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賈寶玉的叛逆性及其愛情悲劇

寶黛的愛情悲劇是《紅樓夢》的中心故事,而歌頌自由戀愛,反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包辦婚姻是《紅樓夢》的主題思想之一。這部長篇小說具體描寫寶黛愛情發展過程,他們所處的環境,矛盾鬥爭和悲劇結局,成為中國愛情小說中最深刻動人的一部。

書中主角賈寶玉是正麵人物,作者通過賈寶玉的形象來表達他的思想感情,和對於封建禮教、封建製度的強烈反抗。賈寶玉的形象是鮮明的。

作者開始描寫寶玉用兩首《西江月》詞:

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 潦倒不通庶務,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

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淒涼。可憐辜負好韶光,於國於家無望。 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寄言紈袴與膏粱:莫效此兒形狀。

表麵看,似乎批判。胡適認為作者在深自懺悔,其實完全誤看。這是似貶實褒的筆法。寶玉有文才,腹內並不草莽。所謂“草莽”,不過說他不喜歡談經濟文章,不喜歡作八股文而已。“不通庶務”,指不治生產,像賈璉那樣才是庶務人才。寶玉反對做忠臣,認為“文死諫,武死戰”都是強為邀名的事,所以於國無望。他不願做孝子順孫、興家立業,就是不願守家產,或者加緊剝削,所以於家無望。詞雲“寄言紈袴與膏粱:莫效此兒形狀”,本來他雖出身於紈絝膏粱而性格不同,根本就厭惡紈絝與膏粱的生活。《儒林外史》借別人罵杜少卿作為不肖子弟的榜樣而讚美杜少卿這個人物。曹雪芹的用筆也相同。吳敬梓又借另一人來反駁這句話,以明示作者的傾向性,曹雪芹沒有反駁,用筆更為含蓄。

讀者可以自己體會。沒有一個《紅樓夢》的讀者不同情寶玉,而認為寶玉是花花公子,是腹內草莽,是不肖子孫的。

曹雪芹在寫小說。每部小說都有傾向性,都包含有道德教訓。《紅樓夢》的傾向性是反封建的,可是他也用些封建道德的教訓作為煙幕,以免不利於眾口。他在歌頌賈寶玉,而不是在批判賈寶玉。曹雪芹本人的思想感情是和賈寶玉一致的,不過他本人的經驗不完全與賈寶玉相同。曹雪芹本人是詩人、畫家、狂放之士,崇拜陶潛、阮籍、嵇康、劉伶、倪雲林、唐伯虎等。賈寶玉的身內也有詩人、畫家這些人的性格。在第二回中,借賈雨村的話說明:天地間有正氣,有邪氣。秉正氣而生者,如堯、舜、文、武、周、孔之類;秉邪氣而生者,如桀、紂、王莽、曹操、安祿山、秦檜之類。另有秀氣逸出,非正非邪,其邪正兩氣是矛盾衝突的。人秉此靈秀逸出之氣而生的,則其聰俊靈秀之氣在千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又在千萬人之下。若生於公侯富貴之家,則為情癡、情種;若生於詩書清貧之族,則為逸士高人;偶生於薄祚寒門,必為奇優名娼,並舉陶潛、阮籍、嵇康、劉伶、倪雲林、唐伯虎、文君、薛濤、李龜年、黃幡綽等,謂“此皆異地則同之人也”。(正邪兩氣是封建統治階級內部鬥爭的正反人物。逸秀之氣是封建社會的浪子,他逃出封建統治,飽含反抗性。)

曹雪芹自己是逸士高人,而賈寶玉則生於富貴之家,為情癡、情種。兩人表現不同,而性格則一。

陶潛、阮籍、嵇康等是不見容於封建禮教之世者。賈寶玉也是封建大家庭的一個逆子,一個浪子。他的思想是開朗的、解放的,和封建秩序、封建禮教是不相容的。生在封建禮教壓力很嚴重的家庭裏便變成這樣一個在家人心目中不可理解、如癡如呆的人。

他的癡情和乖僻,首先表現在他喜歡接近女孩子,說女子是水做的,男子是泥做的,男人惡濁。這是他在孩童時代對於女性的愛好的天真的表現。他經過一個泛愛女性的階段,慢慢發展為對黛玉的專情。這是很合理的、近乎人情的。

寶黛兩人的愛情有它的基礎:

(1)先天的

神瑛侍者和絳珠仙草的天上因緣,還淚的情債。還淚的思想很奇(在封建時代,女性是被壓迫的,因而敏感的人容易多愁善感),因而在人世間有一見傾心的情景。書中描寫寶、黛初見時彼此都好像是見過的一般,有夙緣。

一見傾心,一見鍾情,是中世紀浪漫文學中常見的母題。

三生因緣,夙緣。

《西廂記》《牡丹亭》都有一見傾心和夢裏因緣的觀念,這是《紅樓夢》接受傳統的愛情哲學的思想,這是文學持久於傳統影響的表現。但是《紅樓夢》深進一步的寫法是天定夙緣並不能在人世間得到圓滿的結果,木石前盟為金玉良緣所奪,而金玉之緣實在是人為的,不是先天的。《紅樓夢》接受傳統而不庸俗。

(2)後天的

先天的因緣是唯心的愛情觀,後天的才合乎唯物的思想,合乎人情。《紅樓夢》書中寫寶黛愛情的生長經過幾個階段:①兩小無猜。因為是姑表兄妹,從小在一起生活著,因為賈母所鍾愛,自然發生天真而純潔的不可分離的感情,為後來的寶釵所不易離間的。②漸進為青春期的愛情。借同看《會真記》、黛玉聽《牡丹亭》曲子的描寫,表現青年男女情愛的生長。③思想相同。寶玉是個人自由主義的思想,反對庸俗,反對功利主義,不喜歡八股文、科舉、和士大夫交際。黛玉也是重性靈、任性率真的人,兩人情投意合。表現在第三十二回,寶釵、湘雲都曾勸過寶玉留意經濟學問,寶釵大概是成心要說些大道理的話,湘雲不過是開玩笑無可無不可的,唯有黛玉從來不說這些話,她是能夠欣賞寶玉的頑皮性格的。寶玉說:“林姑娘從來說過這些混帳話不曾?若他也說過這些混帳話,我早和他生分了。”④互相憐惜。黛玉多愁善感,由於她早年失去母親,以後又失去父親,寄居在親戚家裏,孤苦伶仃。寶玉對她有極大的同情心(寶釵是有母親的)。寶玉對黛玉的身體屢屢關心。黛玉在寶玉被打後的慰問,兩個眼睛腫得如桃兒一般,滿麵淚光。黛玉待人好處,不在表麵上,例如賈政回來,要問寶玉功課,黛玉摹仿寶玉筆跡替他寫了許多字偷偷送給他,讓他可以混過去,即是一例。憐惜也是愛情的一種。黛玉以爭取寶玉的感情為唯一的安慰,而寶玉也隻有黛玉是知己。⑤心心相印,互相了解。例如黛玉偷聽到寶玉說林姑娘決不說那些混賬話,便知寶玉確乎是個知己。寶玉挨打後命晴雯送兩條舊手帕給黛玉,晴雯道:“這又奇了,他要這半新不舊的兩條帕子?他又要惱了,說你打趣他。”寶玉笑道:“你放心,他自然知道。”果然黛玉並不惱,反而體貼出手帕子的意思來。這些地方,寫兒女私情,細膩之至,入情入理,也是所謂癡情,所謂“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第八十二回寫黛玉聽了薛姨媽派來的婆子幾句混話,說“怨不得我們太太說這林姑娘和你們寶二爺是一對兒,原來真是天仙似的”,以後做了一個夢,夢中聽說他父親升了湖北糧道,娶了繼母,繼母作主,把黛玉許了親,有人來接回南方去。黛玉著慌,急求賈母,賈母不管,黛玉跪下去哭求留在賈府,不要回南,賈母始終不理。忽然見到寶玉,寶玉道:“我說叫你住下。你不信我的話,你就瞧瞧我的心。”說著,就拿著一把小尖刀子,往胸口上一劃,隻見鮮血直流。同時,寶玉夢中也覺得剜空了心,醒來覺得心疼。另外第九十六回“泄機關顰兒迷本性”,寫寶玉失玉後瘋癲,同時,黛玉聽見傻大姐的話,知道寶玉定親,迷了本性,來找寶玉,兩人相對傻笑,黛玉問寶玉:“你為什麽病了?”寶玉笑道:“我為林姑娘病了。”這兩段文字是高鶚續寫的,努力借夢、借瘋癲寫情愛,但畢竟太露骨,非雪芹筆墨。

所以,思想上的接近,精神上的契合,為寶黛愛情的基礎。《紅樓夢》對於愛情這一題材的處理比之《西廂記》《牡丹亭》來得深刻。

寶玉開始有泛愛女性的傾向,而他的感情是天真的,既非好色,也並無婚姻主張(他開始有一種乖僻的思想,認為女子不宜出嫁)。在廣泛用情上,他慢慢覺悟到“各人得各人的眼淚”與“任憑弱水三千,我隻取一瓢飲”的思想。這是寶玉的進步。對於黛玉有專摯的唯一的感情了。《紅樓夢》寫得很細,讀者自可領會。

寶黛愛情悲劇的原因:

寶玉、黛玉都是任性的人,性靈,不俗,不依附封建勢力的。兩人都不自由。黛玉是寄居的閨女,她不便自己表達情意,是聽人選擇的,自己不能有所主張;寶玉也不自由,首先他對黛玉之愛,就遭到襲人的反對。他怕襲人,送手帕特地差晴雯,就可以明白。

寶釵的為人大不相同,表麵上很穩重、大方,內裏深謀遠慮,用種種手腕取得一般人的好感。她籠絡襲人,籠絡鳳姐、王夫人等。滴翠亭撲蝶一幕,嫁禍於人。籠絡湘雲,甚至籠絡黛玉。最重要的是她有母親。姨表雖不如姑表的親近,但是王夫人和薛姨媽是親姐妹,黛玉父母雙亡、孤立無助。由於薛姨媽的活動,取得了王夫人、鳳姐的支持,最後又取得賈母的支持(賈母是賈府的最高統治者),在大眾目光中認為寶釵有賢惠媳婦的資格,取得了寶二奶奶的地位。賈政、王夫人虛偽、糊塗,維持禮教,抹殺真誠的愛情,不允許私情。賈母雖多少還抱有一點自由主義思想,黛玉早先也得她的疼愛,但是為寶玉打算,為賈府實際利益打算,終於不肯成就寶、黛的婚姻,生生地拆開他們。而且還應看到,賈母雖然有很高的威信,但是寶玉的親事,王夫人和鳳姐是可以左右的。黛玉雖然很好,而且也是至親,但是她的性格和王夫人、鳳姐的作風大不相同。她的心直口快,甚至也為襲人所忌。襲人也做了不少功夫,排斥黛玉,幫助寶釵。襲人不能與黛玉合,東風不壓西風,西風要壓東風,有點怕黛玉。實際上黛玉不過口頭厲害,寶釵更為陰險。所以寶釵成功之後,襲人不能不外嫁的。

寶玉用情,起初是泛愛主義,崇拜女性、體貼女性,公子哥兒的性格,精致的淘氣,後來有了覺悟,懂得專情。他屢次表示心跡,教黛玉放心,從多情到專情。寶釵也很美,但他認為是別人家的人,不是自己的配偶,心中不覺得很親近的。多情的人,所謂意**,雖然對於女性沒有什麽惡意,但是婚姻製度下,多貪女性的好感,對人對己是無益的,走不上正軌。

女性固然也喜歡大家所認為好的人,但是她們是要求專情的。小紅、彩霞、齡官等可以為例。她們都覺得寶玉好,但是沒有份兒,寧可專情於別人。

寶玉思想上有矛盾,他覺得女性不出嫁是可愛的,嫁人以後女子便變壞了,沒有詩意。寶玉愛美、愛真,但是,婚姻製度是人為的,是人合不是天合,“天作之合”不過說說而已。這也是人生的矛盾。

《紅樓夢》深刻揭露了封建大家庭的內部矛盾,明爭暗鬥的局勢。《紅樓夢》描寫了封建大家庭的婚姻問題的複雜性。

寶黛的愛情悲劇表現了自由戀愛與家長製的封建勢力的矛盾。不單是愛情與禮教的衝突,乃是新的思想與真誠的感情與整套封建製度、封建秩序的衝突。是新舊的鬥爭,性靈與功利的鬥爭,真與偽的鬥爭,美好與醜惡的鬥爭,善良與奸邪的鬥爭。《紅樓夢》寫出了這個大悲劇,深刻地批判了封建家庭的罪惡與殘酷。

黛玉是被封建勢力折磨而死的、侵蝕而死的。不過薛寶釵也沒有成功,結果是寶玉憤而出走(第一一九回,寶玉仰麵大笑道:走了,走了!不用胡鬧了,完了事了!)這是自由意誌的最後勝利,是對於封建勢力堅強不屈的反抗。寶玉脫離了這個封建社會,與他們割斷關係,精神是積極的。此後出家也好,不出家也好,成仙成佛,不過是傳說,是虛寫,非現實的事。總之,他走向了自由,走向光明。

黛玉雖然失敗,但她是成功的。我們想象如果她做了寶二奶奶,做了王夫人的媳婦,也無聊。“質本潔來還潔去”,保存了純潔的本質,維持了理想的愛情。正如意大利詩人但丁和戀人貝雅特麗齊雖然沒有結婚,但始終保持著對她的精神上的純真的熱烈的愛情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