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快步走

按來曆,第九十一聯隊這一營本隸屬於“鐵旅”。散諾克原來就是“鐵旅”旅部指揮部的所在地。從散諾克到淩堡格之間,以至往北直到前線的鐵路交通並沒有斷,不明白東戰區的參謀為什麽叫“鐵旅”和旅本部把先遣營放到離前線一百英裏的地方,而這時,火線正從布戈河上的勃洛第沿著河岸往北朝蘇考爾伸延。

這期間,師部又下了新的命令。第九十一聯隊究竟該往哪裏開,眼前必得確定了,因為根據新的布置,本來第九十一聯隊所走的路線改由第一○二聯隊的先遣營走了。事情說來是異常複雜的。俄國人在加裏西亞的東北角正迅速地撤退著,因此,有一部分奧地利的軍隊攪和在那裏。有些地方,德國部隊也像楔子般地插進來,加上前方新到的先遣營和其他部隊,使形勢更混亂了。離前線有些距離的戰區也發生了類似的情況,就像散諾克這裏,一批德國軍隊——漢諾威師的後備隊,忽然來了。他們的司令官是個上校,他長得是那樣令人討厭,“鐵旅”的旅長一瞅見他就頭痛。漢諾威後備隊的上校提出他的隊本部擬出的計劃,照那個計劃,後備隊的士兵應該住當地的小學校——而第九十一聯隊的士兵早已住進去了。他要求把克拉科銀行散諾克分行的房子撥給他的隊本部用——而那房子正被“鐵旅”的指揮部占用著。

旅長直接跟師本部取得了聯係,他把情況報告了師部,這個脾氣暴躁的漢諾威人也跟師部談了一通,結果,“鐵旅”接到這樣一道命令:

限你旅於即日下午六時以前從城內撤退,開往吐洛瓦·沃爾斯卡—裏斯柯維茲—斯塔拉梭—散布爾,聽候指示。第九十一聯隊先遣營應隨行,作為掩護。因此,先頭部隊應於下午五時三十分向吐洛瓦方向進發,南北兩翼掩護部隊應保持二裏距離。後衛部隊應於下午六時十五分開拔。

按照官方計劃做的開拔準備完成了以後,旅長——就是被漢諾威後備隊的上校巧妙地從他的駐地趕掉的那位旅長,叫全營官兵集合,像往常一樣成正方隊形,然後他就向他們演說了一番。他很喜歡講話,想到什麽就講什麽。直至沒的可講了,他忽然想起戰地的郵政來。

“士兵們,”他大聲嚷起來,“我們現在正朝敵人的火線行進,離火線隻差幾天路程了。到目前為止軍隊總是在開動著,你們沒機會把住址通知給親戚朋友,隻有通知了,你們才好享受接到後方親人來信的快樂。”

他好像總不能把自己從這個思路裏拔出來,他不斷地重複著這樣的話:“你們的親戚朋友”“後方親人”和“妻子情人”等。任何人聽到他的演說都會以為隻要前方組織好軍郵,這些穿了褐色軍服的士兵就會立刻心甘情願地去戰場上拚命,即使一個士兵兩條腿都被炮彈炸掉,隻要他記起他的軍郵號碼是七十二號,想到也許有一封家信在那兒等著他,甚至還可能有一個包裹,裏邊放著一塊醃牛肉、一點兒熏豬肉和幾塊家裏烤的點心,他就一定會快快樂樂地死去。

旅長講完了,旅部的樂隊奏起國歌,大家為皇帝歡呼了三聲。然後,這群注定要送到布戈河那邊某地屠宰場上送死的“人類中間的畜生”,就分成若幹支隊,遵照接到的指示陸續開拔了。

第十一連是五時三十分開拔,朝吐洛瓦·沃爾斯卡進發的。士兵走了不久,就七零八落了,因為在火車上休息了那麽些日子,如今背起全副裝備走起路來,四肢酸疼,於是大家就盡量想辦法使自己輕省一些。他們不斷地把步槍從這邊換到那邊,大部分都是低著腦袋吃力地走著。他們都渴得要命,因為太陽雖然落下去了,天氣卻依然像中午一樣悶熱,而這時他們的水壺都幹了。他們知道這種不舒服還隻是初嚐的滋味,更大的苦頭還在後頭呢。想到這個,每個人就更使不出勁頭兒來啦。上半天他們還唱歌,可是現在完全聽不到歌聲了。他們估計要在吐洛瓦·沃爾斯卡過夜,於是彼此打聽著離那裏還有多遠。

估計要在吐洛瓦·沃爾斯卡過夜?他們可都大錯特錯了。

盧卡施中尉把楚東斯基、給養軍士萬尼克和帥克喊來。給他們的指示很簡單,要他們把裝備交給救護班,馬上穿過田野趕到馬裏-波達尼克。然後沿著那條河朝東南方向走,到裏斯柯維茲去。

帥克、萬尼克和楚東斯基三個人負責布置宿營,替隨後一個鍾頭或者不出一個半鍾頭就到的全連安排過夜的地方。萬尼克要在帥克的協助下,照軍章規定的食肉分量給全連備辦一頭豬。肉必須當晚燉出來,住的地方必須幹淨。不要那些盡是虱子臭蟲的木屋,好讓隊伍好好歇上一夜,因為第二天早上六點半全連得從裏斯柯維茲朝通往斯塔拉索爾大道上的克魯顯柯開拔。

三個人正要出發的時候,教區的神父出現了。他在士兵中間散發一種傳單,上麵是一首讚美歌,用軍隊裏有的各民族的文字印著。這樣的讚美歌他整整有一包,還是教會裏一位位分很高的要人在幾位年輕女士的陪伴下,坐著汽車巡遊遭受破壞的加裏西亞,路過這裏時留下的。

吐洛瓦·沃爾斯卡有的是茅舍。不久,這些茅舍就都給傳單填滿了。

在他們應該替連隊找宿營地方的那個村莊裏,一片漆黑,所有的狗都一起“汪汪”叫了起來。結果,他們不得不停止前進,好研究一下怎麽樣來對付那些畜生。

狗叫得越來越凶了,帥克朝著昏黑的夜色嚷道:“趴下,畜生,還不給我趴下!”帥克就像他當狗販子的時候對他自己的狗那樣嚷。這樣一來,狗叫得更凶了,所以給養軍士萬尼克說:“帥克,別朝它們嚷!不然的話,你會把整個加裏西亞的狗都逗得咬起咱們來啦。”

一間間的茅屋點起燈來了,他們走到頭一所茅屋就敲起門來,打聽村主任住在哪裏。他們聽到屋裏響起一個尖厲刺耳的女人聲音,她用一種既不是波蘭話也不是烏克蘭話的語言說她男人正在前線打仗,她的小孩子們出了天花;說家裏的東西都給俄國人搶光了;說她男人上前線以前,囑咐過她晚上不管誰叫門,永遠也別給開。直等到他們把門敲得更響,一再說他們是奉命來找宿營的地方,一隻看不見的手才開門讓他們進去。他們發現原來那就是村主任的官邸。

村主任想叫帥克相信那尖厲的女人聲音不是他裝的,但是並沒成功。村主任解釋說,每逢他太太猛然給叫醒,她總是胡言亂語,自己也不知道在說些什麽。至於替全連找個宿營的地方,他說村莊地方很狹小,連一個兵待的地方也沒有。這兒沒有地方給他們睡覺,也買不到什麽,一切都被俄國人拿光了。要是老總願意的話,他建議領他們到克魯顯柯去,離這裏有三刻鍾的路。那裏有好多座大莊園,不愁沒宿營的地方。每個士兵都可以暖暖和和地蓋上一張羊皮。那裏有好多頭牛,士兵也可以把他們的飯盒裝滿牛奶。那裏的水也好,軍官們可以在園主的公館安歇。可是裏斯柯維茲這裏卻是個貧陋、肮髒、遍處是虱子臭蟲的地方。他自己就曾經有過五頭牛,可是全給俄國人拿去了。結果自己的孩子生了病,他想弄點兒牛奶,還得老遠走到克魯顯柯去。

為了證實以上他所說的,茅屋隔壁牛棚子裏的幾頭牛哞哞地叫了起來。隨後可以聽到那個尖厲的女人聲音咒罵那些不幸的動物說,巴不得它們都得了霍亂死掉。但是牛的叫聲並沒難住村主任。他一麵穿著套靴一麵說道:“我們這裏僅有的一頭牛是鄰居的,剛才您聽到叫的就是它。老爺們,那是一頭病牛,一個可憐的畜生。俄國人把它的牛犢子搶去了。從那以後,它就擠不出奶來了。牛的主人很替它難過,不肯把它宰掉,因為他盼望聖母總有一天會把一切恢複過來的。”

在演說的當兒,他隨手穿上羊皮大衣。

“老總。咱們現在到克魯顯柯去,”他接下去說,“離這裏隻有三刻鍾的路。不對,唉,我這個老孽障胡扯什麽呀!——沒那麽遠,連半個鍾頭也用不著。我會抄近道走,過一道小河,然後走到一棵橡樹那裏就再穿過一座樺木林子。那兒是個大村子,他們的白酒勁頭兒很足。老總,咱們這就走吧,別再耽擱時候了,得讓您這個有名氣的聯隊的官兵有個合適、舒服的地方歇腳。一定得給在咱們國王和皇帝(1)麾下跟俄國人打仗的官兵們找個幹淨的地方過夜。可是我們這村子淨是虱子臭蟲、天花和霍亂。昨天,我們這個倒黴的村子裏有三個人得了霍亂死了。老總,最仁慈的上帝的憤怒給裏斯柯維茲帶來了災難。”

這時候,帥克威風凜凜地揮了一下手。

“老總,”帥克模仿著村主任的聲音說道,“最近的樹在哪裏?”

村主任沒聽懂“樹”這個字,於是帥克向他解釋說,譬如一棵樺樹或是橡樹,或者結李子或者結桃子的樹,或者幹脆任何有結實枝子的東西。村主任說他的茅舍前麵有一棵橡樹。

“那麽好吧,”帥克做了一個隨便哪個人都可以懂的吊死人的手勢,說,“我們就把你吊死在你那茅舍前麵,因為你一定知道現在正在打仗,命令叫我們在這裏過夜,而不是在克魯顯柯或是別的地方。你不能改變我們的軍事計劃,你要是敢試試看,那麽我們就吊死你。”

村主任哆嗦起來了。他結結巴巴地說,很願意盡力替老爺們效力。既然他們非住在這個村子不可,也許勉強也能找到地方,而且叫他們住起來樣樣都稱心。他說著,馬上就去提了盞燈來。

隨後他們就都進村子裏去了,後邊一大群狗護送著。

他們四下找著宿營地點,看到裏斯柯維茲雖然地方不小,但是戰禍也確實把它糟蹋得很慘。實際上它並沒被炮火摧毀,因為雙方都不可思議地沒把它包括到作戰範圍裏去。可是另一方麵,左近遭到破壞的村莊裏的難民卻全擠到這地方來了。有些木棚子裏竟住了八家人。戰爭引起的一場搶劫把他們的家當都搞光了,如今隻得忍受這樣悲慘絕頂的生活。

不得已,連隊的一部分人隻好住到村子那頭一家被破壞了的小釀酒廠去,那裏,發酵室足可以容納一半人。其餘的,每十個人為一批,分住到一些田莊上去。這些闊的田莊莊主是不讓那些赤貧的下流人住進來的,那些難民的家具什物都給搶掉,如今當了乞丐。

連本部的全體軍官和給養軍士萬尼克、傳令兵、電話員、救護班、炊事員以及帥克都住在神父家裏。那裏地方寬敞得很,因為神父也不收容那一家家什麽都沒有了的難民。

那神父是一個又高又幹瘦的老頭子,穿著件褪了色的盡是油汙的教袍。他吝嗇得幾乎什麽都不吃。他的父親自幼就教他深深仇恨俄國人。當初俄國人到這兒的時候,他家裏也住過幾個長滿胡子的哥薩克人,雞鵝他們都沒動過。可是俄國人撤走以後,奧地利人來了,就把雞鵝吃個精光。於是,他對俄國人的仇恨忽然消了。後來匈牙利人來到這個村子,把他蜂窩裏的蜂蜜都拿走,他對奧地利軍隊的不滿更加深了。如今,他狠狠瞪了這批夜行客一陣,在他們麵前踱來踱去的時候,他居然很神氣地聳了聳肩頭,說道:“我什麽也沒有。我是個窮光蛋。你們連一塊麵包也找不到。”

神父住宅後麵那座小釀酒廠的院子裏,野戰廚房用的鐵鍋下麵正生著火,鍋裏滾滾煮著開水,可是沒東西下鍋。給養軍士和炊事員在村子裏到處找豬,可是一頭也沒找到。走到哪裏都得到這麽個答複:俄國人把什麽都拿光了,吃光了。

後來他們把酒館裏的猶太人喊醒。那個猶太人捋了捋頭上兩邊的鬈發,做出因為不能滿足主顧的要求而萬分難過的樣子。但是他最後勸動他們買了他一頭很老的牛,這還是上個世紀遺留下的,一個行將踹腿、又瘦又醜的東西,就剩下皮包骨了。這樣可怕的貨色他還要很高的價錢。他扯著頭上兩邊的鬈發起著誓說,這樣的牛他們就是走遍了整個加裏西亞、整個奧地利和德國、整個歐洲、整個世界也休想找到。他連哭帶號地說,這是奉耶和華的旨意降生到世間的最肥的牛。他指著他的祖先起誓說,四麵八方的人們都來瞻仰過這頭牛,四鄉把這頭牛當作傳奇談論著,而且老實說,這不是頭母牛,而是閹牛中間最有油水的。最後,他跪在他們麵前,兩隻手輪流抓著他們的膝頭,嚷道:“高興的話,你們盡可以把我這個可憐的猶太人宰了,但是你們一定得買下這頭牛再走。”

那個猶太人號叫得把大家都騙了,結果,任何馬肉販子都不會收下的這塊臭肉,就被拖到野戰廚房用的鐵鍋裏去了。猶太人把款子穩穩當當放到衣袋裏以後,好半天還在哭哭啼啼,哀歎著把這麽壯實的一頭牛賣得這麽便宜,他們簡直叫他破了產,毀滅了他,以後他隻能討飯過活了。他懇求他們把他吊死,因為他在老年竟做下這麽一檔子糊塗事,他的祖宗在墳頭裏也閉不上眼睛。

那頭牛給他們帶來不少麻煩。他們有時候感覺永遠也剝不下它的皮了。當他們試著剝的時候,也隻能硬把皮撕開,看見皮底下像是擰在一起的幹繩索一樣的腱子。

這期間,他們也不知道從哪裏弄到了一袋子土豆,於是他們就開始絕望地煮起這堆老牛筋和老牛骨頭來,小灶上還在竭力用這個老牛骨頭架子替軍官們拚湊一頓飯,但是這也完全是徒然的努力。

所有接觸到這頭可憐的牛的人——倘若這種怪物可以叫作牛的話——都不會忘記它的。 而且以後要是在蘇考爾戰役中,指揮官對官兵提起裏斯柯維茲那頭牛,第十一連看來一定會怒吼一聲,舉起刺刀向敵人衝去。這頭牛是這樣的笑話,它連點兒肉湯也煮不出來。肉越煮跟骨頭貼得越緊,成為硬邦邦的一塊,淡然無味得像一個半生都啃著公文程式、一肚子卷宗檔案的官吏。

帥克在連本部和廚房之間當通訊員,替他們報信,讓大家準確知道什麽時候飯可以做好。最後帥克告訴盧卡施中尉說:“長官,不成,那頭牛的肉硬得可以去割玻璃。炊事員想咬下一口肉來,他就把門牙崩掉啦。”

這時候,決定最好還是在吃飯以前讓大家先睡個覺,因為反正當天的晚飯不到第二天早晨是吃不成了。

電話員楚東斯基在廚房裏點著一截教堂裏的殘蠟,趕著給他老婆寫一批信,省得以後麻煩。第一封是這樣寫的:

我親愛的、親愛的妻子,我心愛的苞簪卡:

現在是夜晚了,我不斷地想著你。我的親愛的,你望著枕旁空著的半邊兒,也一定想死我了。請你原諒我由這個聯想到許許多多的事。你當然知道自從開仗以來我一直在前線。我的許多夥伴受傷回家養病了,聽他們說一回去知道有些壞蛋吊了他們老婆的膀子了。真是比死還難受。親愛的苞簪卡,我這麽寫,自己也痛苦,如果不是你自己告訴我,我並不是頭一個親近你的男人,在我前邊還有個克勞斯先生,我是不會這麽寫的。他就住在尼克拉斯大街。在夜晚,一想到這個拆白黨可能跟你搗的亂,親愛的苞簪卡,我想,我可以當場把他的腦袋擰下來。多少日子我都沒提這件事,可是我一想到他又會追你,我的心就疼,所以我幹脆對你說,我不準我的老婆像個婊子那樣亂**給我丟臉。最親愛的苞簪卡,原諒我說老實話,可是當心別叫我聽到你胡鬧的話。要是我聽到什麽,我就把你們兩人都幹掉,因為我什麽都幹得出。命也肯拚的。多多地吻你。問候咱爹媽好。你的托尼。

另外一封後備的信是這樣寫的:

我最親愛的苞簪卡:

這信寄到的時候,我們已經打過一場大仗。我很高興地告訴你,我們勝利了。我們大概打下十架敵人的飛機和一個鼻子上長了個瘤子的將軍。炮彈正從頭上飛過,打得最緊張的時候我想到你——最親愛的苞簪卡,想到你不知做些什麽,近來怎樣,家中怎樣。我永遠記得我們一起去喝啤酒那回,你把我領回家去,第二天你累垮了。現在我們又要開拔不能寫下去了。我希望你沒偷漢子,因為你知道,我不會答應的。可是我們現在又要出發了,多多地吻你,願你平安如意。你的托尼。

寫到這裏,楚東斯基開始打起瞌睡。不久,就趴在桌上睡熟了。

神父並沒睡覺。他在住宅裏到處巡邏,推開廚房的門,為了節省,把楚東斯基胳膊肘旁熊熊燃著的那截教堂的殘蠟給吹滅了。

飯廳裏,除了杜布中尉誰也沒睡覺。給養軍士萬尼克從駐在散諾克的旅指揮部收到一份新的關於供給的規定,正在細心研究著。他發現軍隊離前線越近,口糧發得越少。看到規定裏有一條禁止在給士兵煮的湯裏放藏紅花和薑,他忍不住笑了起來。規定裏還提到骨頭必須集中起來,送到兵站,轉到師部貯藏所去。這條訂得很模糊,沒說清楚是人骨頭還是其他被宰殺了的牲口的骨頭。

早晨,他們離開裏斯柯維茲,向斯塔拉梭和斯坦布夫進發的時候,還把那頭可憐的牛裝到野戰廚房用的鐵鍋裏帶著走。牛還沒煮熟,他們決定一路上隨走隨煮。他們預計要在裏斯柯維茲和斯塔拉梭之間,中途歇腳的時候吃那頭牛。

開拔以前,先發了黑咖啡。

杜布中尉癡人說夢般地對連隊演說起來。他的講詞冗長,使大家感到這比身上背的裝備和來複槍還叫人疲乏。講詞裏充滿了這樣一些深奧的道理:“一般士兵對軍官的感情,使他們能夠做出叫人難以置信的犧牲。至於這種感情是否出於士兵的真心,那倒沒多大關係。事實上,可以說毫無關係,因為這種感情要不是出於真心,反正也可以是強製的。這種感情並不是一般的感情,裏邊有尊敬,有懼怕,還有紀律。”

帥克一直是走在左邊的,而當杜布中尉做起演講來的時候,他就一直把臉偏向中尉那邊,直像他接到了“向右看!”的命令一樣。起初,杜布中尉沒留意,他接著說下去:“這種紀律,這種強製性的服從,這種士兵對軍官強製性的感情表現得十分清楚。因為士兵跟軍官之間的關係是很簡單的,一個服從,一個下命令。我們時常從軍事學的書裏讀到,每個士兵都應當把軍人的直截了當、軍人的簡單明了,當作軍人的美德來學習。每個士兵,不管他樂不樂意,都必須對他的上級軍官懷有深厚的感情。上級軍官在他的眼裏必須是個完美的典範,懷有堅定不移、萬無一失的意誌。”

講到這裏,他留意到帥克那固定下來的“向右看”的姿勢。他忽然心神不安地覺出他的講詞越來越費解,覺出“士兵對上級軍官應當有感情”這個題目是條死巷子,他正著急找不到出路呢。於是他朝帥克嚷道:“你幹嗎那麽直著眼瞪我?”

“報告長官,我正在執行命令,正像您親自吩咐我的。您說,當您講話的時候,我得盯住您的嘴。而且,也由於每個士兵都應當對他的上級有感情,執行他的一切命令,並且永遠記住——”

“你給我轉過臉去!”杜布中尉嚷道,“你不許再這麽瞪著我,你這沒腦子的笨貨!”

帥克就掉過頭去“向左看”。他跟杜布中尉並排走著,姿勢僵直得終於使杜布中尉又向他嚷道:“我正在跟你講話,你幹嗎朝那邊看?”

“報告長官,我正在執行您的命令,向左看哪。”

“老天爺!”杜布中尉歎息道,“你真是個搗蛋鬼!住嘴,到後排去,我不要看到你!”

於是,帥克就到後邊跟救護班一道走了。他慢慢磨蹭著,一直磨蹭到他們歇腳的地方。在這兒,大家終於從那頭悲慘的牛身上嚐到了一點兒湯和肉。

“這頭牛呀,”帥克說道,“該當在醋裏至少泡上兩個星期。買這頭牛的人也該當這麽泡泡。”

一個通訊員帶著給第十一連的新的命令從旅部指揮部騎著馬奔來。為了可以走到費勒斯丁,他們的路線又變了:不再經過沃拉裏茲和散布爾,因為那邊已經駐了兩個波山的聯隊,再也住不下了。

盧卡施中尉立刻下命令,吩咐給養軍士萬尼克和帥克去替連隊在費勒斯丁找宿營的地方。

“帥克,你當心路上可別鬧出亂子來。”盧卡施中尉說,“頂要緊的是,遇到誰都要規規矩矩的。”

“報告長官,我盡力而為。可是今天早晨我打瞌睡的時候,做了一個討厭的夢。我夢見在我住的房子的過道裏有一個洗衣盆往外冒水,冒了一個通宵。過道都是水,結果把房子的天花板給泡起來了,房東立刻叫我搬家。可笑的是,長官,這樣的事確實發生過。在卡爾林,就在鐵路橋的後邊——”

“帥克,我跟你說,你最好別再胡說八道了。你看看這張地圖,幫萬尼克找找路線。離開這村子以後,你們貼著右邊走,一直走到一道河的邊上。然後你們沿著河走,一直走到第二個村子。從那兒再往前走,在你們右手邊會出現一道小河,這河是前邊那道河的支流。從那裏穿過田野,照直往北走,就到了費勒斯丁。一定會找到的,你們都記得住嗎?”

帥克覺得他記得住。於是,他就照這些指示跟給養軍士萬尼克出發了。

中午剛過去,田野給太陽曬得有氣無力的。埋了士兵屍首的坑上沒覆好土,迎風飄來一股腐爛的臭味。他們現在走到的這個地區,在進攻波裏茲密斯爾的時候發生過戰鬥,好幾個營的人都在這裏遭到機關槍的掃射。河邊幾片小叢林裏,可以看到炮火破壞的痕跡。一片片的平地或山坡過去都長滿了樹,如今隻剩下鋸齒般的樹根子凸在地麵上。這片荒原上,縱橫都是戰壕。

“這兒跟布拉格不大一樣。”帥克說,他被沉默壓得越來越不好受了。過了一會兒,他又說道:“打完仗,這兒的收成準錯不了。他們用不著買什麽骨粉啦。整聯隊的人都在田裏爛掉,對莊稼人是好透了。什麽大糞也比不上這個肥。這叫我想起赫魯布中尉來。他在卡爾林的兵營待過,人人都覺得他有點兒傻,因為他從來不罵我們,跟我們說話也永遠不動火。有一天我們向他報告,我們的配給麵包吃不得,隨便哪個軍官聽到我們居然敢抱怨夥食差都會對我們大發脾氣的,可是他卻不然。哦,他才不呢。他隻把士兵叫來,讓他們圍著他站著,然後盡量客氣地跟他們講話。‘首先,’他說,‘你們得記住兵營可不是個熟菜店,你可以買醃鱔魚、油漬沙丁魚和各種夾心麵包。每個士兵都應該有足夠的頭腦,懂得毫無怨言地吃他那份配給。’他又說,‘你們隻要想想,咱們是在作戰哪。那麽,一場戰役打完,你們給埋起來了,不論你們死以前吃什麽樣的麵包,對那塊土地還不都是一樣。大地母親反正也是把你們拆開,連人帶皮靴都吃掉的,什麽也糟蹋不了。從你們的骷髏上頭就又長出一片新麥子,那麥子又可以用來給別的士兵製造配給麵包。那些士兵也許跟你們一樣抱怨起來,不同的是,有人會給那些士兵戴上手銬腳鐐,把他們關起來,說不定關到哪一天,因為那個人有權力這麽做。’他還說,‘所以我跟你們講清楚了,我希望你們記住,誰也不許再到這兒來抱怨。’”

帥克這時候望了望四周的景物。

“我覺得咱們走錯了路,”帥克說,“盧卡施中尉對咱們講得很清楚。咱們得先上後下,向左拐完了再向右拐,然後再向右拐,接著再向左拐。可是咱們現在是一直直走哪。我看前麵是個十字路口,如果您問我走哪邊,我想,咱們應當走左邊那條路。”

到了十字路口,給養軍士萬尼克堅持說,應當走右邊那條路。

“不管怎樣,我反正走左邊這條。”帥克說,“我這條路走起來比您那條舒服。我要沿著這條長了玻璃草的小河走。如果您願意大熱天去逛**,就請便吧。我要照盧卡施中尉給咱們指示的走。他說咱們不會走錯的。所以我要穿過田野慢慢地走,一路上采點兒花。”

“帥克,你別犯傻啦,”給養軍士萬尼克說,“從地圖上你可以看出,應當照我說的走右邊這條路。”

“地圖有時候是會錯的。”帥克一麵回答,一麵朝著山下那條小河走去,“您要是不信我的話,軍士,您要是十足相信自己的想法,那麽咱們隻好各奔東西,在費勒斯丁見啦。您看看表吧,看咱們究竟誰先到。您要是遇到危險,就朝天空放一槍,這樣我好知道您在哪兒。”

下半天,帥克走到一個小池塘,遇到一個逃跑的俄國俘虜正在那兒洗澡。望到帥克,他光著身子就跑了。

柳樹底下放著一套俄軍的軍服,帥克很想知道他穿起那套製服來是什麽樣子。於是,他就脫下自己的軍服,把那個倒黴的光著身子跑了的俘虜那套軍服穿上了——那俘虜是從駐在森林那邊一個村子裏的押送隊上逃出來的。帥克很想在塘水上照照他的尊容。他在塘邊逗留了好半天,結果被搜捕那個逃跑的俄國俘虜的偵察兵發現了。偵察兵是匈牙利人,因此,盡管帥克一再抗議,他們還是把他帶到赤魯瓦的兵站去了,在那兒把他跟一批俄國俘虜關在一起,派去修理通往波裏茲密斯爾的鐵道。

事情發生得是這樣突然,以至第二天帥克才摸清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一部分俘虜是住在一間學校教室裏,帥克就用一條木炭在那裏的牆上寫道:

第九十一聯隊第十一先遣隊連隊傳令兵約瑟夫·帥克(原籍布拉格)在此睡覺。他出來是替連隊找宿營的地方,卻在費勒斯丁附近誤被奧地利人俘虜。

(完)

(1)指奧地利國王,他同時是奧匈帝國的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