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2

“幹嗎要編?為的要做個大人物啊!”孩子一肚子全是祖父的教訓和他天真的夢想。

高脫弗烈特溫柔地笑了笑。克利斯朵夫有點兒生氣了,問:“您笑什麽?”

高脫弗烈特回答:“噢!我啊,我是個挺平常的人。”

他摩著孩子的頭,問:“那麽你是要做個大人物了,你?”

“是的。”克利斯朵夫挺高傲地回答。

他以為舅舅會誇他幾句,不料舅舅又問:“幹嗎要做大人物?”

“為編些好聽的歌呀!”

高脫弗烈特又笑起來:“你想編些歌,為的要做個大人物;你想做個大人物,為的要編些歌。你倒像一條狗追著自己的尾巴打圈兒。”

克利斯朵夫聽了大不高興。要是在別的時候,他決不肯讓一向給他嘲笑慣的舅舅反過來嘲笑他。同時,他做夢也想不到舅舅會那樣聰明,一句話把他駁倒。他想找個理由或是什麽放肆的話頂回去,可是找來找去找不到。高脫弗烈特接著又說:“大人物有什麽用?哪怕你像從這兒到科布倫茨一樣大,你也作不了一支歌。”

克利斯朵夫不服氣了:“要是我想作呢!……”

“你越想作越不能作。要作的話,就得跟它們一樣。你聽啊……”

月亮剛從田野後麵上升,又圓又亮。地麵上,閃爍的水麵上,有層銀色的霧在那裏浮動。青蛙們正在談話,草地裏的蛤蟆像笛子般唱出悠揚的聲音。蟋蟀尖銳的顫音仿佛跟星光的閃動一唱一和。微風拂著榛樹的枝條。河後的山崗上,傳來夜鶯清脆的歌聲。

高脫弗烈特沉默了半晌,歎了口氣,不知是對自己說還是對克利斯朵夫說:“還用得著你唱嗎?它們唱的不是比你所能作的更好嗎?”

這些夜裏的聲音,克利斯朵夫聽過不知多少次,可從來沒有這樣的感覺。真的!還用得著你唱嗎?……他覺得心裏充滿著柔情與哀傷。他真想擁抱草原、河流、天空和那些可愛的星。他對高脫弗烈特舅舅愛到了極點,認為他是最好、最美、最聰明的人,從前自己把他完全看錯了。克利斯朵夫不了解他,大概他很難過吧。他悔恨交集,真想叫出來:“舅舅,不要難過了,我以後不跟您淘氣了!原諒我吧,我多愛您!”可是他不敢說。——忽然他撲在舅舅懷裏,沒法說出心裏的話,隻熱烈地擁抱著舅舅,說了好幾遍:“我多愛您!”高脫弗烈特又驚又喜,親著孩子,一迭連聲地嚷著:“怎麽啦?怎麽啦?”然後他站起來拉著他的手說了聲:“得回去了。”克利斯朵夫很不高興,以為舅舅沒有懂得他的意思。可是快到家的時候,高脫弗烈特對他說:“以後,要是你願意,咱們可以在晚上再去聽上帝的音樂,我再給你唱別的歌。”等到克利斯朵夫不勝感激地擁抱舅舅,預備去睡覺了,他看出舅舅是完全了解他的。

從此他們常常在晚上一塊兒散步:一聲不出地順著河邊走,或是穿過田壟。高脫弗烈特慢慢地抽著煙鬥,克利斯朵夫拉著他的手,對著黑暗有點兒害怕。他們坐在草上;靜默了一會兒之後,高脫弗烈特和他談著星辰、雲彩,教他辨別泥土、空氣,和水的氣息,辨別在黑暗中飛舞蠕動、跳躍浮遊的萬物的歌聲、叫聲、響聲,告訴他晴雨的先兆、夜間的交響曲中數不清的樂器。有時高脫弗烈特唱些或是悲涼或是快樂的歌,總是那一派的;而克利斯朵夫聽了也總是一樣地激動。他要唱的話,一晚也隻唱一支歌。克利斯朵夫又發覺,凡是要求他唱的,他總唱得很勉強;最好是要他自動想唱的時候。往往你得不聲不響地等個老半天,正當克利斯朵夫想著“他今晚不會唱了……”的時候,高脫弗烈特才唱起來。

一天晚上,恰好舅舅不唱歌,克利斯朵夫忽然想起把他費了許多心血,覺得非常得意的作品,挑一個唱給他聽。他要表示自己是個了不起的藝術家。舅舅靜靜地聽完了說:“多難聽,可憐的克利斯朵夫!”

克利斯朵夫懊喪得一句話也回答不出來。高脫弗烈特帶著可憐他的意味又說:“為什麽你要作這個呢?多難聽!又沒人硬要你作。”

克利斯朵夫氣得滿麵通紅地頂了句:“祖父可說我的音樂挺好呢。”

“啊!”舅舅不慌不忙地回答,“他一定不會錯的。他是個挺博學的人,對音樂是內行。我一點兒也不懂……”

停了一會兒,他又接著說:“可是我覺得很難聽。”

他非常安靜地瞅著克利斯朵夫,看見他又氣惱又傷心,便笑著:“你還作些別的調子嗎?也許我更喜歡別的。”

克利斯朵夫認為這想法不錯,也許換一個調子可以消滅剛才那一支的印象,便把他作的統統唱了一遍。高脫弗烈特一聲不出,等他唱完了,才搖搖頭,十分肯定地說:“這些更難聽了。”

克利斯朵夫咬著嘴唇,下巴發抖,真想哭出來。舅舅仿佛也很喪氣的,一口咬定說:“哦!多難聽!”

克利斯朵夫帶著哭聲嚷道:“可是為什麽您要說它難聽呢?”

高脫弗烈特神色泰然地望著他,回答道:“你問我為什麽?……我不知道……第一因為它無聊……對啦……它無聊,它沒有意思,所以難聽……你寫的時候,心裏就沒有什麽可說的。幹嗎你要寫呢?”

“我不知道,”克利斯朵夫聲音怪可憐地說,“我就想寫一個好聽的歌。”

“對啦!你是為寫作而寫作的。你為了要做一個大音樂家,為教人家佩服才寫作的。你驕傲,你扯謊,所以你受了罰,你瞧!誰要在音樂上驕傲、扯謊,總免不了受罰。音樂是要謙虛、真誠。要不然還成什麽音樂呢?那不是對上帝不敬嗎?褻瀆上帝嗎?他賜給我們那些美麗的歌,都是說真話跟老實話的。”

他發覺孩子不高興,想擁抱他。可是克利斯朵夫憤憤地躲開了:幾天之內他對他生了氣。他恨舅舅。他再三對自己說:“他是頭驢子!什麽都不知道。比他聰明得多的祖父,可認為我的音樂很好呢。”然而他心裏明白舅舅還是對的。那些話深深地印在他腦子裏了,他覺得自己扯了謊很可恥。

所以他雖然老是記恨,但是從此寫音樂的時候總忘不了舅舅;隻要想到舅舅看了要怎麽說,他常常把寫的東西撕掉。要是不顧一切地寫完了一個明知不大真誠的調子,他便很小心地藏起來。他最怕舅舅的批評,隻要高脫弗烈特對他某一個曲子說一聲:“嗯,還不太難聽……我喜歡這個……”他就高興極了。

有時他為了出氣,故意搗鬼,把名家的作品冒充自己的唱給他聽,倘若舅舅偶爾認為要不得,他就樂死了。可是舅舅並不著慌。看到克利斯朵夫拍著手在他身邊快活得直跳,他也真心地跟著笑了,而且他老是這樣的解釋:“這也許寫得很好,可是沒說出一點兒意思。”——他從來不願意聽曼希沃他們的那些小規模的音樂會。不論作品多美,他總是打嗬欠,表示不勝厭倦。過了一忽兒他支持不住,無聲無息地溜了。他說:“你瞧,孩子:你在屋子裏寫的那些,全不是音樂。屋子裏的音樂好比屋子裏的太陽。音樂是在外邊的,要呼吸到老天爺新鮮的空氣才有音樂。”

他老是講起老天爺,因為他很虔誠,跟那兩位雖然每星期五守齋(7)而自命為強者的克拉夫脫父子不同。

不知為什麽,曼希沃忽然改變了主意。他不但讚成祖父把克利斯朵夫的靈感記錄了下來,而且花了幾晚工夫親自把樂稿抄了兩三份,使克利斯朵夫大為驚奇。人家無論怎麽問他,他總一本正經地回答說:“等著瞧吧……”或是一邊笑一邊搓著手,使勁兒摸著孩子的頭算是跟他開玩笑,再不然是高高興興地打他幾下屁股。克利斯朵夫討厭這一類的親熱;可是他看到父親的確很快活,不知道為什麽。

曼希沃跟約翰·米希爾常常很秘密地在一塊兒商量著什麽。一天晚上,克利斯朵夫很驚訝地聽見說,他,克利斯朵夫,把《童年遣興》題獻給雷沃博大公爵殿下了。原來曼希沃先設法探聽親王的意思,親王表示很樂意接受這個敬意。於是曼希沃得意非凡地宣布,事不宜遲,應當立刻進行下列幾項步驟:第一,備一份正式的申請書送呈親王;第二,刊印作品;第三,組織一個音樂會演奏孩子的作品。

曼希沃和約翰·米希爾又開了好幾次長久的會議,很緊張地討論了兩三晚。那是不準人家去擾亂他們的。曼希沃起草,修改;修改,起草。老人直著嗓子說話,仿佛在那裏吟詩。他們有時爭執,有時拍桌子,因為找個字兒找不到。

然後,他們把克利斯朵夫叫去,安排他坐在桌子前麵,拿著筆,右邊站著父親,左邊站著祖父。祖父嘴裏念著文句,教孩子寫下來。他完全不知道寫的是什麽,一則他每寫一個字都得費很大的勁兒,二則父親在他耳邊直嚷,三則祖父把抑揚頓挫的音調特別加強,使克利斯朵夫聽了就心慌意亂,再也顧不到去聽它的意義。老人也跟孩子一樣緊張,他沒法坐下,老在屋子裏踱來踱去,按著文字的內容做出各種表情,又時時刻刻來看孩子寫的那張紙。克利斯朵夫給兩顆掩在背後的大腦袋嚇昏了,吐著舌頭,筆也抓不穩,眼睛也看不清,不是筆畫的勾勒太長了,就是把寫好的給弄糊塗了;於是曼希沃狂叫、怒吼,米希爾大發雷霆;隻得從頭再寫,過了一忽兒又從頭再寫;趕到快寫完了,毫無斑點的紙上忽然掉了一大滴墨水,於是大家擰他的耳朵,他眼淚汪汪的,可不準哭出來,因為怕弄濕了紙;然後從第一行起再來過。孩子以為那是一輩子沒有完的了。

終於完工了:約翰·米希爾靠著壁爐架,把信再念一遍,快樂得連聲音都發抖;曼希沃仰在椅子裏,眼睛望著天花板,顛頭聳腦地裝做內行,體味著下麵那封信的風格:

高貴尊嚴之殿下!

竊臣行年四歲,音樂即為臣兒童作業。自是以還,文藝之神寵錫有加,屢頒靈感。光陰荏苒,倏屆六齡:文藝之神頻頻以抒寫胸臆為囑。顧渺小幼弱,稚無知,臣愚又安敢輕於嚐試。唯神命難違,不得不勉力以副,乃成拙作,謹敢不辭罪戾,瀆呈於吾

高貴之殿下之前,以博一粲。伏維殿下聰明睿智,德被六藝;四方才士,皆蒙恩澤;區區愚忱,當邀洞鑒!

臣約翰·克利斯朵夫·克拉夫脫誠惶誠恐百拜具呈

克利斯朵夫什麽也沒聽到,他能把工作交代已經高興至極,唯恐人家要他再來一遍,便趕緊溜到野外去了。他對剛才寫的東西一點兒概念都沒有,也完全不把它放在心上。可是老人念了一遍,又念一遍,想更深切地體味一番;念完之後,他和曼希沃一致認為這是篇傑作。信和樂譜一經送呈,大公爵也表示同樣的意見。他叫人傳話,說兩者的風格都一樣地動人。他批準了音樂會,傳令把音樂研究院的大廳交給曼希沃支配,並且答應在舉行音樂會那天召見兒童藝術家。

於是曼希沃趕緊組織音樂會。宮廷音樂聯合會答應幫忙,初步奔走的成功愈加觸動了他喜歡大場麵的脾氣,便同時籌備用精美的版本刊印《童年遣興》。他本想在封麵上加一張他和克利斯朵夫兩人的鏤版像,孩子坐在鋼琴前麵,他自己拿著提琴站在旁邊。但他不得不放棄這個計劃,並非為了費用太貴——那是曼希沃決不顧慮的,而是為了時間趕不及。於是他換了一幅象征的圖,畫著一隻搖籃、一支小號、一個鼓、一隻木馬,中間是架豎琴在那兒放光。書名上有段很長的獻詞,親王的名字印得異乎尋常地大,作者的署名是“約翰·克利斯朵夫·克拉夫脫,時年六歲”。(其實他已經七歲半了。)插圖的鏤版費很貴,結果祖父賣掉了一口十八世紀的雕有人像的櫃子:那是老人從來不肯割愛的,雖然古董商華姆塞跟他提過好幾回想收買。可是曼希沃絕對相信,樂譜發售預約(8)的收入不但抵得夠成本,還能有餘。

還有一件事要他們忙的,就是克利斯朵夫在音樂會中穿的服裝。他們為此特意開了一個家庭會議。曼希沃的意思,想要孩子穿著短裝,光著腿,像一個四歲的孩子打扮。可是克利斯朵夫年紀雖小,但已經長得很壯健;而且,大家認識他,也瞞不過人的。於是曼希沃想出一個非常得意的念頭,決定了燕尾服和白領結。魯意莎說他們要叫可憐的孩子鬧笑話了,但她的反對毫無用處。曼希沃猜透眾人的心理,認為這種出人不意的裝束一定能博個滿堂彩。事情就這樣決定了,裁縫給叫來量這個小人物的尺寸。另外還得置辦講究的內衣和漆皮鞋,又是些貴得驚人的東西。克利斯朵夫穿著新裝拘束不堪。為了使他習慣起見,人家要他穿了新衣把他的作品練了好幾次,又教他怎麽行禮。一個月中間他老坐在琴凳上,連一刻兒的自由也沒有了。他氣憤至極,可不敢反抗:因為他想到自己要完成一件顯赫的事業,他為之又驕傲又害怕。並且大家很疼他:怕他著涼,用圍巾裹著他的脖子;鞋子有人替他烘燥,怕他腳上受寒;飯桌上他吃的是最好的菜。

終於那了不得的一天到了。理發匠來主持他的化裝,要把他倔強的頭發燙得拳起來,直到頭發給收拾得像羊毛一般服帖才算完工。家裏的人一個個在他前麵走了一轉,說他漂亮極了。曼希沃把他左右前後仔細端詳過後,拍了拍腦門,趕緊去摘了一大朵花拴在孩子衣襟上。可是魯意莎一看見他,不由得舉著胳膊怪難受地說,他的神氣真像隻猴子。克利斯朵夫聽了懊惱萬分。他不知道對自己那副古怪的打扮應該得意還是害臊。他隻覺得窘極了;可是在音樂會中他更慌得厲害:在這個大可紀念的一天,他除了發窘以外根本沒有別的感覺。

音樂會快開場了,座位還空著一半。大公爵沒有到。在這種場合自有一位消息靈通的熱心朋友來報告,說府裏正在開會,大公爵不會來了:這是從極可靠的方麵傳出來的。曼希沃聽了大為喪氣,魂不守舍地踱來踱去,靠在窗上東張西望。老約翰·米希爾也著了急,但他是為孫子操心,把囑咐的話絮絮叨叨地說個不停。克利斯朵夫也給他們刺激得很緊張:他並不把彈的曲子放在心上,隻是想到要向大眾行禮而著慌,而且他越想心裏越急。

可是非開場不可了:聽眾已經表示不耐煩了。樂隊奏起《科裏奧朗序曲》(9)。孩子既不知道科裏奧朗,也不知道貝多芬;他雖然常常聽到貝多芬的音樂,可並不知道作者。他從來不關心聽的作品是什麽題目,卻自己造出名字來稱呼它們,編些小小的故事,幻想出一些零星的風景。他通常把音樂分作三類——水、火、土,其中當然還有無數細微的區別。莫紮特屬於水的一類:他的作品是河畔的一片草原,在江上飄浮的一層透明的薄霧,一場春天的細雨,或是一道五彩的虹。貝多芬卻是火:有時像一個洪爐,烈焰飛騰,濃煙繚繞;有時像一個著火的森林,罩著濃厚的烏雲,四麵八方射出驚心動魄的霹靂;有時滿天閃著毫光,在九月的良夜亮起一顆明星,緩緩地流過,緩緩地隱滅了,令人看著心中顫動。這一次,那顆英雄的靈魂,不可一世的熱情,照舊使他身心如沸。他被卷進了火海。其餘的一切都消滅了,跟他不相幹了!垂頭喪氣的曼希沃,焦灼萬狀的約翰·米希爾,那些忙亂的人,聽眾,大公爵,小克利斯朵夫:他和這些人有什麽關係?他被那個如醉如狂的意誌帶走了。他跟著它,氣籲籲的,噙著眼淚,兩腿麻木,從手掌到腳底都**了;血在那裏奔騰,身子在那裏發抖……——他正這樣地豎起耳朵,掩在布景的支柱後麵聽著的時候,忽然心上好似挨了一棍:樂隊中止了;靜默了一忽兒之後,銅管樂器和鈸奏起軍樂來。兩種音樂的轉變,來得那麽突兀,克利斯朵夫不禁咬牙切齒,氣得直跺腳,對牆壁掄著拳頭。可是曼希沃高興極了:原來是親王駕到,所以樂隊奏著國歌向他致敬。約翰·米希爾聲音顫巍巍地對孩子又把話囑咐了一遍。

序曲重新開始,這一回可是奏完了。然後就輪到克利斯朵夫。曼希沃把節目排得很巧妙,使他和兒子的技藝能同時表現出來:他們要合奏莫紮特的一闋鋼琴與小提琴的奏鳴曲。為了增加效果,克利斯朵夫應當先出場。人家把他帶到前台進口的地方,指給他看放在台前的鋼琴,又把所有的舉動教了他一遍,便把他推出後台。

他在戲院裏早走慣了,並不怎麽害怕。可是自個兒站在台上,麵對著幾百隻眼睛,他忽然膽小起來,不由自主地往後一退,甚至想退進後台:但他看見父親直瞪著他,做著手勢,隻得繼續向前。並且台下的人已經看到他了。他一邊往前,一邊聽見四下裏亂哄哄的一片好奇聲,又繼之以笑聲,慢慢地傳遍全場。不出曼希沃所料,孩子的裝束果真發生了他預期的效果。看到這皮色像波希米人般的小孩兒,拖著長頭發,穿著紳士式的晚禮服,怯生生地跨著小步:場子裏的人都不禁哈哈大笑,有的還站起身來想看個仔細;一忽兒竟變成了哄堂大笑,那雖然毫無惡意,可是連最鎮定的演奏家也不免要為之著慌的。笑聲、目光,對準著台上的手眼鏡,把克利斯朵夫嚇得隻想趕快走到鋼琴那裏,在他心目中,那簡直是大海中的一座島嶼。他低著頭,目不斜視,沿著台邊加緊腳步;走到中間,也不按照預先的吩咐對大眾行禮,卻轉過背去撲向鋼琴。椅子太高了,沒有父親的幫忙坐不上去:他可並不等待,竟自慌慌張張地屈著膝蓋爬上了,教台下的人看著更好笑。但克利斯朵夫是得救了:一到樂器前麵他就誰都不怕了。

終於曼希沃也出場了;承蒙群眾好意,他得到相當熱烈的彩聲。奏鳴曲立刻開始。小家夥彈得挺有把握,毫不慌張,他集中精神,抿緊著嘴,眼睛盯住了鍵盤,兩條小腿掛在椅子下麵。他越彈下去,越覺得自在,仿佛置身於一些熟朋友中間。一陣喁喁的讚美聲一直傳到他的耳邊;他想到大家不聲不響地在那兒聽他,欣賞他,心裏很得意。但曲子一完,他又怕了;眾人的喝彩聲使他隻覺得害羞而不覺得快樂。父親拉著他的手到台邊向大眾行禮的時候,他更難為情了。他不得不深深地、傻頭傻腦地行著禮,麵紅耳赤,窘到極點,仿佛做了什麽可笑而要不得的事。

他又被抱上鋼琴,獨奏他的《童年遣興》。那可轟動全場了。奏完一曲,大家熱烈叫好,要求他再來一遍;他對自己的成功非常得意,同時對他們帶有命令意味的喝彩也差不多生氣了。演奏完畢,全場的人站起來向他歡呼;大公爵又傳令一致鼓掌。那時隻有克利斯朵夫一個人在台上,便坐在椅子裏一動也不敢動。掌聲越來越熱烈,他的頭越來越低下去,紅著臉,羞得什麽似的;他拚命扭轉身子,對著後台。曼希沃出來把他抱在手裏,要他向台下飛吻,把大公爵的包廂指給他看。克利斯朵夫隻是不理。曼希沃抓著他的手臂輕輕地威嚇他。於是他無可奈何地做了個手勢,可是低著眼睛,對誰都不看,始終把頭扭向別處,覺得那個罪真受不了。他非常痛苦,可不知痛苦些什麽;他自尊心受了傷害,一點兒不喜歡台下那些聽眾。他們對他拍手也不相幹,他不能原諒他們笑他,看著他的窘相覺得開心;他也不能原諒他們看到他這副可笑的姿態,懸在半空中送著飛吻;他差不多恨他們喝彩了,曼希沃才把他放下地,他立刻奔向後台;半路上有位太太把一束紫羅蘭擲中了他的臉,他吃了一驚,愈加飛奔起來,把一張椅子也給撞倒了。他越跑,人家越笑;人家越笑,他越跑。

終於他到了前台出口的地方,一大堆人擠在那兒看他,他卻拚命低著頭鑽過去,直跑到後台的盡裏頭躲著。祖父快活極了,對他盡說著好話。樂隊裏的樂師都笑開了,誇獎他,可是他既不願意望他們一眼,也不肯跟他們握一握手。曼希沃側著耳朵聽著,因為掌聲不絕,想把克利斯朵夫再帶上前台。孩子執意不肯,死拉著祖父的衣角,誰走過去,他就伸出腳來亂踢,接著又大哭了,人家隻得把他放下。

正在這個時候,一個副官進來說,大公爵傳喚兩位藝術家到包廂裏去。孩子這種模樣怎麽能見人呢?曼希沃氣得直罵;他一發怒,克利斯朵夫哭得更凶了。為了止住他那股洪水,祖父答應給他一磅巧克力糖,隻要他不哭;貪嘴的克利斯朵夫馬上停了,咽著眼淚,讓人家帶走,可還要人家先賭著頂莊嚴的咒,決不出其不意地再把他送上台。

到了親王包廂的客室裏,他先見到一位穿著便服的先生,小哈巴狗式的臉,上嘴唇留著一撮翹起的胡子,頷下留著尖尖的短須,身材矮小,臉色通紅,有點兒臃腫,半取笑半親熱地大聲招呼他,用肥胖的手輕輕地拍著他的腮幫,叫他:“再世的莫紮特!”這便是大公爵。——接著他被遞給公爵夫人、她的女兒,以及別的隨從。可是因為他不敢抬起眼睛,對這些漂亮人物的唯一的回憶,隻是從腰帶到腳那一部分的許多美麗的衣衫和製服。他坐在年輕的公主膝上,既不敢動彈,也不敢呼吸。她向他提出許多問話,都由曼希沃在旁畢恭畢敬的,用著呆板的套語回答;可是她根本不聽曼希沃,隻顧耍弄著孩子。他覺得臉越來越紅,又以為給每個人注意到了,便想找句話來解釋,他深深地歎了口氣,說道:“我熱得臉都紅了。”

公主聽了這話大聲笑了。克利斯朵夫可並不因之像剛才恨大眾一樣地恨她,因為那笑聲很好聽;她擁抱他,他也一點兒不討厭。

這時候,他瞥見祖父又高興又不好意思地,站在走廊裏包廂進口的地方;他很想進來說幾句話,可是不敢,因為人家沒招呼他,隻能遠遠地看著孫兒的光榮,暗中得意。克利斯朵夫忽然動了感情,覺得應當為可憐的老人家主持公道,讓人家知道他的價值。於是他湊在他新朋友的耳邊悄悄地說:“我要告訴您一樁秘密。”

她笑著問:“什麽秘密呀?”

“您知道,我的小步舞曲裏那一段好聽的特裏奧,我剛才彈的……您知道嗎?……”——他輕輕地哼著——“噯!那是祖父作的,不是我的。別的調子都是我的。可是那最美的一支是祖父作的。他不願意人家說出來。您不會說的吧?……”——他指著老人——“瞧,祖父就在那邊。我真愛他。他對我真好。”

年輕的公主哈哈大笑,說他真是一個好寶貝,拚命地親他;可是她馬上把這件事當眾說了出來,使克利斯朵夫跟老祖父都吃了一驚。大家一齊笑了;大公爵向老人道賀,他卻慌做一團,想解釋又解釋不清,說話結結巴巴的,像做了什麽錯事。但克利斯朵夫再也不對公主說一句話;盡管她逗他惹他,他總是一聲不出,沉著臉:他瞧不起她,因為她說了話不算數。他對親王們的印象也為了這件背信的事而大受影響。他氣憤至極,以至人家說的話,和親王笑著稱他為“宮廷鋼琴家,宮廷音樂師”等,一概沒有聽見。

他和家裏的人出來,從戲院的走廊到街上,到處被人包圍著,有的誇獎他,有的擁抱他,那是他大不高興的:因為他不願意給人擁抱,也受不了人家不得他的同意就隨便擺布他。

終於,他們到了家,門一關上,曼希沃立刻罵他“小混蛋”,因為他說出了特裏奧不是他作的。孩子明知道他做的是件高尚的行為,應該受稱讚而不是受埋怨的,便忍不住反抗起來,說些沒規矩的話。曼希沃氣惱之下,說,要不是剛才彈得不錯,他還得挨打呢;可是他做了這樁傻事,把音樂會的效果全給破壞了。克利斯朵夫極有正義感,便坐在一邊生氣;他對父親、公主,對所有的人,都瞧不起。他覺得不舒服的,還有鄰人們來向他的父母道喜,跟他們一起嘻嘻哈哈,好像是他的父母彈的琴,又好像他是他們的——他們大家的一件東西。

這時,爵府裏一個仆人奉大公爵之命送來一隻金表,年輕的公主送他一匣精美的糖。克利斯朵夫看了兩件禮物都很喜歡,不知道更愛哪一件;但他心情那麽惡劣,一時還不肯承認自己高興;他繼續在那裏慪氣,眼睛瞟著糖果,心裏想著一個背信的人的禮物該不該收下的問題。他正想讓步的時候,父親要他立刻坐到書桌前麵,口授一封道謝的信,教他寫下來。那可是太過分了!或許是因為緊張了一天,或許是因為父親要他寫“殿下的賤仆,音樂家某某……”那樣羞人的字句,他竟哭了。沒有辦法教他寫一個字。仆人嘴裏冷一句熱一句的,在旁等著。曼希沃隻得自己動筆。那當然不會使他對孩子多原諒一些。更糟的是克利斯朵夫把表掉在地下,打破了。咒罵像冰雹似的落在他身上。曼希沃嚷著要罰掉他的飯後點心。克利斯朵夫憤憤地說偏要吃。為了懲罰他,母親說要沒收他的糖果。克利斯朵夫氣極了,說她沒有這權利,那是他的東西,不是別人的,誰也不能搶他的!他挨了一個嘴巴。大怒之下,他把匣子從母親手裏搶過來,摔在地下亂踩。他給揍了一頓,被抱到房裏,脫了衣服放在**。

晚上,他聽見父母跟朋友們吃著豐盛的晚餐,那頓為了慶祝音樂會而八天以前就預備起來的晚餐。他對這種不公平的行為,差點兒在**氣死了。他們大聲笑著,互相碰杯。父母對客人推說孩子累了;而且誰也沒想到他。可是吃過晚飯,大家快告別的時候,有個人拖著沉重的腳步溜進房間:老祖父在他床前彎下身子,非常感動地擁抱他,叫著:“我的好克利斯朵夫!……”一邊把藏在袋裏的幾塊糖塞給了他,然後,好像很難為情的,他溜走了,再也不說什麽。

這一下克利斯朵夫覺得很安慰。但他已經為白天那些緊張的情緒累死了,不想再去碰祖父給的好東西。他疲倦至極,差不多馬上睡著了。

他一晚沒有睡好。他神經不安,常常突然之間身子抽搐,像觸電似的。夢裏有種獷野的音樂跟他糾纏不清。他半夜裏驚醒過來。白天聽到的貝多芬的序曲,在耳邊轟轟地響,整個屋子都有它急促的節奏。他在**坐起,揉了揉眼睛,弄不清自己是不是睡著……不,他並沒有睡。他認得這音樂,認得這憤怒的呼號、這瘋狂的叫吼,他聽到自己的心在胸中忐忑亂跳,血液在那裏沸騰,臉上給一陣陣的狂風吹著,它鞭撻一切,掃**一切,又突然停住,好似有個雷霆萬鈞的意誌把風勢鎮壓了。那巨大的靈魂深深地透入了他的內心,使他的肢體和靈魂盡量地膨脹,變得碩大無朋。他頂天立地的在世界上走著。他是一座山,大雷大雨在胸中吹打。狂怒的大雷雨!痛苦的大雷雨!……哦!多麽痛苦!……可是怕什麽!他覺得自己那麽堅強……好,受苦罷!永遠受苦罷!……噢!要能堅強可多好!堅強而能受苦又多好!……

他笑了。靜寂的夜裏隻聽見他的一片笑聲。父親醒了,叫道:“誰啊?”

母親輕輕地說:“別嚷!是孩子在那裏做夢!”

他們三個都不作聲了。周圍的一切都不作聲了。音樂沒有了,隻聽見屋子裏的人均勻的打鼾聲——他們都是些患難的同伴,相倚相偎地坐在脆弱的舟中,給一股天旋地轉的力量卷進黑夜去了。

(1) 係指樂劇而言,故雲一二幕樂譜。

(2) 克利斯朵夫本鄉的城市是一個諸侯的首府,諸侯的爵位當是大公爵。書中屢次提及親王,是歐洲人對一般諸侯的尊稱,與實際的爵位無關。

(3) Sérénade為曲體名稱(即所謂小夜曲),亦為演奏此種樂曲之音樂會名稱,原為男女相悅求愛之用,後演變為對名流偉人之歌頌,但仍照昔時習慣,於夜間露天舉行。

(4) 凡是一個新曲子,在琴上一邊辨認音符一邊慢慢地彈,在彈琴的人叫做“摸”。

(5) 哥特字體俗稱為花體字,早期印刷多用此體。

(6) 特裏奧(Trio)原義為三種樂器合奏之音樂,稱為三重奏。但十八世紀後期小步舞曲之第二部常稱為特裏奧,樂器數量及音樂本身均與第一部小步舞曲成為對比。

(7) 基督舊教規定,每星期三、五兩日不食肉類(魚腥不忌),現代舊教徒往往隻在星期五守齋一日。

(8) 當時印行圖書樂譜,均有賴於發售預約。書印出以後的發售,往往為數極微。

(9) 裏奧朗是羅馬族長,公元四九一年被逐,遂帶領佛爾西安人進攻羅馬,在其母親和妻子哀求下撤兵,隨即被佛爾西安人所殺。《科裏奧朗序曲》是貝多芬為德國戲劇家科林的同名戲劇所譜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