第六節 剿夷派又抬頭

在鴉片戰爭以前,廣州與外國人通商已經有三百多年,好像廣州人應該比較多知道外國的情形,比別處的中國人應該更能與外國人相安無事。其實不然,五口通商以後,唯獨廣州人與外國人感情最壞,衝突最多。此中原因複雜。第一,英國在廣州受了多年的壓迫,無法出氣,等到他們打勝了,他們覺得他們出氣的日子到了,他們不能平心靜氣地原諒中國人因受了戰爭的痛苦而對他們自然不滿意,自然帶幾分的仇視。第二,廣東地方官商最感覺《南京條約》給他們私人利益的打擊。在鴉片戰爭以前,因為中外通商集中於廣州,地方官吏,不分大小,都有發大財的機會。《南京條約》以後,他們的意外財源都禁絕了,難怪他們要恨外國人。商人方麵也是如此。在戰前,江浙的絲茶都由陸路經江西,過梅嶺,而由廣州的十三行賣給外國人。據外國人的估計,伍家的怡和行在戰前有財產八千多萬銀元,恐怕是當時世界上最富的資本家。《南京條約》以後,江浙的絲茶,外國人直接到江浙去買,並不經過廣州。五口之中,上海日盛一日,而廣州則日趨衰落。不但富商受其影響,就是勞工直接間接受影響的都不少,難怪民間也恨外國人。

仇外心理的表現之一就是殺外國人,他們到郊外去玩的時候,鄉民出其不意,就把他們殺了。耆英知道這種仇殺一定要引起大禍,所以竭力防禦,絕不寬容。他嚴厲地執行國法,殺人者處死,這樣一來,士大夫就罵他是洋奴。他們說:官民應該一致對外,哪可以壓迫國民以順夷情呢?因此耆英在廣東的地位,一天困難一天。

在廣東還有外國人進廣州城的問題。照常識看來,許外國人到廣州城裏去似乎是無關宏旨的。在外國人方麵,不到廣州城裏去似乎也沒任何損失。可是這個入城問題竟成了和戰問題。在上海,就全無這種糾紛。《南京條約》以後,外國人初到上海的時候,他們在上海城內租借民房,後來他們感覺城內街道狹小,衛生情形也不好,於是請求在城外劃一段地作為外國人居留地區。上海道台也感覺華洋雜處,不便管理,乃劃洋涇浜以北的小塊地作為外國人住宅區。這是上海租界的起源。廣州十三行原在城外,鴉片戰爭以前,外國人是不許入城的。廣州人簡直把城內作為神聖之地,外夷倘進去,就好像於尊嚴有損。外國人也是爭意氣:他們以為不許他們入城,就是看不起他們。耆英費盡苦心調停於外國人與廣州人民之間,不料雙方愈鬧愈起勁。道光二十七年(1847),英國人竟兵臨城下,要求入城。耆英不得已許於二年後準外國人入城,希望在兩年之內,或者中外感情可以改良,入城可以不成問題。但當時人民攻擊耆英者多,於是道光調他入京,而升廣東巡撫徐廣縉為兩廣總督。道光給徐的上諭很清楚地表示了他的態度:

疆寄重在安民,民心不失,則外侮可弭。嗣後遇有民夷交涉事件,不可瞻徇遷就,有失民心。至於變通參酌,是在該署督臨時加意權衡體察。總期以誠實結民情,以羈縻辦夷務,方為不負委任。

徐廣縉升任總督以後,就寫信問林則徐馭夷之法。林回答說:“民心可用。”道光的上諭和林則徐的回答都是士大夫階級傳統的高調和空談。僅以民心對外國人的炮火當然是自殺。民心固不可失,可是一般人民懂得什麽國際關係?主政者應該負責指導輿論。如不指導,或指導不生效,這都是政治家的失敗。徐廣縉也是怕清議的指責,也是把自己的名譽看得重,國家事看得輕。當時廣東巡撫葉名琛比徐廣縉更頑固。他們繼承了林則徐的衣缽,他們上台就是剿夷派的抬頭。

道光二十九年(1849),兩年後許入城的約到了期。英國人根據條約提出要求。廣州的士大夫和民眾一致反對。徐廣縉最初猶疑,後亦無可奈何,隻好順從民意。葉名琛自始即堅決反對履行條約。他們的辦法分兩層:第一,不與英國人交易;第二,組織民眾。英國人這時不願為意氣之爭與中國決裂,所以除聲明保存條約權利以外,沒有別的舉動。徐、葉認為這是他們的大勝利,事後他們報告北京說:

計自正月二十七日至三月二十日,居民則以工人,鋪戶則以夥計,均擇其強壯可靠者充補。挨戶注冊,不得在外雇募。公開籌備經費,製造器械,添設柵欄,共團勇至十萬餘人。無事則各安工作,有事則立出捍衛。明處則不見荷戈持戟之人,暗中實皆折衝禦侮之士。(朱批:朕初不料卿等有此妙用。)眾誌成城,堅逾金石,用能內戢土匪,外警猾夷。

為紀念勝利,道光帝賞了徐廣縉子爵,世襲雙眼花翎;葉名琛男爵,世襲花翎。道光又特降諭旨,嘉勉廣州民眾:

我粵東百姓素稱驍勇。乃近年深明大義,有勇知方,固由化導之神,亦係天性之厚。朕念其翊戴之功,能無惻然有動於中乎!

道光三十年(1850)年初道光死了,鹹豐即位。在鹹豐年間,國內有太平天國的內戰,對外則剿夷派的勢力更大。道光三十年五月,有個禦史曹履泰上奏說:

查粵東夷務,林始之而徐終之,兩臣皆為英夷所敬畏。去歲林則徐乞假回籍,今春取道江西養疾,使此日英夷頑梗不化。應請旨飭江西撫臣速令林則徐趕緊來京,候陛見後,令其協辦夷務,庶幾宋朝中國複相司馬之意。若精神尚未複原,亦可養屙京中,勿遽回籍。臣知英夷必望風而靡,伎倆悉無可施,可永無宵旰之慮矣。

鹹豐也很佩服林則徐,當即下令教林來京。林的運氣真好:他病太重,以後不久就死了,他的名譽借此保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