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關歲月
時間其實是一條永不停止的長河,無法從其中分割出一個截然的段落。我們把時間劃分成日、月、年,是從自然借來某一種現象,以地球、月球、太陽或季節的循環來假設時間的段落;時間,也便儼然似乎有了起點和終點,有了行進和棲止,有了盛旺和凋零,可以供人感懷傷逝了。
“抽刀斷水水更流”,在歲月的關口,明知道這關口什麽也守不住,卻因為這虛設的關口,仿佛也可以駐足流連片刻,可以掩了門關,任他外麵急景凋年,我自與歲月無關啊!
今日的過年是與我童年相差很大了。
在父母的觀念中,過年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一九五〇年許,我們從大陸遷台,不僅保留了故鄉過年的儀節規矩,也同時增加了不少本地新的習俗。我孩童時代的過年,便顯得異常熱鬧忙碌。
母親對於北方過年的講究十分堅持。一進臘月,各種醃臘風幹的食物,便用炒過的花椒鹽細細抹過,浸泡了醬油,用紅繩穿掛了,一一吊曬在牆頭竹竿上。
用土壇封存發酵的豆腐乳、泡菜、糯米酒釀,一缸一甕靜靜置於屋簷角落。我時時要走近去,把耳朵俯貼在壇麵上,仿佛可以聽到那平靜厚實的穩重大缸下醞釀著美麗動人的聲音。
母親也和鄰居本地婦人們學做了發粿和閩式年糕。
碾磨糯米的石磨現在是不常見到了。那從石磨下汩汩流出的白色米漿,被盛放在洗淨的麵粉袋中,紮成飽滿厚實胖鼓鼓的樣子,每每逗引孩子們禁不住去戳弄它們。水分被擠壓以後凝結的白色的米糕,放在大蒸籠裏,底下加上徹夜不熄的熾旺的大火,那香甜的氣味,混雜著炭火的煙氣便日夜彌漫我們的巷弄。放假無事的孩童,在各處忙碌的大人腳邊鑽竄著,驅之不去,連那因為蒸年糕而時常引發的火警、消防車當當趕來的急迫和匆促,也變成心中不可解說的緊張與興奮。
早年台灣普遍經濟狀況並不富裕的情況下,過年的確是一種興奮的刺激,給貧困單調的生活平添了一個**。
在忙碌與興奮中,也夾雜著許多不可解的禁忌。孩子們一再被提醒著不準說不吉祥的話。禁忌到了連同音字或一切可能的聯想也被禁止著。單方麵地禁止孩子,便不生什麽實際的效果,母親就幹脆用紅紙寫了幾張“童言無忌”,四處張貼在我們所到之處。
母親也十分忌諱在臘月間打破器物,如果不慎失手打碎了盤碗,必要說一句:“歲歲(碎碎)平安。”
這些小時候不十分懂,大了以後有一點厭煩的瑣碎的行為,現今回想起來是有不同滋味的。
遠離故土的父母親,在異地暫時安頓好簡陋的居處,稍稍歇息了久經戰亂的恐懼不安,稍稍減低了一點離散、饑餓、流亡的陰影,他們對於過年的慎重,他們許多看來迷信的禁忌,他們對食物刻意豐盛的儲備,今天看來,似乎都隱含著不可言說的辛酸與悲哀吧。
我孩童時的過年,便對我有著這樣深重的意義,而特別不能忘懷的自然是過年的**——除夕之夜了。
除夕當天,母親要蒸好幾百個饅頭。數量多到這樣,過年以後一兩個月,我們便重複吃著一再蒸過的除夕的饅頭。而據母親說,我們離開故鄉的時候,便是家鄉的鄰裏們匯聚了上百個饅頭與白煮雞蛋,送我們一家上路的。
饅頭蒸好,打開籠蓋的一刻,母親特別緊張,她的慎重的表情也往往使頑皮的我們安靜下來,仿佛知道這一刻寄托著她的感謝、懷念,她對幸福圓滿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的祝願。
我當時的工作便是拿一支筷子,蘸了調好的紅顏色,在每一個又胖又圓冒著熱氣的饅頭正中央點一個鮮麗的紅點。
在母親忙著準備年夜飯的時候,父親便裁了紅紙,研了墨,用十分工整的字體在上麵寫一行小字:“曆代本門祖宗神位”。
父親把這字條高高貼在白牆上,下麵用新買的腳踏縫衣機做桌案,鋪了紅布,置放了幾盤果點,兩台蠟燭,因為連香爐也沒有,便用舊香煙罐裝了米,上麵覆了紅紙,端端正正插了三炷香。
香煙繚繞,我們都曾經依次跪在小竹凳上,向這簡陋到不能再簡陋的宗族的祖先神祠叩了頭。
在人們的心中,如果還存在著對生命的慎重,對天地的感謝,對萬物的敬愛與珍惜,便一定存在著這香煙繚繞的桌案吧。雖然簡陋到不能再簡陋,在我的記憶中,卻如同華貴莊嚴的神庥俎豆,有我對生命的慎重,有我對此身所有一切的敬與愛,使我此後永遠懂得珍惜,也懂得感謝。
我喜歡中國人的除夕。年事增長,再到除夕,仿佛又回到了那領壓歲錢的歡欣。我至今仍喜歡“壓歲錢”這三個字,那樣粗鄙直接,卻說盡了對歲月的惶恐、珍重,和一點點的撒賴與賄賂。而這些,封存在簇新的紅紙袋中,遞傳到孩童子侄們的手上,那抽象無情的時間也仿佛有了可以寄托的身份,有許多期許,有許多期望。
白先勇
1937年生,廣西桂林人。台灣大學外文係學士,美國艾奧瓦大學國際作家工作坊碩士。大學時期曾經和王文興、歐陽子、陳若曦等幾位外文係同學創辦《現代文學》雙月刊,後來又創辦晨鍾出版社。曾任美國加州大學聖芭芭拉分校教授,在東亞語言文化係講授中國現代小說課程,於1994年退休。1997年,聖芭芭拉分校圖書館成立“白先勇資料特藏室”,收錄其作品的各國譯本與手稿。著有短篇小說集《遊園驚夢》《台北人》,長篇小說《孽子》,散文集《樹猶如此》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