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清晨2

曼希沃做了個鬼臉:“沒關係,你說罷。”

於是克利斯朵夫說,家裏所有的錢,連父親的薪水在內,應當交給另外一個人,由他把父親的零用按日或按星期交給他。曼希沃一心想討饒,並且還帶著點兒酒意,認為兒子的提議應當更進一步,他說要當場寫個呈文給大公爵,請求自己的薪水按期由克利斯朵夫代領。克利斯朵夫不願意這麽辦,覺得太丟人了。可是曼希沃一心要做些犧牲,硬把呈文寫好。他被自己這種慷慨的行為感動了。克利斯朵夫不肯拿這封信;而剛回家的魯意莎,知道了這件事,也說她寧可去要飯,也不願意丈夫丟這個臉。她又說她是相信他的,相信他為了愛他們,一定能痛改前非。結果大家都感動了,彼此親熱了一陣。曼希沃的信留在桌上,隨後給扔進抽屜藏了起來。

過了幾天,魯意莎整東西的時候又發現了那封信;因為曼希沃故態複萌,使魯意莎非常難過,所以她非但不把信撕掉,反而放在一邊。她把它保留了好幾個月,雖然受盡磨折,還是幾次三番把送出去的念頭壓了下去。可是有一天她看見曼希沃又毆打克利斯朵夫,搶去了孩子的錢,便再也忍不住了;等到隻有跟哭哭啼啼的孩子兩個人在家的時候,她就拿出信來交給他,說:“你送去罷!”

克利斯朵夫還拿不定主意;但是他懂得家裏已經攪光了,要是想搶救他們僅有的一些進款,就隻有這辦法。他向著爵府走去,二十分鍾的路程直走了一個鍾點。這樁丟人的事壓著他的心。想到要去公然揭破父親的惡癖,他最近幾年孤獨生活所養成的傲氣就受不住。他有一種奇怪的,可是很自然的矛盾:一方麵明知父親的嗜好是大眾皆知的,另一方麵偏要自欺欺人,假裝一無所知;他寧可粉身碎骨,也不願承認這一回事。現在可是要由他自己去揭穿了!……他好幾次想掉過頭來回家,在城裏繞了兩三轉,快到爵府了又縮回來。但這件事不單跟他一個人有關,還牽涉他的母親和兄弟。既然父親不管他們,他做大兒子的就應當出來幫助他們。再沒有遲疑的餘地,再沒有心高氣傲的餘地:羞愧恥辱,都得望肚子裏咽下去。他進了府邸,上了樓梯,又差點兒逃回來。他跪在踏級上,一隻手抓著門鈕,在樓梯台上待了幾分鍾,直到有人來了才不得不進去。

辦公室裏的人都認得他。他求見劇院總管閣下——哈曼·朗巴哈男爵。一個年輕的辦事員,胖胖的,禿著頭,皮色嬌嫩,穿著白背心,戴著粉紅領結,和他親熱地握著手,談論著昨晚的歌劇。克利斯朵夫把來意重新說了一遍。辦事員回答說男爵這時沒空,克利斯朵夫要有什麽呈文,不妨拿出來,讓他們跟別的要簽字的文件一塊兒遞進去。克利斯朵夫把信遞給他。辦事員瞧了一眼,又驚又喜地叫道:“哎!這才對啦!他早該這麽辦了!他一輩子也沒做過一件比這個更好的事。哎!酒鬼!他怎麽會下這個決心的?”

他說不下去了。克利斯朵夫把呈文一手搶回,氣得臉都青了:“我不答應……我不答應你侮辱我!”

辦事員愣住了:“可是,親愛的克利斯朵夫,誰想侮辱你呢?我說的話還不是大家心裏都想到的?便是你自己也是這麽想的。”

“不!”克利斯朵夫氣衝衝地回答。

“怎麽!你不這樣想?你以為他不喝酒嗎?”

“不,根本沒有這種事!”克利斯朵夫說著,跺了跺腳。

辦事員聳聳肩膀:“那麽,他幹嗎要寫這封信呢?”

“因為……”克利斯朵夫說——他不知怎麽說好了——“因為我每個月來領我的薪水,可以同時領父親的。用不著我們兩個都來……父親很忙。”

他自己對這種荒唐的解釋也臉紅起來。辦事員瞧著他,神氣之間有點兒譏諷,也有點兒憐憫。克利斯朵夫把信在手裏揉著,想往外走了。那辦事員可站起來,抓著他的手臂說:“你等一忽兒,我去想辦法。”

他說著便走進總管的辦公室。克利斯朵夫待在那兒,別的辦事員都望著他。他不知道應當怎麽辦,想不等回音就溜,他正要拔步的時候,門開了,那位怪殷勤的職員說:“爵爺請你。”

克利斯朵夫隻得進去。

哈曼·朗巴哈男爵是個矮小的老人,整齊清潔,留著鬢腳跟小胡子,下巴剃得幹幹淨淨。他翻起眼睛從金邊眼鏡的上麵望了望克利斯朵夫,照舊寫他的東西,也不理會他局促的行禮。

“哦,”他停了一會兒說道,“克拉夫脫先生,你是請求——”

“爵爺,”克利斯朵夫搶著回答,“請原諒。我重新考慮過了,不想再請求了。”

老人並不追問他為什麽一下子改變了意見,隻是更仔細地瞧著克利斯朵夫,輕輕咳了幾聲,說道:“克拉夫脫先生,請你把手裏的信交給我。”

克利斯朵夫發現總管的目光盯著他不知不覺還在那兒揉著的紙團。

“用不著了,爵爺,”他嘟囔著說,“現在用不著了。”

“給我吧。”老人若無其事地又說了一遍,仿佛什麽也沒聽見。

克利斯朵夫不由自主地把揉作一團的信遞給了他,嘴裏還說著一大堆不清不楚的話,伸著手預備收回他的呈文。爵爺把紙團小心地展開來看過了,望著克利斯朵夫,讓他不知所雲地說了一會兒,然後打斷了他的話,眼睛一亮,帶點兒俏皮的意味:“好吧,克拉夫脫先生,你的請求批準了。”說完他擺一擺手,把孩子打發了,重新寫他的東西。

克利斯朵夫泰然自若地走出來,經過公事房的時候,那位辦事員親熱地和他說:“別恨我啊,克利斯朵夫!”

克利斯朵夫低著頭,讓人家握了握他的手。

他出了爵府,羞得身子都涼了。人家和他說的話都回想起來:他以為那些器重他而哀憐他的人,同情之中有些侮辱意味的譏諷。他回到家裏,對母親的問話隻憤憤地回答幾個字,仿佛為了剛才做的事而恨著她。他一想到父親,良心就受著責備,恨不得把事情統統告訴他,求他原諒。可是曼希沃不在家。克利斯朵夫眼睜睜地醒著在**等,直等到半夜。他越想越難過:把父親的好處渲染了一番,認為他是個懦弱的好人,給自己人出賣的可憐蟲。一聽見樓梯上的腳聲,他就跳起來,想迎上去撲在他懷裏。可是曼希沃那副爛醉的模樣,使克利斯朵夫一陣惡心,連走近他的勇氣都沒有了。他重新上了床,好不心酸地覺得自己的夢想簡直可笑。

過了幾天,曼希沃知道了這件事,立刻大發雷霆。他不管克利斯朵夫怎樣地哀求,竟跑到爵府裏去吵了一場。回來的時候他可是垂頭喪氣,對經過的情形一字不提。原來人家對他很不客氣,告訴他關於這件事他不應該有這種口吻——他還能有這份薪水,是靠兒子的麵子,將來他再要胡鬧,哪怕是一點兒小事,就得給取消了。所以,曼希沃馬上接受了這個辦法,還在家裏得意揚揚地自吹自捧,說這個犧牲的念頭原是他第一個想起的。這樣,克利斯朵夫也覺得良心平安了。

另一方麵,曼希沃卻在外邊訴苦,說他的錢給女人跟兒子搜刮完了,自己一輩子為他們賣命,臨了倒給人家管束得連一點兒享用都沒有。他也設法騙克利斯朵夫的錢,甜言蜜語,花樣百出,使克利斯朵夫看了好笑,雖然他並沒笑的理由。可是克利斯朵夫決不讓步,曼希沃也不敢堅持。這個十四歲的孩子把他看透了;曼希沃對著這雙嚴厲的眼睛隻覺得心虛膽怯。他常常在暗地裏搗亂一下,作為報複。他上小酒店去開懷暢飲,一個錢都不付,推說兒子會來還的。克利斯朵夫怕醜事鬧大了,不敢爭論;他跟母親倆千辛萬苦地去償還曼希沃的債。——並且曼希沃自己領不到薪水以後,更不注意樂隊裏的職務了,缺席的次數愈來愈多,終於給人家開了差,連克利斯朵夫代他央求也沒用。從此父親與兄弟的生活,全家的開支,都隻靠孩子一個人了。

這樣,克利斯朵夫在十四歲上就做了一家之主。

他毅然決然挑起這副沉重的擔子。他的傲氣不許他向別人求助。他發誓要憑自己一個人的力量去解決困難。母親的到處央求,到處接受那些難堪的幫助,他從小看了就痛苦極了。逢到她從有錢的女太太們家裏,高高興興地拿了些錢回來,母子之間就得吵一架。她並不以為人家的施舍有何惡意;而且這筆錢可以使克利斯朵夫少辛苦一點兒,給菲薄的晚飯添個菜,她還覺得挺快活呢。可是克利斯朵夫沉下了臉,整晚地不開口了,對那個添的菜一口也不吃。魯意莎看了很難過,還不識時務硬要兒子吃,而他又偏不吃;結果她生了氣,說些刺耳的話,他也照樣頂回去。末了他把飯巾往桌上一扔,跑出去了。父親聳聳肩,說他假清高;兄弟們嘲笑他,把他的一份瓜分了。

可是總得想法兒過日子。樂隊裏的薪水已經不夠應付家用,他便開始教課。他的演奏的才能,他的人品,尤其是親王的器重,替他在有錢的中產階級裏招徠不少主顧。每天早上,從九點起,他去教女孩子們彈琴;學生的年紀往往比他大,賣弄風情的玩意兒使他發窘,彈得一塌糊塗的琴使他氣惱。她們在音樂方麵是奇蠢無比,而對可笑的事倒感覺得特別靈敏;俏皮的眼睛決不放過克利斯朵夫笨拙的舉動。那他真是受罪了。坐在她們身旁,挨在椅子邊上,他臉紅耳赤,一本正經,心裏氣死了,可不敢動彈,竭力忍著,既怕說出什麽傻話來,又怕說話的聲音惹人笑。他勉強裝做嚴厲的神氣,卻又覺得人家在眼梢裏覷著他,便張皇失措,在指點學生的時候心裏忽然慌起來,怕自己可笑,其實是已經可笑了;終於他一陣衝動,不由得出口傷人。學生要報複是挺容易的;她們決不錯過機會:瞅著他的時候,或向他提出一些簡單的問話的時候,她們都有辦法使他發窘,羞得他連眼睛都紅了;再不然,她們要求他做些小事情——譬如到一件家具上拿什麽忘掉的東西——那可把他折磨得太厲害了,因為他必須在含譏帶諷的目光注視之下走過房間,它們毫不客氣地覷著他可笑的動作、不靈活的腿、僵硬的手臂,因為不知所措而變得強直的身體。

上完了課,他得奔赴戲院的預習會。他常常來不及吃中飯,袋裏帶著些麵包、鹹肉之類在休息時間吃。樂隊指揮多皮阿·帕弗很關切孩子,不時教他代為主持樂隊的預習,作為鍛煉。同時他還得繼續自己的音樂教育。接著又有些教課的事,一直忙到傍晚戲院開演的時候。完場以後,爵府裏往往召他去彈一兩個鍾點的琴。公主自命為懂音樂的,不分好壞,隻是非常喜歡。她向克利斯朵夫提出些古怪的節目,把平板的狂想曲與名家的傑作放在一起。但她最喜歡要他即席作曲,出的全是肉麻的感傷的題目。

克利斯朵夫半夜裏從爵府出來,累得要死,手是滾燙的,頭裏發燒,胃裏又沒有一點兒東西。他渾身是汗,外麵可下著雪或是寒氣徹骨的霧。他得穿過大半個城才能到家,一路走,一路牙齒打戰,瞌睡得要命,還得留神腳下的水窪,免得弄髒了他獨一無二的晚禮服。

他終於回到了一向和兄弟們合住的臥房。踏進那間空氣惡濁的頂樓,苦難的枷鎖可以暫時脫卸一下的時候,他才格外感覺到自己的孤獨,感覺到生活的可厭和沒有希望。他差不多連脫衣服的勇氣都沒有了。幸而一上床,瞌睡立刻使他失去了痛苦的知覺。

但在夏季天方黎明的時候,冬季遠在黎明之前,他就得起身。他要做些自己的功課:隻有五點到八點之間,他是自由的,可還得挪出一部分光陰去對付公家的事,因為宮廷樂師的頭銜和親王的寵幸,使他不得不為宮廷裏的喜慶事兒作些應時的樂曲。

所以他連生命的本源都受了毒害,便是幻想也是不自由的。但束縛往往使人的幻想更有力量。行動要不受妨礙,心靈就缺少刺激,不需要活躍了。謀生的煩惱,職業的無聊,像牢籠一般把克利斯朵夫關得越緊,他反抗的心越感覺到自己的獨立不羈。換了一種無牽無掛的生活,他可能隨波逐流,得過且過。現在每天隻有一兩個小時的自由,他的精力就在那一兩個小時之內盡量迸射,像在岩石中間奔瀉的急流一樣。一個人的力量隻能在嚴格的範圍之內發揮,對於藝術是最好的訓練。在這一點上,貧窮不但可以說是思想的導師,並且是風格的導師;它教精神與肉體同樣懂得淡泊。時間與言語受了限製,你就不會說廢話,而且養成了隻從要點著想的習慣。因為生活的時間不多,你倒反過了雙倍的生活。

克利斯朵夫的情形就是這樣。他在羈絏之下參透了自由的價值;他絕對不為無聊的行動與言語而浪費寶貴的光陰。他天生是多產的,興之所至,往往下筆不能自休,思想雖然真誠,可是毫無選擇:現在他不得不利用最短的時間寫出最豐富的內容,那些缺點就給糾正了。對於他精神方麵藝術方麵的發展,這是最重大的影響,遠過於老師的教導與名作的榜樣。在他個性醞釀成熟的那幾年內,他養成了一種習慣,把音樂看做一種確切的語言,每個音有每個音的意義;他痛恨那些言之無物的音樂家。

然而他當時所作的曲子還談不上自我表現,因為他根本還沒發現他的自我。教育把許多現成的感情灌輸給兒童,成為他們的第二天性;克利斯朵夫就在這一大堆現成的感情中摸索,想找出他自己。他對自己真正的性格隻有一些直覺;青春期的熱情,還沒有像一聲霹靂廓清天空的雲霧那樣,把他的個性從假借得來的衣服下麵發掘出來。在他心中,曖昧而強烈的預感,和一些擺脫不掉而與自己不相幹的回憶混在一起。他痛恨這些謊言,又看了寫出來的東西遠不及他所想的而懊喪。他很苦悶地懷疑自己。但他又不肯吃了莫名其妙的敗仗就算了,發憤要寫出更好的、偉大的作品。不幸他老是失敗。寫的時候往往還有幻想,以為不壞;過後他又覺得毫無價值,把東西撕掉,燒掉。而他最難堪的是,那些應時的曲子,他作品中最壞的一部分,偏偏給人家珍藏起來,沒法銷毀,例如為慶祝親王誕辰所作的協奏曲《王家的鷹》,為公主亞台拉伊特婚禮所寫的頌歌,都被人不惜工本用精致的版本印出來,使他惡俗不堪的成績永垂後世,因為他是相信後世的。……想到這樣的羞辱,他竟哭了。

多緊張的年月!無休無歇!辛苦的工作沒有一點兒調劑。沒有遊戲,沒有朋友。他怎麽能有呢?下午,別的孩子玩耍的時候,小克利斯朵夫正擰著眉頭,集中精神,在塵埃滿目、光線不足的戲院裏,坐在樂譜架前麵。晚上,別的孩子已經睡覺了,他還是在那兒,筋疲力盡地軟癱在椅子上。

他和兄弟們絕對談不到親切。最小的一個,恩斯德,十二歲,是個下流無恥的小壞蛋,整天跟一批和他差不多的小無賴鬼混,不但學了種種的壞習氣,而且還有些丟人的惡癖,老實的克利斯朵夫連想也沒想到,而有天發覺了不勝痛恨。至於洛陶夫,丹奧陶伯伯最喜歡的那個,是預備學生意的。他規矩,安分,可是性情陰險,自以為比克利斯朵夫高明萬倍,不承認他在家裏有什麽權,隻覺得吃他掙來的麵包是應當的。他跟著父親、伯父恨克利斯朵夫,學他們那套胡說亂道。兩兄弟都不喜歡音樂;洛陶夫為了模仿丹奧陶伯伯,還故意裝做瞧不起音樂。克利斯朵夫把當家的角色看得很認真,他的監督與訓誡使小兄弟們感到拘束,想起來反抗;但克利斯朵夫拳頭又結實,對自己的權限又看得很清,把兩個兄弟收拾得服服帖帖。可是他們盡可拿他隨意擺布,利用他的輕信做的圈套無不成功。他們拐騙他的錢,扯著彌天大謊,再在背後嘲笑他。而克利斯朵夫是永遠會上當的。他極需要人家的愛,聽到一個親熱的字眼就會怨氣全消,得到一點兒感情就會原諒一切。有一次,小兄弟倆假情假意地和他擁抱,使他感動得流淚,乘機把覬覦已久的親王送的金表騙上了手,又偷偷地笑他的傻;克利斯朵夫碰巧聽見了,不禁信心大為動搖。他瞧不起他們,但因為天生地需要愛人家,相信人家,所以還是繼續受騙。他也明明知道,他恨自己,一發覺兄弟倆耍弄他,就把他們揍一頓。可是事過境遷,隻要他們再丟下什麽餌,他又會上鉤的。

可是還有更辛酸的事呢。他從有心討好的鄰人那邊,知道父親說他壞話。曼希沃從前為了兒子的光榮大為得意,此刻卻不知羞恥地忌妒起來。他要想法兒把孩子壓倒。這簡直是荒謬絕倫,唯有付之一笑,便是生氣也大可不必,因為曼希沃對自己做的事也莫名其妙,隻是為了失意而惱羞成怒。克利斯朵夫一聲不出,怕一開口就會說出太重的話,但心裏是氣憤極了。

晚上大家一塊兒吃晚飯的時候,沒有一點兒家庭的樂趣:圍著燈光,對著斑斑汙點的桌布,聽著無聊的廢話跟咀嚼的聲音,克利斯朵夫覺得他們又可恨又可憐,而結果還是情不自禁地要愛他們!他隻跟好媽媽一個人還有些息息相通的感情。但魯意莎和他一樣整天地辛苦,到晚上已經毫無精神,差不多一句話也不說,吃過晚飯在椅子上補著襪子就打瞌睡了。而且她那種好心使她對丈夫和三個孩子的感情不加區別;她一視同仁地愛他們。所以克利斯朵夫不能把母親當知己,雖然他極需要一個知己。

於是他把一切都藏在心裏,幾天地不開口,咬著牙齒做他那些單調而辛苦的工作。這種生活方式對兒童是很危險的,尤其在發育期間,身體的組織特別敏感,容易受到損害而一輩子不能恢複。克利斯朵夫的健康因之大受影響。父母原來給他一副好筋骨,一個毫無疵點的健康的身體。可是過度的疲勞,小小年紀就得為生活操心,等於在身上替痛苦開了一個窟窿;而一朝有了這窟窿,他的結實的身體隻能給痛苦添加養料。他很早就有神經不健全的征象,小時候一不如意就會發暈、抽風、嘔吐。到七八歲剛在音樂會中露麵的時代,他睡眠不安,夢裏會說話,叫嚷,或是哭,或是笑;隻要他有了什麽心事,這些病態的現象就會複發。接著是劇烈的頭疼,一忽兒痛在頸窩或太陽穴裏,一忽兒頭上像有頂鉛帽子壓著。眼睛也使他不好過:有時像針尖戳入眼窠,又常常眼花得不能看書,必須停止幾分鍾。吃的東西不夠、不衛生、不規則,把他強健的胃弄壞了:不是肚子疼,便是瀉肚子,把他攪得四肢無力。但使他最受不了的是心髒:它簡直像發瘋一般地沒有規律,忽而撲通撲通地在胸中亂跳,仿佛要爆裂了;忽而有氣無力,好似要停下來了。夜裏,孩子體溫的倏升倏降真是怕人,它能從高熱度一變而為貧血的低溫度。他一下子熱得發燒,一下子冷得發抖,他悶死了,喉嚨管打了結,有個核子塞在那裏使他沒法呼吸。——當然,他慌張到極點,一方麵不敢把這些感覺告訴父母,另一方麵卻不斷地加以分析;而精神越集中,病痛的程度越加增,或者還創造出一些新的痛苦。他把知道的病名都輪流地加在自己身上:以為眼睛快要瞎了,又因為走路的時候偶然發暈,便以為馬上要倒下去死了。——永遠是這種夭折的恐怖纏繞他,壓迫他,緊緊地跟著他。哎!要是他非死不可,至少不要現在就死,在他還沒有勝利之前死!……

勝利……那個執著的念頭老在他胸中燃燒,雖然他並沒意識到;而他筋疲力盡,不勝厭惡地在人生的臭溝中掙紮的時候,也老是那個念頭在支持他!那是一種渺茫而強烈的感覺,感覺到他將來的成就和現在的成就……現在的成就?難道就是這麽一個神經質的、病態的,在樂隊裏拉著提琴和寫些平庸的協奏曲的孩子嗎?——不是的。真正的他絕不是這樣的一個孩子。那不過是個外表,是一天的麵目,絕不是他的本體。而他的本體,跟他目前的麵貌、目前的思想形式,都不相幹。這一點他知道得很清楚。隻要照一照鏡子,他就認不得自己。這張又闊又紅的臉,濃厚的眉毛,深陷的小眼睛,下端臃腫而鼻孔大張的短鼻子,狠巴巴的牙床骨,噘起的嘴巴,這整個又醜又俗的麵具跟他全不相幹。而他在自己的作品中也一樣找不到自己。他批判自己,知道現在所作的東西和他現在的人都毫無出息。可是將來會變成怎樣的人、能寫出怎樣的作品,他的確很有把握。有時他責備自己這種信念,以為那是驕傲的謊話;他要教自己屈辱,教自己痛苦,作為對自己的懲罰。然而信念曆久不變,什麽都不能使它動搖。不管他做什麽、想什麽,沒有一宗思想、一樁行為、一件作品,有他自己在內,把自己表白出來的。他知道這一點,他有種奇怪的感覺,覺得最真實的他並非目前的他,而是明日的他……沒有問題,將來一定能顯出自己來的!……他胸中充滿了這種信仰,他醉心於這道光明!啊!但願今天不要把他中途攔住了!但願自己不要掉在今天所安排的陷阱之中!……

他抱著這樣的心情,把他的一葉扁舟在時間的洪流中直放出去,他目不旁視,危然肅立,把著舵,眼睛直望著彼岸。在樂隊裏,和饒舌的樂師在一塊兒的時候,在飯桌上,和家人在一塊兒的時候,在爵府裏,心不在焉地彈著琴為傀儡似的貴族消閑的時候,他老是生活在這個不可知的、一個小小的原子就能毀滅的未來中間。

他一個人在頂樓上對著破鋼琴。天色垂暮,日光將盡。他使勁兒睜著眼睛讀譜,直讀到完全天黑的時候。以往的偉大的靈魂流露在紙上的深情,使他大為感動,連眼淚都冒上來了。仿佛背後就站著個親愛的人,臉上還感覺到他呼出來的氣息,兩條手臂快來摟住他的脖子了。他打了個寒噤轉過身去。他明明覺得,明明知道不是孤獨的。身邊的確有一顆愛他的也是他愛的靈魂。他因為沒法抓住它而歎息。但便是這點兒苦悶,和他出神的境界交錯之下,骨子裏還是甜蜜的。甚至那種惆悵也不是暗淡的。他想到在這些音樂中再生的親愛的大師——以往的天才。他抱著一腔熱愛,想到那種人間天上的歡樂——沒有問題,這是他光榮的朋友們的收獲,既然他們的歡樂的餘暉也還有這麽些熱意。他夢想要和他們一樣,布施幾道愛的光芒。他自己的苦難,不就是見到了神明的笑容而欣慰的嗎?將來得輪到他來做神明了!做個歡樂的中心,做個生命的太陽!……

可是,等到有一天他能和他心愛的人們並肩的時候,達到他企慕的一片光明的歡樂的時候,他又要感到幻滅了……

(1) 音樂總譜上關於小提琴的音樂有兩種,低音部分的小提琴音樂是由第二小提琴演奏的。

(2) 布爾喬亞是法語bourgeoisie(資產階級)之譯音,在本書中,多半係指中產階級或市民階層。

(3) 墨杜薩(美杜莎)為希臘神話中的蛇發女妖,被其目光觸及者即化為石頭。

(4) 《女武神》為瓦格納所作《尼勃龍根的指環》四部曲中的第二出歌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