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共工氏稱霸九州·伏羲氏、女媧氏定嫁娶之禮·女媧氏摶土為人

且說帝嚳即位數年,四海之內,無不臣服,隻有一個共工國不肯歸附。原來那共工國在冀州地方(現在河北、山西兩省之地)。那地方有兩個大澤,一個叫大陸澤(現在河南修武縣以北,一直向東北,過河北省巨鹿縣而東北,都是從前的大陸澤。現在河北省的胡盧河、寧晉泊,大陸澤是它中心之地),在東麵;一個叫昭餘澤(在此刻山西省中部祁縣一帶就是它中心之地),在西麵,都是汪洋無際的。所以那個地方的人民,十分有九分住在水麵,以船為家,熟悉水性,性情又非常之凶猛,在中國上古史上麵很有重大關係。若不把他從頭敘明,讀者一時絕不能了解。

卻說伏羲氏的末年,這個冀州地方出了一個怪人,姓康,名回,生得銅頭鐵額,紅發蛇身,想來亦是一位天降的魔君,來和人民作對的了。那康回相貌既如此怕人,性情又非常凶惡,當時地方上的人民就推戴他做了首領,號稱共工氏。他既做了首領之後,霸有一方,常帶了他凶猛的人民來爭中原,要想做全中國的大皇帝。他們既然熟悉水性,所以和他人打起仗來,總是用水攻,因此附近各國都怕他,差不多都聽他的號令。這康回就此稱霸於九州。因為擅長用水,自以為得五行之中的水德,一切官製都用水來做名字,亦可謂一世之雄了。誰知道偏偏有人起來和他對抗,那和他對抗的是什麽人呢?是伏羲氏的妹子,號叫女媧氏。那女媧氏生在承注山地方(現在山東濟寧縣南四十裏),雖則是個女子,但也是個極奇怪的人。她的相貌尤為難看,牛首蛇身而宣發。她的本領又極大,一日之中,可以有七十種變化,要變什麽就是什麽,真可說是我們中國千古第一英雌了。她在伏羲氏的時候,即已做過一件極重要之事,就是製定嫁娶之禮。

原來太古時男女之間,豈但是交際公開,自由戀愛,簡直是隨意匹配。女子遇到男子,無一個不可使他為我之夫;男子遇到女子,亦無一個不可使她為我之妻。弄到後來,生出一個子女,問他究竟是誰生的,他的父親究竟是誰,連他母親自己亦莫名其妙。

女媧氏看到這種情形,大大的不以為然,就和伏羲氏商量,要想定一個方法來改正它。伏羲氏問道:“你想定什麽方法呢?”女媧氏道:“我想男女兩個配做一對夫妻,必定使他們有一定的住所,然後可以永遠不離開。不離開,才可以不亂。現在假定男子得到女子,叫作有室;女子得到男子,叫作有家。這‘家室’兩個字,就是一對夫妻永遠的住所了。但是,還是男子住到女子那邊去呢,還是女子住到男子這邊來呢?我以為應該女子住到男子這邊來。何以故呢?現在的世界,還是草茅初啟,算不得文明之世。第一,要能夠謀衣食;第二,要能夠抵抗仇敵。將男子和女子的體力比較起來,當然是男子強,女子弱。那麽,男子去供給女子,保護女子,其勢容易;女子去供給男子,保護男子,其勢繁難。而且,女子以生理上不同的原故,有時不但不能夠供給男子,保護男子,反而必須受男子的供給與保護,既然如此,那麽應該服從男子,住到男子那邊去,豈不是正當之理麽!所以我定一個名字,男子得到女子,叫作娶,是娶過來;女子得到男子,叫作嫁,須嫁過去。大哥,你看這個方法對麽?”伏羲氏道:“男女兩個,成了夫妻,就是室家之根本,盡可以公共合意,脫離他們現在的住所,另外創設一個家庭,豈不是好?何必要女的嫁過去,男的娶過來,使女子受一種依靠男子的嫌疑呢?”

女媧氏道:“這層道理,我亦想過,固然是好的,但是有為難之處。因為有了夫妻,就有父子,那做父母的將子女辛辛苦苦養將大來,到得結果,兒子女兒尋了一個匹配,雙雙的都到外邊另組家庭,過他的快活日子去了,拋撇了一對老夫妻在家裏,寂寞伶仃,好不淒慘呀!萬一老夫妻之中,再死去一個,隻剩得一個孤家寡人,形影相吊,你想他怎樣過日子呢!況且一個人年紀老了,難免有耳聾眼瞎、行動艱難等情形,或者有些疾病,全靠有他的子女在身邊,可以服侍他,奉養他。假使做子女的都各管各去了,這老病的父母交付何人?講到報酬的道理,子女幼時不能自生自養,全靠父母撫育,那麽父母老了,不能自生自養,當然應該由做子女的去服侍奉養,這是所謂天經地義,豈可另外居住,拋撇父母不管麽?”

伏羲氏道:“照你這樣說來,子女都應該服侍父母,奉養父母,這是不錯的。但是,女子嫁到男家,那麽她的父母哪個去服侍奉養呢?難道女子都是沒有父母的麽?”女媧氏道:“我所定的這個法子,亦是不得已的法子。因為各方麵不能麵麵顧到,隻好先顧著一麵,所謂‘兩利相權取其重,兩害相較取其輕’呀。況且照我的法子做起來,亦並非沒有補救的方法。因為那女子的父母,不見得隻生女兒,不生兒子的。假使有兒子,那麽女兒雖去嫁人,兒子仍舊在家裏,服侍奉養何愁沒有人呢?如果竟沒有兒子,那麽亦可以使男子住在女子家裏,不將女子娶過去,或者女子將父母接到男子家中去,或者將所生的兒女承繼過來,都是個補救之法,不過是個變例罷了。”

伏羲氏道:“你所說的男子必定要娶,女子必定要嫁,這個道理我明白了。但是,在那嫁娶的時候,另外有沒有條件呢?”女媧氏道:“我想還有三個條件:第一個是正姓氏,第二個是通媒妁,第三個是要男子先行聘禮。”伏羲氏道:“何以要正姓氏呢?”女媧氏道:“夫妻的配合,是要他生兒育女、傳種接代的。但是,同一個祖宗的男女,卻配不得夫妻。因為配了夫妻之後,生出來的子女,不是聾,就是啞,或者帶殘疾,或者成白癡。即使一個時候不聾、不啞、不帶殘疾、不成白癡,到了一兩代之後,終究要發現的,或是愚笨,或是短命,或是不能生育。所以古人有一句話,叫作‘男女同姓,其生不蕃’,真是曆試曆驗的。細細考察起來,大概是血分太熱的原故。所以我說,第一要正姓氏。凡是同姓的,一概禁止他們相配。大哥你看錯不錯?”

伏羲氏道:“不錯不錯。那第二個條件通媒妁,又是什麽意思呢?”女媧氏道:“這是鄭重嫁娶的意思。我看現在男女的配合,實在太不鄭重了。他們的配合,可以說全是由於情欲的衝動,而沒有另外的心思。男女的情欲,本來是極易衝動的。青年男女的情欲,尤其容易衝動。他們既然以情欲衝動而配合,那麽一經配合之後,情欲衝動的熱度漸漸低落,就不免冷淡起來了。久而久之,或者竟兩相厭惡起來了。大凡天下的事情,進得太快的,退起來亦必定極快;結合得太容易的,分散起來亦必定極容易。所以那種自由配合的夫妻,自由離異的亦是很多很多。夫妻配合,原想組織一個永遠的家庭,享受永遠之幸福的。如若常常要離異,那麽永遠之家庭從何而組織,幸福從何而享受呢?所以我現在想出一個通媒妁的方法來,媒是謀劃的意思,妁是斟酌的意思。男女兩個,果然要嫁要娶了,打聽到或者見到某處某家有一個可嫁可娶之人,那麽就請自己的親眷朋友,或者鄰裏,總要年高德劭、靠得住的人,出來做個媒妁。先商量這兩個人到底配不配,年紀如何,相貌如何,性情如何,才幹如何,平日的行為如何。一切都斟酌定了,然後再到那一方麵去說;那一方麵,亦如此請了媒妁,商量斟酌定了。大家同意,然後再定日期,行那個嫁娶之禮。一切都是由兩方媒妁跑來跑去說的,所以叫作通媒妁。照這個方法,有幾項好處。一則可以避免男女情欲的刺激。因為男女兩個自己直接商量,雖則個個都有慎重選擇的意思,但是見了麵之後,選擇慎重的意思往往敵不過那個情欲的衝動,急於求成,無暇細細考慮,也是有的。現在既然有媒妁在中間說話,那媒妁又是親眷朋友鄰裏中年高德劭靠得住的人,那麽對於男女兩個可配不可配,當然仔細慎重,不至錯誤,這是一項好處。二則可以避免奸詐鬼蜮的行為。男女自己配合,兩個果然都是出於誠心,那也罷了。最可怕的,其中有一個並不誠心,或是貪她的色,或是貪他的財,或是貪圖一時之快樂,於是用盡心機,百般引誘,以求那一方麵的允許。青年男女有何見識?不知不覺,自然墮其術中。即或覺得這個事情有點不妙,但是覿麵之下,情不可卻,勉強應允,也是有的。到得後來,那個不誠心的人目的既達,自然立刻拋棄;那被拋棄的人,當初是自己答應的,自己情願的,旁無證人,連冤枉也沒處叫。自古以來,這種事情不知有多少!假使經過媒妁的商量斟酌,這種奸詐鬼蜮伎倆當然不至發生,這是第二項好處。第三項,是可以減少夫妻的離異。男子出妻,女子下堂求去,夫妻兩個到得萬萬不能同居的時候,出此下策,亦是無可如何之事。但是如果可以委曲求全,終以不離異為是。因為夫妻離異,究竟是個不祥之事呀。不過人的心理,都是厭故而喜新的。雖則嫁了娶了,隔了一晌,看見一個漂亮的人,難免不再發生戀愛。既然發生戀愛,當然要舍去舊人,再去嫁他娶她了。自古以來,夫妻因此而離異的著實不少。如果嫁娶的時候,限定他必須要通媒妁,那麽就有點不能自由了。剛才請媒妁的,何以忽然又要請媒妁?他自己一時亦開不出這個口。況且媒妁跑來跑去,何等麻煩!嫁娶的時候,又不知要費多少手續,那麽,他們自然不敢輕於離異,希圖再嫁再娶了,這是第三項好處。大哥!你看何如?”

伏羲氏道:“很有理,很有理。第三個條件行聘禮,又是怎麽一回事呢?”女媧氏道:“這個條件是我專對男子而設的。大凡天下世界,女子對不住男子的少,男子對不住女子的多。我主張女子住到男子那邊去,我又主張女子服從男子,這是我斟酌道理而言的,並非是重男輕女。我恐怕世界上那些不明道理的男子,聽了我的說話,就驕傲起來,以為女子是受我保護的,要我供給的,應該服從我的,於是就淩辱女子,欺侮女子,或者竟以女子為供我娛樂的玩物,那就大大的不對了。我所以定出這個行聘的方法來,凡嫁娶之時,已經媒妁說明白了,男子必先要拿點貴重物件,送到女家去,表明一種誠心求懇的意思,又表明一種尊重禮貌的意思,這個婚姻才可以算確定。我的意思,要給那些男子知道,夫妻的‘妻’字是‘齊’字的意思,本來是和我齊一平等,並不是有什麽高低的;是用尊敬的禮貌、誠懇的心思去請求來,替我主持家政,上奉祭祀,下育兒孫的,並不是隨隨便便,快我之情欲的。那麽做起人家來自然是同心合意,相敬如賓,不輕易反目了。大哥!你說是不是?”

伏羲氏道:“道理是極充足的,不過那行聘的貴重東西,究竟是什麽東西呢?索性也給他們決定了,免得那些不明事理的人又要爭多嫌少,反而弄出意見來。”女媧氏道:“不錯,我想現在是茹毛飲血的時候,最通行的是皮,最重要的也是皮,就決定用皮吧。”伏羲氏道:“用幾張呢?”女媧氏道:“用兩張皮,取一個成雙的意思,不多不少,貧富鹹宜。大哥!你看如何?”

伏羲氏笑道:“好好,都依你,隻是你這幾個方法定得太凶了,剝奪人家的自由,製止人家的戀愛,隻怕幾千年以後的青年男女,要大大的不依,罵你是罪魁禍首呢!”女媧氏也笑道:“這個不要緊,隨便什麽方法,斷沒有曆久而不敝的。果然那個時候另有一個還要好的方法來改變我的方法,我也情願。況且,一個方法能夠行到幾千年,還有什麽可說,難道還不知足麽?”

當下兄妹二人商議定了,到了第二日,就下令布告百姓,以後男女婚姻,必須按照女媧氏所定的辦法去做,並且叫女媧氏專管這件事。女媧氏又叫一個臣子,名叫蹇修的,辦理這媒妁通辭的事情。自此以後,風俗一變,男女的配合,不會同那禽獸的雜亂無章了。於是百姓給女媧氏取一個別號,叫作神媒。以上所說,就是女媧氏在伏羲氏時候的一回故事。

後來伏羲氏既死,女媧氏代立,號叫女希氏。沒有幾年,因為年亦漸老,便退休在麗的地方(現在陝西藍田縣女媧穀),不問政事了。哪知來了一個康回,專用水害人,女媧氏老大不忍,於是再出來和康回抵抗,她一日之中是有七十種變化的,一日化作一個老農,跑到康回那裏去探聽情形,隻見那些人正在那裏操演決水灌水的方法。有些人在大川中間,用一包一包的沙土填塞起來,等到上流之水積滿,他就將所有沙土一齊取出,那股水勢自然滔滔汩汩向下流衝去,這是一種方法。有些人在大川兩岸或大湖沿邊築起很高的堤防來,將水量儲蓄得非常之多,陡然之間,又將堤防掘去一角,那股水就向缺口衝出,漫溢各地,這又是一種方法。有的在山間將那溪流防堵起來,使那股水聚於一處,然後再將山石鑿去一塊,那水就從缺口倒瀉而下,宛如瀑布,從下麵望上麵,仿佛這水是從天上來的,這又是一種方法。康回督著百姓,天天在那裏做這種勾當,所以那些百姓手腳已操練得非常純熟。

女媧看了一轉,心中暗想道:“原來如此,難怪大家不能抵擋了。”於是就回到自己國裏,發布命令,叫眾多百姓預備大小各種石頭二萬塊,分為五種,每種用青、黃、赤、黑、白的顏色作為記號。又吩咐預備長短木頭一百根,另外再備最長的木頭二十根,每根上麵,女媧氏親自動手,都給它雕出一個鼇魚的形狀。又叫百姓再備蘆草五十萬擔,限一個月內備齊。百姓聽了,莫名其妙,隻得依限去備。那女媧氏又挑選一千名精壯的百姓,指定一座高山,叫他們每日跑上跑下兩次,以快為妙。又挑選二千名伶俐的百姓,叫他們到水裏去遊泳汩沒,每日四次,以能在水底裏潛伏半日為妙。但是這一項,百姓深以為苦,因為水底裏絕沒有半日可以潛伏的。女媧氏又運用神力,傳授他們一種秘訣,那二千名百姓都歡欣鼓舞,各各去練習了。女媧氏布置已畢,閑睱無事,有時督著百姓練習跑山,有時看著百姓練習泅水,有時取些泥土,將它捏成人形,大大小小,各種皆有。每日捏多少個,仿佛她自己有一定的課程,陸續已捏有幾千個了。眾百姓看了,更不知道她有什麽用處。

這時候,康回南侵的風聲日緊一日,眾百姓急了,向女媧氏道:“康回那惡人就要侵過來了,我們怎樣抵擋呢?兵器技擊,我們亦應該練習練習,那才可以和他廝殺。”女媧氏道:“是呀,我正在這裏預備呢。跑山泅水,是預備破他水害的,至於廝殺,我實在不忍用你們。因為廝殺是最危險的事情,不要說打敗,即使打勝,亦犯不著。古人說:‘殺人一千,自傷八百。’用我們八百個人去換他們一千,雖則打勝,於心何忍呢!”眾百姓道:“那麽他們殺過來,將如之何?”女媧氏道:“我自有主張,你們不必著急。你們隻要將竹木等利器預備好就是了。”眾百姓對於女媧氏是非常信仰的,聽見她如此說,料她必有另外的方法可以抵禦,便不再言,大家自去預備竹木等利器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