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共工氏與顓頊氏爭天下·羿論射法·共工氏觸不周山而亡

且說共工氏自從他兒子後土逃去之後,仍舊是相信浮遊的話,大修兵器,不時去攻打四麵的鄰國。四鄰諸侯怕他攻打,不能不勉強聽從他的號令。所以那時共工氏居然有重霸九州的氣象。

一日得到遠方的傳報,說道少昊帝駕崩了。共工氏一聽大喜,心裏想,這個帝位除出我之外,恐怕沒有第二個人敢做呢。不料過了幾時,並不見各處諸侯前來推戴,心中不免疑惑,再叫人去探聽。哪裏知道回來報說已經立了少昊帝的侄兒顓頊做君主,並且定都在帝丘地方了。共工氏聽了,這一氣非同小可,立刻叫了浮遊來和他商議。浮遊道:“既然顓頊已經即了帝位,那麽我們非趕快起兵去和他爭不可。此刻他新即帝位,人心當然未盡歸附,況且正在興高采烈、營造新都之時,絕料不到我們去攻他,一定是沒有防備的。我聽說那顓頊年紀很輕,隻有二十歲,居然能夠篡竊這個大位,他手下必定有足智多謀之士。我們倘使不趁這個時候帶了大兵直攻過去,等到他羽翼已成,根深蒂固,那麽恐怕有一點不容易動搖呢。”共工氏道:“我們攻過去,從哪條路呢?”浮遊道:“他現在既然要建都帝丘,那麽他的寶玉重器當然逐漸運來,我們就從這條路攻過去。一則並沒有多大的繞道,二則亦可以得到他的重器,豈不甚妙!即使不能得到他的重器,但是他新都一失,必定聞風喪膽,兵法所謂‘先聲有奪人之心’,就是如此。大王以為如何?”共工氏聽了大喜,就即刻下令,叫全國軍士一齊預備出發,限二十日內要趕到帝丘。

不提這邊興師動眾,且說顓頊帝那邊怎樣呢,原來顓頊帝亦是個非常之君主。他自從十五歲輔佐少昊之後,將各地的情形早經弄得明明白白。共工氏那種陰謀豈有不知之理,所以早有預備。這回即了帝位,便請了他的五位老師前來商議。他那五位老師,一個叫大款,一個叫赤民,一個叫柏亮父,一個叫柏夷父,一個叫淥圖,都是有非常的學識的。那日顓頊帝就問道:“共工氏陰謀作亂的情形,我們早有所聞,早有預備了,但是尚沒有重要的實據,姑且予以優容。現在少昊帝新崩,朕初即位,新都帝丘和冀州又很逼近,萬一他趁這個時候來攻打,我們將如之何?還是先發製人呢,還是靜以待動呢?朕一時決不定,所以要請諸位老師來商量。”柏夷父道:“講到兵法,自然應該先發製人。但是現在共工氏謀逆的痕跡尚未顯著,假使我們先起兵,恐怕這個戎首之名倒反歸了我們,大非所宜。況且帝初即位,諸事未辦,首先用兵,這個名聲亦不好。所以我看,不如等他來吧。”赤民道:“夷父君之言甚是,我想共工氏的舉兵,大概不出數月之內,我們犯不著做這個戎首。”

顓頊帝問道:“那麽新都之事怎樣呢?”赤民道:“新都盡管去營造,不過一切物件且慢點遷過去。一則那邊工作未完,無可固守;二則帝丘的形勢逼近黃澤,亦不利於應戰。最好放他到這邊來,那時我們以逸待勞,可以一鼓平定,諸位以為何如?”眾人都道極是。

淥圖道:“某料共工氏一定先攻帝丘,得了帝丘之後,一定是長驅到這邊來的。這邊逼近菏澤,那水攻是共工氏的長技,我們還得注意。”顓頊帝道:“這一層朕早命水正玄冥師昧去預備了,大約可以無慮。”柏亮父道:“我想從帝丘到這裏,有兩條路,一條繞菏澤之北,一條繞菏澤之南,到那時如何應付,我們應得預先決定。”大款道:“我看北麵這條純是平原,易攻難守;南麵這條東邊是繹山,西邊是菏澤,中間隻有一條隘口,易守而難攻,照尋常的理想起來,總是從北麵來的。但是我知道浮遊這個人詭計多端,機變百出,說不定是從南麵而來,以攻我之虛,我們卻要留心。”赤民道:“用兵之道,有備為先。現在我們的百姓,可以說人人都肯用命,分派起來,不嫌不夠,我們還是兩邊都有防備的好。”柏亮父道:“這個自然。他從北麵來,我們在汶水南麵擺起陣圖,等他們一半人渡過水的時候,起而擊之,這亦是一種兵法。他如若從南麵來,我們放他進了隘口,誘他到山裏,十麵埋伏,群起而攻之,自然可以全勝了。”

大家正在商議之間,忽然壁上大聲陡起,兩道寒芒如白虹一般直向北方飛去,轉瞬之間,又回了轉來。大家出其不意,都吃了一驚,仔細一看,卻是壁間所掛的兩柄寶劍,已都出了匣了。原來顓頊帝有兩柄寶劍,一柄名叫“騰空”;一柄名叫“畫影”,又叫“曳影”,是通神靈的。假使四方有兵起,這二劍飛指其方,則打起仗來無不勝利。這二劍又常在匣中作龍吟虎嘯之聲,的確是個神物。此次忽然出匣,飛指北方,那麽打勝共工氏一定可必了。大家見了,無不欣喜。

柏夷父又向顓頊帝道:“某前次保舉的那個人,昨日已到,應否叫他來見?”顓頊帝道:“朕甚願見他。”柏夷父就立刻飭人前往宣召,不到多時,果然來了,向顓頊帝行禮。顓頊帝一看,隻見那人生得方麵、大耳、長身、猿臂,而左臂似乎尤長,真是堂堂一表,年紀卻不過二十左右。便問他道:“汝名叫羿麽?”羿應聲道:“是。”顓頊帝道:“朕因夷父師推薦,說汝善於射箭,想來一定非常精明的。朕從前以為這個射箭是男子的事務,也曾常常去練習過,但是總射不好,究竟這個射箭要它百發百中,有沒有秘訣呢?”

羿道:“秘訣當然是有的,臣聽見臣師說,從前有一個人,名叫甘蠅,他那射箭,真是神妙,不但百發百中,並且不必放箭,隻要將弓拉一拉滿,那種走獸就伏著不敢動,飛禽就立刻跌下來,豈不是神妙之至麽!但是他卻沒有將這個秘訣傳人。後來他有一個弟子,名叫飛衛,亦是極善射的。據人家說,他的射法,還要比甘蠅來得巧妙。這句話的確不的確,不得知,不過他卻有個方法傳人。他有一個弟子,名叫紀昌,一日問他射法。他說道:‘你要學射麽?先要學眼睛不瞬才好。’紀昌聽了,就去學,但是不瞬是很難的,無論如何,總要瞬。紀昌發起憤來,跑到他妻子的機下,仰麵臥著,將兩個眼皮碰著機子,他妻織起機來,他兩隻眼睛盡管瞪著了看。如此幾個月,這個不瞬的功夫竟給他學會了。他又跑去問飛衛道:‘還有什麽方法呢?’飛衛道:‘你從今要學看才好,將極小的物件,能夠看得極大;將極不清楚的物件,能夠看得極清楚,那就會射了。’紀昌一聽,登時就想出一個方法,跑回去,捉了一個虱子,用一根極細極細的犛毛,將虱子縛住了,掛在南麵的窗上,自己卻立在裏麵,日日的注定了兩眼看。起初也不覺得什麽,過了幾日,居然覺得那虱子漸漸有點大了。三年之後,竟有同車輪一樣大。他就用燕角做了一張弓,用孤蓬做了一支箭,向著那虱子射去,恰好射在虱子的中心,那根犛毛卻是搖搖的並不跌落。紀昌大喜,從此以後,他看各種東西,無論大小,都同丘山一般的大,所以他射起來,沒有不中的。這就是相傳的訣竅了。”

顓頊帝聽了,點點頭說道:“這個就是古人所說‘用誌不紛,乃凝於神’的道理。這個人竟能夠如此的堅苦卓絕,真是不可及。但不知此人後來的事業如何,有沒有另外再傳授子弟。”羿道:“論起這個人來,真是忘恩負義的人。他既然得了飛衛的傳授,照理應該感激飛衛。哪裏知道,他非但不感激飛衛,倒反要弄死飛衛。一日,師弟兩個在野外遇到了,紀昌趁飛衛不防,颼的就是一箭射過去。飛衛大驚,閃身避過,還當紀昌是錯射的。哪知紀昌第二支箭又朝自己射來,這才知道紀昌有謀害之心,於是立刻抽出箭來,和他對射。飛衛故意要賣弄自己的本領給紀昌看看,等紀昌的箭射來的時候,就朝著他的箭頭射去,兩個箭頭恰恰相碰,兩支箭一齊落在地麵,灰塵都沒得飛起,以後箭箭都是如此。兩旁的人都看得呆了。到了後來,飛衛的箭少,已射完了,紀昌恰還有一支,兩旁的人都替飛衛擔憂。隻見飛衛隨手在路旁拔了一支小棘,等紀昌一箭射來,他就將小棘的頭兒一撥,恰恰將箭撥落在地上。兩旁的人無不喝彩。那紀昌登時羞慚滿麵,丟了弓,跑到飛衛前跪下,涕泣悔過,請從此以父子之禮相待,不敢再萌惡念,並且刺臂出血以立誓。飛衛見他如此,亦饒恕了他,不和他計較。你想這個人,豈不是忘恩負義至極麽!”

顓頊帝和柏夷父等聽了,都說天下竟有這種昧良心的人,真是可惡極了,實在當時飛衛不應該饒恕他的。顓頊帝又問羿道:“汝師何人?現在何地?他的本領如何?”羿道:“臣師名叫弧父,荊山地方人(現在湖北襄陽縣西),本來是黃帝的子孫。他從小時候起就喜歡用弓箭,真是性之所近,所以無師自通。他在荊山,專以打獵為業,一切飛禽走獸,凡是他的箭射過去,沒有一個能逃脫的。臣的本領和他相比,真是有天淵之別了。”顓頊帝道:“現在正值用人之際,汝師既有如此絕技,可肯出來輔佐朕躬?”羿道:“臣師在母腹之時,臣師之父即已去世了。及至臣師墮地,臣師之母又去世了。臣師生不見父母,平日總是非常悲痛,真所謂抱恨終天。臣師嚐說,情願此生老死山林,絕不願再享人世之榮華。所以雖則帝命去召他,恐怕亦決定不來的。”

顓頊帝聽了,不免嗟歎一番,又向羿道:“現在共工國恐有作亂之事,朕欲命汝統率軍隊,前往征剿,汝願意麽?”羿起身應道:“臣應當效力。”顓頊帝大喜,就授了羿一個官職。羿稽首受命。顓頊帝又問道:“共工氏的謀亂,已非一日。他的軍士,都是久練的,而且兵堅器利,並製有一種厚鎧,刀劍箭戟急切不能夠傷他,汝看有何方法可以破敵?”羿道:“厚鎧雖然堅固,但是麵目絕不能遮掩。臣當訓令部下,打起仗來,專射他的麵目,那麽亦可以取勝了。再者,臣還有一個藥方,請帝飭人依照製配,到打仗的時候,叫軍士帶在身上,可以使敵人之箭不能近身,那麽更可以取勝了。”顓頊帝聽了大駭,說道:“竟有這等奇方!是何人所發明,汝可知道?”羿道:“據說是務成子發明的。”顓頊帝道:“務成子是黃帝時候的人,聽說其人尚在,不知確否。汝這個方是務成子傳汝的麽?”羿道:“不是,是另一人傳授給臣的。但是務成子的確尚在,不過他是個修煉之士,專喜雲遊四海,現在究竟不知道在何處。”說著,就從懷中將那個藥方取出,遞與顓頊帝。

顓頊帝接來一看,隻見上麵寫著:

螢火蟲一兩

 鬼箭羽一兩

蒺藜一兩

 雄黃精二兩

雌黃二兩

 羖羊角一兩半(煆存性)

礬石二兩(火燒)

鐵錘柄一兩半(入鐵處燒焦)

以上八味,用雞子黃、丹雄雞冠各一具,和搗千下,和丸如杏仁,作三角形,絳囊盛五丸,從軍時係腰中,可解刀兵。

顓頊帝看了,不禁大喜,又遞與五位老師傳觀,便命人去采辦藥料,秘密的依方製造。一麵就去發號施令,派兵調將,布置一切,專等共工氏來攻。

且說那共工氏同了浮遊,帶了他全國的軍士,果然於二十日內趕到帝丘。隻見無數工人在那裏工作,一見共工氏大兵到了,紛紛向東逃竄,並不見一個兵士前來迎敵。共工氏哈哈大笑,回頭向浮遊道:“果然不出你所料,他們竟是一無防備的。”浮遊道:“此番這些人逃回去之後,他們一定知道,要防備了。我們應該火速進兵,使他們防備不及,才可以不勞而獲。”共工氏道:“是。”於是立刻傳令,向前進攻。浮遊道:“且慢,從這裏到曲阜,我曉得有兩條路。一條繞菏澤以北,就是方才那些人逃去的大路;一條繞菏澤而南,是小路,但是一麵傍山,一麵臨水,隻有中間一個隘口,形勢非常險要。照兵法講起來,隘口易守,人數必少;平原難守,人數必多。我看他們就是有防備,亦必定重在平原而不重在隘口。況且剛才那些人,又多向平原逃去,他們必定以為我們是從平原進兵。現在我們卻從隘口攻去,兵法所謂‘出其不意,攻其無備’,正是這個法子。大王以為如何?”共工氏聽了,大加讚美道:“汝於兵法地勢熟悉如此,何愁顓頊氏不破呢!”於是吩咐一小部分的軍士搖旗呐喊,仿佛要從大路追趕的樣子,一麵卻將大隊的人都向小路而來。

走了幾日,到得隘口,隻見前麵已有軍士把守,但是卻不甚多。浮遊傳令,弓箭手先上去射,拿大戟的第二批,拿短兵的第三批,奮勇前進。今朝務必要奪到這個隘口,方才吃飯。眾兵士果然個個爭先,勇猛無比,那顓頊氏的軍士敵不住,紛紛後退,共工氏登時奪了隘口。

天色已晚,共工氏就令兵士在山坡下歇宿,一麵與浮遊商議,極口稱讚他用兵的神妙。忽然有幾個兵士走來報道:“對麵山上有無數的火光,恐怕是敵人前來襲擊,我們不可不防。”共工氏同浮遊出來一看,果然有許多火光,閃爍往來不定。浮遊笑道:“這個是假的,故作疑兵,並非來襲擊我們的。”共工氏道:“何以見得?”浮遊道:“他們都是這裏人,這裏的山路當然都是走熟的,況且今朝月色微明,果然要來襲擊我們,何必用火?難道怕我們沒有防備麽?”共工氏一想,不錯,便又問道:“那麽他們為什麽要設這個疑兵呢?”浮遊道:“想來他們大兵都在北方,這裏兵少空虛,深怕我們乘虛去攻他,所以作此疑兵,使我們不敢輕進,大約是這個意思。”共工氏聽了,亦以為然。

這日夜間,顓頊兵果然沒有來襲擊,共工氏益覺放心。到了次日,拔隊前進,隻見路上僅有逃避的百姓,卻不見一個軍士。又走了一陣,遠遠望見山林之中旌旗飄揚,旌旗影裏,疏疏落落,有軍士在那裏立著。共工氏傳令兵士放箭,那箭射過去,那些立站的軍士依舊不動。共工氏大疑,傳令衝鋒。共工兵一聲呐喊,衝將過去,才曉得都是些草人。當下共工氏向浮遊道:“汝料他空虛,現在看此情形,一點也不差,我們可以放膽前進了—”

說猶未了,隻聽得山前山後陡然間起了一片喊聲,從那喊聲之中,飛出無數之箭,直向共工氏兵士的臉上射來,受傷者不計其數,隊伍登時大亂。共工氏正要整理,隻見那顓頊氏的伏兵已經四麵湧出,一齊上前,將共工氏圍住。共工氏趕快叫兵士紮住陣腳,用箭向顓頊兵射去,哪知沒有射到他們身邊,都紛紛落在地上。共工兵看了大駭,正不知是什麽原故,禁不得那麵的箭射過來,大半都著。共工氏至此,料想不能取勝,就傳令退兵,自己當先,向原路衝出,軍士折傷不少。剛剛回到隘口,四麵伏兵又起。共工氏急忙傳令道:“今日我們歸路已絕,不是拚死,沒有生路。”眾人亦知道此時的危險,於是萬眾一心,猛力衝突,真是困獸之鬥,勢不可當。這裏顓頊氏也恐怕傷人太多,傳令合圍的軍士,放開一角,讓他們出去,一麵仍舊督率軍士,在後麵緊緊追趕。

且說共工氏拚命的逃出了隘口,計算兵士已折去了大半,正要稍稍休息,和浮遊商議辦法,忽聽得後麵喊聲又起,顓頊兵又追來了。這時共工兵已無鬥誌,四散逃生,禁不起顓頊兵大隊一衝,登時將共工氏和浮遊衝作兩起。那浮遊帶了些敗殘兵士,拚命的逃,一時辨不得路徑,直向南去,雖則逃得性命,而去冀州愈遠,欲歸無從。那些敗殘兵士,沿路漸漸散盡,隻剩得孑然一身。到了淮水之邊,資斧斷絕,饑餓不堪,知道自己是個赤麵的人,容易為人識破,想來不能脫身,不如尋個自盡吧,遂投淮水而死。這是一個小人的結局。後來到了春秋時候,他的陰魂化作一隻紅熊,托夢於晉國的平公,向他作祟,可見他奸惡之心死而不改,還要為惡,真是個小人呢!此是後話不提。

且說那日共工氏被大兵一衝,圍在一處,幸虧他力大,終究被他殺出,帶了敗殘兵逃回冀州去了。這裏顓頊帝得勝回去,再和群臣商議。大款道:“共工氏這個人,梟勇異常,留他去冀州,必為後患,不如乘勢進兵,擒而殺之,天下方可平定。”群臣聽了,都讚成其說。顓頊帝就叫金正該統率大兵,羿做副帥,共同前進。帝自己帶水正昧及群臣隨後進發。哪知冀州的百姓受了共工氏的暴虐,本來是不敢言而敢怒的,現在看見他大敗回來,父子兄弟死傷大半,更將他恨如切齒。等到顓頊兵一到,大家相率投降,沒有一個肯替他效死。共工氏知道大勢已去,隻得帶了些親信之人向西方逃命。那金正和羿知道了,哪裏肯放鬆,便緊緊追趕。

共工氏逃了二十多日,到了一個大澤,疲乏極了,暫且休息,問土人道:“這個澤叫什麽名字?”土人道:“叫作泑(1)澤(現在寧夏省地)。”共工氏又指著西麵問道:“從這邊過去,是什麽地方?”土人道:“是不周山,再過去是峚(2)山、鍾山,再過去就是昆侖山了。”共工氏想道:“我現在國破家亡,無處可去。聽說這昆侖山是神仙所居,中多不死之藥,不如到那邊去求些吃吃,雖則帝位沒得到手,能夠長生不死,亦可以抵過了。”想到此處,連日愁悶不覺為之一開,正要起身西行,隻聽得東麵人聲嘈雜,仔細一看,原來顓頊兵趕到了,不覺大驚,隻得慌忙再向西逃,繞過泑澤,上了不周山,早被顓頊兵圍住。共工氏料想不能脫身,不覺長歎一聲,想起從前兒子後土勸他的話,真是後悔無及;又想起浮遊的奸佞,悔不該上他的當;又想我現在已經逃到如此荒遠之地,顓頊兵竟還不肯舍,真是可惡已極!想到此際,怒氣衝天,說道:“罷了罷了!”舉頭向山峰的石壁撞去,隻聽得天崩地裂之聲,原來共工氏固然腦裂而死,那山峰亦坍了一半,這亦可見他力大了。

且說顓頊兵圍住共工氏,正要上山搜索,忽聽山上大聲陡發,大石崩騰,疑心共工氏尚有救兵,不敢上去。過了多時不見響動,才慢慢上去窺探,卻見一處山峰倒了,碎石下壓著一人。金正命人撥開一看,原來是共工氏,不禁大喜,便叫軍士掘土將其屍埋葬,遂和羿班師而回。

(1).泑:音yōu。

(2).峚:音mì。

以上兩次打平共工氏,已將舊事敘明,以下言歸正傳。

且說帝嚳之時,共工氏何以又不肯臣服呢?原來共工的百姓,強悍好亂,又給康回、共工氏兩次圖霸圖王的風氣所漸染,總想稱雄於九州。這回聽說顓頊帝駕崩,帝嚳新即位,他們以為有機可乘,便又蠢動起來,但是其中卻沒有一個傑出的人才,所以亂事還不十分厲害。帝嚳聽了,便叫火正重黎帶了兵去征討。臨行的時候,並囑咐他,要根本解決,不可以再留遺孽。重黎領命,率領大兵直攻冀州。那些烏合之眾,哪裏敵得過重黎之師,不到一月,早已**平。可是重黎是個仁慈的人,哪裏肯痛下毒手處置共工氏百姓,不免姑息一點。哪知等到重黎班師回來,那共工氏的百姓又紛紛作亂起來。帝嚳聽了大怒,揀了一個庚寅日,將重黎殺死,以正他誤國之罪。一麵就叫重黎的胞弟吳回代做火正祝融之官,並叫他帶了大兵,再去攻討。吳回因為重黎之死都是為那些亂民,替兄報仇之心切,加以帝命嚴厲,所以更不容情。一到那邊,專用火攻,竟將那些亂民焚戮淨盡,從此共工氏的名稱不複再見於史冊,亦可算是空前的浩劫了。等到吳回班師回來,帝嚳歎道:“朕非不仁,下此絕手,亦出於不得已耳。”

且說共工氏雖然平定,但是帝嚳終究放心不下,意欲出外巡守,以考察四方的動靜。正要起身,適值常儀生了一個兒子,這是帝嚳第一個兒子,當然歡喜。過了三日,給他取了一個名字,叫作摯,恰恰和他的曾祖考少昊氏同名,這個亦可見上古時候沒有避諱的一端。又過了幾日,帝嚳決定出巡,帶了薑嫄同走,朝中的事情由金、木、水、火、土五大臣共同維持。這次出巡的地點是東、北兩方,所以先向東走,繞過菏澤,到了曲阜,便到少昊氏墳上去拜祭過(少昊陵在山東曲阜縣東北)。一切詢風問俗的事,照例舉行,不必細說。

公事既畢,就和薑嫄同上泰山,在山上遊了兩日,方從泰山的北麵下山。遠遠一望,隻見山下莽莽一片,盡是平原,從那平原之中,又隆起一個孤阜。當下帝嚳就問那隨從的人:“那個地方叫什麽名字?”從人道:“那裏叫章丘(現在山東省章丘縣)。”帝嚳吩咐:“就到那丘上歇歇吧。”行不多路,兩旁盡是田塍,大車不能通過。帝嚳便命將車停下,向薑嫄道:“朕和汝步行過去亦試得。”薑嫄答應,遂一齊下車,相偕而行,隨從人等均在後麵跟著。

且說薑嫄雖是個後妃之尊,卻是性好稼穡,平日在亳邑都城的時候,早在西北地方劃出幾百畝地,雇了幾十個工人,栽桑種稻,播穀分秧,不時去經營管理,指點教導,做她的農事試驗場,有的時候,往往親自動手。這田塍路是她走慣的,所以一路行去,並不吃力。這時候,正是暮春天氣,一路平疇綠野,高下參差,麥浪迎風,桃枝浥露,更是分外有趣。那些農夫亦正疏疏落落的低著頭在那裏工作。忽然抬頭,看見許多人走過,不覺詫異,有的荷鋤而觀,有的輟耕而望,都不知道帝嚳等是什麽人。

不一時,帝嚳等到了章丘之上,隻見無數人家環繞而居,雖則都是茅簷草舍,卻是非常之整潔。正在觀望時,忽然一片狗吠之聲,早有三四條狗,猙獰咆哮,潑風似的向帝嚳等衝來,磨牙張口,竟像要咬的模樣。早有隨從人等上前驅逐,那許多狗雖則各自躲回它的家中去,可是仍舊朝著外邊狺狺的亂吠。從這群狗吠聲中,卻走出幾個婦人來了,有的抱著小孩,有的手中還拿著未曾打成功的草鞋在那裏打。見了帝嚳等,便問道:“你們諸位,從哪裏來的?來做什麽?”隨從人等過去,告訴了她們。她們一聽是帝和後,慌得趕快退回。有的退回之後,仍同小孩子躲在門背後偷看,有的從後門飛也似的下丘去找男人去了。

隔了一回,隻見無數赤足泥腿的農民,陸陸續續都上丘來,向帝嚳參拜。帝嚳各各慰勞一番,又問了他們些水旱豐歉的話頭,然後向他們說道:“朕此番從泰山下來,路過此地,看得風景甚好,所以過來望望,並無別事。現在正值農忙的時候,你們應該趕快去耕田,不可為朕耽誤,朕亦就要去了。”眾農民之中,有幾個老的,說道:“我們生長在這個偏僻的地方,從來沒得見過帝後,現在難得帝和後一齊同到,這個真是我們百姓的大福,所以帝和後務必要停一回再去。我們百姓雖則窮,沒得什麽貢獻,一點蜜水總還是有的。”說著,就請帝嚳到一間屋裏來坐。帝嚳看他們出於至誠,也就答應了。一麵就有許多婦女來參見薑嫄,請到別一間屋裏去坐。薑嫄就和她們問長問短,又講了一回蠶桑種植的事情。眾多婦女聽了,無不詫異。有的暗中想道:“她是一個尊貴的後妃,為什麽對於農家的事情有這樣的熟悉,並且內中還有我們所不知道的?這個可見得,有大智慧的人才能夠享受大福氣呢。”有些暗中想道:“她是後妃之尊,對於農桑的事情尚且這樣的研究,可見農桑的職務正是一種極貴重的職務,我們小百姓靠農桑做生活的,更應該怎樣的去研究才是。”

這時隨從人等早把祭物擺好,帝嚳和薑嫄就一齊拜下去,至至誠誠的禱告一番。拜罷起身,隻見四麵陳設非常簡陋,想來這地方的人民風俗還是極古樸的。祭罷之後,又到廟後一轉,隻見那些樹林盡是桑樹。樹林之外,遠遠的一個孤丘,丘上有許多房屋,想來就是那日所到的章丘了。回到前麵,跨出廟門,薑嫄剛要將那大人的腳跡告訴帝嚳,隻見帝嚳仰著麵正在那裏望泰山,又用手指給薑嫄看道:“汝看,那一座最高的,就是泰山的正峰;那一座相仿的,就是次峰;那邊山坳裏,就是朕等住宿之所,許多房屋現在被山遮住,看不見了。朕和汝前日在山頂上,東望大海,西望菏澤,北望大陸,南望長淮,真個有目窮千裏的樣子。但是那個時候,似乎亦並不覺得怎樣高。到今朝在這裏看起來,方才覺得這個嚴嚴巍巍的氣象,真是可望而不可即了。”

帝嚳正在那裏亂指亂說,薑嫄一麵看,一麵聽,一麵口中答應,一麵腳步慢移,不知不覺,一腳踏到那大人的腳跡上去了,所踏的恰恰是個拇趾。哪知一踏著之後,薑嫄如同感受到電氣一般,立刻間覺得神飛心**,全身酥軟起來,那下身仿佛有男子和她交接似的,一時如醉如癡,如夢如醒,幾乎要想臥到地上去。這個時候,不但帝嚳和她說話沒有聽見,並且連她身子究竟在什麽地方,她亦不知道了。帝嚳因為她好一晌不答言,回轉頭來一看,隻見她兩隻眼睛餳餳兒的,似開似閉,兩個麵龐紅紅兒的,若醉若羞,恍惚無力,迎風欲欹,正不知她是什麽原故,忙問道:“汝怎樣?汝怎樣?汝身體覺得怎樣?”一迭連問了幾句,薑嫄總不答應。帝嚳慌忙道:“不好了,中了風邪。”連忙叫宮人過來扶著,一麵將自己所穿的衣服脫下來,披在薑嫄身上,又叫宮人扶抱她上車。上車之後,帝嚳又問道:“汝究竟怎樣?身上難過麽?”

薑嫄剛才被帝嚳連聲迭問,早經清醒過來,隻是渾身酥軟,動彈不得,隻能不語。這次又見帝嚳來問,想起前頭那種情形,不覺羞愧難當,把一張臉統統漲紅,直漲到脰頸上去了,卻仍是一句話說不出,隻好點點頭而已。帝嚳也不再問,吩咐從人,趕快驅車下山。過了一回,到了客館,下得車來,帝嚳又問薑嫄道:“現在怎樣?覺得好些麽?要不要吃點藥?”薑嫄此時神氣已經複原,心思亦已鎮定,但是終覺難於啟口,隻得勉強答道:“現在好了,不用吃藥,剛才想來受熱之故。”帝嚳聽了,亦不言語,就叫她早去休息。

到了次日起來,身體平複如常,帝嚳便吩咐動身,向西北進發。一路地勢都是沮洳卑濕,湖澤極多,人煙極少。到了大陸澤,改坐船隻,渡到北岸,百姓較為繁盛,聽見說帝後來了,紛紛都來迎接。帝嚳照例慰勞一番,問了些民間的疾苦,一切不提。

過了幾日,忽見隨從人等來報說,外麵伊耆侯求見。帝嚳大喜,就命召他進來。原來伊耆侯就是伊長孺,自從他的養女慶都做了帝嚳妃子之後,帝嚳見他才具不凡,就封他在伊水地方(現在河南伊陽縣)做一個侯國之君。哪知他治績果然出眾,化導百姓,極有方法。適值共工亂民平定,急須賢明的長官去設法善後,帝嚳便又將伊長孺改封在耆的地方(現在山西黎城縣)做個侯君,叫他去化導冀州的人民,所以就叫伊耆侯。

當下伊耆侯見了帝嚳,行禮已畢,帝嚳便問他道:“汝何故在此?”伊耆侯道:“臣前數日來此訪一友人,聽見駕到,特來迎接。”帝嚳道:“汝友何人?”伊耆侯道:“臣友名叫展上公,是個新近得道之士。”帝嚳道:“就是展上公麽?朕久聞其名,正想一見,不料就在此地,汝可為朕介紹。”伊耆侯道:“可惜他昨日已動身去了。”帝嚳忙問道:“他到何處去?”伊耆侯道:“他本是個雲遊無定之人,這次聽說要往海外,訪羨門子高和赤鬆子諸人,一去不知又要隔多少年才能回來。便是臣此次前來,亦因為知道他將有遠遊,所以特來送他的。”帝嚳道:“天下竟有這樣不湊巧之事,朕可謂失之交臂了。”說罷,不勝悵悵。當下帝嚳就留伊耆侯在客館夜膳。因為伊耆侯是有治績的諸侯,特地隆重地設起饗禮來。到那行禮的時候,薑嫄亦出來陪席,坐在一邊。

原來上古之時,男女之間雖然講究分別,但是並沒有後世的這樣嚴,所以遇到饗禮的時候,後妃夫人總是出來陪坐的。後來直到周朝,有一個陽國的諸侯,到一個繆侯那裏去,繆侯設饗禮待他。照例繆侯夫人出來陪坐,哪知陽侯看見繆侯夫人貌美,頓起不良之心,竟殺卻繆侯,奪了他的夫人去。從此之後,大家因為有了這個流弊,才把夫人陪坐這個禮節廢去,直到清朝,都是如此。人家家裏有客人來,主人招待,主婦總是不出來見的。現在外國風俗流到中華,請客之時,主人主婦相對陪坐,大家都說是歐化,其實不過反古而已。閑話不提。

且說當日帝嚳設饗款待伊耆侯,禮畢,宴坐,薑嫄也進內去了。帝嚳便問伊耆侯:“近來汝那邊民情如何?共工氏遺民頗能改過遷善否?”伊耆侯道:“臣到耆之後,確遵帝命,叫百姓勤於農桑,以盡地利;又叫他們節儉用財。有貧苦不能工作的,臣用貨財去借給他,賑濟他。到現在,他們頗能安居樂業,無匱乏之患了。而且風俗亦漸漸趨於仁厚,頗能相親相愛。遇到飲食的時候,大家能夠互相分讓;遇到急難的時候,大家能夠互相救助;遇到有疾病的時候,大家也知道彼此扶持,比到從前已覺大不同了。至於共工餘民,在臣所治理的耆國地方,本不甚多。有些住在那邊,現在都已能改行從善,請帝放心。”帝嚳聽了大喜,便說道:“朕此番北來,本擬先到汝處,再到太原,再上恒山。現在既然與汝遇見,那麽朕就不必再到汝處了。朕擬從涿鹿(現在察哈爾省涿鹿縣)、釜山(涿鹿縣東南)轉到恒山,再到太原,似乎路程較為便利些。”伊耆侯道:“帝往恒山,臣擬扈從。”帝嚳道:“不必,朕與汝將來再見吧。”伊耆侯隻得退出。過了幾日,帝嚳起身,伊耆侯來送,說道:“臣妻近日漸老多病,頗思見臣女慶都。臣擬待帝回都之後,遣人來迓臣女歸寧,不知帝肯允許否。”帝嚳道:“亦是人情之常,朕無有不允。待朕歸後,汝飭人來接可也。”說罷,彼此分散,伊耆侯自回耆國去了。

隻見最高峰上,有一座北嶽祠,祠門外有一塊玲瓏剔透的大石,高約二丈餘,矗立在那裏,石上刻著“安王”兩個大字,不知是什麽意思,更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何人所刻的。帝嚳研究了一回,莫名其妙,亦隻得罷休。禮過北嶽,與薑嫄各處遊玩一遍,就下山往太原而來。早有台駘前來迎接,帝嚳問起地方情形,台駘所奏大略與伊耆侯之言相同。帝嚳隨即向各處巡視一周,隻見那堤防溝渠等都做得甚好,汾水中流一帶,已現出一塊平原來了。帝嚳著實的將台駘嘉獎一番。時正炎夏,不便行路,帝嚳就在太原住下,閑時與台駘講求些水利治道。台駘有個胞兄,名叫允格,也時常來和帝嚳談論。台駘因為自己做諸侯甚久,而胞兄還是個庶人,心中著實不安,遂乘勢代允格求封一個地方。帝嚳道:“汝兄雖無功,但汝父玄冥師有功於國,汝現在亦能為民盡力,仗著這些關係,就封他一個地方吧。”當下就封允格於鄀(現在河南內鄉縣)。允格稽首,拜謝而去。

過了數日,到了梁山,就去尋訪溫泉,果然尋到了,卻在西南數百裏外(現在陝西澄城縣境),有三個源頭,下流匯合攏來,流到漆沮水(現在叫上洛水)中去的。當下帝嚳就解衣入浴,洗了一回。哪知這個泉水自此之後竟大大的出了名,到後來大家還叫他帝嚳泉,可見得是地以人傳了。閑話不提。

且說帝嚳知薑嫄有孕,將近分娩,就和薑嫄說道:“朕本擬從此地北到橋山(現在陝西中部縣西北)去拜謁曾祖考黃帝的陵墓,現在汝既須生產,恐怕多繞路途非常不便。朕想此處離汝家不遠,就到汝家裏去生產,並且預備過年,汝看好麽?”薑嫄笑道:“那是好極了。”當下帝嚳便吩咐隨從人等,到有邰國去。哪知走不多日,天氣驟冷,飄飄揚揚的飛下了一天大雪,把路途阻止。到得雪霽天晴,重複上道,已耽擱多日。一日正行到豳邑地方(現在陝西邠縣),一麵是沮水,一麵是漆水,薑嫄忽覺得腹中不舒服起來。帝嚳恐怕她要生產,就立刻止住車子不走,於是就在此住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