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浴玄池簡狄吞燕卵·稷澤玉膏

且說帝嚳偕簡狄到了有娀國,那簡狄的父親有娀侯早來迎接。有娀侯料到帝嚳或將親來,為尊敬起見,特地築起一座九層的高台,等帝嚳到了,就請帝嚳到台上遊賞。這日晚間,便在台上設饗禮款待,有娀侯夫人亦出來相陪。一時撞鍾擂鼓,奏樂唱歌,非常熱鬧。過了兩日,帝嚳向簡狄道:“汝難得歸家,正好定省二親。朕擬再向西方一巡,往返約有多日,待朕轉來,再與汝一同歸去吧。”次日,帝嚳果然動身。

這裏簡狄和她的父母骨肉團聚,好不快活。簡狄有一個妹子,名叫建疵,年紀不過二十多歲,生得活潑聰明,善於遊戲。此次遇到簡狄回家來,尤其高興之至,幾乎整日整夜地纏著簡狄,不是說,就是笑,或是頑皮,隻礙著帝嚳在外邊,有時要叫簡狄去說話,還不能暢所欲為。湊巧帝嚳西巡去了,她就立刻和母親說道:“這回姐姐是後妃娘娘了,我們萬萬不可以怠慢她,要恭恭敬敬的請她一請才是。”她母親笑道:“姐姐來的時候,不是已經請她過麽?你還要怎樣請法?”建疵道:“不是,不是,那回請的是帝,不是請後妃娘娘。現在我要專誠請一請後妃娘娘,和那日請帝一樣,才算得恭敬呢。”簡狄聽了,笑得連忙來捫她的嘴,說道:“你不要再胡鬧了。”建疵用手推開,說道:“後妃娘娘不要客氣,我是一定要請的。”當下她母親說道:“也好也好,前日造好了這座九層的高台,我隻上去過一次,既在夜間,又要行禮,實在沒有仔細的遊覽。我們就是明朝到台上去吃午膳吧。”建疵道:“好極好極!那台上鍾鼓樂器,我知道還在那裏呢,我們明日午膳的時候,一麵吃,一麵撞鍾擂鼓的作起樂來,豈不是有趣麽!”於是就去告訴有娀侯,有娀侯也允許了。

到了次日,大家都到台上,先向四麵一望,但見南麵的不周山高聳雲端,上麵還有許多積雪;東麵的泑澤,汪洋無際;西北麵隱隱見一片流沙。建疵用手指指,向簡狄道:“姐姐!帝在那裏呢,你看見麽?他還在那裏記念你呢。”正說笑間,忽見一雙燕子,高低上下,從前麵飛掠而過。簡狄的母親道:“現在有燕子了!今年的燕子,來得早呀!”簡狄道:“不是,今年的節氣早呢。雖則是仲春之初,實在已近春分,所以燕子也來了。”建疵笑道:“不是,不是,它因為帝和後妃娘娘雙雙而來,所以它們亦雙雙而來,明朝還要雙雙的同去呢。”她母親嗬斥她道:“不要如此頑皮,怎麽拿燕子比起帝來,真正是大不敬!明朝帝知道了,定要拿你去治罪呢。”建疵笑著,剛要回言,忽見宮人來請吃飯,大家就一同就座。建疵一定要拖簡狄坐首席,簡狄央告道:“好妹妹,不要胡鬧了,我們吃飯吧。世界上哪有女兒坐在母親上麵的道理呢?”建疵道:“你是後妃娘娘,哪裏可拿了尋常女兒的道理來講呢?”簡狄一定不依,建疵也隻得罷了。

正吃之際,建疵看見樂器,又說道:“有這許多現成樂器,我們何不傳了樂工來,叫他們奏一回樂呢。”她的母親正色說道:“這卻使不得。天子吃飯,才可以奏樂,我們吃飯奏樂,豈不是僭用天子之禮麽!這個一定試不得。”建疵笑道:“現在不要緊,天子雖不在,後妃娘娘在此,就和天子一樣,怕他什麽。”她母親搖搖手道:“這個斷乎試不得。”建疵道:“那麽我們改變些,不要撞鍾,單是擂鼓,不傳樂工,就叫宮人動手,總算後妃娘娘比天子降一等,想來絕不要緊了。”說著,不管她母親允不允,立刻叫宮人擂起鼓來。她一麵吃,一麵聽,聽到鼓聲淵淵的時候,竟是樂不可支,說道:“有趣,有趣!我以後每次吃飯,必定要叫人在旁邊擂鼓,亦是個行樂的法子。”眾人看她這個舉動,都向她笑。飯吃完後,鼓聲亦止,她母親先下台而去。姐妹二人又遊眺說笑一回。

剛要下台,隻見剛才那一雙燕子又飛來了,直到台上。建疵忙叫簡狄道:“姐姐!我們捉住它。”說著就用手去捉。簡狄看這一雙燕子非常有趣,亦幫同捉起來。燕子在各種飛鳥之中飛得最快,本來是萬萬捉不著的,可怪這一雙燕子,嘴裏“諡隘諡隘”的亂叫,但是飛來飛去,東一停,西一息,總不飛出台外。忽然之間,建疵捉著了一隻,還有一隻亦被宮人捉住了。急切之間,沒有物件可以安放它,湊巧旁邊有一個玉筐,就拿來權且罩著。這時建疵已跑得兩腮通紅,氣急籲籲,向簡狄說道:“我宮中有一個養鳥的籠子,可以養的。”說著就叫宮人去取。不一會取到了,建疵就要去揭那玉筐。簡狄道:“你要小心,不要被它逃去。”建疵道:“不會不會。”一麵說,一麵輕輕揭那玉筐,不提防兩隻燕子竟如等著一般,筐子微微一開,它們就從那縫裏擠出,雙雙向北飛去了。急得建疵大跌其足,懊悔不迭。簡狄也連聲說:“可惜可惜!”哪知揭開筐子之後,筐下卻有玲玲瓏瓏兩個小卵。姐妹二人看見,重複大喜起來,齊聲說道:“這一刹那的時候,已生下了兩個卵,真是奇怪!難道這兩隻燕子不是雌雄一對,都是雌的麽?”眾宮人因為燕卵是不常見的東西,都紛紛來看。建疵更是樂不可支,向簡狄叫道:“姐姐!我們今朝的事情,奇怪極了,快活極了,我們不可不作一個歌兒,作為紀念。”簡狄聽說,也很讚成,於是姐妹兩個就共同作起一首歌來,題目叫作《燕燕往飛》。據說這首歌的音節做得非常之妙,後世的人推它為北音之祖,但是可惜歌詞久已失傳,在下編書,不敢亂造,隻好空起不提。

到得次日,她母親早將祭品備好,就看她姐妹二人動身。來至郊外,但見水邊柳眼漸漸垂青,山上嵐光微微欲笑,不禁心曠神怡。走了半日,到一個土丘之上,果見一座廟,朝著東方,雖則不甚宏大,卻也十分整潔。姐妹二人同走進去,簡狄誠心拜禱過,就在廟內暫歇,問那隨從的人道:“此丘叫什麽名字?”從人道:“叫玄丘。那邊丘下一個池,就叫玄池,亦叫玄圃。因為那水底甚深,水色甚黑,所以取這個名。”(現在甘肅省山丹縣西南。)建疵一聽,就拖簡狄要去看。到得丘下,果然看見一泓潭水,卻是黑沉沉的,直約五丈,橫約八丈餘,偏著南麵角上,有一塊坦平的石頭從水中湧出來,不知它是天生成的還是人放在那裏的。簡狄問從人道:“這個池水,有出口沒有?”從人道:“有出口的,東北角上那個缺口,便是通外麵的路。這一流出去,就叫黑水,下流直通到弱水呢。但是這個池水是暖泉,無論怎樣嚴寒,從不結冰,可是一流到外麵就變冷了。”建疵聽說這池水是溫的,又稀奇起來,便向簡狄道:“天下竟有溫暖的泉水,可怪之至!”簡狄道:“有什麽稀奇,天下世界,這種溫泉多得很呢。前月我聽見帝說,梁山地方就有一個溫泉,帝還去洗過浴呢。”建疵忙問道:“可以洗浴麽?”簡狄道:“有什麽不可以洗?據說,有些患皮膚病的人還可以洗浴治病呢。”建疵道:“我今朝走得渾身是汗,實在難過,我們就在這裏洗他一個浴,亦是難得的。”簡狄笑道:“你不要胡鬧,你又不患皮膚病,洗他做什麽?況且青天白日之下,隨從人等都在這裏,我們兩個女子,赤身**,洗起浴來,成什麽樣子?”建疵道:“洗浴不過玩玩的,你說我沒有皮膚病,難道帝在梁山洗浴,是患皮膚病麽?至於隨從人等,都可以叫他們走開去,不許在此。其餘小百姓,知道我們國君的女兒、帝王的後妃在此,當然不敢過來了,怕他什麽?”說著,“好姐姐,好姐姐”的叫著,嬲個不休。簡狄無奈,隻得依她,先遣開了從人,叫他們在外麵等著,並且攔阻遊人,不許放他們過來,然後姐妹兩個解衣入池。

那水果然是很溫暖,簡狄叫建疵道:“你可要小心,這個不是玩的事。我看那邊有一塊平坦石頭的地方,水底當然淺一點,我們到那邊去洗吧。”建疵依言,同到那邊,果然水底較淺,不過齊到大腿罷了。

二人正在洗浴的時候,忽然一雙燕子又是頡頏上下的,在池麵飛來飛去。建疵叫簡狄道:“姐姐!那日一雙燕子又飛來了。”簡狄道:“你何以知道就是那日的一雙燕子?”建疵道:“我看過去,有點認識它們,料想它們也有點認識我們。不然,為什麽不怕人,盡管來依傍著我們呢?”簡狄正要笑她,忽然見那雙燕子竟飛到平坦石頭上伏著了,離著簡狄甚近。建疵又叫道:“姐姐!快些捉住它。”簡狄道:“我們在這裏洗浴,怎麽捉起燕子來呢?就使捉住它,用什麽東西來安放呀?”建疵道:“不打緊,我有方法。”簡狄伸起手,正要去捉,哪知一雙燕子早已飛去了,卻又生下一顆五色的卵,玲玲瓏瓏,放在石頭上,甚是可愛。簡狄看見,亦是稀奇,便用手取來。但是又要洗浴揩身,這顆卵苦於沒有安放的地方,正在躊躇,建疵又叫道:“姐姐!小心,不可捏破。我看你暫時放在嘴裏含一含,到了岸上,再取出來吧。”簡狄一想,亦好,於是就含在口中。剛要回到岸邊,隻見建疵在前麵被水底石子一絆,幾乎跌下去。簡狄一急,要想叫起來,一個不留意,那顆燕卵竟咽下喉嚨去了,但覺一股暖氣從胸口直達下部,登時渾身麻軟,漸漸的有些不自在起來了。簡狄急忙凝一凝神,鎮定心思,勉強一步一步挨到岸邊。這時建疵已先上岸,在那裏揩身著衣,嘴裏還埋怨簡狄道:“姐姐!你為什麽走得這樣慢?那顆燕卵,可以拿來交給我了。”哪知簡狄這時有氣無力,跨不上岸,更答應不出來。建疵看了詫異,便過來攙扶,一麵替簡狄揩抹,一麵問道:“姐姐!你為什麽麵上如此之紅,神氣非常懶懈,莫非有點不爽快麽?”簡狄點點頭,隻管穿衣。建疵又用手到簡狄口邊來取燕卵,簡狄連連搖頭,仍是一言不發。建疵不知是為什麽原故,隻好呆呆地看。

過了一回,簡狄衣裳穿好,神氣漸漸恢複,才埋怨建疵:“都是你走路不小心,絆了一絆,害我著急,連那顆卵都吞到肚裏去了,到現在我的心還在跳呢。”建疵叫道:“阿唷!怎麽吞落肚子去了,可惜可惜。但是我知道燕卵是無毒的,就是吞在肚裏,亦會消化,絕無妨害。姐姐!你可放心。”簡狄道:“我被你急了一急,現在覺得甚為疲倦,我們回去吧。”建疵依言,找齊了隨從的人,便匆匆歸去,將出遊大略向她母親述了一遍。

這日晚上,簡狄因日間吞卵的情形太覺稀奇,無精打采,睡得甚早。哪知自此以後,不知不覺已有孕了。所以後人作詩,有兩句,叫作“天命玄鳥,降而生商”,便是這個典故。

且說帝嚳那日動身之後,先到不周山上,看那共工氏觸死的遺跡,流連憑吊一回,又向西行。到了峚山,但見山上多是些丹木,圓葉紅莖,非常美麗。據土人說,這種丹木花是黃的,果是紅的,其味極甜,吃了可以使人長久不饑。帝嚳道:“這是好極了,可惜此時沒有果子,不能嚐它一嚐;又可惜這樹隻生在此地,假使各地方都種植起來,大可便利百姓,免得有凶荒之患。”從官道:“那麽帝何不遷它幾株,到都城裏去種種呢!”帝嚳道:“朕亦這般想。不過各樣樹木都有一個本性,都有一個土宜,換了土宜,便失卻它的本性,是不能活的;即使活著,它的利益功用亦不能保全。不知道這種丹木本性如何,可不可以移植。汝等且去找個土人問問。”從官答應而去。

過了一回,領了一個土人來,帝嚳就問他丹木的本性。土人道:“這種丹木很難養的,種的時候要用玉膏來澆灌,澆灌五年,它的顏色才能夠五彩光鮮,它的果味才能夠馨香甜美,可以療饑。假使不用玉膏澆灌,是養不活的;玉膏澆灌的不足,亦是養不活的。”帝嚳道:“玉膏是什麽東西?出在何處?”土人道:“這玉膏是玉的精華,出在西麵稷澤之中。稷澤之中所出的玉,就是這玉膏結成的。據老輩說,這個玉膏的滋味,和美酒一樣,人多飲了,就可以長生不老。但是此處所生還不是最好的,最好的玉膏出在少室山和華山的頂上,人倘能飲到,立刻可以成仙呢。”帝嚳道:“現在這些丹木都不是汝等種的麽?”土人道:“不是,是前代的老輩所種的。”帝嚳道:“汝等為什麽不種呢?”土人道:“就是因為玉膏難得呀。玉膏的源,在稷澤西南麵,從前沸沸湯湯,來得很多;現在不大有了,所以丹木也不能種了。”帝嚳道:“原來如此。”便遣發那土人回去。一麵想,那玉膏必定是一種靈物,何妨去探檢一回呢。主意定了,就吩咐從人,徑向稷澤(現在甘肅安西縣迤西至新疆一帶)而來,但見一片渺茫,直向西邊,竟不知道它的麵積有多大。帝嚳道:“剛才土人說,玉膏的上源在稷澤西南麵,朕徑向西南麵而去尋吧。”哪知走了兩日,道途極其艱難,卻在澤旁發現一塊碑文,上麵有九句韻文刻著,叫作:

瑾瑜之玉為良。堅栗精密,濁澤而有光。五色發作,以和柔剛。天地鬼神,是食是饗。君子服之,以禦不祥。

帝嚳看完,想道:“照這韻文看起來,這澤中所生的,不必一定是玉,或者是玉之一類,比玉還要堅硬些,亦未可知。”便叫左右到水邊去尋。尋了半日,果然得到一種似石非石、似玉非玉的東西,但是在太陽中看起來,光彩閃爍奪目,而且堅硬異常。同時,又有兩個人尋出幾塊玉來,一塊是黑的,其餘都是白的。帝嚳便取過一塊白玉來,將那似玉非玉的東西向玉上一刮,那塊白玉登時分為兩半。眾人都詫異道:“好厲害呀!”帝嚳道:“此物碑文上既然說‘君子服之,以禦不祥’,朕就戴在身邊吧。”再向西南尋去,哪知愈走愈難,一片汪洋,竟是無路可通。帝嚳道:“現在春水方生,所以澤中水滿,看來走不過去,隻好等將來再來尋吧。”就命左右轉身回去。

過了多日,回到有娀國,那簡狄已是每飯常嘔,喜食酸味。帝嚳知道她已有孕,不禁大喜,便向她說道:“現在汝省親已畢,朕欲偕汝同歸,汝意何如?”簡狄道:“妾自然應該同歸去的。”當晚就將帝意告知父母。那有娀侯夫婦雖則愛女情切,但因是帝意,亦不敢強留。獨有那建疵聽見了這話,如同青天打了一個霹靂,頓時心中萬分悲苦,掉下淚來。倒是簡狄勸慰她說道:“我此番歸去,過一年兩年,總可以再來的,你好好在此侍奉父母,不可心焦。昨天帝給我一塊黑玉,說是稷澤之中得到的,是個寶物,現在我送給你吧。”說著,從衣袋裏麵取出來遞與建疵。但是,嫡親骨肉多年闊別,方才聚首了兩月,又要分離,想到這裏,心中亦萬分難過,禁不住也撲簌簌滴下淚來。

過了兩日,有娀侯再設饗禮,替帝嚳餞行,仍在那九層高台上;建疵和她母親亦在宮裏設宴,替簡狄餞行,鬧忙了一日。到了次日,帝嚳就同簡狄動身,一路向有邰國而來。

且說帝嚳和簡狄到了有邰國,有邰國侯和薑嫄接著,設饗款待,一切自不消說。過了幾日,帝嚳向薑嫄說,要同回去了。薑嫄不敢違拗,有邰國君亦固留不住,隻得照例設饗餞行,又向帝嚳道:“從此地到亳都,有兩條路。一條是陸路,沿著南山,逾過熊耳山,向洛水而去;一條是水路,過山海,出華山,亦到洛水。請問帝走哪一條?臣可以去預備。”帝嚳道:“朕一年以來,坐車的時候多,乘舟的時候少,但是乘舟比較舒服些,朕就走水路吧。”有邰國君聽了,就去預備船隻。到了動身的那一天,有邰國君直送到山海邊(山海在現在陝西省終南山以北、盩厔縣以東,直到山西省解縣等地皆是。今為平陸,古為大湖),等帝妃等開船之後,方才回去。

這裏帝嚳等解纜東行,走了多日,才到華山腳下泊住。遠見太華之山,削成四方,高約五千仞,氣象非常奇特。帝嚳因歸心甚切,無暇再去遊玩,不過在船頭指點,與薑嫄、簡狄二妃觀看而已。到了中條山(現在山西解縣南),舍舟登陸,逾過幾重山嶺,已是洛水,順流而下,漸漸將近亳都。

過了一日,已到亳都,早有百官前來迎接。帝嚳一一慰勞過,然後同二妃入宮。那時握裒抱著棄兒,自是開心,又知道簡狄亦有身孕,更是歡喜。一日,忽報伊耆侯處飭人來接慶都歸寧。帝嚳答應,準其歸去。

又過數日,帝嚳正在視朝,外邊報稱,有一個老將,名字叫羿的,前來求見。帝嚳大喜,立刻宣召入內。行禮已畢,帝嚳向羿一看,隻見他長身猿臂,修髯飄拂,大有神仙之概。便問道:“汝今年幾歲了?”羿答道:“臣今年九十八歲了。”帝嚳道:“看汝精神甚健。”羿答道:“叨帝的福庇,精神尚好,不減壯時。”帝嚳道:“那是難得至極了。朕久聞汝立功先朝,甚為欽佩,前幾年共工氏作亂,朕曾遣人各處尋汝,未能尋到,不知道這幾十年之中汝究在何處。”

羿聽了這一問,臉上頓時顯出一種怒容,隨即說道:“老臣自從在先帝時平定共工氏之後,閑居三十年。當時天下太平,真所謂英雄無用武之地。有一年,老臣忽然大病,病愈之後,筋力大不如從前,頗有衰弱之象。仔細一想,自古以來,一個人總逃不去一個死字。無論你如何的英雄豪傑,無論你如何的才德學問,一旦到得死了,統統化歸烏有,這是最可怕的。假使有一個方法,能夠長生不死,豈不好麽?因此一想,就向先帝告了一個假,出外雲遊,求仙訪道,希望得到一個方法。

“奔走數年,居然有人指點道:‘昆侖山旁邊有一座玉山,玉山上有一個西王母,她是與天同壽的活神仙,她那裏不死之藥甚多。不過凡夫俗體大概都不能上去,如果能夠上去,問西王母討些吃吃,當然可以不死了。’老臣一想,那條路是從前攻打共工氏的時候走過的,老臣是凡夫俗體,能不能走上去,那是另外一個問題,既然知道有這個方法,當然要去走呀。不料給老臣一個不良之妻知道了,她拚命的纏著老臣,一定要同去。老臣勸阻她,說這萬裏迢迢的遠路,你是一個弱女子,如何能夠去得呢。哪知這個狠心不良之妻一定要同去。她說:‘路雖則遠,總是人走的,豈有不可去之理。況且你我是恩愛夫妻,生則同衾,死則同穴。現在你要做神仙了,剩著我一個人在這裏,孤苦老死,你過意得去麽?’當時老臣又勸阻她,說道:‘我此番去,能不能見到西王母,是難說的。如果見不著,你同去豈不是空跑麽!’那黑心的妻道:‘如果見不到,你也是跑一個空,和我一樣,有什麽要緊呢!況且你我兩個人同去,一個無緣,見不到,或許別一個有緣,因此能夠見得到,亦未可知。就使那時我見不到,我總不來抱怨你就是了。’老臣聽了無法,平日本來是愛憐她、縱容她慣的,隻得和她同走。

“到了玉山一問,哪知西王母不在玉山,在昆侖山。尋到昆侖山,卻有弱水萬重,四麵環繞。後來遇見了一個西王母的使者,承他接引,老臣夫婦居然都能夠身到昆侖,叩見西王母,並蒙西王母分外的優待,賜酒賜果,吃了許多。老臣就說明來意,要想討一點不死之藥。西王母聽了,笑說道:‘不死之藥呢,此地應有盡有。不過吃不吃得成功是有福命的。’當時老臣不知道西王母的話中有因,心裏想道,如果藥已到手,豈有吃不成之理,就不去細想它。到了次日,西王母果然拿了兩包藥出來,一包是給老臣的,一包是給黑心妻的。當下西王母就向老臣等說明吃藥的方法,並且說要到稷澤吸取白玉膏,作吃藥的引子,方才有效。西王母說完,老臣剛要致謝,隻見那不良妻先立起來,向西王母致謝,並且問道:‘承西王母賞賜妾等靈藥,妾等是非常感激的。但是吃一包,可以長生不死;吃兩包,有沒有害處呢?’西王母聽了,向她看了看,笑道:‘吃一包,尚且可以長生不死;吃兩包,當然可以白日飛升,長生無極,與天齊壽了,還有什麽疑心呢?’當時老臣雖然覺得她們問答的話語都有些古怪,但是總想不到那個狠毒之妻竟會得起不良之心呀!

“等到謝了西王母,下了昆侖山,渡過弱水,到稷澤地方住下,老臣就向那黑心妻說道:‘你在此守住靈藥,我去取白玉膏來。’不料從早至暮,尋了一日,路約跑了幾十裏,白玉膏總尋不出,隻得回到旅舍,且待明日再說。回到旅舍的時候,看見那不良妻正和一個同住的男子在那裏切切促促,不知講什麽話。後來老臣向不良妻盤問剛才同她講話的是什麽人,她答道:‘是個卜卦先生,名字叫有黃。’老臣聽了,亦不在意。次日一早,老臣依舊去尋白玉膏,好不容易,居然得到許多。回到旅舍,原擬與不良妻分做藥引,哪知不良妻已不見了。到處尋覓,終無下落,尋尋那兩包靈藥,亦都不知所往。老臣到此才知道那狠毒妻早懷一個不良之心,深恨自己沒有見識,一向受她的愚弄。後來又翻轉一想,這個靈藥吃的時候,西王母吩咐,必須有白玉膏作引子的。她沒有白玉膏,雖則偷了藥去,有何用處!她是個聰明人,即使有不良之心,亦不至於如此冒昧。況且萬裏之外,舉目無親,山高水長,跋涉不易,她即使要偷藥而逃,亦逃不到哪裏去,恐怕一個弱女子亦沒有這樣大的膽量。或者因為我一日找不到白玉膏,她要想幫我找,迷了路途,亦未可知。想到這裏,心中的氣漸漸平下來,倒反替她擔憂。

“正要想出門去尋,恰好遇見那卜卦先生有黃。忽然想起昨日他們兩個談話的情形,暗想,問著這個人或者可以得到一點消息,於是就抓住有黃,問他要人。有黃問道:‘那位女子是你的尊夫人麽?’老臣答應道:‘是。’有黃道:‘我並不認識尊夫人,我是在此地以卜卦為職業的。昨日上午,遇見尊夫人,尊夫人便向我詢問取白玉膏的地方。這白玉膏,是此地特產,遠近聞名的,現在雖則很難尋到,但我是以卜卦為職業的人,既承尊夫人下問,就隨即卜了一卦,叫她向某處地方去尋。尊夫人聽了,立即出門而去,究竟她有沒有尋到,不得而知。到了傍晚,就是你老先生將要回來的前一刻,尊夫人又來找我,說就要遠行,再叫我替她卜一個卦,問問向哪個方向走好。當下我就給她卜了一個卦,卻是大吉大吉的,有五句繇辭,我還記下在這裏。’說著就從身邊取出,遞與老臣。老臣一看,隻見上麵寫道:

翩翩歸妹,獨將西行。逢天晦芒,無恐無驚。後且大昌。

“那有黃道:‘照這個繇辭看起來,是向西走的好,尊夫人一定是向西去了。我看你老先生,還是趕快向西去追才是。抓住我有黃,有何用處?我實在不知道你們兩夫婦到底為什麽事呀。’老臣一聽,這話不錯,那狠毒的妻偷藥的罪惡,到此已經證實,隻氣得一個發昏。要想立刻去追,但是天已昏黑,不能行路,隻得在旅舍中再住一夜,愈思愈恨,愈想愈氣,一夜何曾睡著!挨到天明,即刻起身,向西方追去。沿途訪問,果然都說有一個單身年輕美貌女子,剛才向前過去。但是追了一個月,總是追不上。後來追到一處,亦不知是什麽地方,忽然遇到一個人,交給老臣一封書,他說,三日前,有一個女子交給他,並且說:‘倘有一個男子來追尋女子的,就將這封書給他看。’那人因見老臣沿途訪問,知道是尋女子的人,所以就將這封書遞與老臣。老臣看那書麵筆跡,果然是那黑心妻所寫的。及至拆開一看,直氣得手足發顫,幾乎暈去。”

帝嚳忙問:“汝妻書上怎樣寫?”老將羿道:“她書上寫的是:

妾此次竊藥奔竄,實屬負君。然前日西王母有言,服食靈藥,須視福命。稷澤白玉膏,君求之竟日不得,妾於無意中得之,即此一端而言,君無服藥成仙之福命亦審矣。無福命而妄求,縱使得之,亦必有禍。妾不忍君之終罹於禍,故竊藥而去,跡雖近於不義,實亦區區愛君之心也。妾現已寄居月窟,廣寒四萬八千戶,頗足容身,並蒙月中五帝夫人暨諸仙侶非常優待。靈桂婆娑,當秋而馥,玉兔騰躍,搗藥而馨,俯仰之間,頗足自適。所不能忘者君耳!青天碧海,夜夜此心。每當三五良宵,君但矯首遐觀,或亦能鑒此苦衷乎!此間與下界隔絕,除是飛仙,絕難輒到,君亦不必作無謂之尋求矣。倘果念妾,或有誌成仙,可再向西王母處請求靈藥。如有福命,詎難如願?東隅之失、桑榆之收,不過遲早間事。妾在清虛紫府,敬當掃徑以俟,把晤匪遙,言不盡意。

帝想想看,她偷了老臣的藥,還說是愛惜老臣,這是什麽話!而且書上所說的,又像嘲笑,又像奚落,又像挖苦,使人看了難受,真正可惡極了!”說到此處,怒氣衝衝,聲色俱厲。

帝嚳見他如此情形,不免安慰他道:“汝妻如此無情無義,實屬可惡。但事已至此,怒也無益,不如看開些吧。依朕看來,汝妻書上所說,叫汝再去昆侖山求藥,卻是一法,汝何不去求呢?”羿聽了,連連頓足道:“老臣當時何嚐不如此想呢!自從接到狠毒妻的書信以後,料想再追也無益,於是就轉身向昆侖山而行。哪知弱水無情,去了三次,始終遇不到那個接引之人,渡不過去,隻能回轉。不信老臣竟沒有這樣的福命,算起來總是被那狠毒妻所陷害的呀!”

金正該在旁邊說道:“某從前和老將同打共工氏的時候,曾聽見說老將有神箭神弓,便是天上的星宿亦射得下的,何妨將這個明月射它下來,使尊夫人無可容身,豈不是可以報怨麽!”羿道:“當初憤激極的時候,亦如此想,後來仔細考慮,有三層不可。第一層,我有這種絕技,那狠毒妻是知道的。我還有一個避箭的藥方,那狠毒妻亦是知道的。她是個聰明伶俐的人,豈有不防到這一著之理。萬一射它不下,更要為她所恥笑了。第二層,明月與他種妖星不同,它是上麵有關係於天文,下麵有關係於民生的東西。萬一竟被我射下來,便是以私怨害公益,其罪甚大。古人所謂‘投鼠忌器’,我所以不敢。第三層,我當初所以拚命去追趕她,不過想問她討回靈藥,並非有害她性命的心思。仔細想來,究竟是結發夫妻。妻雖不仁,夫不可以不義。古人有言:‘寧人負我,毋我負人。’況且我已經是不能長生的了,若射下明月,鏟除她的窩巢,絕了她的前程,使她亦不能長生,未免損人不利己。豈但負人,豈但不義,簡直是個愚人。如此一想,我所以不射的。”木正重道:“老將如此忠厚存心,實在甚可欽佩,將來難說還有得到靈藥的機會呢。”

帝嚳又問道:“汝妻何姓何名?現年幾歲?”羿道:“她姓純狐氏,名叫姮娥,那年逃竄的時候三十五歲,是老臣的繼室。老臣因為她年輕貌美,自己又衰老,不免溺愛縱容一點,以致釀成如此結果,這亦是老臣自作之孽,到此刻亦無可說了。”帝嚳道:“汝既來此,可肯為朕暫留,將來如有四方之事,還須望汝宣勞,汝意何如?”羿急忙稽首道:“老臣敢不效力!”

帝嚳大喜,即傳命授羿以司衡之職,並且取了白羽所做的箭,名叫“累矰”的,以及彤弓、蒿矢之類,賞賜與羿。羿再拜稽首謝恩而出。

帝嚳一日退朝後,正在書室休息,忽有宮人來報,說道:“太後有請。”帝嚳急忙進去問安。握裒道:“今日次妃坐產,從早上到此刻,交骨不開,胸前仿佛有物頂住,不時暈去,諸醫束手,都說凶多吉少,這事如之奈何?”說罷,臉上露出一種淒愁之色。帝嚳道:“母親放心,兒看簡狄這個人,仁而有禮,不像會遭凶折之人。醫生雖如此說,或者是他們學識不足之故。兒且到外邊,令人尋訪良醫,能有救星,亦未可知。即使終於無救,人事總是應該盡的,母親以為何如?”握裒道:“汝言極是,可趕快叫人去尋。”帝嚳答應,退出,忙令左右分頭去探訪治難產之人。

尋到半夜,居然請了一位進來,卻是向來沒有盛名的,年紀不過四十多歲。行過禮之後,帝嚳也不及細問姓名,便問道:“汝能治難產麽?”那醫生道:“小民略有所知。”帝嚳便令人引至後宮。原來此時簡狄已經昏暈過去,不省人事,薑嫄、常儀等都急得痛哭不止,握裒更自悲傷。醫生進來,也不及行禮招呼,便命他去診治。那醫生走到床邊,先將簡狄的臉色細細察看,又將兩手的脈診過了,然後向胸前四周撳了一回,回頭向握裒、薑嫄等說道:“諸位可放心,這是奇產,不是難產,並不要緊。”握裒等聽了略略寬懷,就問道:“果真不要緊麽?”那醫生連聲道:“不要緊,不要緊,小民有弟子二人,並器具都在外邊,請飭人去叫他們進來,可以動手。”握裒聽了不解,一麵命人去叫他的弟子,一麵就問道:“事已危急,如何治法?何以要用器具?”醫生道:“並不危急,太後放心。次妃此種生產,係另一種產法,與尋常不同,須將胸口剖開,然後可產,所以必須用器具。”握裒聽了,大驚失色,薑嫄、常儀及宮人等亦均恐慌不置。握裒便問道:“這事豈不甚危險麽?萬一致命,將如之何?況且胎在腹中,至多不過剖腹,何至於剖胸?汝不會治錯麽?”那醫生道:“不會治錯,非剖胸不能生,小民何敢以人命為兒戲,太後但請放心。”握裒聽了,猶疑不決。這時醫生的兩個弟子已攜器具而來,那醫生就吩咐他們配藥理具,預備動手。常儀在旁,便向握裒說道:“太後何不請帝進來,決一決呢?”握裒道:“不錯不錯。”急命人去請帝。

少頃,帝嚳來到,那醫生就將他的治法說明。帝嚳道:“不會治錯麽?”那醫生道:“不會治錯。如有差虞,願服上刑,以正庸醫殺人之罪。”帝嚳道:“此法究竟危險,舍此有何良法?”那醫生道:“此法並不危險,舍此卻無他法。”帝嚳看他應對從容,料他必是高手,遂決定道:“既如此,就費汝之心,為朕妃一治,將來再當厚謝。”那醫生道:“不敢,不敢。小民應該效力的。”說著,又向握裒道:“太後、後妃,如果看了膽怯,暫請回避,最好一無聲息,庶幾醫生與產婦都不至心亂。”帝嚳道:“極是,極是。”於是握裒、薑嫄等都退入後舍,單留兩個宮人在室中伺候。醫生便問宮人道:“小兒繈褓、熱水等都已預備好否?”兩宮人道:“都已預備好了。”

那醫生聽了,就叫弟子將一塊濕布在簡狄臉上一遮,一麵叫一個宮人拿了火,一個宮人揭開被,解開簡狄的上衣,露出胸脯來,並將褲略褪到臍邊,然後自己脫去下裳,早有弟子遞過一柄小薄刀,醫生接在手裏,跳上床去,兩個弟子各拿了藥水器具,立在床邊。那醫生先用些藥水,將簡狄胸前搽了一搽,然後輕輕用刀先將外皮一直一橫的劃作十字形,用器具將四方挑開;又輕輕用刀將裏麵的膜肉劃成十字形,用器具四方挑開。頃刻之間,那胸前現出一個大窟窿,熱血流溢不止。說也奇怪,從那窟窿之中,登時露出小兒的胎發來。醫生看見胎發,急忙用手將簡狄身上四麵一撚一撳,那小兒連胞直從窟窿中鑽出。一個弟子放下器具,雙手捧過來,隨即將胞衣剝去,如剝筍殼一般,卻是一個男孩。這時兩宮人看見這種情形,已嚇得麵色雪白,心跳不止。那小兒剝去胞衣,露出身麵,為寒氣所襲,哇哇的哭起來。那弟子隨即將孩子遞與宮人,並輕聲囑咐道:“要小心。”此時宮人如夢方醒,捧了小兒自去洗浴包紮,不提。

且說這邊一個弟子捧過小孩之後,另一個弟子早將藥線、藥針、藥布等遞與醫生。醫生立刻將裏麵的膜肉和外皮一層一層的合好,再用藥線一針一針的縫起來,那窟窿就不見了。又用布略略揩去血跡,用一個大膏藥貼上,又取出一塊丈餘長的白布,囑咐宮人將產婦身上從背至胸層層裹住,七日之後方可除去,但須輕輕動手,不可震動。原來此次收生,自始至終,不過一刻功夫,已經完畢。帝嚳在床側,不住眼的觀看,深歎其技術之精深、手段之敏捷,心中佩服不已。看他跳下床來,即忙過去,等他淨了手之後,就舉手向他致謝道:“辛苦辛苦!費神費神!”那醫生剛要取下裳來穿,見帝嚳如此情形,慌得謙遜不迭。正要開言,哪知握裒、薑嫄、常儀等聽見外麵小兒啼哭聲非常宏亮,忍不住都走出來了。握裒先問道:“次妃怎樣?”醫生道:“小民用麻醉藥將其悶住,大約過一刻就會醒來,此時不可去驚動她。”握裒聽了,總不放心,走到床邊,俯身一聽,覺簡狄鼻息輕勻,不過如睡熟一般,將心略略放下。回頭看見小孩,知道又得一孫,不覺歡喜。帝嚳向握裒道:“夜已深了,母親如此高年,可請安睡,不要再為兒輩操心了。”握裒道:“何嚐不是,但剛才急得將疲倦都忘記了,現在已經平安,我就去睡,也好。”說著,慢慢地過去,由薑嫄、常儀陪了進去。

這裏帝嚳就向醫生道:“時已不早,汝辛苦之後,想必饑餓,朕已命人預備食物,且到外邊坐吧。吃過食物之後,朕再遣人送汝歸去。”醫生再三謙謝,即說道:“帝賜食物不敢當,但是小民還有兩個藥方,須寫出來,待次妃醒來之後,可以照服。”帝嚳道:“如此正好。”便命宮人持燭引導,徑向書室而來。醫生一看,卻是小小的三間平屋,屋中燃著一支大燭,此時正是深夜,雖覺不甚看得清楚,但覺陳設極其簡單,除去四壁都是些簡冊之外,幾乎別無所有。醫生至此暗暗佩服帝的儉德。宮人將坐席布好,卻是南北向的,帝嚳便命醫生西麵坐,是個客位。醫生哪裏敢坐。帝嚳道:“在朝堂之上,須講君臣之禮,那麽自然朕居上位。如今在朕私室之中,汝當然是客,切不可拘泥。況且朕仍舊是南麵,無傷於禮製,汝坐下吧。”醫生不得已,告罪坐下。兩個弟子在下麵,另外一席。

帝嚳向醫生道:“汝之醫術,實在高明,朕深佩服,但不知還是自己研究出來的呢,還是有師傅授的呢?”醫生道:“臣有師傅授。”帝嚳道:“汝師何人?”醫生道:“小民的老師有好幾個,一個名叫俞跗,一個名叫少跗,是兩弟兄。他們的治病,不用湯藥,不用針石,不用按摩之術,不用熨帖之法,專門割皮,解肌,訣脈,結筋,搦髓腦,揲膏肓,爪幕,湔浣腸胃,漱滌五髒,練精易形。小民剛才治次妃的手術,就是從這兩位老師那裏學來的。還有兩個老師,一個叫巫彭,一個叫桐君,他們兩個,善於內科,創造種種方藥,以救人命。至於剖割、洗浣、針灸等方法,亦會得,不過沒有俞老師那樣精就是了。”帝嚳道:“原來汝就是他們幾個人的弟子,所以醫術有如此之精,朕真失敬了。那幾位大醫家,都是先曾祖皇考的臣子,當時與先祖皇考及岐伯、雷公諸人,共同研究醫術,發明不少,為後世醫藥之祖,朕都知道的。原來汝就是他們的弟子,朕真失敬了。但是汝既具如此絕藝,應該大名鼎鼎,四遠傳播,何以近在咫尺朕竟不知?是否汝不行道麽?”醫生道:“小民不甚為人治病。”帝嚳道:“為什麽原故呢?”

醫生道:“小民有五個原因。第一個原因,醫道至微,人命至重。小民雖得諸名師之傳授,略有所知,但是終不敢自信,深恐誤人。第二個原因,小民性喜研究各種典籍,若為人治病之時多,雖則也可以多得些經驗,但是自己研究之功不免荒疏,因此反而無進步。第三個原因,小民生性戇直,不能阿附病家,以至不為病家所歡迎,求治者遂少。第四個原因,同道之人易生嫉妒。我不如人,自問應該退讓;人不如我,相形尤恐招忌,輕則讒謗相加,重則可以性命相搏。從前有一個良醫,極其高明,可是他太喜歡出風頭了,聽見哪一處貴重婦人,他就為帶下醫;聽見哪一處愛重老人,他就為耳目痹醫;聽見哪一處喜歡小兒,他就為小兒醫。雖則名聞天下,但是到後來終究為人刺死。可見盛名之下,是不容易居的。小民兢兢以此為鑒,所以不敢多為人治病。第五個原因,醫生的職務,本為救人,並非藉此牟利。但現在的醫生,牟利的心多,救人的心少。小民倘使和他們一樣,高抬身價,非多少謝禮不治,那麽對不起自己的本心,就是對不起這個職業,更對不起從前盡心傳授我的幾位老師。假使不索厚謝,來者不拒,那麽不但奪盡別個醫生的衣食飯碗,招怨愈深,並且可以從早到晚刻無暇晷,小民自己的精力如何支得住呢?雖說醫家有割股之心,應該為人犧牲的,但是精力有限,則疏忽難免,因此而反致誤人,那麽何苦呢!所以小民定一個例,每過幾年,必定遷移一個地方,更換一個姓名,不使人知道的多,那麽求治的自少了。這次搬到亳都,尚屬不久,因此大家不甚知道小民。”

帝嚳道:“這種生產的小兒,能養得大麽?”醫生道:“養得大呀。依小民的觀察,從脅生、從腋生、從胸生、從背生的這種小兒,不但養得大,而且一定是個非常之人。從額生、從股生、從髀生、從足拇指生,那種小兒就不足道了。比較起來,從額生的稍稍好一點。至於撫養,亦沒有不容易撫養的。”帝嚳道:“汝怎樣知道這種小兒是非常人與尋常人呢?”醫生道:“人之生產,本有常軌。他不循常軌,而別出一途,足見他出生之初已與眾不同,豈不是個非常之人麽!但是婦人受孕,總在腹中的,從胸、從背、從脅、從腋,仍在腹之四周,所謂奇而不失於正,所以不失為非常之人。至於額上、股上、髀上、足趾上,離腹已遠,而且都是骨肉團結之處,絕無空隙可以容受胎兒,他們一定要從此處生出,太覺好奇,當然不能成為大器的。但是從額生的,尚有向上之心,還可以做個統兵之將。至於從足拇指而生,可謂下流之至,一定毫無出息了。”

帝嚳道:“據汝看起來,朕這個剖胸而生之子,將來能有出息麽?”醫生道:“從脅、從腋、從胸、從背四種生產法,都是奇的,細細分別起來,又有不同。從脅、從腋生的,奇而偏,將來或入於神仙之途,與國家不見得有什麽利益。從背而生的,奇中之奇,將來建奇功,立奇業,大有利益於國家,但是他自己本身不免受盡艱苦。至於從胸生的,奇而正,將來能建勳勞於國家,流福祚於子孫,而他自己一生亦安善平康,一無危險。不是小民說一句恭維的話,這位帝子,恐怕真是天地間靈氣所鍾呢!”帝嚳笑道:“太誇獎了。朕想起來,此次次妃生產,幸而遇到汝,才能免於危險。但是同汝一樣醫道高深之人,曠古以來,能有幾個?假使有這種奇產,而不遇到良醫,那麽雖則是天地間靈氣所鍾,而靈氣不能出世,反致母子俱斃,將如之何?豈不是靈氣反成戾氣麽?”醫生道:“依小民愚見,絕不至於如此。因為天地靈氣鍾毓,絕非偶然,既然要他這樣生,一定有法來補救。即如小民去年在嶽陽(現在山西嶽陽縣)行醫,因為求診的人太多,搬了出來,本意先到帝丘,再來此地。不知如何一來變計,先到此地,恰好為次妃收產。即使小民不來,或者別有一個醫理勝於小民的人來治,亦未可知。即使竟沒有人來治,時候過得久了,或者胸口竟會開裂,小兒自會鑽出,亦未可知,不過創口難合,做產婦的多受一點痛苦罷了。靈氣已經鍾毓,而不能出世,母子俱斃,絕無此理。”

帝嚳就問握裒道:“母親不曾睡麽?太勞神了。”握裒道:“剛才去睡,隻是睡不熟,心裏記掛,所以就起來了。這位醫生,真是神醫,剛才我來,次妃剛醒,問問她,竟一點不知道,一些不覺痛苦,你說奇不奇!”帝嚳道:“那醫生藝術果然是精的,他還有兩個藥方開在這裏呢。”說罷,從身邊取出,遞與薑嫄,叫她去料理,又向握裒道:“天已大明,母親忙碌一夜,終究以休息休息為是,兒也要視朝去了。”於是母子分散。

又過了數月,帝嚳視朝,向群臣說道:“朕去年巡守東、北、西三方,尚有南方未曾去過。現在朝廷無事,朕擬再往南方一巡,汝諸臣仍依前次之例,在都同理政務,各盡其職。朕此行預算不過三四月而已。”諸臣齊聲答應。隻見老將司衡起身奏道:“帝往南方,老臣情願率兵扈從,以防不虞。”帝嚳道:“朕的巡守,無非是采風問俗、察訪閭閻疾苦、考求政治利弊的意思,所以輕車簡從,絕不鋪張。因為一鋪張之後,有司的供給華麗,百姓的徭役煩苛,都是不能免的,不是為民而巡守,倒反是害民而巡守了。況且要想采風問俗、察訪疾苦、考求利弊,尤非輕車簡從不可,因為如此才可以使得君民不隔絕,種種得到真相。假使大隊車徒前去,不但有司聽見了風聲可以預先作偽,就是百姓亦見而震驚,何敢盡情吐露?所以朕不願帶兵前去。至於南方小民,皆朕赤子,何怨於朕,欲加危害,以致不測?汝未免過慮了。”羿道:“帝有所不知,南方之地,老臣是跑慣的。那邊的百姓,三苗、九黎、南蠻、西戎多半雜居。萬一遇到不可理喻的人,不可以德感,那麽將如之何?所以請帝須要慎重,還是老臣率兵扈從的好。”帝嚳聽了,沉吟不決。火正吳回道:“臣職掌南方,知道戎蠻的性情。古人說:‘有備無患。’臣的意思,還是請老將率兵扈從為是。”帝嚳道:“那麽由司衡選擇有技藝材武的師徒五百人,率以從行,想來亦足以禦不虞了。”司衡羿道:“如此亦好。”於是就退朝,自去挑選。

這裏帝嚳入宮,稟知握裒,說要南巡。握裒知道是國家之事,當然無語。哪知被帝女聽見了,便和帝嚳說,要同去。帝嚳道:“此去路很遠,很難走呢。剛才司衡老將說,還有苗、黎、戎、蠻等類,恐要為患。汝一小小女子,如何同去?豈不是添朕之累麽?”誰知帝女隻是嬲著,要同去遊曆遊曆,以擴眼界。原來帝女此時已二十歲了,生性極喜歡遊樂,亳都附近的山水,早給她遊遍了,常嫌不足,要想遊遍天下以暢其誌。前歲帝嚳出巡,她正患病,不能同行,深以為恨。這次帝嚳又要出巡,她自然嬲著不肯放過了。她相貌既好,人又聰明伶俐,大家都很愛憐她,握裒尤視如珍寶。這次看見她要同去,就向帝嚳說道:“我看就同她去吧,四妃也同去。上年正妃、次妃不是都同去過麽?這次亦可給她們母女兩個增增見識。雖則路上比較難走些,但是有老將羿扈從,大約可以放心的。”帝嚳見母親吩咐,不敢違拗,隻得答應下來。那常儀與帝女二個都是歡喜之至,自去準備一切行李。帝嚳先布告南方諸侯,約定日期,在南嶽相會,然後擇日起身。

次日,帝嚳帶了常儀和帝女,辭了握裒,依舊準期起行。握裒看見帝女去了,不知不覺一陣心酸,流下淚來,仿佛從此不能再見的光景,亦不知何故。三人出了宮門,同上車子,除了五百衛士及隨從人等之外,尚有一隻大狗盤瓠。那盤瓠生得雄壯非常,咆哮跳躍起來,仿佛和猛虎一般。一向隨帝女深閉宮中,不免拘束,現在得到外邊,昂頭騰綽,忽在車前,忽在車後,忽而馳入森林之中,忽而飲水於小溪之畔,覺得它樂不可支,益發顯得它的靈警活潑。帝女在車上看見,指指它向帝嚳道:“父親曾說南方路上不好走,恐怕有苗、蠻、黎、戎等為患。現在我有這隻狗,如果他們敢來,包管先咬他一百二十個。”說罷,格格笑個不止,那車子亦循著大路一直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