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赤鬆子治病·帝嚳至青城山訪道·天皇之曆史

且說鳳凰飛來之後,那些百姓是從沒有見過的,真看得稀奇極了,有些竟長日的守著它看,隻見它起來時候的鳴聲,總是“上翔”兩個字;停落時候的鳴聲,總是“歸昌”兩個字;早晨的鳴聲,是“發明”兩個字;昏暮的鳴聲,是“固常”兩個字;日間的鳴聲,是“保長”兩個字。又看它不是梧桐樹不棲,不是竹實不食,不是醴泉不飲。飛起來時,大批異鳥天翟等總是跟著,沒有單獨飛過。那些百姓在幾日之中,竟把這種情形考查得清清楚楚,真個是聖世盛瑞了。

過了三日,正是作樂享上帝的正日,帝嚳和群臣先期齋戒,約定半夜子初就先到合宮裏去布置一切。哪知鹹黑忽然病倒了,不省人事,原來他三年以來製樂造器,心力用得太過,明日又是個正日,大典大禮所在,關係非輕,他尤其用心籌度,深恐或有一點疏漏,致敗全功,哪知一時氣血不足,竟有類乎中風,仰麵困翻了。這時大眾心慌,不但是慌他的病勢而已,一切布置都是他一人主持,蛇無頭而不行,明日之事豈不要擱淺麽!所以一麵趕快給他延醫,一麵飛奔的通知帝嚳。

帝嚳這一驚非同小可,也顧不得是齋戒期內,就想出宮去望鹹黑。後來一想,究竟不是,先叫人去探聽吧。不多一回,探聽的人和診治的醫生一齊同來,向帝嚳道:“這病是用心過度,血往上衝所致。現在照法施治,大命已屬無妨,不過半月之內恐絕不能照常行動。”帝嚳聽了大命無妨的話,雖略略放心,但想明日之事,不免焦心。

正在躊躇,左右忽報赤鬆子求見。帝嚳聽了,知道他突如其來必有原故,即忙迎入坐下。赤鬆子道:“山人聽說大樂正病了,急切不能痊愈,明日大事又少他不得,山人有一顆黃珠在此,可以治這個病,請王子飭醫生拿去,將這珠在大樂正身上周遍摩擦一番,就好了。”說罷,將珠取出,遞與帝嚳。眾人一看,色如真金,確是異寶。帝嚳大喜,忙叫醫生拿去如法施治,不到一時,鹹黑已和那醫生同來,交還黃珠,兼謝帝嚳和赤鬆子。帝嚳看他精神矍鑠,一無病容,大為驚異,便問赤鬆子道:“這顆仙珠,是老師所煉成的麽?”赤鬆子道:“不是,它名叫銷疾珠,是個黃蛇之卵,所以一名蛇珠。這黃蛇卻是仙山之物,很不易看見。山人從前偶然遊戲,遇到黃蛇,要想拿它作龍騎,哪知它走入水中,忽然不見,就遺下這顆卵,為山人所得。山人知道它可以治百疾,有起死回生之奇效,所以常帶在身邊,這就是黃珠的曆史了。”眾人聽了,無不稱奇,鹹黑尤感謝不置。

這日半夜裏,帝嚳君臣就先到合宮布置一切。天色黎明,大眾恪恭將事。少頃,倕的鞀聲一動,鍾聲、磬聲、鼙鼓聲、椎鍾聲便一齊動作起來,中間雜以苓管聲、塤篪聲,熱鬧非常。忽而鹹黑亢聲一歌,三十六個伶人都接著齊唱,唱歌聲與樂器之聲按腔合拍,和諧之至。接著,那六十四個舞人亦都動手了,還有那許多不拿樂器的伶人,亦用兩手交拍起來,以與那樂聲的音節相應和。正在目窮千變、耳迷八音的時候,隻見那對麵林中的鳥兒亦個個舞起來了。當先的一對鳳凰,隨後的是十幾對天翟,再次的是各種文鳥,翻飛上下,左右參差,仿佛如五彩錦繡在空中亂抖,又仿佛如萬朵奇花在風前齊放,真是好看至極。舞到後來,裏麵的歌止樂終,它們亦漸漸的歇住,仍舊棲息在樹木之上。這一次,直把帝嚳喜得來樂不可支,便是那些百姓群臣亦個個開心之至,交口稱頌帝嚳的功德能夠感動禽獸,是萬古所稀有的。自此以後,數年以來所籌備經營的作樂事情,居然得到一個很美滿的結果,於是大家又要商議請行封禪之禮了。

帝嚳自從赤鬆子介紹過兩個真仙之後,時常想去訪求,但是封禪的泰山在東方,兩個真仙所住的在西麵,路徑是不對的。是先行封禪之禮呢,還是先訪兩個真仙呢?一時委決不下,便來請教赤鬆子。赤鬆子道:“據山人之意,似乎應該先訪真仙。因為封禪之禮,不過是王者告成功於天的一個手續,或遲或早,並無一定的。現在王子對於服食導引等功夫漸漸已有門徑,正應該訪道求仙,以竟大功。功成之後,再行封禪禮,並不算晚呢。”帝嚳道:“老師指教極是,夋本來亦如此想,但是夋此番前去,擬請老師同往,庶不至於訪求不遇,不知老師肯賜允許麽。”赤鬆子道:“這個不必。王子聖德昭著,加以虔誠去尋訪,絕沒有不遇的道理。至於山人,是個閑散之人,和他們真仙氣詣不同,同去亦殊無謂。昨日剛計算過,在這裏閑住,不知不覺時日已經甚久了,現在暫擬告別,且等王子道成之後,我們再相見吧。”帝嚳忙道:“老師既不願同去,亦不妨在此寬住幾時,何必就要去呢?”赤鬆子笑道:“不瞞王子說,山人山野之性,一向散**慣了,在這裏一住幾個月,如鳥在籠中,實在受不住這種拘束。況且王子既出去訪道,山人住在這裏做什麽?好在王子大道計日可成,我們後會之期亦不遠呢。”帝嚳道:“雖然如此,夋總要請老師再住幾日,且待夋動身之時,一同登程何如?”赤鬆子答應道:“這個可以。”於是帝嚳就去打疊一切,又擇了起身的日期。

到了那日,帝嚳與赤鬆子一同出行,百官群臣在後相送。大家因為赤鬆子是個神仙,這一去之後,不知能否再見,都有依戀不舍之意。赤鬆子與大家一一握手道別,亦都有贈勉的話。獨對於老將司衡羿,更著實的殷勤,向他說道:“老將軍年紀大了,忠心赤膽,實在是很可欽敬的,將來天下尚有一番大亂,全仗老將軍雙手扶持,願加意自己保重為要。不過有一句話,老將軍所最怕的是鵷扶君,以後倘使碰著了,千萬不可去得罪他,須切記山人之言。”說罷,就向帝嚳和眾人告別,轉身飄然而去。大家聽了,都莫解所謂,隻得聽之。便是老將軍也不將他的話語放在心上,以為隻要將來碰到鵷扶君的時候再留心就是了。

這裏帝嚳直待赤鬆子去遠,方才與群臣作別,向西南而行。這一次是誠心訪道,所以對於沿途風景略不在意,便是各處的諸侯亦都不去驚動他們。沿著伊水,翻過熊耳山(現在河南盧氏縣南),到了漢水旁邊,適值水勢大漲,車馬不能通行,隻得暫時歇住。那些百姓感戴帝嚳的恩德,聽說駐蹕在此,個個都來拜謁。帝嚳一麵慰勞,一麵教導他們,對於農桑實業,務須大家盡力,不可怠忽;又教他們對於用財務須節儉,千萬不可浪費,倘使政令有不便的地方,盡管直說,可以改的總答應他們一定改。那些百姓聽了,個個滿意,都歡欣鼓舞而去。後來大家就在這個地方給帝嚳立一個廟(現在陝西洵陽縣南),春秋祭祀之,這是後話不提。

且說帝嚳等水退之後,即便動身,溯漢水而上,逾過嶓塚山(現在陝西略陽縣東)、左擔山(現在四川平武縣東),直到岷江流域,在路上足足走了五個多月。

有一日,遠遠望見青城山了,帝嚳即忙齋戒沐浴,整肅衣冠,上山而來。哪知車子剛到山腳,隻見有兩個童子在旁迎接,拱手問道:“來者莫非當今聖天子麽?”帝嚳大驚,問那童子:“汝何以知之?”童子道:“早晨吾師說,今日當今聖天子要來枉駕,叫我們前來伺候,吾師隨後便來迎接了。”帝嚳尤為詫異,便問道:“汝師何人?”童子道:“法號天皇。”

正說之間,隻見山坡上一個道者飄然而來,童子忙指道:“吾師來了,吾師來了。”帝嚳一看,隻見那天皇褊衣盧服,貌甚不揚,但是不敢怠慢,急忙跳下車,上前施禮。那時天皇已到麵前,拱手先說道:“王子駕臨,有失遠迎,恕罪恕罪。”帝嚳一麵施禮,一麵說道:“夋竭誠遠來叩謁,深恐以下愚之質,擯斥不屑教誨,乃承吾師不棄,且勞玉趾,遠下山來,益發使夋不安了。”天皇道:“王子功德巍巍,現在做世間之帝主,將來列天上之仙班,名位之隆,遠非野道所能及,又承枉駕辱臨,安敢不來迎接呢!”帝嚳又謙讓兩句,便回頭吩咐從人在山下等候,自己卻與天皇同上山來。

走不二裏,隻見路旁山壁上刻有五個摩崖大篆,細看乃是“五嶽丈人山”五個字,下麵具款是黃帝軒轅氏的名字,原來當初黃帝亦曾來此問天皇以盤龍飛行之道,所以特封青城山為五嶽丈人山,並刻字於此,以誌紀念。帝嚳見了,更是肅然起敬。又走了一回,遙望奇峰屏列,曲崦低環,樹陰中微露牆屋一角。天皇用手指指道:“這是野道的下院,且進去歇歇吧。”帝嚳上去一看,隻見那道院背山臨澗,景物清幽,種樹成行,甃石做路,門外柳花糝徑,豆蔓緣籬,杉柏四圍,竹扉半掩,真乃是個仙境。

進院之後,行禮坐定,帝嚳便將訪道之意與天皇說了。天皇道:“王子過聽了。野道所知,甚為有限,恐不能大有益於王子,但既蒙不棄,亦自願貢獻一點愚見。請問王子所問的,究竟是長生不死之道呢,還是白日飛升之道呢?如果是白日飛升之道,固然甚難,除出令祖黃帝之外,殊不多見,即使是長生不死之道,亦甚不容易,至多不過一個老而屍解罷了。因為人的精神不能不附麗於肉體,但是肉體這項東西,不能久而不壞。譬如一項用器,用久必弊,勉強修補,終屬無益,這亦是天然的道理,所以仙家不僅注意在服食導引,以維持他的衰老之軀,尤注重在脫胎換骨,以重創他的新造之軀。即如赤鬆子、展上公諸人,王子都是見過的,看他們那種神氣,仿佛都是長生不老的樣子,其實他們的身體,不知道已經更換過幾回了。即如野道,王子看起來,豈非亦是一個長生不老的人麽?其實野道不但死過一次,並且死過多次。”

帝嚳聽了,詫異之至,便問道:“既然死了,何以此刻還在世界呢?”天皇道:“這種死法,仙家不叫作死,叫作屍解。屍解的原因有三種:一種是要脫胎換骨,另創一個新身軀,因此就將那舊的臭皮囊舍去,所以叫作屍解,解是分解的意思;一種是因為在人間遊戲久了,被世人糾纏不過,借一個方法,解脫而去;還有一種,是因為功成業就,不願再到人間,所以也借此脫然而去。這兩種屍解,都是解脫的意思。但是無論哪一種,這脫胎換骨的功夫總是不可少的。”

帝嚳道:“老師以前死過幾次的事情,可否略說一點給夋聽麽?”天皇笑道:“王子到此間來,可知道野道從前在俗世時的姓名麽?”帝嚳道:“夋疏忽,未曾打聽。”天皇道:“野道俗名叫作寧封子,在令曾祖黃帝的時候,曾經做過陶正之官,與王子排起來,還有一點世交呢。”帝嚳愕然道:“原來就是寧老師,夋真失敬了。”說罷,重複稽首。

天皇道:“當初野道確好仙術,不遠萬裏,到處尋訪,對於脫胎換骨的方法,略略有點知道。後來走到昆丘之外一個洹流地方,去中國約有萬裏之遙。那地方滿地都是沙塵,所以一名叫蘭沙,腳踏著就要陷落去,也不知道它底下有多少深;遇到大風的時候,那沙就滿天的飛起來,同霧露一般,咫尺之間都辨不清楚,是個極凶險的所在。但是那水裏有一種花,名叫石蕖,顏色青青,堅而且輕,跟著大風欹來倒去,覆在水麵上,甚為好看。而且這種石蕖,一莖百葉,千年才開一次花,極為名貴,所以求仙的人往往歡喜到那裏去望望。就是令曾祖黃帝,經野道談起之後,亦曾經去看過。當時野道到了那邊,正在賞玩的時候,忽見水中有無數動物在那裏遊泳,忽然有幾個飛出水麵來,把野道嚇了一跳。仔細一看,原來一種是神龍,一種是魚,一種是鱉,都是能飛的。恰好有一條飛魚向野道身邊飛來,野道不禁大動其食欲,便順手將它捉住,拿到所住的山洞裏,烹而食之,其味甚佳,方為得意。哪知隔不多時,身體忽然不自在起來了,即刻睡倒,要想運用那脫胎換骨的方法,但是那時候功夫不深,一時竟做不到,足足過了二百年,才得脫換成功,複生轉來,這是野道第一次的死了。野道當日複生之後,就作了一篇七言的頌詞,讚美那石蕖花,內中有兩句,叫作‘青蕖灼爍千載舒,百齡暫死鉺飛魚’,就是詠這次的事情了。

帝嚳慌忙稽首道:“老師明誨,夋如開茅塞,但不知脫胎換骨之法如何可成。還求老師教誨。”天皇道:“此法一言難盡,一時難明,此刻時已不早,王子腹中想必饑餓,野道已令小徒薄具蔬肴,且待食過之後,與野道同至山上,再談吧。”帝嚳唯唯稱謝。少頃,童子果然搬出飯來,食過之後,帝嚳就和天皇一同上山。一路山勢皆排闥擁澗,仿佛和迎接人一般,而且鬆篁夾道,陰翠欲滴,溪流錚琮作響,音韻如奏笙簧,山色嵐光,挹人衣袖,比到半山風景又勝一層。那山勢亦愈上愈峻,不知翻過幾個盤道,方才到得山頂,卻已日平西山,天色垂暮。帝嚳看那上院的結構,並不宏大,卻是精雅絕倫,幾案之上及四壁,都是堆著簡冊。天皇招呼帝嚳坐下,便問道:“今日走這許多山路,疲乏了麽?”帝嚳道:“貪看山景,尚不覺疲乏。此山不知共總有多少峰頭。”天皇道:“此山有三十六個峰頭,以應天罡之數;又有七十二個洞,以應地煞之數;此外另有一百八十個景致,今日所走,不過它的一小部分呢。”

隔了一回,吃過晚膳,一輪明月湧上東山,照得大千世界同銀海一般,那天皇就邀帝嚳到院門外一塊大石上並坐傾談,並將所有脫胎換骨的大道盡心傳授,又向帝嚳道:“野道還有許多書籍,可以奉贈。”說畢,就匆匆走進院去。

那時上院室中已是昏黑之至,但是天皇一踏進去,便覺滿室通明,纖毫畢現。帝嚳在外麵遙望,並未見他燃燈點燭,不知此光從何而來,不覺萬分詫異。細細考察那光芒,像是從天皇身上射出,仿佛他胸前懸有寶炬一般,照來照去,總是依著天皇的身軀轉動。正猜想不出這個理由,隻見天皇走到幾案旁邊,在許多書籍之中取了幾冊,又走到東壁、西壁兩處,各取了幾冊,隨即轉身向外,匆匆而來。這時候帝嚳卻看得清楚了,原來那個光芒,竟是從天皇腹中迸出來的,灼灼奪目,不可逼視。等到天皇走出院外,在明月之下,那光芒就不見了。帝嚳正要動問,那天皇已走到麵前,將許多書籍遞與帝嚳,說道:“這些書都可時時觀看,作為參考之用,那麽對於各種大道都可有點門徑,不但脫胎換骨一法而已。”

帝嚳接來,隨手翻開一看,隻見上麵都是些符篆,下麵卻有許多注釋。天皇道:“這一部叫作《五符文》,備具五行之妙用,王子可細心參之,成道入德之門大略都在這裏了。”帝嚳聽了,慌忙再拜領受。這一夜,二人直談到月落參橫,方才就寢。在那就寢之前,天皇陪著帝嚳走進院去,一到黑暗之地,天皇腹中的光芒又吐出來了。帝嚳便問道:“老師這個光芒,是一種仙術,一時拿來應用的呢,還是修煉之後自然而然會有的呢?”天皇笑道:“都不是,都不是,有一種植物,名叫明莖草,亦叫洞冥草,夜裏望過去,如金燈一般,折取這草的枝條燒起來,能夠照見鬼物的形狀,卻是一種寶貴的仙草。野道頗歡喜吃它,常常拿來做糧食,哪知久服之後,深得它的好處,每到夜暝之時,或黑暗之中,不必燃燭,亦不必另用什麽仙術,腹中之光通於外麵,無物不見,真是非常便利。”帝嚳聽了,方才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