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複明運動10
《清史稿·二五一·陳名夏傳》雲:
陳名夏,字百史。江南溧陽人。明崇禎進士,官修撰,兼戶兵二科都給事中。降李自成,福王時,入從賊案。順治二年詣大名降。以保定巡撫王文奎薦,複原官。入謁睿親王,請正大位。王曰:“本朝自有家法,非爾所知也。”
《左傳·哀公十五年》雲:
衛孔圉取大子蒯聵之姊,生悝。孔氏之豎渾良夫,長而美。孔文子卒,通於內。大子在戚,孔姬使之焉。大子與之言曰:“苟使我入獲國,服冕乘軒,三死無與。”與之盟。為請於伯姬。
又《哀公十七年》略雲:
十七年春,衛侯為虎幄於藉圃。成。求令名者,而與之始食焉。大子請使良夫,良夫乘衷甸,兩牡,紫衣狐裘。至,袒裘,不釋劍而食。大子使牽以退,數之以三罪而殺之。
衛侯夢於北宮,見人登昆吾之觀,被發北麵而噪曰:“登此昆吾之虛。綿綿生之瓜。餘為渾良夫。叫天無辜。”(杜《注》雲:“本盟當免三死,而並數一時之事為三罪,殺之,故自謂無辜。”)
牧齋詩第一句以渾良夫比百史,蓋以其數次論死,雖暫得寬逭,終以自承曾言“留發複衣冠”事處絞。夫百史辯寧完我所詰各款皆虛,獨於最無物證,可以脫免之有關複明製度之一款,則認為真實。是其誌在複明,欲以此心告諸天下後世,殊可哀矣。牧齋詩第二句謂己身與百史雖皆誌在複明,而終無成。所自信者,百史不如己身之能老歸空門耳。第二十四首雲:
長幹塔繞萬枝燈,白玉亳光湧玉繩。鈴鐸分明傳好語,道人誰是佛圖澄。
寅恪案:此詩末二句遵王無注。檢慧皎《高僧傳初集·十》晉鄴中《竺佛圖澄傳》(可參《晉書·九五·佛圖澄傳》)雲:
光初十一年,(劉)曜自率兵攻洛陽,(石)勒欲自往拒曜,內外僚佐無不必諫。勒以訪澄,澄曰:“相輪鈐音雲,‘秀支替戾岡,仆穀劬禿當。’此羯語也。‘秀支’軍也。‘替戾岡’出也。‘仆穀’劉曜胡位也。‘劬禿當’捉也。此言軍出捉得曜也。”時,徐光聞澄此旨,苦勸勒行。勒乃留長子石弘共澄以鎮襄國,自率中軍步騎,直詣洛城。兩陣才交,曜軍大潰,曜馬沒水中,石堪生擒之送勒。澄時以物塗掌觀之,見有大眾。眾中縛一人,朱絲約其肘,因以告弘,當爾之時,正生擒曜也。
牧齋詩用此典之意,言清軍主帥出戰必敗也。第二十五首雲:
采藥虛無弱水東,飆輪仍傍第三峰。玉晨他日論班位,應次高辛展上公。(自注:“過句曲,望三峰作。”)
寅恪案:此首為歸家途中過句容所賦。末二句意謂此次在南都作複明活動,他日成功,當受封賞也。《有學集詩注·九·紅豆集》中有關牧齋複明活動,而最饒興趣者,莫如《六安黃夫人鄧氏(七律)》一首,詩雲:
鐃歌鼓吹競芳辰,娘子軍前喜氣新。(涵芬樓本作“魚軒象服照青春,鼓吹喧闐壁壘新”。但後附校勘記同注本。)繡幰昔聞梁刺史,錦車今見漢夫人。(涵芬樓本“見”作“比”。)須眉男子元無幾(涵芬樓本“元”作“原”),巾幗英雄自有真。(涵芬樓本“巾幗”作“粉黛”。)還待麻姑擗麟脯,共臨東海看揚塵。(涵芬樓本“共臨”作“笑看”,“看”作“再”。)
寅恪案:就今所見關於黃夫人鄧氏或梅氏及黃鼎之資料,移錄於下,恐仍未備,尚求當世君子教正。總之,牧齋詩末二句之旨,複明活動之意,溢於言表矣。
劉繼莊(獻廷)《廣陽雜記·一》(劉氏與牧齋有交誼,見《楊大瓢先生雜文稿·劉繼莊傳》)雲:
霍山黃鼎,字玉耳。霍山諸生也。鼎革時起義,後降洪(承疇)經略,授以總兵,使居江南。其妻獨不降,擁眾數萬,盤居山中,與官兵抗,屢為其敗。總督馬國柱謂鼎,獨不能招汝妻使降乎?鼎曰:“不能也。然其子在此,使往,或有濟乎?”國柱遂使其子招之。鼎妻曰:“大廈將傾,非一木所能支,然誌士不屈其誌。吾必得總督來廬一麵,約吾解眾,喻令剃發。然吾仍居山中以遂吾誌,不能若吾夫調居他處也。”其子複命,國柱自來廬州,鼎妻率眾出見,貫甲鐵兜鍪,凜凜如偉丈夫。如總戎見製台禮。遂降,終不出山。黃鼎居江南久,後屢與鄭氏通,郎總督時,事敗,服毒死。
《痛史·第七種·弘光實錄鈔·一》“(崇禎十七年癸未六月)乙亥湖廣巡按禦史黃澍召對劾馬士英於上前”條黃澍《疏》“士英十可斬”,其二雲:
市棍黃鼎委署麻城,以有司之官,娶鄉宦梅之煥之女。士英利其奸邪,互相表裏。黃鼎私鑄闖賊果毅將軍銀印,托言奪自賊手,飛報先帝。士英蒙厚賞,黃鼎加副將。麻城士民有“假印不去,真官不來”之謠。是謂欺君,可斬。
王葆心《蘄黃四十八砦紀事·二》附《皖砦篇》略雲:
(順治)三年秋,(明荊王朱)常[img alt="" src="../Images/ad0013.png" /]舊部李時嘉等複掠太湖,總兵黃鼎平之。是年冬,揚州人明瑞昌王軍師趙正據宿鬆洿池間,稱明帥,屢挫大兵。安徽巡撫李棲風遣兵備道夏繼虞,總兵卜從善、黃鼎、冷允登,副將梁大用等合兵剿之。又霍山總兵黃鼎妻梅氏者,故麻城甘肅巡撫之煥女。鼎字玉耳,霍山諸生。始崇禎十六年五月,鳳陽總督馬士英遣鼎入麻城諸砦說周文江反正,即委鼎署麻城知縣。聞之煥女英勇而有誌節,饒父風。娶之。順治初,鼎即納款於洪承疇,授以總兵,使居南直。梅氏獨抗節不降,擁眾數萬,踞英霍及廬鳳山中,與總督馬國柱所部兵抗,所部屢敗。(寅恪案:下文同上引《廣陽雜記·一》“霍山黃鼎”條。茲不重錄。)
《皖砦篇》附《案語》雲:
此事見劉繼莊《廣陽雜記》。近日如《夕陽紅淚錄》等書,均載之。跡梅夫人壯烈之行,其夫應為愧死,故易書鼎妻為梅氏以予之。蓋左忠貞侯良玉、沈阿翠遊擊將軍雲英後之一人也。諸書載此,均惜夫人不知誰氏。爰據《弘光實錄鈔》中黃澍“劾馬士英十可斬”《疏》所稱鼎娶麻城鄉宦梅之煥女之語,證夫人為長公女。長公為明季邊帥偉人,尤吾鄉錚錚奇男子,宜夫人英壯有父風。其始終不屈,惓惓不忘宗國,誌節皭然,與其夫始附權奸,終狡逞,求作降虜,仍不能免,誠所謂熏蕕不同器者矣。惟霍山黃氏,今猶儒舊家風,夫人遺事必猶有傳者,當再訪摭之。
《牧齋初學集·七三·梅長公傳》略雲:
公諱之煥,字長公,一字彬父,黃之麻城人。萬曆癸卯舉於鄉。甲辰舉進士。選翰林院庶吉士。天啟三年,擢都察院僉都禦史,巡撫南贛。丁母憂歸裏。今上即位,召還,以原官巡撫甘肅。烏程用閣訟攘相位,公在鎮,撠手罵詈,數飛書中朝,別白是非。烏程深銜之,思中以危法。己巳冬,奴兵薄都城,公奉入援詔,即日啟行。甘鎮去都門七千裏,師次邠州,奉詔還鎮。已又趣入援,紆回往還,又數千裏。師行半年始至。本兵希鳥程指,劾公逗留,欲用嘉靖中楊守謙例殺公。上心知公材,憐其枉,部議力持之,乃命解官歸裏。久之,烏程當國,豪宗惡子嗾邑子上書告公。烏程從中下其事,中朝明知其滿讕,忌公才能,借以柅公。公自是不複起矣。公聽勘久之,敘甘鎮前後功,加級,蔭一子。忌公者盈朝,卒不果用。辛巳八月十三日,發病卒,享年六十七。
顧苓《金陵野鈔》雲:
(弘光元年甲申四月)加六安州總兵官黃鼎太子太保。先是,賊狄應奎率眾數千,自固始欲投興平伯高傑降。傑遇害,走六安,殺賊將偽權將軍路應樗,挈其印降鼎。鼎報聞,授應奎副總兵,齎銀幣。
《清史列傳·七九·張縉彥傳》雲:
豫親王多鐸統師定河南江南,縉彥乃遁匿六安州商麻山中。三年二月,招撫江南大學士洪承疇檄總兵黃鼎入山招之,縉彥赴江寧納款,齎繳總督印及解散各寨士民冊。
王氏據《弘光實錄鈔》稱黃鼎妻為梅之煥女,牧齋詩題則稱為“鄧氏”,頗難決定。鄙意牧齋或者如其《列朝詩集·閏·四·女郎羽素蘭小傳》稱翁孺安為“羽氏”者相類,蓋“鄧尉”以梅花著稱(可參嘉慶修《一統誌·七七·蘇州府》“鄧尉山”條所雲“漢鄧尉隱此,故名。山多梅,花時如雪,香聞數裏”及《漢書·三五·荊燕吳傳》),文人故作狡獪,遂以“梅”為“鄧”耶?俟考。複據顧氏所言,鼎於南都未傾覆前曾任六安州總兵官,故牧齋可稱之為“六安黃夫人”也。又梅長公於閣訟時忤溫體仁。體仁複助其豪宗惡子嗾邑子告訐,欲加以重罪。其始末實同於牧齋與烏程之關係。由是言之,錢、梅之交誼並非偶然。推其所以諱改黃夫人之姓者,豈因黃夫人曾參加複明活動,恐長公家屬為所牽累歟?關於黃夫人事,據沈寐叟《曾植文集稿本·投筆集跋》雲:
黃夫人見《廣陽雜記》。餘別有考。
子培先生曾官安徽,其作此考,自是可能。今詢其家,遺稿中並無是篇,或已佚失耶?
《牧齋投筆集》之命名,自是取“班定遠投筆從戎”之義。此集第一疊《金陵秋興八首己亥七月初一日作》(可參《有學集詩注·一三·東澗集·中·秋日雜詩》末一首“旁行側理紙,堆積秋興編。發興己亥秋,未卜斷手年”等句),其以“金陵”二字標題,恐非偶然。又第七首第二句有“秋宵蠟炬井梧中”之語,用杜甫廣德二年在嚴武幕中所作《宿府》之典。(見仇兆鼇《杜詩詳注·一四》及卷首所附《杜工部年譜》“廣德二年甲辰”及“永泰元年乙巳”條)。然則牧齋此際亦列名鄭延平幕府中耶?但仍缺乏有力之證據,姑記之,以俟更考。第三疊《小舟夜渡惜別而作八首》,殆因此時延平之舟師雖敗於金陵,然白茆港尚有鄭氏將領所率之船舶,牧齋欲附之隨行,後因鄭氏白茆港之舟師,亦為清兵所擊毀,故牧齋隨行之誌終不能遂,唯留此八首於通行本《有學集》中,以見其微旨,但以避忌諱,字句經改易甚多,殊不足為據。此疊八首,不獨限於個人兒女離別之私情,亦關民族興亡之大計。吾人至今讀之,猶有餘慟焉。(參《梅村家藏稿·二五·梁宮保壯猷紀》所雲:“(八月八)日,中丞蔣公(國柱)亦至,乃以十三日於七丫出海。白茆港有賊伏艦百餘,見之來邀,沙葦中斜出如箭。我長年捩柁向賊中流呼曰,鬥來。(梁)公(化鳳)與蔣公聞相持而近,知其遇賊。別部且戰且前,已為我師舉炮碎其四舟,殺五百人。”及《清史列傳·五·蔣國柱傳》略雲:“(順治十六年)八月疏言自江寧大捷之後,料賊必犯崇明,急令鎮臣旋師,未渡,而賊?大至。臣親至七丫口相度形勢,海麵遼闊,距崇邑二十餘裏,遙見施翹河等處賊?密布,即發各營兵船,出口拒賊於白茆。”並金鶴衝《牧齋先生年譜》“順治十六年己亥”條所論。)《投筆集》諸詩摹擬少陵,入其堂奧,自不待言。且此集牧齋諸詩中頗多軍國之關鍵,為其所身預者,與少陵之詩僅為得諸遠道傳聞及追憶故國平居者有異。故就此點而論,《投筆》一集實為明清之詩史,較杜陵尤勝一籌,乃三百年來之絕大著作也。
此集有遵王《注》本別行於世,但不能通解者尚多。(可參《有學集詩注》卷首序文所雲:“餘年來篝燈校讎,厘正魚豕。間有傷時者,軼其三四首,至《秋興十三和詩》,直可追蹤少陵,而傷時滋甚,亦並軼之,蓋其慎也”等語。)王應奎《海虞詩苑·四》錄錢曾《寒食行(並序)》雲:
寒食夜忽夢牧翁執手諈諉,歡如平昔,覺而作此,以寫餘哀。
(上略。)更端布席纔函丈,絮語雄談仍抵掌。空留疑義落人間,獨持異本歸天上。(自注:“夢中以詩箋疑句相詢,公所引書,皆非餘所知者,蓋絳雲秘笈,久為六丁下取,歸之天上矣。”)寂曆閑房黯淡燈,前塵分別總無憑。(中略。)斜行小字叢殘紙,箋注蟲魚愧詩史。未及侯芭為起墳,不負公門庶在此。(自注:“乙卯一月八日稿葬公於山莊,故發侯芭之歎。”)
可見遵王當日注牧齋詩之難矣。寅恪今亦不能悉論,僅就其最有關係,且最饒興趣者,詮釋之於下。此集傳本字句多有不同,唯擇其善者從之,不複詳加注明。
第一疊遵王《注》除第一首外,皆加刪汰。即第一首亦僅注古典字麵,而不注今典實指。例如“龍虎軍”止引程大昌《雍錄》,“羽林”止引《漢書·宣帝紀》為釋,鄙意唐之“龍武新軍”及漢之“羽林孤兒”謂鄭延平之舟師,本出於唐王之衛軍。如黃(太衝)宗羲《賜姓始末》所雲:
隆武帝即位,(成功)年才二十一。入朝。上奇之,賜今姓名,俾統禁旅,以駙馬體統行事。封忠孝伯。
即其證也。第五首第二聯“箕尾廓清還鬥極,鶉頭送喜動天顏”,“箕尾”指北京所在之幽州。(《史記·二七·天官書》雲:“尾箕幽州。”即杜詩“收京”之意也。見仇氏《杜詩詳注·五·收京三首》之三。)“鶉頭”即“鶉首”,指湖北通明之軍隊,即《張蒼水集》所附舊題全謝山祖望撰《張忠烈公年譜》“順治十八年辛醜”條所謂“鄖東郝(永忠)李(來亨)之兵”及注中所謂“十三家之軍”者(可參倪璠《庾子山集·二·哀江南賦》“以鶉首而賜秦,天何為而此醉”之注,及《張蒼水集》第二編《奇零草·送吳佩遠職方南訪行在兼會師鄖陽》詩及同書所附趙(?叔)之謙撰《張忠烈公年譜》,並本文論牧齋《長幹送鬆影上人楚遊兼柬楚中郭尹諸公》詩)。第三首“長沙子弟肯相違”句之“長沙子弟”,疑牽涉庾信《哀江南賦》“用無賴之子弟”一語而成。當指湖南複明之軍隊,如《小腆紀傳·三三》所載之洪淯鼇,即是例證。其《傳》略雲:
洪淯鼇,字六生,晉江人。崇禎間拔貢生。謁隆武帝於閩,授衡州通判。督師何騰蛟奇之,請改知道州。閩亡。李赤心等十三鎮以所部奉使稱臣於粵,出道州,(淯鼇偕郝永忠)見永曆帝,擢右僉都禦史,監諸鎮軍,駐湖南。何騰蛟死,孫可望入滇,朝問阻絕,乃與十三鎮退入西山,據楚之夷陵歸州巴東均州,蜀之巫山、涪州等七州縣,屯田固守。久之,得安龍駐蹕信,間道上書言,十三鎮公忠無二,今扼險據衡,窺晉、楚、蜀有釁,隨時而動。議者多其功,詔加淯鼇兵部右侍郎,總督粵、滇、黔、晉、楚、豫軍務。緬甸既覆,淯鼇猶偕諸鎮崛強湖湘間。康熙三年王師定巴東。(淯鼇)遂被執。諭降,不從。臨刑之日,神色不變,投屍巫蜂三峽中。
牧齋此詩之意,謂湖南北諸軍,若見南都收複,必翕然景從。惜當日詳情,今不易考知耳。
第二疊《八月初二日聞警而作》一題之主旨,謂延平舟師雖敗於金陵,仍應固守京口,不當便揚帆出海也。其意與《張蒼水集》第四編《北征錄》所雲:
初意石頭師即偶挫,未必遽登舟。即登舟,亦未必遽揚帆。即揚帆,必退守鎮江。
又雲:
餘遣一僧齎帛書,由間道訪延平行營。書雲,兵家勝負何常。今日所恃者民心耳。況上遊諸郡邑俱為我守。若能益百艘相助,天下事尚可圖也。倘遽舍之而去,如百萬生靈何。詎意延平不但舍石頭去,且舍鐵甕城行矣。
等語冥合。故牧齋詩第三首雲:
龍河漢幟散沈暉,萬歲樓邊候火微。卷地樓船橫海去,射天鳴鏑夾江飛。揮戈不分旄頭在,返旆其如馬首違。齧指奔逃看靺鞨,重收魂魄飽甘肥。
第四首雲:
由來國手算全棋,數子拋殘未足悲。小挫我當嚴警候,驟驕彼是滅亡時。中心莫為斜飛動,堅壁休論後起遲。換步移形須著眼,棋於誤後轉堪思。(寅恪案:此首可參前論牧齋《與稼軒書》。)
第五首雲:
兩戒關河萬裏山,京江天塹屹中間。金陵要奠南朝鼎,鐵甕須爭北顧關。應以縷丸臨峻阪,肯將傳舍抵孱顏。荷鋤野老雙含淚,愁見橫江虎旅班。(原注:“長江天塹,為南北限,虜不能飛渡。”)
第六首雲:
吳儂看鏡約梳頭,野老壺漿潔早秋。小隊誰教投刃去,胡兵翻為倒戈愁。(自注:“營卒從諸酋者,皆袖網巾氈帽。未及倒戈而還。”)爭言殘羯同江鼠(自注:“萬曆末年有北鼠渡江之異。近皆銜尾而北。”),忍見遺黎逐海鷗。京口偏師初破竹,**船木柹下蘇州。
又此疊第八首末二句雲:
最喜伏波能振旅,封侯印佩許雙垂。(自注:“是役惟伏波殿後,全軍而反。”)
寅恪案:“伏波”指馬信。《梅村家藏稿·二五·梁宮保壯猷紀》雲:
偽提督五者,前營黃某,後營翁某,而左營馬信,則我叛將也。(寅恪案:李天根《爝火錄·二五》“順治十二年乙未”條雲:“十一月辛巳朔,清鎮守台州副將馬信叛,降於張名振。”可供參證。)右營萬裏,中營甘輝。唯馬信統水軍於江,餘皆連營西注。
可與牧齋自注相參證。
第三疊《八月初十日小舟夜渡惜別而作》乃專為河東君而作。雖前已多論及,然此文主旨實在河東君一生誌事,故不避重複,仍全錄之,且前所論此疊諸詩,尚有未加詮釋者,亦可借此?補論之也。
此疊第一首雲:
負戴相攜守故林,繙經問織意蕭森。疏疏竹葉晴窗雨,落落梧桐小院陰。白露園林中夜淚,青燈梵唄六時心。憐君應是齊梁女,樂府偏能賦稿砧。
第二首雲:
丹黃狼藉鬢絲斜,廿載間關曆歲華。取次鐵圍同血(一作“穴”)道,幾曾銀浦共仙槎。(寅恪案:“浦”疑當作“漢”。)吹殘別鶴三聲角,迸散棲烏半夜笳。錯記(一作“憶”)窮秋是春盡,漫天離恨攪楊花。
第三首雲:
北鬥垣牆暗赤暉,誰占朱鳥一星微。破除服珥裝羅漢(自注:“姚神武有先裝五百羅漢之議,內子盡橐以資之,始成一軍。”),減損齏鹽餉佽飛。娘子繡旗營壘倒(自注:“張定西(名振)謂阮姑娘,吾當派汝捉刀侍柳夫人。阮喜而受命。舟山之役,中流矢而殞。惜哉!”),將軍鐵矟鼓音違。(自注:“乙未八月神武血戰死崇明城下。”)須眉男子皆臣子,秦越何人視瘠肥。(自注:“夷陵文相國來書雲雲。”寅恪案:“文相國”指文安之。事跡見《明史·二七九》及《小腆紀傳·三十》本傳等。)
第四首雲:
閨閣心懸海宇棋,每於方罫係歡悲。乍傳南國長驅日,正是西窗對局時。漏點稀憂兵勢老,燈花落笑子聲遲。還期共覆金山譜,桴鼓親提慰我思。
第五首雲:
水擊風摶山外山,前期語盡一杯間。五更噩夢飛金鏡,千疊愁心鎖玉關。人以蒼蠅汙白璧,天將市虎試朱顏。衣朱曳綺留都女,羞殺當年翟茀班。
第六首雲:
歸心共折大刀頭,別淚闌幹誓九秋。皮骨久判猶貰死(原注:“《丁亥歲有和東坡西台韻詩》。”),容顏減盡但餘愁。摩天肯悔雙黃鵠,貼水翻輸兩白鷗。更有閑情攪腸肚,為餘輪指算神(一作“並”)州。
第七首雲:
此行期奏濟河功,架海梯山抵掌中。自許揮戈回晚日,相將把酒賀春風。牆頭梅蕊疏窗白,甕麵葡萄玉盞紅。一割忍忘歸隱約,少陽原是釣魚翁。
第八首雲:
臨分執手語逶迤,白水旌心視此陂。一別正思紅豆子,雙棲終向碧梧枝。盤周四角言難罄,局定中心誓不移。趣覲兩宮應慰勞,紗燈影裏淚先垂。
寅恪案:此疊第二首末二句之“錯憶”或“錯記”兩字皆可通。但鄙意恐“記”字原是“認”字之訛。若如此改,文氣更通貫。“楊”即“柳”,乃河東君之本姓。“離恨攪楊花”五字殊妙。第三首見前論姚誌倬事,並可參沈寐叟《投筆集跋》,可不多贅。第六首“摩天肯悔雙黃鵠,貼水翻輸兩白鷗”一聯。上句“雙黃鵠”除遵王《注》引杜詩外,疑牧齋更用《漢書·八四·翟方進傳》附《義傳》載童謠:
反乎覆,陂當複。誰雲者,兩黃鵠。
之語,暗指明朝當複興也。下句與第八疊第六首“鳶飛跕水羨眠鷗”句,同用《後漢書·列傳·一四·馬援傳》。蓋謂當此龍拏虎掣、爭賭乾坤之時,己身與河東君尚難如鷗鳥之安穩也。此詩末句“並州”或“神州”雖俱可通,鄙意以作“並州”者為佳。《晉書·六二·劉琨傳》略雲:
劉琨,字越石,中山魏昌人。永嘉元年為並州刺史。時東贏公騰自晉陽鎮鄴,並土饑荒,百姓隨騰南下,餘戶不滿二萬,寇賊縱橫,道路斷塞。琨募得千餘人,轉鬥至晉陽。湣帝即位,拜大將軍,都督並州諸軍事。西都不守,元帝稱製江左,琨乃令長史溫嶠勸進。於是河朔征鎮夷夏一百八十人連名上表。(可參《世說新語·上·言語篇》“劉琨雖隔閡寇戎誌存本朝”條。)
蓋以張蒼水比劉越石也。當鄭延平敗於金陵城下,蒼水尚經略安徽一帶。考《張蒼水集·四·北征錄》略雲:
延平大軍圍石頭城者已半月。初,不聞發一鏃射城中,而鎮守潤江督師,亦未嚐出兵取旁邑。如句容、丹陽實南畿咽喉地,尚未扼塞,故蘇常援虜得長驅入石頭。無何石頭師挫,時餘在寧國受新都降。報至,遽反蕪城。已七月廿九日矣。
可以為證。第七首末二句“一割”及“少陽”,遵王《注》已引《後漢書·列傳·三七·班超傳》及《分類補注李太白詩·一一·贈潘侍禦論少陽》詩為釋。但鄙意牧齋“少陽”二字,更兼用《李太白詩·一二·贈錢征君少陽(五律)》並注(可參《全唐詩·第三函·李白·一一》)所雲:
秉燭唯須飲,投竿也未遲。如逢渭水(一作“川”)獵,猶可帝王師。(原注:“齊賢曰,少陽年八十餘,故方之太公。”)
等語。綜合兩句觀之,牧齋意謂此行雖勉效鉛刀之一割,未忘偕隱之約,並暗寓終可為明之宰輔也。第八首言此時雖暫別,後必歸於桂王也。“碧梧枝”不獨用杜詩“鳳凰棲老碧梧枝”之原義,亦暗指永曆帝父常瀛,崇禎十六年衡州陷,走廣西梧州,及順治二年薨於蒼梧,並順治三年丁魁楚、瞿式耜等迎永曆帝於梧等事(見《明史·一百二十·桂端王常瀛傳》及《小腆紀傳·永曆帝紀·上》等),即第五疊第八首“丹桂月舒新結子,蒼梧雲護舊封枝”之意。“兩宮”者,指桂王生母馬太後及永曆後王氏也。(見《小腆紀傳·後妃傳·永曆馬太後傳》及《王皇後傳》等。)
複次,葉調生(廷琯)《吹網錄·四》“陳夫人年譜”條略雲:
瞿忠宣公之孫昌文,嚐為其母撰《年譜》一帙。蓋其尊人伯升(原注:“吳曉鉦(釗森)曰,複社姓氏錄作伯聲。”)欲紓家難,勉為韜晦順時,而鼎革之際,家門多故,實賴陳夫人內外支持。故私撰此譜,以表母德,而紀世變。其中頗多忠宣軼事。十餘年前從常熟許伯緘丈廷誥處見其摘鈔本。緘翁雲,原本為海虞某氏所藏,極為秘密。惜爾時未向緘翁借錄。近從許氏後人問之,則並摘鈔本不可得見矣。《譜》中所載,略憶一二事。一為錢宗伯與瞿氏聯姻,實出宗伯之母顧夫人意。雲瞿某為汝事去官,須聯之以敦世好(見前引《初學集·七四·先太淑人述》)。後行聘時,柳姬欲瞿回禮與正室陳夫人同,而瞿僅等之孺貽生母。柳因蓄怒,至乙酉後,宗伯已納款,忠宣方在桂林拒命,柳遂唆錢請離婚。其餘逸事尚多,惜不甚記矣。
寅恪案:錢、瞿聯姻事,第四章引顧太夫人語已論及。牧齋以兩人輩分懸殊,故托母命為解。其實稼軒亦同意者也。同章末論絳雲樓落成,引牧齋《與稼軒書》,亦足見稼軒深重河東君之為人。至當日禮法、嫡庶分別之關係,複於第四章茸城結縭節詳論之,今不贅述。若乙酉明南都陷落,河東君勸牧齋殉國,顧雲美《河東君傳》中特舉沈明掄為人證,自屬可信。豈有反勸牧齋與稼軒離婚之事。且乙酉後數年,錢、瞿之關係,雖遠隔嶺海,仍往來甚密,備見錢、瞿《集》中。河東君與其女趙微仲妻遺囑,有“我死之後,汝事兄嫂,如事父母”之語(見《河東君殉家難事實》),孫愛複“德而哀之,為用匹禮,與尚書公並殯某所”(見《蘼蕪紀聞》引徐芳《柳夫人傳》)。凡此諸端皆足證河東君無唆使牧齋令其子與稼軒女離婚之事。鄙意昌文之作其母陳夫人《年譜》,殆欲表示瞿、錢兩家雖為姻戚,實不共謀之微旨,借以脫免清室法網之嚴酷耶?附記於此,以俟更考。
第四疊《中秋夜江村無月而作八首》,皆牧齋往鬆江後,追憶而作也。金鶴衝《錢牧齋先生年譜》雲:
(順治十六年己亥八月)初四日,國姓遣蔡政往見馬進寶,而先生亦於初十日後往鬆江晤蔡、馬。十一日後,國姓攻崇明城,而馬遣中軍官同蔡政至崇明,勸其退師,以待奏請,再議撫事。此時先生或偕蔡政往崇明,亦未可知。
寅恪案:金鶴衝謂牧齋曾往鬆江晤馬進寶,其說可信,但謂牧齋亦往崇明,則無實據。此疊第二首“浩**張賽漢(一作“海”)上槎”句,自出杜氏“奉使虛隨八月槎”之語,可用“海”字,但第三疊第二首“幾曾銀浦共仙(一作“雲”)槎”句,則當用《博物誌》及《荊楚歲時記》之典,各不相同也。此疊第三首末兩句並自注雲:
隻應老似張丞相,捫摸殘骸笑瓠肥。(自注:“餘身素瘦削,今年腰圍忽肥。客有張丞相之謔。”)
本文第三章論釋牧齋膚黑而身非肥壯。今忽以張丞相自比者,蓋用《史記·九六·張丞相傳》(遵王《注》已引,不重錄)。牧齋語似諧謔,實則以宰相自命也。此疊第八首末二句“莫道去家猶未遠,朝來衣帶已垂垂”,第四章論《東山酬和集·二》河東君《次韻牧齋二月十二日春分橫山晚歸作》詩中“已憐腰緩足三旬”已詳釋論,讀者可取參閱,不多贅也。第五疊《中秋十九日暫回村莊而作八首》,觀第一首“石城又報重圍合,少為愁腸緩急砧”二句似牧齋得聞張蒼水重圍金陵而有是作,其實皆非真況,然其意亦可哀矣。
第六疊《九月初二日泛舟吳門而作八首》。牧齋忽於此時至吳門,必有所為,但不能詳知其內容。鄙意其第三首“躍馬揮戈竟何意,相逢應笑食言肥”及第八首“要勒浯溪須老手,腰間硯削為君垂”等句,豈馬逢知此際亦在蘇州耶?俟考。
第九疊《庚子十月望日八首》,第八首末二句雲:“種柳合圍同望幸,殘條禿鬢總交垂。”遵王引元遺山《為鄧人作》詩為釋,其實第一手材料乃《晉書·九八·桓溫傳》及《庾子山集·一·枯樹賦》等。此為常用之典,不必贅論。唯“望幸”二字出《元氏長慶集·二四·連昌宮詞》“老翁此意深望幸”之語。自指己身與河東君。但鄙意“殘條”之“殘”與“長”字,吳音同讀,因而致訛。若以“殘條”指河東君,則與虎丘石上詩無異。故“殘”字應作“長”,否則“禿鬢”雖與己身切當,而“殘條”未免唐突河東君也。第十疊《辛醜二月初四日夜宴述古堂酒罷而作》與《有學集·一一·紅豆三集·辛醜二月四日宿述古堂張燈夜飲酒罷而作》題目正同。
檢《清史稿·五·世祖本紀·二》略雲:
(順治)十八年春正月壬子,上不豫。丁巳,崩於養心殿。
及《痛史·第二種·哭廟紀》略雲:
(順治十八年)二月初一日,章皇上賓哀詔至姑蘇。
可知此兩題共十二首,乃牧齋聞清世祖崩逝之訊,心中喜悅之情可想而知。故寓遵王宅,張燈夜飲,以表其歡悅之意。但檢《牧齋尺牘·中·與遵王三十通》之十六雲:
明日有事於邑中,便欲過述古,了宿昔之約,但四海遏密,哀痛之餘,食不下咽,隻以器食共飯,勿費內廚,所深囑也。
此劄當作於順治十八年辛醜二月初三日,即述古堂夜宴前一日。牧齋所言乃故作掩飾之語,與其內心適相反也。觀《投筆集》及《有學集》之題及詩,可以證明矣。但金氏《牧齋年譜》以此劄列於“康熙元年壬寅”條,謂“正月五日先生自拂水山莊《與遵王書》”雲(雲)。又謂“按永曆帝為北兵所得,今已逾月,先生蓋知之矣”。金氏所以如此斷定者,乃因《有學集·一二·東澗集·上》第二題為《一月五日山莊作》,第三題為《六日述古堂文宴作》之故。檢《小腆紀年·二十》“順治十八年辛醜”條雲:
(十二月)戊申(初三日),緬酋執明桂王以獻於王師。
同書同卷“康熙元年壬寅”條雲:
三月丙戌(十三日),吳三桂以明桂王由榔還雲南。
四月戊午(十五日),明桂王由榔殂於雲南。
《投筆集·下·後秋興》第十二疊題為《壬寅三月二十三日以後大臨無時啜泣而作》,第十三疊題為《自壬寅七月至癸卯五月訛言繁興鼠憂泣血感慟而作猶冀其言之或誣也》。且第十二疊後一題為壬寅三月二十九日所作《吟罷自題長句撥悶二首》之二末兩句為“賦罷無衣方卒哭,百篇號踴未雲多”。足證牧齋於康熙元年三月以後,方獲知永曆帝被執及崩逝之事。金氏以劄中之“四海遏密”及詩題“大臨無時”混淆胡漢,恐不可信。又,第九疊詩八首關涉董鄂妃姊妹者甚多,茲不詳引,讀者可參張(孟劬)采田編次《列朝後妃傳稿》並注。
第十一疊題雲《辛醜歲逼除作時自紅豆江村徙居半野堂絳雲餘燼處》。檢《張蒼水集》第一編“順治十八年辛醜”《上延平王書》雲:
殿下東都之役,豈誠謂外島足以創業開基,不過欲安插文武將吏家室,使無內顧之憂。庶得專意恢剿。但自古未有以輜重眷屬置之外夷,而後經營中原者,所以識者危之。或者謂女真亦起於沙漠。我何不可起於島嶼?不知女真原生長窮荒,入中土如適樂郊,悅以犯難,人忘其死。若以中國師徒委之波濤漂渺之中,拘之風土狉獉之地,真乃入於幽穀。其間感離恨別,思歸苦窮,種種情懷,皆足以墮士氣而損軍威,況欲其用命於矢石,改業於耰鋤,何可得也!故當興師之始,兵情將意,先多疑畏。茲曆暑徂寒,彈丸之城攻圍未下,是無他,人和乖而地利失宜也。語雲:“與眾同欲者罔不興,與眾異欲者罔不敗。”誠哉是言也。今虜酋短折,孤雛新立,所雲主少國疑者,此其時矣。滿黨分權,離畔疊告。所雲將驕兵懦者,又其時矣。且災異非常,征科繁急。所雲天怒人怨者,又其時矣。兼之虜勢已居強弩之末,畏澥如虎,不得已而遷徙沿海,為堅壁清野之計。致萬姓棄田園,焚廬舍,宵啼路處,蠢蠢思動,望王師何異饑渴。我若稍為激發,此並起亡秦之候也。惜乎殿下東征,各汛守兵,力綿難恃。然且東避西移,不從偽令,則民情亦大可見矣。殿下誠能因將士之思歸,乘士民之思亂,回旗北指,百萬雄師可得,百什名城可下矣。又何必與紅夷較雌雄於海外哉?況大明之倚重殿下者,以殿下之能雪恥複仇也。區區台灣,何預於神州赤縣?而暴師半載,使壯士塗肝腦於火輪,宿將碎肢體於沙磧,生既非智,死亦非忠,亦大可惜矣。況普天之下,止思明一塊幹淨土,四澥所屬望,萬代所瞻仰者,何啻桐江一絲係漢九鼎?故虜之虎視,匪朝伊夕,而今守禦單弱,兼聞紅夷構虜乞師,萬一乘虛窺伺,勝敗未可知也。夫思明者,根柢也。台灣者,枝葉也。無思明,是無根柢矣,安能有枝葉乎?此時進退失據,噬臍何及?古人雲:“寧進一寸死,毋退一尺生。”使殿下奄有台灣,亦不免為退步,孰若早返思明,別圖所以進步哉?昔年長江之役,雖敗猶榮,已足流芳百世。若卷土重來,豈直汾陽、臨淮不足專美,即錢鏐、竇融,亦不足並駕矣。倘尋徐福之行蹤,思盧敖之故跡,縱偷安一時,必貽譏千古。即觀史載陳宜中、張世傑兩人褒貶,可為明鑒。九仞一簣,殿下寧不自愛乎?夫虯髯一劇,隻是傳奇濫說,豈真有扶餘足王乎?若箕子之居朝鮮,又非可以語於今日也。
寅恪案:鄭氏之取台灣,乃失當日複明運動諸遺民之心,而壯清廷及漢奸之氣者,不獨蒼水如此,即徐闇公輩亦如此。牧齋以為延平既以台灣為根據地,則更無恢複中原之希望,所以辛醜逼除,遂自白茆港移居城內舊宅也。然河東君仍留居芙蓉莊,直至牧齋將死前始入城者,殆以為明室複興尚有希望,海上交通猶有可能,較之牧齋之心灰意冷大有區別。錢、柳二人之性格不同,即此一端,足以窺見矣。
關於鄭延平之將克複南都而又失敗之問題,頗甚複雜,茲略引舊記以證明之。
魏默深(源)《聖武記·八·國初江南靖海記》(可參《小腆紀年附考·一九》“(順治十六年七月)壬午二十三日明朱成功敗績於江寧崇明伯甘輝等死之成功退入於海瓜洲鎮江皆複歸於我大清”條)略雲:
(順治)十四年,明桂王遣使自雲南航海進封成功延平郡王,招討大將軍。成功分所部為七十二鎮,設六官理事假永明號,便宜封拜。聞王師三路攻永曆於雲貴,乃大舉內犯江南,以圖牽製。十六年六月,由崇明入江。時,蘇鬆提督駐鬆江,江寧提督駐福山,分守要害,圌山及譚家洲皆設大炮,金、焦二山皆鐵鎖橫江。煌言屢卻不前,令人泅水斷鐵索,遂乘風潮,以十七舟徑進,沿江木城俱潰,**洲,獲提督管效忠圍鎮江,五路疊壘而陣。周麾傳炮,聲沸江水。攻北固山,士卒皆下馬死戰,官兵退入城,成功軍逐之而入,遂陷鎮江,屬邑皆下。部將甘輝請取揚州,斷山東之師。據京口,斷兩浙之漕,嚴扼咽喉,號召各郡,南畿可不戰自困。成功不聽。七月直薄金陵,謁孝陵,而煌言別領所部由蕪湖進取徽寧諸路。時,江寧重兵移征雲貴,大半西上,城內守備空虛。鬆江提督馬進寶(原注:“改名逢知。”)不赴援,陰通於寇,擁兵觀望。成功移檄遠近。(寅恪案:《張蒼水集》第一編載“己亥代延平王作《海師恢複鎮江一路檄》”可供參考。)太平、寧國、池州、徽州、廣德、無為、和州等四府三州二十四縣,望風納款。維揚、常、蘇旦夕待變。東南大震,軍報阻絕。世祖幸南苑集六師議親征。兩江總督郎廷佐佯使人通款,以緩其攻。成功信之,按兵儀鳳門外,依山為營,連亙數裏。巡撫蔣國柱,崇明總兵梁化鳳皆赴援。化鳳登高望敵,見敵營不整,樵蘇四出,軍士浮後湖而嬉,乃率勁騎五百,夜出神策門,先搗白土山,破其一營,以作士氣。次日,大出師由儀鳳、鍾阜二門以三路攻其前,而騎兵繞出山後夾攻。成功令甘輝守營,而自出江上調舟師。諸營見山上麾蓋不動,不敢退。又未奉號令,不暇相救,遂大潰。甘輝被執死。化鳳複遣兵燒海艘五百餘,成功遂以餘艦揚帆出海,攻崇明不下。冬十月還島。而煌言遇我征貴州凱旋兵浮江下,亦戰敗走徽寧山中,出錢塘入海。
延平王戶官楊英《從征實錄》“永曆十三年己亥”條略雲:
(七月)十一日,伏□□塘報一名,稱南京總督管效忠自鎮江敗回□(日?),且將防城器椇料理,並差往蘇鬆等處討援兵,並帶急燕都奏請救援。稱鬆江提督馬進寶陰約歸,現在攻圍南都,危如累卵,乞發大兵□(南下),救援撲滅,免致燎原滔天雲雲。藩得報,喜曰:“似此南都必降矣。重賞之。”
是日,藩劄鳳儀門。密書與馬提督知防。
十七日,各提督統領進見。甘輝前曰:“大師久屯城下,師老無功,恐援虜日至,多費一番功夫。請速攻拔,別圖進取。”藩諭之曰:“自古攻城掠邑,殺傷必多,所以未即攻者,欲待援虜齊集,必樸(撲)一戰,遨而殺之。管效效忠必知我手段,不降亦走矣。況屬邑節次歸附,孤城絕援,不降何待。且銃炮未便。又鬆江馬提督□約未至,以故援(緩)攻。諸將暫磨勵以待,各備攻椇,候一二日,令到即行。”諸將回營。(十八日)遣監督高綿祖,禮部都事蔡政前往蘇州鬆江。往見偽撫院馬提督,約日起兵打都城,並令常鎮道馮監軍撥大官座二隻,多設儀仗帳,戴(載)高、蔡二使前往蘇鬆會師。
二十一日,再遣禮都事蔡政往鬆江見馬進寶,並安插陳忠靖□、(宣)毅前鎮陳澤等護眷船,授以機□。先時祖等見進寶,以家眷在燕都未決,回報。至是再遣諭之曰:“見馬提督,先以婉言開陳,須不剛不柔,務極得體,要之以先事□(為)妙。若至攻破南都日方會,□為晚也。”
二十二午,虜就鳳儀門抬炮與前鋒鎮對擊。
二十三(日),藩見大勢已潰,遂抽下□(船)。
二十八日,派程班師,駕出長江。
(八月)初四日,師泊吳淞港,遣禮都事蔡政往見馬進寶。進京議和事機宜,俱授蔡政知之,亦無書往來。
初八日,舟師至崇明港。
初十日,傳令登岸劄營攻崇明縣城。
十一日辰時,開炮至午時西北角城崩下數尺,河溝填滿,藩親督催促登城,守將梁華(化)鳳死敵不退。
藩見城堅難攻,傳令班回。是日晚,適馬提督差中軍官同都事蔡政至營,言馬提督□(因?)聞大師攻圍崇明,特遣中軍前來說和。稱欲奏請講和,仍又加兵襲破城邑,教我將何題奏,貴差將何麵君?不如舍去崇明,暫回海島,候旨成否之間,再作良圖,亦未為晚。藩諭之曰:“爾酋等大張示諭,謂我水陸全軍覆沒,國姓亦沒陣中,清朝無角逐英雄之患。吾故打開崇明,安頓兵眷,再進長驅,爾主其亦知之否?我今攙(才)施數銃,其城已倒及半,明日安炮再攻,立如平地。既爾主來說,姑且緩攻,留與爾主好題請說話也。”令人同看營中兵器船隻整備。歎曰:“京都覆沒,豈有是耶?”
十二日,遣蔡政同馬提督中軍再回吳淞,往京議和。
十二月,藩駕注(駐)思明州。蔡政自京回,京報和議不成。逮係馬進寶入京。
《清史列傳·五·郎廷佐傳》(參《碑傳集·六二》引《盛京通誌郎廷佐傳》)雲:
是年(順治十六年己亥)二月,廷佐因巡閱江海,密陳海防機宜,言海賊鄭成功擁眾屯聚海島,將侵犯江南,而江省各汛兵數無多,且水師舟楫未備,請調發鄰省勁兵防禦。疏下部議,以鄰省亦需兵防守,寢其事。五月,海賊陷鎮江,襲據瓜州,遂犯江寧。時,城中守禦單弱,會副都統噶楚哈等從貴州凱旋,率兵沿江而下,廷佐與駐防總管喀喀穆邀入城,共議擊賊。
同書同卷《梁化鳳傳》(可參《梅村家藏稿·二五·梁宮保壯猷紀》)略雲:
梁化鳳,陝西長安人。順治三年武進士。十二年升浙江寧波副將。海寇張名振犯崇明之平洋沙,總督馬國柱委化鳳署蘇鬆總兵事,至則遣都司談忠出戰,名振複高橋,化鳳親馳援剿擊,敗其眾。(寅恪案:《清史稿·二百零三·疆臣年表·一》“江南江西總督”欄“順治十一年甲午”載:“馬國柱九月丁未休。十月馬鳴佩總督江南江西。”“順治十三年丙申”載:“馬鳴佩閏五月己酉病免。”表麵觀之,似“馬國柱”為“馬鳴佩”之誤。但《清史稿·五·世祖本紀·二》略雲:“順治十一年四月壬申,官軍擊故明將張名振於崇明,敗之。”《清史列傳·五·馬國柱傳》雲:“十一年正月,海賊張名振屢犯崇明。”然則《梁化鳳傳》之“十二年”應作“十一年”無疑也。)十六年七月,成功以大艦陷鎮江瓜州,直犯江寧,南北中梗。化鳳率所部三千人,疾抵江寧。賊大敗奔北,江南遂通。成功敗,遁入海。化鳳遣將防崇明,賊果薄城下,適化鳳兵自江寧回,聲勢相應,括民舟出白茆港,絕流迅擊,賊複大敗。
《清史列傳·八十·馬逢知傳》略雲:
(順治)十三年,遷蘇鬆常鎮提督。十六年,海寇鄭成功犯江寧,連陷州縣,梁化鳳擊退之。九月,部臣劾逢知失陷城池,當鎮江失守,擁兵不救,賊遁,又不追剿,應革世職,並現任官,撤取回旗。得旨,馬逢知免革職,著解任。先是戶科給事中孫光祀密糾逢知當賊犯江寧時,竟不赴援,及賊攻崇明,為官兵所敗,反代其請降,巧行緩兵之計。鎮海大將軍劉之源,江南總督郎廷佐,蘇鬆巡按馬騰升,先後疏報偽兵部黃征明乃數年會緝未獲之海逆,今經緝獲解京。其侄黃安自海中遣諜陳謹夤緣行賄,計脫征明,並貽書逢知,傳遞關節。禮科給事中成肇毅亦疏陳逢知通海情形昭著。請即逮治,並令撫按嚴究黨羽。十七年六月,命廷臣會鞫,以逢知交通海賊,擬並誅其子。八月,上以未得逢知叛逆實事,命刑部侍郎尼滿往江南,同之源、廷佐確審,尋合疏陳奏逢知於我軍在沙埔港獲海賊柳卯,即聲言卯係投誠,賞銀給食,托言令往招撫,縱之使還。又,海賊鄭成功曾遣偽官劉澄說逢知改衣冠領兵往降。逢知雖聲言欲殺劉澄,反饋以銀兩。又遣人以扇遺成功,並示以投誠之本。又私留奉旨發回之蔡正,不即斥逐,並將蔡正之發剃短,以便潛往。且遣人護送出境。是逢知當日從賊情事雖未顯著,然當賊犯江南時,托言招撫,而陰相比附,不誅賊黨,而交通書信,兼以潛謀往來,已為確據。疏入,仍命議政王貝勒大臣核議。尋論罪如律,逢知伏誅。
江寧告急之使,馬皆有汗。同時大將之擁兵者,按甲猶豫,據分地為解。
《小腆紀年附考·一九》“順治十六年五月癸酉(十三日)明延平王朱成功兵部左侍郎張煌言複會師大舉北上以援滇”條雲:
成功欲順風取瓜州,煌言曰:“崇明為江海門戶,有懸洲可守,先定之以為老營,脫有疏虞,進退可據。”馮澄世亦言取之便。成功曰:“崇明城小而堅,取之必淹日月。今先取瓜州,破其門戶,截其糧道,腹心潰,則支體隨之,崇明可不攻而破也。”乃遣監紀劉澄,密通我江南提督馬進寶,而請煌言以所部兵為前軍鄉導。己卯(十九日)經江陰,舟楫蔽江而上。
據上引數據,知成功之不能取江寧,其關鍵實在馬逢知兩方觀望,馬氏之意以為延平若成功,聲威功績必遠出其上。若不成功,己身亦可邀得清廷之寬免。此乃從來漢奸騎牆之故技。實不知建州入關,其利用漢人甚為巧妙。若可利用之處已畢,則斬殺以立威也。
又,黃秋嶽(濬)《花隨人聖庵摭憶》略雲:
繆小山(荃孫)《雲自在堪筆記》所述康熙時諸漢臣相訐相軋事至詳,而未言所本。後乃知小山所本,為李榕村(光地)日記。《榕村日記》無刊行者,清史館有抄本,繆所錄中,有一段極饒意義者,為李光地與施琅語,縱談及海上順治十六年攻南京事。李(“李”當作“予”,下同)雲:“當時若海寇不圍城池,揚帆直上,天下岌岌乎殆哉!”施笑曰:“直前,是矣。請問君何往?從何處而前?”予無以應。移時又促之,雲:“從何處往前?”李曰:“或從江淮,或趨山東,奈何?”施曰:“此便大壞。何(以)言之,直前,縱一路無阻,即抵京師,本朝兵勢尚強,決一死鬥。兵家用所長,不用所短。海寇之陸戰,其所短者,計所有不過萬人。能以不習陸戰之萬人,而敵精於陸戰之數十萬人乎?不過一霎時,便可無噍類矣。”李爽然自失,曰:“然則奈何?”施曰:“不顧南京,直取荊襄,以其聲威,揚帆直過,決無與敵者。彼閉城不出,吾置之不論。彼若通款,與一空劄羈縻之。遇小船則毀之,遇大船則帶之。有領兵降者,以我兵分配彼兵,散與各將而用之。得了荊襄,呼召滇粵三逆藩,與之連結,搖動江以南,以撓官軍,則禍甚於今日矣。”施所見如此,真是梟雄。
寅恪案:馬進寶是時正在觀望。若延平克南京,則反清。若不能,則佐清。延平既不能克南京,必急撤退。不然者,將被封鎖於長江口內,全軍覆沒矣。施琅之論,未必切合當日情勢及了解延平心理也。至《清史補編·八·鄭成功載記》記載此役,其史料真偽夾雜,文體不倫,未可依據,故不引用。
黃梧,字君宣,福建平和人。初,為鄭成功總兵,守海澄。順治十三年,梧斬成功將華棟等,以海澄降。大將軍鄭親王世子濟度以聞,封海澄公。十四年,總督李率泰疏請益梧兵合四千人,駐漳州。梧牒李率泰薦委署都督施琅智勇忠誠,熟諳沿海事狀,假以事權,必能剪除海孽。又言成功全借內地接濟木植、絲綿、油麻、釘鐵、柴米。土宄陰為轉輸,齎糧養寇。請嚴禁。並條列滅賊五策,複請速誅成功父芝龍。率泰先後上聞,琅得擢用,芝龍亦誅。尋命嚴海禁,絕接濟,移兵分駐海濱,阻成功兵登岸,增戰艦,習水戰,皆梧議也。
《小腆紀年附考·二十》“順治十八年十二月明延平王朱成功取台灣”條略雲:
成功以台灣平,謂諸將曰:“此膏腴之土,可寓兵於農。”既聞遷界令下,成功歎曰:“使吾徇諸將意,不自斷東征,得一塊土,英雄無用武之地矣。沿海幅員上下數萬裏,田廬邱墓無主,寡婦孤兒望哭天末,惟吾之故。以今當移我殘民,開辟東土,養精畜銳,閉境息兵,待天下之清未晚也。”乃招漳泉惠潮流民,以辟汙萊。製法律,定職官,興學校,起池館,待故明宗室遺老之來歸者。台灣之人是以大和。
然則延平急於速戰速決之計既不能行,內地接濟複被斷絕,則不得不別取波濤遠隔、土地膏腴之台灣以為根據地。且叛將黃梧擁兵海澄,若遲延過久則頗有引清兵攻廈門之可能。觀《黃梧傳》“(順治)十四年總督李率泰疏請益梧兵合四千人駐漳州”,並《小腆紀年附考·二十》“(順治十七年)五月甲子(初十日)我大清兵攻廈門明延平王朱成功禦卻之”,及同書同卷“我大清康熙二年癸卯冬十月王師取金門廈門”條,即是其證。故延平帥舟師速退,亦用兵謹慎之道。其主旨雖與張蒼水輩別有不同,未可盡非也。
寅恪論述牧齋參預鄭延平攻取南都之計劃,又欲由白茆港逃遁出海,而不能實行之事既竟,讀者必懷一疑問,即牧齋何以終能脫免清廷之殺害。《痛史·第五種·研堂見聞雜記》雲:
海氛既退,凡在戎行諸臣,以失律敗者,各遣緹騎捕之,以鋃鐺鎖去,如縛羊豕,而間連染於列邑縉紳,舉室俘囚,遊魂旦暮。
又雲:
乙亥,海師至京口,金壇諸縉紳有陰為款者,事既定,同袍訐發,遂羅織紳衿數十人。撫臣請於朝,亦同發勘臣就訊,既抵,五毒備至,後駢斬,妻子發上陽。
據此可知當日縉紳因己亥之役受牽累者殊不少。牧齋何以終能脫免一點,實難有確切之解答。但後檢諸書,似有痕跡可尋,惜尚是推測之辭,不敢視為定論。俟他日更發現有關史料再詳述之。
梁清標,直隸正定人。明崇禎十六年進士,官庶吉士。順治元年投誠,仍原官。尋授編修,累遷侍講學士。十三年四月遷兵部尚書。十六年,海賊鄭成功由鎮江犯江寧,給事中楊雍建疏言(寅恪案:楊氏事跡可參同書六本傳)海氛告警,宵旰焦勞,樞臣職掌軍機,於地形之要害,防兵之多寡,剿撫之得失,戰守之緩急,不發一謀,不建一策,僅隨事具覆,依樣葫蘆,不曰今應再行申飭,則曰臣部難以懸擬。既不能盡心經畫,決策於機先,又不能返躬引咎,規效於事後,請天語嚴飭,以儆屍素。詔兵部回奏。時尚書伊圖,奉使雲南。清標同侍郎額赫裏、劉達、李棠馥疏辯。得旨,此回奏,巧言飾辯,殊不合理,著再回奏。於是自引咎下吏部察議,三侍郎皆降二級,清標降三級,各留任。十七年二月,京察自陳。諭曰:“梁清標凡事委卸,不肯擔任勞怨,本當議處,姑從寬免。”其痛自警省,竭力振作。五月上以歲旱,令部院諸臣條奏時務,清標與李棠馥疏言,奸民捏造通賊謀叛,蠹設貪官,借端取貨,生事邀功,著確指其人。於是複奏,借通賊謀叛名,魚肉平民,則有桐城知縣葉貴祖,常熟知縣周敏等。為給事中汪之洙、巡按何元化所劾。(寅恪案:《江南通誌·一百零六·職官誌》“巡撫監察禦史”欄載:“何可化,直隸人,進士,順治十七年任。”清進士題名碑載:“何可化,順治三年第三甲,直隸大寧都都水衛。”“何元化”當為“何可化”之訛。)其未經劾奏者不知凡幾。故請旨飭禁,懲前以毖後。疏下部知之。
同書九《施琅傳》略雲:
(康熙)二十年七月,內閣學士李光地奏,鄭錦已死,子克塽幼,部下爭權,征之必克,因薦琅素習海上情形。上遂授琅福建水師提督加太子太保。諭之曰,海寇一日不靖,則民生一日不寧。爾當相機進取,以副委任。二十一年七月彗星見,詔臣工指陳時務。戶部尚書梁清標(寅恪案:梁清標康熙十一年調戶部尚書)謂天下太平,凡事不宜開端,當以安靜為主。上因命暫停征剿台灣。
乾隆修《江南通誌·一百零七·職官誌》“常熟知縣”欄載:
周敏,武康人。拔貢。順治十五年任。
張燮,大興人。拔貢。順治十七年任。
寅恪案:前論黃毓祺案,已詳及真定梁氏與牧齋之密切關係。今觀《清史列傳》所言,清標身任兵部尚書,其對己亥戰役之態度如此冷淡,雖雲滿尚書伊圖奉使雲南,當日漢人無權(可參前引龔芝麓《疏》)不敢特有主張,但其不為清廷盡心經畫以防禦鄭氏,與二十餘年後之反對進攻台灣,疑是同一心理。至《傳》中所指常熟知縣周敏,借通賊謀叛、魚肉平民之事,恐是乘機為牧齋輩解脫於鄭延平失敗之後,清廷大肆搜捕之時也。
治某抱病江鄉,朝夕從漁夫樵叟,歌詠德音,雖複屏跡索居,未嚐不神馳鈴閣也。頃者,□□□狂悖無狀,老父母以覆載洪恩,付之不較,第此人欺主枉上,罪在不赦。若不重治,並及其共事者,何以懲創奸宄,使魑魅寒心?又口稱有兩宦書帖,其中不無假冒。某鄉居不知城邑之事,若有不得已相聞,必有手書印記。並祈老父母留心査核,勿為黎丘之鬼所眩。此尤所禱祀而求者也。
又《致□□□》略雲:
恒雲握別,遂逾星紀。塵泥迥絕,寒暄邈然。相知北來,備道盛雅。注存無已,煦育有加。竊念益草木殘生,桑榆暮齒,灰心世故,息念空門,固未嚐爭名爭利,攘臂於市朝;亦未嚐有黨有仇,廁跡於壇坫,有何怨府?犯彼凶鋒。所賴金石格言,岩廊竑論,片語解呶,單詞止沸。此則養國家之元氣,作善類之長城,四海具瞻,千秋作則者也。
頗疑牧齋所謂“周縣尊”即周敏。而信中所言“兩宦書帖”,其中之一當為告訐牧齋之物證。至《致□□□》一劄,因信中有“恒雲”二字故認為即致梁清標者。“犯彼凶鋒”之“彼”當指周敏。“金石格言,岩廊竑論”似指清標順治十七年五月所上之疏。若所揣測者不誤,則此等材料或可作為牧齋之免禍與梁清標有關之旁證。
複次,當日在朝有梁清標主持兵部,凡在外疆臣武將皆不得不為牧齋回護。周敏之不能久任常熟知縣,其理由或在此也。又牧齋集中頗多與郎廷佐、梁化鳳等相關之文字,茲節錄涉及己亥之役者於下。《牧齋外集·九·奉賀郎製府序》略雲:
每念節鎮之地,襟江帶海,潢池弄兵,海島竊發。單車小艇,巡行水陸,宵征露宿,涉鯨波而衝颶浪,所至搜討軍實,申明斥堠,布置要害。衝波跋浪之士,靡不骨騰肉飛。裹糧求敵,德威宣布,軍聲烜赫。於是海人蜑戶,連艘投誠。鯨鯢猰?,聞風遠遁。萑苻解散,菰蘆宴如,則公之成勞也。
同書同卷《梁提督累蔭八世序》略雲:
自古國家保定疆圉,乂安寰宇,必有精忠一德,熊羆不二心之臣,為之宣猷僇力,經營告成。其在今日,則大宮保梁公是也。公以鞭霆掣電之風略,拔山貫日之忠勇,奮跡武闈,守禦山右。旋調崇川,總領水師。未幾,海氛大作,**瓜步,搖撼南服。公出奇奮擊,雷劈電奔,斧螗鋒蝟,江水為赤。已而複窺崇川,公隨飛援追剿,海波始靖,而東南獲有安壤。餘江村老民,借公廣廈萬間之庇,安枕菰蘆,高眠晚食,方自愧無以報公,而又念舊待罪太史氏,勒燕然之銘,香旆常之續,皆舊史所有事也。於諸君之請,遂不辭而為之序,亦使後世之史館尚論武略者,於斯文有考焉。
今都督長安梁公,山西出將,冀北空群。惟此東南,惠徼節鉞。頃者海波**潏,江表震驚,艦塞長江,風乘萬裏。惟公奮其老謀,遏彼亂略。遂使鮐文之老,安井臼於熏風;負劍之童,息戈鋋於麗日。既庇鴻庥於上將,應銘偉伐於通都。地卜虎丘,亭名海宴。萬古千秋,擁勝概於長洲之苑;黃童白叟,騰頌聲於閶闔之城。益也托庇遺民,欣逢盛舉。磨盾草檄,良有愧於壯夫;勒石考文,敢自後於野史。
此外牧齋尚有為梁化鳳之父孟玉所作之《誥封都督梁公墓誌銘》(見《牧齋外集·一六》)等,及與郎梁諸人之書劄(見《牧齋尺牘》),茲不暇多引。要之,牧齋此類文字雖為諂媚之辭,但使江南屬吏見之,亦可以為護身符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