壇子及其他

去買一隻煎中藥的瓦壺。

賣鍋碗瓢盆的小五金店裏永遠有好看的風景!由地到天花頂的貼壁大櫥,半亂半齊整的,有那許多各式各色的瓷、陶、玻璃,以及木的、竹的、金屬的好東西。除了塑膠製品以外,幾乎樣樣都能吸引我將眼睛盯放個夠。是女人,大約就忍不住地會愛那些盤碗瓶罐吧!細致的有精巧的美,粗拙的也有古樸的迷人,我全都愛!每次進小五金店都得看個淨久才肯真正地去挑選自己要買的東西,心裏明白,這是不救的毛病。

開始認真去撫拿煎中藥的瓦壺,而壺尚未揀好,我的眼波又流轉到一旁的另一種陶皿上去了,那是個壇子。

壇子隻一尺高,或許再高幾寸,上下瘦,中腹豐圓地腴胖著,壇頂有三隻小耳朵,耳朵圍攏著一圈凹陷的槽溝。我傻傻地麵對著壇子,一時忘記了手中的藥壺,我舉起藥壺招店老板過來,“當”的一聲,藥壺正敲在頭頂懸吊著的提食盒上,老板立時就跑過來了。

“有沒有破掉?”老板關心地問。

“這個蓋子呢?”我指著壇子。

他接過我手中的藥壺,小心審視一番,才由架台上摸出個敞口碗形的蓋子扣在壇子上,我兩手摸搓著壇子,把手心都摸搓熱了。

“這是個壇子。”我說。

“是漬鹹菜的甕啦!”老板說。

“是泡菜壇子。”我又說。

“漬鹹菜蘿卜幹的啦!”老板又說。

我端起壇子,舉高,看了又看,嫌膩它身上晶光閃亮的色釉,但,如果不理會那釉,壇子倒真是美。

“沒有上釉的有沒有?”

“沒有釉會漏。”

我付了藥壺的價款,腦子裏卻帶走了壇子。

什麽甕!那明明是泡菜壇子!

和我小時認識的那隻一模一樣!

小時,大約十歲吧。那時母親教職調到新竹湖口,配到一幢與一位韓老師共住的宿舍。宿舍是日本式的房子,我們住兩間榻榻米的,很潔淨,很舒服。不過我更愛的是下了一階又一階的水泥地廚房及寬廣的後院,那裏才是小孩子搞髒了也不挨罵的天堂。

十歲那年是一九五五年,還不知曉冰箱的時代。菜肴是盡量掐算得恰到好處,少有剩餘的,大家全過得艱苦,也少有什麽零嘴吃。而我獨愛坐倚廚房的地階上,因為那裏有泡菜壇子。

母親每每在壇頂凹槽溝裏添注了水,當碗形蓋扣住,水正好密封了壇的空氣。母親說泡菜要泡得好,密閉是一等要件。壇中得擱涼開水、撒鹽、入酒,然後加些花椒八角,浸個兩天就可以開始泡菜了,菜式包括四季豆、長豇豆、高麗菜、小黃瓜、紅白蘿卜,還有我又愛又怕的嫩子薑。

幼時,很向往一個人獨處的世界,或者是因為和上麵兩個姊姊實在難相與吧。我總愛一個人縮坐在窄狹的小廚房中,唱唱歌,編編自演的對口故事,唱累說足,小手將泡菜壇蓋一掀,長長的豇豆就提溜起來了,咬咬嚼嚼品品咽咽,再來一片蘿卜,有時蘿卜不過癮,便一口小黃瓜配半口子薑。噫!籲!噓!真夠勁!吃過癮了,這才到後院芭蕉樹底繼續唱說的功課。

母親是不準人偷泡菜吃的,因為那是菜,要下飯的。我總得小心的,不能多吃了什麽,要每樣菜都分配均沾才成。有時,母親見到壇中泡的鹵水上起了一層白色的醭子,便會開口罵人:“誰用油筷子夾了泡菜?”那可不是我,我從來從來都是用手提溜的,何須麻煩筷子!

年前回娘家去,竟然發現母親的廚房底架上倒扣著一個眼熟的家夥,是那隻壇子,一副老態龍鍾的模樣,還有些破裂的傷口,已經退休了吧?問明了母親,知道的確是三十年前的那個老東西。三十年,母親竟然不曾將它拋棄,想來,母親對那壇子也和我一樣,擁有著艱難日子裏特有的一種平淡快樂的念憶吧。

走在小鎮的小街上,赫然發現有人用竹篾編製的籮筐曬豆腐塊,驕烈的陽光下白色的豆腐漫散出亮眼的光芒,我喜得叫出了聲音。那小小方方的豆腐塊啊,再過兩天會發出紅暗的顏色來,然後收入箱盒,覆蓋稻草,然後……

你當然不了解那是做什麽,你是現代人呐,哪裏知曉以前的家庭幾乎家家都會自製一些“健康食品”,包括這種——豆腐乳。

湖口的童年裏,母親也常做豆腐乳的。平日家中買豆腐不過是兩方塊而已,一旦母親發瘋般買豆腐,買上整整兩板時,我就知道家中要做豆腐乳了。兩板,好大好大好白好白的兩板豆腐呢,我總忍不住要用手指去輕觸那光潔又微帶布紋的豆腐,極小心的,絕不將它戳破。母親慣常使用一隻舊書桌的木抽屜,豆腐切小塊曝曬後,屜中鋪陳了稻草,我幫著將豆腐塊移置到稻草上,再小心地又蓋上一層稻草,然後將抽屜置放在去廁所必經的廊角裏,於是,廊角便開始醞釀出一股神秘!

上廁所或不上廁所的時候,我都會往長廊的木地板上一跪,小心地探看那些美麗的豆腐。豆腐塊變化很慢,不怎麽有趣,有時連續一二日我都忘記了探險的工作,每每我再跪在木抽屜前時,稻草下的豆腐不是變得滑滑膩膩,就是突然老了,白了頭臉也白了身軀,綿綿密密長長細細的灰白色黴絲滿布在每一方小豆腐上。我喜歡像愛撫初出生的小貓咪般,用嫩嫩的食指去觸弄那些嫩嫩的黴絲,當然,少不得會討來幾頓母親的斥罵。而後來,小豆腐突然醜了,黴絲東倒西歪,顏色也泛成烏髒般的不討喜,而且,還散放出一股臭烈烈的氣味來,我便再也沒有向前一跪的興趣,至於什麽時候抽屜整個兒失了蹤,豆腐塊塊去了哪裏,我更沒有注意。隻當有一天母親由一隻廣口的綠玻璃胖罐中夾取出豆腐乳來,這才埋怨,埋怨自己一時大意,竟沒有趕上看豆腐幻化為豆腐乳的最後一場戲。不過,腐乳的美味早已替代了遺憾,甚至,在竹箸夾出罐中的腐乳時,由著腐乳的刀口及格板紋形,我尚能判辨出原先躺臥草床中的位置,而倍覺親切。

從來都愛吃腐乳,香油的,臭腐的,麻辣舌頭的,全惹我饞愛。偶然經由“吃友”介紹一種家庭式豆腐乳,驚為人間仙品,兩次迢迢乘了車暑日裏去新生南路買了來,一買就是四大瓶。不過,近日裏吃的又是另一種,大溪黃日香的,又是米又是豆的醬醬,大約就喚作米豆醬腐乳吧,吃來滑口柔舌,美滋至極。有時無事,童心大作,旋開瓶蓋手指一沾,一小點腐乳便經由手指吮入喉舌,快樂!

有說腐乳黴菌可以致癌,這我是不管的,一生也沒有愛吃過多少東西,一旦迷戀上一項,豈肯輕舍?豆腐乳,我是要愛它一輩子的。

總弄不清楚母雞孵蛋要多少天才能孵出小雞。兒子笑我“欠知識”。我或許欠知識,卻不缺乏陪伴母雞孵小雞的經驗,有過幾次是記不清晰了,但,印象卻是絕頂深刻的。

鄉居而家中又有院子,不養幾隻雞便是一種浪費。童年的日子裏,清晨永遠有雞啼,餐食永遠有雞蛋,逢年過節不必花錢購買,我們也能和有錢人家一般樣豪華地吃雞肉。雞,一直是繞在我身邊的。

雞籠是父親親自釘製,用木板條和鐵絲格網,雞仔則由母親向學校中同事購來。總沒留意雞族是如何生活,反正,沒有多久就會有新的母雞加入下蛋的行列。我們有吃不完的雞蛋就有許多滿足和快樂,並不知曉還有孵蛋生雞這種事。雞終會老,有一隻資深母雞有一次生過蛋後,一直在院落裏癲瘋地亂亂繞步,喙中又“咕咯”個不停,挺吵人的,母親說“它想抱窩”。“抱窩”?好奇怪的北方話,原來就是想孵蛋的意思。

記得是母親對做豆腐乳的熱潮冷卻之後,一天,又將那久已藏隱的木抽屜取了出來,並且向附近農家討來一捆幹稻草。母親對家中成員鄭重宣布,老母雞要孵小雞了,誰也不準去吵攪它。木抽屜依然放置在那通廁所的長廊角,我揉搓許久才揉搓柔軟的稻草上,鋪放了十幾隻雞蛋。這雞蛋倒並不全是老母雞生的,蛋殼色彩有白有黃有紅,很是熱鬧。老母雞卻不管那許多,隻興奮地伏臥蛋上,小心翼翼,從此,十幾二十天中,少有飲食,竟也不死。

像瞧豆腐乳的熱鬧般,對雞孵蛋這回事,我也興致勃勃。隻是豆腐乳可任我撫之觸之,可是伸手掏摸母雞懷中的雞蛋,要冒上極大風險的。總之,手上老帶著傷,有時甚至皮開肉綻,還得挨母親補上一掌,因為我遭母雞痛啄,必是騷擾了母雞。有次,我利用母雞極短的“放風”時間去廊角大摸了一陣滾熱的蛋,不料疑慮心頗大的母雞早已知曉我的沒居好心,突然飛身躍入長廊,狂狂奔向我的腿邊,伸頸即啄,我的小腿立時紅腫起來,而它卻未打算饒我。我高跳下廊,躲入後院,它竟猛追身後,嚇得我幾乎哭叫起來。領教過那次,我才真正地不敢再對蛋動手動腳了。而那瘦得一把柴骨的老母雞自此如有靈性,見我必張毛鼓翅伸頸,使我心虛得很,覺得自己是真的做過了惡事。

終於,聽到了小雞微弱的吱叫聲了。冒著挨啄的大險,我終是不肯不去瞧那最壓軸的好戲。小雞濕漉漉,醜醜地歪睡在尚未全破的蛋殼中,母雞顧不得我,隻一徑用喙去輕啄蛋殼。我像個使不上力的助產士,跪坐木抽屜旁急而不能出手,隻能幹看著雞仔一隻一隻自粘連血絲黏跡的蛋殼中掙紮著立起。

第二日,雞仔全蛻變化為一團團絨球了,圓而滾,柔軟又輕糯,小嘴吱吱叫個不休。而母雞也全不在乎那微紅色的“洛島紅”、微灰色的“蘆花”、蛋白色的“來亨”及黃不溜丟的什麽雞。它隻認得,這一群雞仔都是它孵育出來的,屬於它一“人”的孩子!

成長之後始終居停於城市,養雞的樂趣是不再享有了——雞對於我隻是餐桌上的菜肴而已,僅隻是這樣一重關係了。憶及每一個孩子幼時我都曾慎重地帶他們去菜市場,去探看那深鎖鐵籠中傻傻兀自啄食飼料的、待宰的雞隻。認識自然的產物竟至必須經由如此的途徑,不能不令人一歎。至於雞孵蛋、蛋生雞,對於新一代的兒童來說,大約也算是“故事一則”吧。

餘秋雨

1946年生,浙江餘姚人。上海戲劇學院畢業後留校任教,曾任院長一職,退休後專事寫作。1983年出版的68萬字的《戲劇理論史稿》先後獲得全國首屆戲劇理論著作獎、全國優秀教材一等獎,1985年出版的《戲劇審美心理學》獲上海市哲學社會科學著作獎。餘秋雨曾被授予“國家級突出貢獻專家”“上海市十大高教精英”等榮譽稱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