蟋蟀
童年家宅的庭園很寬大,牆角蔓草叢生,後園更見荒蕪,有許多磚堆和瓦礫。每到秋天,那些地方便是鳴蟲們的天下了。秋蟲夜吟聲繁密而柔和,織成一闋伴人入夢的歌,像螻蛄、蟋蟀、紡織娘、金鈴子,偶爾也伴和著斷續的蛙鼓。尤其在有月光的夜晚,坐在花壇邊,傾聽著秋夜自然的歌聲,很使人著迷。
在鳴蟲合組成的樂隊裏,蟋蟀該是主要的歌手了;其實,有些形狀很像蟋蟀的鳴蟲,並非真的蟋蟀,隻能算是它們的親族。一種體形特別大,滿身褐紅色油光的,我們管它叫“油葫蘆”,別名“油叫雞兒”,因為它們喜歡躲藏在溫暖的灶縫裏過冬,也有人稱它為“躲壁兒蟲”,它的叫聲尖銳綿長,很像高音的嗩呐。有一種體形特別小,背呈深褐黑色,有著長過尾叉的飛翅,我們管它叫“草蟋蟀”,它也不是蟋蟀的正種,它們到處飛跳,經常會飛到燈下來。它們的鳴聲短促低弱,很容易辨別。還有一種,頭部凸起,我們管它叫“棺材頭”,把它看成不吉利的蟲子。而正種蟋蟀,俗稱“蛐蛐兒”,形體適中,形貌威武,雄的性好鬥,尾生雙叉。母的頭部小,腹部大,翅短,尾生三叉,我們管它叫“三尾兒”。
最早我對蟋蟀懂得很有限,隻知道這些,而且也從沒想到翻磚弄瓦去捕捉它們。後來,我的一位遠房姑丈從江南避亂到家裏來,跟我講起養蟋蟀和鬥蟋蟀的故事,我才知道這種鳴蟲,因為勇狠好鬥的緣故,在古代就被人捕捉飼養著,作為鬥樂娛人的玩物。那位姑丈自幼受到流風的感染,迷上了玩蟋蟀,一直到頭發花白,仍然興致不減,每當他提起蟋蟀的時候,就顯得眉飛色舞,嗓門兒也大了起來。
據他說,蟋蟀有很多名貴的品種,愈是勇猛健壯勇於咬鬥的,品價愈高。古代有人憑借經驗,寫了一部有關捕捉、辨識、飼養蟋蟀學問的書,叫作《蟋蟀譜》。他曾經看過,那部線裝書一共有好多本。
他又告訴我一些關於捕捉蟋蟀的技巧、辨識品種的方法和飼養上應該注意的地方,比如捕蟋蟀,考究一些的人,要帶著竹筒、捕網、柔軟的掃子(用狗尾草製成,挑逗蟋蟀之用)等等的工具,不能在捕捉時傷著它們,即使弄斷它一節觸須,都是很大的損失。
因為蟋蟀打穴或巢居的地方不同,有的在土層下,有的在磚堆瓦縫裏,有的甚至躲在成長中的辣椒裏麵,使人必須使用不同的捕捉方法,有的要灌之以水,有的要翻磚弄瓦,主要是要把它逼出來,然後用捕網撲獲,裝進刻有細縫的透空氣的竹筒,攜回去飼養。
但在夜晚,四處都是蟋蟀鳴叫的聲音,怎樣辨別哪隻是上品的蟋蟀呢?他說:“凡是鳴聲粗洪嘹亮,平時不常鳴叫的,大多是好的蟋蟀,更有些極上品的,都有異物守穴,像蛇守穴的,蛤蟆守穴的,蜈蚣守穴的,你想捕捉它,非得先把那些異物驅除不可。”
蟋蟀既有無數珍貴的品種,他也就大略地告訴我一些:像紫牙、辣牙、麻頭、毛項、藍項、大翅……這些都算是最上乘的異品;一個人玩一輩子蟋蟀,也不見得遇上幾隻。一般的蟋蟀品評,多半是看它的體形是否壯健,鬥誌是否高昂。通常是身體狹長的,不敵身體粗圓的;身體粗圓的,又不敵身體方正的;而身體方正的,仍不敵前述的異品。
那位姑丈在我們家寄居不久就離去了,但我卻迷起玩蟋蟀來了。憑著他教會我的那點知識,每個秋季,我都利用閑暇去捉蟋蟀,捉來之後,把它們分別養在鐵罐或粗陶的器皿裏,上麵蓋上玻璃片,喂給它石榴子或熟米粒,經常把這一盆和那一盆的蟋蟀放在一起,用掃子激怒雙方,使它們舍生忘死地互相咬鬥。有時雙方勢均力敵,能咬鬥很久,都難分勝負;有時甫一接觸,勝負立判,勝的剔翅揚須,發出得意的鳴叫,敗的一聲不響,被追逐得繞罐奔逃。經過咬鬥的過程,產生了冠亞季殿,我管它們叫“頭盆”“二盆”……並在罐外寫明它們的身份,再逐漸把新捉來的蟋蟀,參與過關斬將式的試驗,先和末盆鬥,如果鬥贏了,便淘汰原有的,再勝,便逐級遞升,完全使用獎優汰劣方法,加強我所飼養的蟋蟀的陣容。
在當時,老家小鎮上也有些玩蟋蟀的人,有個陳姓的年輕醫生最為著名,我把我捉得的頭盆蟋蟀去挑戰,想不到它竟以橫掃千軍的姿態,鬥勝了他那些稱王稱霸的所有蟋蟀,使我這毛頭孩子,被那些玩家另眼相看。
當我還不足八歲,已經算是玩蟋蟀的能手了。不過,逐漸我發現,在飼養方麵,我還非常欠學。有個老玩家告訴我,把蟋蟀養在鐵罐或光滑的器皿裏,極為不妥,日子久了,會損傷它們爪上的鬥毛。他養蟋蟀,都使用古老的瓦製的蟋蟀盆,那是專為飼養蟋蟀製造的器皿。有些名貴的蟋蟀盆,是用紫砂燒製的,和紫砂茶壺是同一種質料。那些蟋蟀盆的外麵,有的燒出花紋,有的雕上草體的詩和詞,盆底並注明了燒製的年代。我看過許多名貴的蟋蟀盆,大都是清代的,間有明代的,當然愈古遠的愈值錢了。
有經驗的老玩家又告訴我,早年在北地若幹城鎮裏,都有專門開設的蟋蟀鬥場,更有些人,靠著捕捉和飼養蟋蟀鬥采維生的,那儼然成為一項特殊的行業了。據說鬥場裏立有很多的規矩,並設有公證人,雙方的蟋蟀開鬥前,先要用過籠引出盆來,先稱體重,這倒與現代拳擊所訂的規矩差不多了。體重相當的,放入鬥盆前,先行展覽,使一旁博彩的人自由下注,鬥場不管誰輸誰贏,隻收取一分水錢,因為以蟋蟀作為賭博的工具,使有些人滿載而歸,而有些人甚至輸到傾家**產。
我玩蟋蟀的興趣,前後維持了四五年之久,經驗也隨著時間不斷增加了。其間也聽過許許多多前朝前代發生過的關於蟋蟀的故事,說是有個窮苦的人,無意中捉著一隻蟋蟀,那隻蟋蟀逃走了,旁邊有隻公雞想啄食它,它竟然敢和公雞相鬥,一跳跳到公雞頭上去,咬住雞冠。有人知道這事,便勸他把這隻蟋蟀捧進京師去,獻給一位玩蟋蟀成癖的王爺,準能得到厚賞,那人果真去獻蟋蟀,結果竟然得到千金賞賜。……這類的故事太多了,隻能當成縹緲的傳聞罷了!
在我玩蟋蟀的歲月裏,民間以蟋蟀博彩之風業已過去了。我所捕捉的蟋蟀倒真有幾隻名貴的異品,一次是在觀音柳叢的根部捉得的,體形奇大,我管它叫“楚霸王”,因為一般蟋蟀和它咬鬥,一交齒便敗,從沒撐過兩個回合的。我一天讓它咬鬥十多次,過不久它便自己死掉了,也許是累死的。另一次在磚堆裏捉住一隻大翅,用它換得一個紫砂的蟋蟀盆子。我也捉到過麻頭、紫牙,都用它們換了蟋蟀盆子,每年辛勤捕捉,使我擁有十多隻很講究的蟋蟀盆子,都是從老玩家那兒換來的。
後來,年紀略大了一點,突然覺得玩蟋蟀固然會使人入迷成癖,但把那種快樂寄放在蟋蟀同類相殘的咬鬥上,實在太殘忍了。母親為這事也曾責罵我,舉出玩物喪誌的例子,仔細說給我聽。我也自覺每夜翻磚弄瓦,滿身泥汙,失去當年靜坐著聆聽自然蟲吟的樂趣,便痛下決心,把那種癖好戒除了。但那些製作精致的蟋蟀盆子,我卻珍藏著,直到戰亂離家,我還把它們埋藏在地下。
人在戰亂裏成長,逐漸領悟到在時代的風暴中,一個必須肩負著更多思想和感覺的重量,奮力為更莊嚴的人生理想去貢獻力量的人,自身命定不是有閑人,無須再去品嚐古人的風月了。玩弄蟋蟀成風的中國,將是怎樣的中國?如果說一族的文化精神,表現在民間廣大的多麵生活形態上,那麽,玩蟋蟀的流風,消閑固然消閑,頹廢也夠頹廢了,既用以賭博,又涉及殘忍,哪有泱泱大國的溫厚之風?這無疑是優美的傳統文化中的一股逆流,真不知前朝前代,怎會有那許多有頭腦有智慧的風雅之士,竟也會迷於它成好成癖的?
觀諸先秦時代,我國渾莽的民風習尚,雄昂奮發,簡樸單純,方得開創出漢唐盛世。也許,人逢安樂飽暖之餘,便會耽於逸樂罷?生活上貪閑圖樂的花式繁多,人的精神便會在愈益升起的文明假象裏鬆弛下去,多數社會人終生浮**,白耗光陰,何止是百年積弱?仔細算來,怕有千年了!無怪早年有人以睡獅形容吾土吾民,安閑飽暖之餘,獅子也會打盹的!若以曆史為鏡,照照當前呢?勤奮圖強的固居多數,至少,少數都市生活的病態,使人有推陳出新之感,蟋蟀是不玩了,而旁的借口消閑的玩意兒還多著,仿佛忘卻此地何地、今日何日了!
正因童年迷溺過玩蟋蟀罷?用它比映真實人生,使人很容易產生觸類旁通的領悟,觀諸人類種種曆史愚行,仿佛都展現在蟋蟀盆中,不論它勝者瞿瞿,敗者鼠鼠,隻激起人無限的悲憐和慨歎!
而人畢竟為萬物之靈,深知擁抱理想,秉持正義,曆史上複國之戰,仁義之師,值得人仰懷和稱頌。而蟋蟀隻是無知鳴蟲,除了逞猛私鬥,便別無所有。其間區分是極為明顯的。
經曆過戰鬥歲月和無盡長途,寄居島上,轉瞬間已度過半生;如今眼見一些青少年,荒遊嬉樂,逞強私鬥,仿佛我當年飼養在蟋蟀盆中的那些將軍霸王,內心悲憐得直欲滴出血來。人間的戰鬥應是理性的,自覺的,有理想有選擇的,為國族自由與生存而興的戰鬥。那種血流五步的蟋蟀式的私鬥,早該揚棄了!誰願把自身當成蟋蟀,自己玩弄自己呢?
然而,忍心切責那些無知的黑發少年嗎?社會是河床,少年是流水,有什麽樣的河床,便有什麽樣的流水罷?若從根檢討,社會上袞袞諸公能無汗顏之處嗎?
窗外正是皓月當空的秋夜,山麓的鳴蟲們,正繁密地吟唱著,溫靜而祥和,在如此安定繁榮中成長的小友們,你們都自具有極深的靈性、極高的慧根,該擺脫不正常的流風的浸染,多在自然的和諧裏去領悟人生的真諦罷!去聽聽秋夜的鳴蟲,感覺那種快樂的奧秘,便不會再學鬥盆裏剔翅揚須的蟋蟀了。
我雖是個愚魯淺俗的人,願將經驗和思悟到的一得之愚,極為懇切地貢獻給我關愛的小友們。
張曉風
筆名有曉風、桑科、可叵,1941年生於浙江金華,江蘇銅山人。東吳大學中文係畢業,曾任教於東吳大學、香港浸會學院、陽明大學。曾獲中山文藝獎、吳三連文藝獎、聯合報文學獎、洪建全兒童文學獎等。張曉風的創作跨越散文、小說、劇本、兒童文學等四個文類,著作近四十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