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紅樓夢》的藝術性

(一)《紅樓夢》的藝術結構的特點:真真假假,虛實相融

《紅樓夢》在結構上有虛實兩條線索:寫賈府興衰,眾多女子的悲劇命運,此為實;說太虛幻境,預示著十二金釵的結局,此為虛。曹雪芹以現實生活為依據,描寫賈府的腐朽、沒落,以“親見親聞的這幾個女子”的故事為基礎,描寫了以寶黛愛情悲劇為中心線索的眾多女子的悲劇,此現實主義手法之體現;而整個故事又以寶玉夢遊太虛幻境為開場而展開,太虛幻境冊子中的詩和曲子中的詞成為預示十二金釵命運遭遇的綱領,且始終以夢幻般的虛線而存在著。雖虛,但總攬全局。虛實相融,成為結構一大特色。而講愛情故事,又披上“因緣”外衣,當然內裏也包含著作者的出世思想。因緣故事,設想之奇,超出了以前諸作。說太虛幻境,講因緣故事,不免有宿命論色彩,但作者實為彌補現實描寫之不足,借太虛幻境中詩、詞、曲,更多加入主觀品評。

小說之要,在創造一imaginary world(虛構的世界),給人illusion(幻覺),也屬於poetry(詩意),此imaginary world必須半真半假。半真方能使人信,如太屬離奇,讀者認為荒誕不經,亦不能移情其中,此寫實派之立場也;半假則可使讀者感覺人生通常所要感而不能感之部分,如此方與刻板、枯寂之人生有異,而提取人生之菁華以享受之,使讀者能enrich life experience(豐富人生經驗),此理想派之立場也。最好之小說為陶熔兩種,此《紅樓夢》設真假、人世與太虛幻境兩地,實為最高之藝術。

小說必須講unity(統一性、整體性),無數小故事纏繞於一主要之故事上,而對於主要的故事是有幫助的、是推進的。《紅樓夢》敘尤三姐、柳湘蓮、鴛鴦、司棋、秦可卿各個故事,均於寶黛之主要故事有益,不虛設也。寫小紅之夢,賈瑞之夢境,以及寶玉之夢甄寶玉、夢黛玉,均與太虛幻境一夢有關。

大小說之大情節,必須預為計劃好,如《紅樓夢》十二支曲子,即包括十二金釵之結局,預為注定,是作者的整部機軸,但零碎情節卻宜隨處點綴、敷色,任許多character(事情的特性)自己develop(逐步發展),還有看circumstance(情況、形勢)之需要者,如賞中秋、賞芍藥之類。

(二)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

《紅樓夢》寫了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賈府作為封建禮教和封建秩序的代表的貴族之家,是人物生活的典型環境,它又通過錯綜複雜的人物關係表現出來。以寶、黛、釵的戀愛與婚姻為中心線索,推動著故事的發展,各種有典型性格之人物塑造出來。賈府日常生活從表麵看風平浪靜,但矛盾衝突的暗流也在慢慢匯聚和發展,矛盾衝突的結果是發生了以寶黛愛情為代表的種種悲劇,非常真切。

當然,平靜的水流遇風也會翻起浪花,點滴的矛盾的積累也會爆發激烈的衝突。《紅樓夢》中寶玉挨打和抄檢大觀園是矛盾衝突激化的兩大事件,是故事發展之轉折點。前一件“不肖種種大受笞撻”,賈政欲置寶玉於死地,震動賈府,其結果是寶玉清醒感到環境的不相容,而堅定與“仕途經濟”決裂之心。如果說這前一件是由寶玉而起的話,那麽,“抄檢大觀園”則是各種矛盾的集中爆發,引發了更多悲劇,也預示著賈府的徹底走向沒落。

前麵在談及《紅樓夢》中女性形象時曾說過,各個不同性格的女性典型在小說中是空前的。《紅樓夢》中寫了二百多位女性,出身在各個階層,生長在不同環境,但都真實,都寫得栩栩如生。

就思想性格而言,《紅樓夢》裏的女性,維護封建思想的和反抗封建思想的有明顯的兩路人,寶釵、襲人、麝月為一路,黛玉、晴雯、柳五兒為另一路,迥然有異。此外,紫鵑與鴛鴦同類,尤二姐與迎春相似。雖為姐妹,尤二姐的懦弱與尤三姐的剛烈形成鮮明對比。鳳姐、探春、李紈相同之點是都管過家,而性格與思想品位明顯不同。

總體而言,《紅樓夢》中的眾多女性可以作為男性的一麵鏡子。

(三)現實主義的創作手法

前麵談《紅樓夢》的自傳性問題時,說到曹雪芹的《紅樓夢》超過以往小說創作的成就,就在於他深切地體驗生活,用“按跡循蹤”的現實主義方法進行創作。盡管《紅樓夢》中有作者的影子,盡管作者在寫作中有留戀與幻滅的矛盾心理,但是,在作者的筆下,封建貴族家庭的腐朽與沒落,眾多人物的悲歡際遇,全賴現實主義手法一一展現。前已分析,此不贅述。

從中外現實主義作家創作實踐來看,“形象大於思維”者不乏其例。現實主義的作家,甚至違反自己的主觀的企圖。盡管巴爾紮克宣稱“在王權和宗教這兩種永恒真理的照耀下寫作”,但是他是偉大的現實主義作家。曹雪芹亦如此。

蘇聯中國文學專家波茲聶也娃在談到《紅樓夢》時說,“作者的觀點和他的小說的現實主義在某種程度上是有矛盾的,正如列寧所指出,托爾斯泰和他的作品的矛盾一樣。”“這一類矛盾,是社會主義現實主義以前的偉大的現實主義者所固有的,絲毫不能減低這一部小說的巨大的藝術價值和認識價值。”

(四)精彩的心理描寫

《紅樓夢》小說中的心理描寫也異常精彩。“牡丹亭豔曲警芳心”,使黛玉始而“感慨纏綿”,繼而“心動神搖”,最後“如醉如癡”,流露出對自由戀愛神往的心緒;而在聽了寶玉“林妹妹不說這樣混帳話,若說這話,我也和他生分了”的話,“不覺又驚又喜,又悲又歎”,喜、驚、悲、歎,深切地表達了黛玉此時此境複雜的心理過程。《紅樓夢》中還寫了諸多夢境,解讀出來也是奇妙的心理篇章。

長篇近代小說(novel)是資本主義時期的產物。曹雪芹和英國的社會人情小說家Henry Fielding(亨利·菲爾丁)差不多同時,和法國的自由民主思想家Voltaire(伏爾泰)和Rousseau(盧梭)也是同時代的人。可是明代嘉靖年間中國已經有手工業工場的發展,這資本主義的萌芽,一經被封建統治者所遏抑,清代統治更延緩了中國封建社會內部所孕育著的資本主義的萌芽的發展。到了康雍乾時代,是封建經濟發展到爛熟的時期,同時也是它的內在矛盾和外部矛盾開始充分暴露的時期。《紅樓夢》鮮明地反映了當時的社會情景,具有巨大的曆史意義。

《紅樓夢》第五回警幻仙子說:“偶遇寧榮二公之靈,囑吾雲:‘吾家自國朝定鼎以來,功名蓋世,富貴流傳,已曆百年,奈運終數盡,不可挽回。’”運終數盡不單是屬於賈府,第四回說:金陵的賈、史、王、薛四大家是連絡有親,一損俱損,一榮俱榮的。曹雪芹並非曆史家、哲學家,他是藝術家。通過他的形象思維,我們可以看到整個封建社會趨向崩潰的這個社會現實。

《紅樓夢》是封建社會的一麵鏡子。

吳敬梓和曹雪芹同時,他們都是現實主義的偉大藝術家,同樣反映社會現實。不過吳敬梓的思想最集中表現在反對科舉製度,諷刺知識分子的庸俗無聊上,而多少保留了儒家思想,提倡禮、樂、兵、農的實學,也頌揚了孝道。曹雪芹把封建社會作了另外一個剖麵,攻擊了宗法社會,反對忠孝,反對儒家思想。賈寶玉說:“說了半天,並沒個明心見性之談,不過說些什麽文章經濟,又說什麽為忠為孝,這樣人可不是個祿蠹麽?”在賈寶玉看來,禮、樂、兵、農也屬於經濟文章之類。《紅樓夢》的反封建,更其徹底,也達到更深廣的程度。

宗法社會和儒家思想是封建製度的支柱,在舊社會裏是更其不道德的。

賈寶玉的出走,走出了這個大家庭是有革命性的。

至於出走以後,作者實在不曾寫下去。做和尚和成仙成佛乃是虛寫。太虛幻境也是似有若無的。

我們不能把曹雪芹這樣一位偉大的現實主義作家的世界觀看成是完全唯心論的。曹雪芹不見得是全信佛教哲學的。太虛幻境是小說中浪漫主義的手法。要是真的是色空思想,他也不寫小說了。

《紅樓夢》也有不足之處。作者反抗禮教,反抗庸俗,追求藝術的生活、性靈的生活,追求個人自由主義,超脫了封建社會的功利主義。作者批判了封建社會,但不徹底。一方麵懺悔,一方麵還有不自覺的留戀心情。如寫秦可卿臨終托夢給鳳姐,慮及家族盛衰榮辱,要鳳姐懂得“月滿則虧,水滿則溢”的道理,要有由盛而衰的退步思想,多置祭祀產業,“能於榮時籌劃下將來衰時的產業,亦可以常保永全”。而鳳姐乃至賈府並沒有這樣做,以致一敗塗地。這臨終遺言的退步觀念也多少反映了作者對封建家族衰敗的惋惜心理。

作者深刻地描寫了封建社會的悲劇,否定了封建社會,但作者沒有能夠想象出另外一種社會,沒有找到出路,於是否定了人生,產生一切是“命運”的命定思想、人生如夢的消極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