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帥克在吉拉裏-西達(1) 的奇遇

第九十一聯隊開拔到裏塔河(2)上的布魯克城,又從那裏開拔到吉拉裏-西達了。

經過三天的禁閉,帥克還差三個鍾頭就該放出來了。就在這時候,他跟一個瀆職的自願軍官一同被帶到了總衛兵室,從那裏又被押到了火車站。布迪尤維斯的居民正在車站上聚集,給聯隊送行。這並不是個正式的歡送儀式,可是車站前的廣場上密密匝匝擠滿了人,都等著軍隊到來。

帥克覺得他確實應當向人群喝一喝彩,揮一揮小帽。他這手來得很聳動,在整個廣場上引起一片歡呼聲。押送帥克的下士可著了急,他嚷著要帥克閉嘴。但是歡呼像暴風雪一樣,聲勢越來越浩大。無數隻大大小小的帽子一齊揮動起來,漸漸變成為一般的示威運動了。車站對麵的旅館窗口裏,有些婦女也揚起手帕來喝彩。一位熱心人士乘機喊出“打倒塞爾維亞人!”,可是在繼之而來的混戰中,那個人似乎又給人踩倒了。

就在這當兒,拉辛那神父(騎兵第七師的隨軍神父)戴著一頂寬邊氈帽突然出現了。

他的來路說來十分簡單。他是頭一天來到布迪尤維斯的,要開拔的聯隊軍官們湊了個小小的酒會,他也混進去了。他大吃大喝,然後在大致還清醒的情形下踱到軍官的食堂,又甜言蜜語地從炊事員那裏誆到點兒剩菜。飽餐了許多麵團和肉汁以後,他又鑽到廚房裏,在那裏找到了甜酒。他大口大口地喝了一通甜酒,然後就又回到餞別的酒會上去。他重新豪飲了一番,出了陣風頭。早晨,他想起自己確實應當看看聯隊第一營的士兵們是不是受到了適當的歡送,因此,他才走到車站前麵,緊跟著押送兵。押送兵向他喊“站住!”叫他停下來。

“你往哪兒去?”下士嚴厲地問道。

這當兒,帥克和藹地插嘴說:“神父,他們正把我們運到布魯克去呢。如果你願意的話,也可以跟我們一道搭車。”

“那麽我就來吧。”拉辛那神父說。接著他掉過身來對那個押送兵道:“誰說我不能來?向後轉,快步走!”

神父走進禁閉車以後,就躺到座位上。好心腸的帥克把軍大衣脫下來,墊在他頭底下。於是,神父就在座位上舒舒服服地伸了伸懶腰,開始這樣暢談起來:“諸位,紅燒冬菇這道菜要是加上冬菇,口味可就更好啦。老實說,冬菇越多越好吃,可是冬菇得先拿蔥來煨,然後再加上點兒月桂樹的葉子,和蔥——”

“你已經放過一回蔥了。”那位自願軍官抗議了一聲。下士的眼神表示他吃了一驚。他看出拉辛那神父喝醉了,但他同時認出他是上級軍官。這麽一來,下士可為難了。

“對呀,”帥克說道,“神父的話一點兒不差。蔥放得越多越好。無論怎麽燒,蔥對人總歸是有益處的。要是你臉上長了酒刺,吃炸蔥就會好的。”

這時候,拉辛那神父夢囈般正用半大嗓音自言自語著:“全看你放些什麽作料和放多少啦。胡椒別放得太多,咖喱也多放不得……”

越說,他的聲音就越慢,越小。

“……或者放多了冬菇……太……多的……檸檬……太……多的豆蔻……太……多的……丁香……”

他漸漸沒了聲音,睡著了,打起鼾聲,間或又從鼻子裏吹出尖細的呼哨。下士定睛望著他,押送兵們捂著嘴暗笑。

“他不會很快就醒過來的。”過了一會兒,帥克說道,“他已經醉到頭啦。”

“沒關係,”下士神色緊張地招呼叫他住嘴時,帥克繼續說道,“想不出辦法叫他醒過來。他已經按照規定喝醉了。(3)他的軍銜是上尉。所有這些隨軍神父,不論什麽軍銜的,喝起酒來量都大得嚇人。我曾經給老卡茲當過傳令兵,他喝酒就像魚喝水似的。比起卡茲來,這家夥還差得遠哩。有一回為了買醉,我們把聖體匣都送到當鋪裏去了。如果找得著人借給我們錢的話,我想,天國我們也會拿去當的。”

下士已經陷入絕望的境地,說道:“我想我最好去報告一下。”

“你最好別去,”自願軍官說道,“你是負責押送的,你不能走開。而且照規矩,你也不能派一個押送兵去送信,除非你找到人代替他。看,你的地位是很尷尬的。下士,我擔心你會落到降級的境地。”

下士著了慌,一再說神父並不是他放進車廂的,而是他自己進來的。神父是他的上級。

“在這裏你是唯一的上級。”自願軍官堅持說。

下士結結巴巴地答不出話來了,就咬定是帥克先跟神父說他可以同他們一道來的。

“下士,我這樣做沒人會見怪,”帥克回答說,“因為我傻。可是沒人信你也傻呀。”

“你當兵多年了嗎?”自願軍官樣子很隨便地問了一句。

“到今年三個年頭。我要升軍曹了。”

“你別妄想啦。”那個自願軍官毫不同情地說,“你記住我這句話,你會降級的。”

神父蠕動了一下。

“他在打呼啦,”帥克說,“我敢打賭,他一定夢見痛喝了一通。說起來,那個老卡茲——就是我給當過傳令兵的那個,他就是那樣子。我記得有一回……”

於是,帥克把他親自經曆的有關奧吐·卡茲的事形容得那麽詳盡有趣,以至誰也沒感覺到時間過去了。可是過了一陣,那個自願軍官又扯回到他以前的那個題目上去啦。

“真奇怪,”他對下士說,“怎麽還沒見到個檢查員呢?照規矩,你在車站裏就應該把我們上車的事報告給列車指揮官,不應該在一個醉成爛泥的神父身上糟蹋時間。”

苦惱的下士執拗地一聲不響,兩眼瞪著車窗外嗖嗖掠過的電線杆子。

“而且,”自願軍官繼續說下去,“照1879年11月21日頒布的命令,軍事犯人必須用窗戶上加了鐵柵欄的車輸送。我們的窗口是加了鐵柵欄的。可是命令上還規定:車上必須有盛飲水的器皿。命令的這部分你可沒遵守。順便問一聲,你可知道幹糧在哪兒領?你不知道嗎?我早就算定了。你根本不稱職!”

“你想,下士,”帥克說道,“押送我們這種犯人不是開玩笑的。你得把我們照顧得很周到。我們並不像普通士兵,可以自己走動。什麽都得由你送到我們跟前來。規矩是這麽定下的,就得遵守,不然,就違法亂紀啦。”

下士這時候已經頹然絕望了,他什麽也沒說。他向車窗外呆呆地望著,對於禁閉車裏秩序的混亂也沒加幹涉。

忽然間,神父從座位上摔下來了,他繼續在地板上睡著。下士茫然望著他。正當大家屏息觀望之際,下士獨自把神父拽到了座位上去。下士顯然已經失掉了一切權威。當他有氣無力地喃喃說著“你們總可以幫我拽他一把”的時候,押送兵們隻互相呆望著,連個小指頭也不肯抬。

“你應該讓他在原地方打呼才對,”帥克說道,“我就是那樣對付我那位神父的。無論他在哪兒睡著了,我都隨他去睡,不去搬他。有一回在家裏,他睡到衣櫃裏去了;又有一回,睡到人家的澡盆裏。五花八門的地方他都睡過。”

這當兒,火車冒著汽進了站。檢查就要在這裏開始了。

參謀部派摩拉茲博士——一位後備軍官,做列車指揮官。後備軍官的頭上時常會派到這種莫名其妙的差事的。摩拉茲博士把一切都弄得亂七八糟。雖然入伍以前他在一所中學裏教過數學,可是列車短了一節車廂,他無論怎樣也查不出下落。另外,他在前一站領到了名冊,可是他怎麽也不能使名冊跟在布迪尤維斯上車的官兵數目對上。另外,他檢查了文件,發現野戰廚房好像多出兩個來,雖然他怎樣也查不出它們是從哪裏冒出來的。另外,他吃了一驚,發現馬匹數目也神秘地多了起來。另外,軍官中間有兩個候補軍官失蹤了,他也沒能查究出來。還有,設在前麵車廂的聯隊警衛室裏,一台打字機不見了。這麽一來,這種大規模的混亂害得摩拉茲博士頭疼得像劈開了一樣。他吞了兩片阿司匹林,這時候正愁眉苦臉地檢查著列車。

他隨著傳令兵走進禁閉車以後,看了看文件,然後聽取了那個垂頭喪氣的下士的報告,又核對了一下數目。接著,他向車廂四下裏望了望。

“你們關的那個是什麽人?”他指著神父正顏厲色地問道。神父這時候正肚皮朝下睡著,他屁股的姿勢像在向檢查者挑戰。

“報告長官,”下士結結巴巴地說,“是個……”

“是個什麽?”摩拉茲博士咆哮道,“你為什麽不照直說?”

“報告長官,”帥克插嘴道,“趴著睡的這家夥是個神父,他喝得有點兒暈頭暈腦了。他鑽到我們車裏來,跟我們在一起。他既是個上級,我們就不便把他攆出去,不然就會像他們說的,犯目無上級的過錯了。我想,他大概把禁閉車誤當作參謀車了。”

摩拉茲博士歎了口氣,然後定睛看了看他的文件。名冊上並沒提到搭車前往布魯克的任何神父。他心神不安地抽搐著眼睛。上一站忽然多出馬匹來,如今,禁閉車裏憑空又掉下來一個神父。

他隻好吩咐下士把睡著的人翻個身,因為就他目前的姿勢是沒法認出他是誰來的。

費了好大力氣,下士總算把神父翻了個四腳朝天。結果,他醒了。望到摩拉茲博士,他說:“喂,老夥計,你好哇!晚飯預備好了吧?”

隨後,他又閉上眼睛,掉過臉去朝牆了。

摩拉茲博士認出來這正是頭一天在軍官食堂裏吃得嘔吐了的那個饞嘴家夥,他歎了口氣。

“為這件事,你得親自去向警衛室報告。”他對下士說。

這當兒,神父帶著他全副的豐采和尊嚴醒了過來。他坐起身來,驚訝地問道:“我的天,我這是在哪兒呀?”

下士看到這位大人物醒過來了,就奉承地回答道:“報告長官,您是在禁閉車裏哪。”

刹那間,一道驚訝的神色由神父臉上掠了過去。他不聲不響地在那裏坐了一會兒,深思著。他想也是白想。頭天晚上發生的事情和當前他在窗口上了鐵柵欄的火車車廂裏醒了過來這兩件事情之間,橫著一道朦朧的深淵。最後,他問那個依然在他麵前奉承的下士說:“但是,我奉的是誰的命令……”

“報告長官,誰的也不奉。”

神父站起身來,開始踱來踱去,喃喃地自語著,真摸不著頭腦。然後他又坐下來說道:“咱們這是往哪裏開呀?”

“報告長官,往布魯克開。”

“咱們去布魯克幹什麽呀?”

“報告長官,第九十一聯隊全體——我們的聯隊,開拔到那裏去。”

神父又開始絞盡腦汁追想一切經過:他怎樣進的車廂,以及他為什麽不去別的地方,單單在押送兵的陪伴下,跟九十一聯隊到布魯克去。他這時已經清醒得能認出自願軍官在場了。他對軍官說道:“看來你是個聰明家夥。也許你可以告訴我,不要含糊。我是怎麽跑到你們這裏來的?”

“我十分樂意告訴你。”自願軍官和藹地說,“今天早上你從車站上跑到我們這裏,不是因為別的,隻是因為你的頭有些發暈。”

下士繃著臉望著他。

“於是你就上了我們這節車,”自願軍官接著說道,“就是這樣。你倒在座位上,隨後這位帥克就把軍大衣墊在你的頭底下。當列車在上一站進行檢查的時候,你呀,請容許我這麽說,就正式被發現了,而我們這位下士還得為了你的緣故吃警衛室的官司呢。”

“我明白啦,我明白啦。”神父歎息道,“到了下一站,我最好往參謀車挪動一下。你可曉得午飯開了嗎?”

“不到維也納不會開午飯的。”下士宣布說。

“原來是你把軍大衣墊在我頭底下的,”神父對帥克說,“費心啦。”

“沒什麽,”帥克回答道,“隨便誰看到他的上級軍官頭底下空著,而且喝得有些暈乎乎的,都會那麽做的,我做的也隻不過是那些。每個士兵都有尊重上級軍官的責任,即使軍官喝得不大省人事了。我也可以說是個應付神父的能手,因為我給奧吐·卡茲當過傳令兵。神父們都喜歡痛飲,他們都是蠻有趣的。”

由於頭一天的一場狂歡,神父有一種見了人就想套交情的心情。他拿出一支香煙來,遞給帥克說道:“吸一根吧。”

“我聽說你還得為我吃警衛室的官司,”神父又對下士說,“可是你不要發愁,我一定可以救你。”

他轉過來又對帥克說道:“你跟我來吧。一定有開心的日子過。”

他變得十分豪爽大方,對每個人都許下了願。他對自願軍官許下了巧克力糖,對押送兵許下了甜酒,還答應把下士調到附屬騎兵第七師參謀部的攝影組。一句話,他答應叫每個人都有舒服的日子過,誰也不會忘記。

“我不願意讓你們任何人埋怨我。”他說道,“我認識許多人,有我照顧一天,你們什麽黴也不會倒的。要是你們犯過什麽錯,你們當然會像個男子漢那樣受罰。我看得出你們是愉快地承受著上帝放在你們肩膀上的負擔。”

“你為什麽受處罰呀?”他轉過來問帥克說。

“上帝放在我肩膀上的負擔,”帥克滿懷虔誠地回答道,“是由警衛室來的。因為我到達聯隊遲了,然而這可怪不得我。”

“上帝是仁慈而且公正的,”神父肅然說道,“他曉得誰應當受處罰,因為他的全能就是這樣顯示出來的。那麽,你為什麽被關在這兒呢?”他問自願軍官說。

“由於我的自大,”自願軍官回答道,“等我贖罪期滿,我就會被打到廚房去了。”

“上帝的辦法真是偉大啊!”神父說道,聽到“廚房”那個詞,他心花怒放了,“的確,隻要一個人是塊材料,廚房這地方就大有可為,他很可以顯顯身手。對於富有機智的人,廚房是頂合適的地方了。講究的不是做菜本身,而是把一盤菜的各色各味恰如其分地拚湊、調配起來。一個人得沉下心才能把那種事做好。比方說菜汁吧。一個聰明人在做蔥汁的時候,一定各種青菜都用,並且放在黃油裏蒸,然後再放豆蔻、胡椒,還加上豆蔻,一點兒丁香、薑等等。可是一個普通的廚子隻弄點兒蔥煮煮,然後澆上點兒油膩的肉湯就算了。我很希望你能在軍官食堂裏搞個差事。昨晚上,布迪尤維斯的軍官俱樂部給我們開的菜碼裏,有腰子加白葡萄酒。禱告上帝赦免做那道菜的人的一切罪孽。他的手藝的確高明。我在民兵第六十四聯隊的軍官俱樂部裏也吃過腰子加白葡萄酒,可是他們那裏放香菜,就像普通飯鋪裏放胡椒一樣。好,在車沒到維也納以前,我先睡一會兒。到了你們不妨把我叫醒。”

“你呀,”他轉過來接著對帥克說道,“你到咱們食堂去,拿一份刀叉和別的用具,給我弄一份午飯來。告訴他們是拉辛那神父要的,一定要弄個雙份。然後從廚房給我帶一瓶葡萄酒來。再帶個飯盒去,要他們給倒點兒甜酒。”

拉辛那神父摸索起衣袋來。

“喂,”他對下士說道,“我沒帶零錢。借我一個金幣(4)。”拿到金幣後接著又對帥克說道:“這樣就好啦,帶上吧。你叫什麽名字呀?”

“帥克。”

“很好,帥克,這裏已經有一個金幣了,你可以拿去辦事。下士,再借我一個金幣吧。好,帥克,等你把我吩咐的事都辦完以後,就再給你一個金幣。噢,對了,辦完了再替我弄點兒煙卷和雪茄。要是有巧克力糖的話,給我摸兩份來。要是有罐頭的話,跟他們要點兒牛舌頭或是鵝肝。要是他們在發瑞士幹酪,記住可千萬別叫他們塞給你一塊靠殼皮上的。同樣,要是有香腸,千萬別拿頭上的。想法弄到一塊又好又肥的中段。”

神父在座位上伸了伸懶腰,不一會兒,他就睡熟了。

“我覺得,”在神父的鼾聲中,自願軍官對下士說,“你對於我們撿來的這棄兒應該很滿意,看起來很不錯。”

“的確呱呱叫,下士,”帥克說道,“他不像孩子那樣嬌嫩。”

到了維也納,裝在牲口車裏的士兵,帶著就像上絞刑架時候那種絕望的神情,從窗口往外望去。婦女們走上前來,發給他們薑餅,上麵用糖汁寫著“Sieg und Rache”和“Gott Strafe England”(5)等字樣。

隨後,他們接到命令,要按連到設在火車站後邊的野戰廚房去領配給。帥克就遵照神父的吩咐,到軍官專用的廚房去。那個自願軍官留在後邊等著現成的吃,兩個押送兵去替整個禁閉車領配給去了。

帥克就照樣執行了命令。正當他跨過鐵軌的時候,他瞅見盧卡施中尉正沿著鐵軌漫步。至於配給,他任憑人家給他留多少算多少。他目前的處境很尷尬,因為他是跟一個叫克什納爾的中尉合用一個傳令兵。那個傳令兵隻伺候克什納爾中尉,對於盧卡施中尉,他完全采取怠工的辦法。

“帥克,你把這些東西送到哪裏去啊?”倒黴的中尉問道。這時候,帥克正把他從軍官食堂弄來又用軍大衣包起來的一大堆食品放到地上。

“報告長官,這是給您的。隻是我不知道您的車廂在哪兒,同時,要是到您這邊來,我又不知道列車指揮官會不會發脾氣。”

盧卡施中尉用帶著疑問的眼光凝視著帥克,可是帥克十分愉快地接著說下去:“對了,那家夥可真野蠻,真野蠻。他來檢查列車的時候,我向他報告說,我已經關滿了三天的禁閉,應該到牲口車裏去,或者跟您來。可是他足足罵了我一大頓,說我必得繼續待在那裏,這樣在路上才不至於給長官您惹出什麽麻煩來。”

帥克擺出一副殉難者的神情。

“聽他那個說法,真好像我曾經給長官您惹過什麽麻煩似的。”

“不,”帥克接著說下去,“長官,您可以相信我這句話。我從來也沒給您惹過什麽麻煩。如果任何時候曾經發生過任何不愉快的事情,那完全是碰巧啦。長官,我從來也沒有故意闖過亂子。我總是想做點兒好事,做點兒漂亮事。如果咱們倆誰也沒落到好處,隻弄得一身的煩惱,那可怪不得我。”

“好吧,帥克,別傷心啦,”盧卡施中尉輕輕地說著,他們漸漸走近參謀車了,“我一定想法叫你回到我這兒來就是了。”

“報告長官,我不傷心。可是想到在打仗的時候咱們都這麽倒黴,而且又不是咱們自己的過失,我心裏真有點兒難過,一想就覺得時運太不濟了。我總是想法躲著麻煩。”

“好啦,帥克。那麽跳進這個車廂裏吧。”

“報告長官,我正往裏跳哪。”

隊伍在布魯克紮營,寂靜的夜色籠罩著一片帳幕。在士兵的營舍裏,人們冷得直打哆嗦;軍官營舍裏的火燒得太旺了,熱得必須把窗戶打開。

在裏塔河上的布魯克城,皇家罐頭肉廠裏的燈光明亮,他們日夜忙著改裝各式各樣的腐爛肉品。由於風是從那個方向朝著營地刮,營舍周圍的林蔭道上彌漫著陳腐的腱子、蹄子、腳爪以及骨頭的臭氣,他們正煮著這些,作為罐頭湯汁的材料。

裏塔河上的布魯克城裏一片燦爛,吉拉裏-西達橋的對岸也同樣萬家燈火。裏塔河兩岸奧地利和匈牙利的吉卜賽人的管弦樂隊都在奏樂,咖啡館和飯店的窗口射出輝煌的燈光,到處是高歌和狂飲。當地的大亨和庸吏都把他們的女人和及笄的女兒帶到咖啡館和飯店裏去。於是,裏塔河上的布魯克城和吉拉裏-西達就成為了一座巨大的自由(6)廳。

那天晚上,盧卡施中尉出門看戲去了,帥克就在一座軍官的營舍裏等著他回來。門開了,盧卡施中尉走進來時,立刻可以看出中尉的心情很快活,因為他頭上的小帽是反戴著的。

“我想跟你談談。”盧卡施中尉說道,“你不必那麽傻瓜似的敬著禮。坐下,帥克,不必管規矩不規矩的。你別說什麽,聽我要告訴你的話。你知道紹普洛尼街在哪裏嗎?你先別又扯你那套‘報告長官,我不知道’。要是你不知道,就幹脆說不知道算了。好,現在記在一張紙上:紹普洛尼街十六號。這是個五金店。你知道五金店是什麽嗎?天哪,你別不停地說著‘報告長官’,說‘知道’還是‘不知道’。那麽,你知道五金店是什麽嗎?你知道?那很好,那很好。店是一個叫嘎古尼的匈牙利人開的。你知道匈牙利人是什麽嗎?我的天,你是知道還是不知道呀?你知道。那麽,很好。他就住在店上頭的二樓。你知道嗎?你不知道?可是,我不是正在告訴你在哪兒嗎?現在你懂了吧?懂了?好吧。要是你沒懂,我就給你戴上手銬腳鐐。你把這家夥的名字記下來了嗎?我說的是嘎古尼。很好。那麽,明天早晨你大約十點鍾進城去,找到這個地方,上二樓,把這封信交給嘎古尼太太。”

盧卡施中尉打開他的皮夾,一麵打著哈欠,一麵把一個沒寫收信人住址和姓名的白信封交給帥克。

“帥克,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他接著說,“一個人總是越小心越好,所以我在上麵沒寫收信人的住址和姓名。我就靠你把它交給應交的人。哦,記住那位太太的名字叫艾蒂迦——把它記下來了吧——艾蒂迦·嘎古尼太太。並且記住,交信的時候頂要緊的是慎重小心,而且要個回音。你還有什麽想問的嗎?”

“要是他們不給我回音,我怎麽辦呢,長官?”

“對他們說,不論如何,非要個回音不可。”中尉回答道,同時又打了個大哈欠,“可是我要睡覺去了,累極啦。”

盧卡施中尉本來並沒打算在哪裏待下來。那天晚上他進城去,是因為吉拉裏-西達的匈牙利人戲院正在上演一部音樂喜劇,他想去看看。劇中主要角色都是些肥胖的猶太女人,她們的拿手好戲是舞蹈時把腳向半空踢來踢去。

可是盧卡施中尉並沒被這種有趣的表演迷住,因為他借來的那副袖珍望遠鏡鏡頭不是無色的,他看到的不是一條條的大腿,而是一道道淺紫色的影子在鏡麵上擺來擺去。

第一幕完了以後,他的注意力被一個跟著個中年男人的女人吸引住了。她正拖著那個中年男人朝衣帽間走去,嘴裏說著要馬上回家去,不肯再看這種丟人的表演了。這些話她都是大聲用德語說的,她的伴侶卻用匈牙利話回答道:“對,親愛的,咱們走吧。我跟你的感覺一樣,這種表演真是叫人惡心。”

“Es ist ekelhaft.”(7)女人氣憤憤地說道。這時候,那個男人正幫她披著赴歌劇院時披用的鬥篷。她說話的時候,眼睛裏閃爍出這種荒唐表演所引起的憤怒。她的眼睛大而且黑,跟她那漂亮的風姿很相稱。她也望了盧卡施中尉一眼,一麵著重地說著:“Ekelhaft,wirklich ekelhaft.”(8)

她這一望非同小可,一段姻緣就這樣開始了。

盧卡施中尉從衣帽間的管理員那裏打聽出來那是嘎古尼夫婦,那位嘎古尼先生在紹普洛尼街十六號開了一家五金店。

“他跟艾蒂迦太太住在二樓,”衣帽間的管理員用古代的鴇母那種細膩周到說著,“她是紹普朗(9)地方的一個德國女人,男的是匈牙利人。在這個城裏,什麽都是混合的。”

盧卡施中尉從衣帽間取出他的大衣,然後就進城,走到一家小咖啡館,占了一間雅座。他把一個羅馬尼亞的女孩子趕走,然後就要了紙筆和墨水,也要了一瓶法國白蘭地。他先仔細地思索了一番,然後就用他最漂亮的德文寫了下麵這樣一封信。他覺得這是他生平一篇得意之作。

親愛的夫人:昨晚我赴劇院,看了使您氣惱的那出戲。第一幕演出時我自始至終都注視著您及您的丈夫,我不禁感覺您那位丈夫……

“我何妨狠狠地瞎恭維一頓?”盧卡施中尉尋思著,“像他那樣一個家夥憑什麽有那麽標致的老婆呢?他的相貌簡直像一個剃過胡子的猩猩。”

他接著寫他那封信:

……您那位丈夫對於台上演的令人作嘔的滑稽戲表示頗為欣賞,而您對該劇極不滿意,因為它毫無藝術味道,隻投合了男人的劣根性而已。

“娘兒們長得挺苗條的。”盧卡施中尉想著,“我最好打開天窗說亮話吧。”

請原諒我素昧平生,這樣直接寫信給您。我一生也見識過許多女人,但是沒有人給我的印象像您那樣深刻,因為您對人生的觀點及看法與我的不謀而合。我相信您那位丈夫自私到家,硬拖您去……

“這麽寫不成話。”盧卡施中尉說,又把“硬拖您去”塗掉,接著寫上去:

……隻顧自己利益,攜您觀劇,而戲隻合他一人的口味。我喜歡直率,我無意幹預您的家事,不過很想與您私下謀一麵,就純藝術方麵的題目與您一談……

“在這裏的旅館碰頭怕不成,我想,還是得把她領到維也納去。”中尉尋思著,“我想法請個臨時假。”

因此,我冒昧地請求與您訂一約會,以便在光明正大的情況下得以謀麵,並進一步結識。我是不久即將麵臨戰爭危險的人,我深信您不至見拒這個請求。如蒙俯允,我在戰地恐怖中也將永遠銘記這一美妙無窮的日子,和我們二人之間的深切了解。您的決定對我即是法律。您的回音將成為我生命中的關鍵。

他署上了名字,把剩下的法國白蘭地酒喝幹了,又叫了一瓶。他一杯接一杯地喝著,順便重讀他所寫的,差不多每句話都使他感動得流下淚來。

早上,帥克把盧卡施中尉叫醒的時候,已經九點了。

“報告長官,今天您值班,您睡過時辰啦,我現在得到吉拉裏-西達送這封信去。我七點叫過您一遍,七點半又叫了一遍,然後八點還叫了一遍——剛好他們上操,打這邊兒走過去,可是您隻翻了個身,報告長官——我說,長官,您……”

盧卡施中尉自己咕噥了兩句,眼看又要翻過身去。可是他沒翻成功,因為帥克無情地搖撼著他,並且大聲嚷著:“報告長官,我到吉拉裏-西達送那封信去啦。”

中尉打了個哈欠。

“那封信?對了,我那封信。你嘴得嚴,知道吧?這件事隻有你我兩個曉得。解散!”

中尉又把帥克剛才拽過的被子裹到身上,繼續睡了。同時,帥克出發前往吉拉裏-西達了。

如果他半路沒碰上工兵沃地赤卡,紹普洛尼街十六號也許沒有那麽難找。多年以前,沃地赤卡曾在布拉格住過,因此,為了紀念他們舊友重逢,唯一的辦法就是到布魯克的紅羊酒館去,那裏的女侍是捷克人。

“你現在到哪兒去?”沃地赤卡問道。

“那是個機密。”帥克回答說,“可是你我既是老朋友,我告訴你吧。”

他把一切原原本本對沃地赤卡說了。沃地赤卡說,他是個老工兵,他不能丟下帥克就走。他提議他們一道送那封信去。

他們談了好半天過去的日子。十二點過後不久,他們就離開了紅羊酒館,事情仿佛都很順利自然。特別是他們心裏有一種根深蒂固的信念,就是他們誰也不怕。在去紹普洛尼街十六號的路上,沃地赤卡滔滔不絕地談著他對匈牙利人的仇恨。他一再對帥克說,他一遇到匈牙利人就會動起武來。

終於,他們在紹普洛尼街十六號找到了嘎古尼先生開的那家五金店。

“你最好在這裏等,”帥克在門口對沃地赤卡說,“我跑上二樓把信留下,等個回音。等一會兒就轉回來的。”

“什麽?我丟下你不管?”沃地赤卡抗議道,“你不曉得匈牙利人。我們得提防著點兒。我來收拾他。”

“別胡鬧了,”帥克很莊重地說,“管他匈牙利人不匈牙利人,我們要的是他的老婆。在那家有捷克女侍的酒館裏,我不是告訴你中尉有一封信要我交給她,而且這是個絕密嗎?中尉要我起誓任誰也不告訴。酒館裏那個女侍不是說,中尉這話說得很對,因為這種事隻能秘而不宣嗎?她不是說,如果有人知道中尉給一個有夫之婦寫信,那可不成。你自己不也點頭說有道理嗎?如今你又想跟我一道上樓啦!”

“唉,帥克,你還不認識我這個人。”工兵沃地赤卡很嚴肅地回答說,“隻要我說了要跟你一道來,記住,我說到哪兒就辦到哪兒。兩個人總要更安全些。”

“那麽好,你就來吧,”帥克同意了,“但是你舉動可得當心點兒。咱們不想惹出麻煩來。”

“老夥計,你用不著操心。”沃地赤卡一麵說,他們一麵朝著樓梯走去,“我要揍他一……”然後,又小聲補了一句:“你看吧,這匈牙利人一定不難對付。”

帥克和沃地赤卡站到嘎古尼先生住所的門口。帥克按了下門鈴,隨後,一個女仆出現了。她用匈牙利話問他們的來意。

“Nem tudom.”(10)沃地赤卡鄙夷地說,“乖乖,你幹嗎不學學捷克話?”

“Verstehen Sie deutsch?”(11)帥克問道。

“A Pisschen.”(12)

“那麽你去告訴你們太太,說我有話同她講。告訴她這裏有一位先生有封信要交給她,在外邊呢。”

他們站在過道裏,帥克說道:“這地方確實既雅致又舒服。瞧,他們的帽架子上掛了兩把雨傘,那幅耶穌基督像畫得也還不壞。”

女仆又從裏麵出來了,房間裏鏗然響著刀叉和杯盤相碰的聲音。她用很蹩腳的德語對帥克說:“太太說,她現在沒有空閑。有什麽東西可以交給我,有話也留下吧。”

“好吧,”帥克很莊重地說道,“這就是給她的信,可是你可別對旁人講。”

他就把盧卡施中尉的那封信掏出來了。

“我在這裏等回音吧。”他指著自己說道。

“你怎麽不坐下來啊?”沃地赤卡問道,他已經在靠牆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了,“來,坐這裏吧。你站在這裏活像個要飯的。在這些匈牙利人麵前你可不能表現得很低賤。我們是要跟他吵一架的,我一定得好好管教他一頓。”

一切仍然毫無動靜。後來,聽到女仆遞進信去的那間房子裏大聲咆哮起來。有人把一件沉重的東西摔在地上,然後他們又清晰地聽到砸玻璃杯和盤子的聲音。在這一切聲音中間,還可以聽到有人在用匈牙利話發脾氣。

門猛地開了,闖進一個脖頸上圍著餐巾的男人,手裏揮動著剛才送進去的那封信。

工兵沃地赤卡離門口最近。那個一腔怒火的男人首先拿他作對手,講起來:“你這是什麽意思?”他用德國話質問道,“送這信來的那個壞蛋在哪兒?”

“嘿,老板,別著急。”沃地赤卡直起身子來說,“你吵嚷的聲音太大了,鎮靜點兒。你要是想知道信是誰送來的,就問我這位夥伴吧。可是你說話得放客氣些,不然的話,我轉眼就把你丟出去!”

那個男人抱著頭,排炮似的咒罵了一頓。同時說,他自己也是個後備軍官,他本來也很想參軍的,隻是他害著腰子病。至於那封信,他要送給指揮官,送給國防部,送到報館去。

“聽著,”帥克威風凜凜地說道,“那封信是我寫的,不是中尉寫的。那簽名是假的,是我簽的,我看上了你的老婆。就像詩人伏爾赫利茨基(13)說過的,我給她迷上了。”

帥克挺然站在他的麵前,冷靜得像條黃瓜。那個暴跳如雷的男人剛要朝他撲過去,可是工兵沃地赤卡一直留意著那個男人的每個動作,他伸腿絆了那個男人一跤,把那封信從他手裏奪了過來(正當他還在揮動著的時候),塞到他自己的衣袋裏。等嘎古尼先生恢複了他的平衡,沃地赤卡又一把抓住他,把他拖到門口,一隻手拉開門。然後,刹那間,就聽到一件沉重的物件沿著樓梯滾下去的聲音。

那個暴跳如雷的男人唯一留下的就是那條餐巾了。帥克拾起它來,很有禮貌地在門上敲了敲。五分鍾以前嘎古尼先生是從那扇門裏出現的,如今可以聽到一個女人哭泣的聲音。

“這餐巾是您的,”帥克彬彬有禮地對那位在沙發上嗚咽著的太太說,“不然,也許會給人踩髒了。再見吧,太太。”

他把皮靴後跟碰了一下,敬了個禮,就到過道去了。樓梯口看不到一點點格鬥的痕跡,正如沃地赤卡說的,一切都沒費吹灰之力。可是帥克在街門口發現一條硬領,從上邊還可以看出是扯下來的。顯然悲劇最後一幕是在那兒演出的:當時嘎古尼先生拚命抓牢了門,免得自己被拖到街上去。

帥克事後提起來,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是怎麽卷入戰團的。他沒有刺刀,也說不清怎麽就弄到一根手杖——那原是圍觀的人群中一個嚇破膽的路人丟下的。

這場格鬥持續了很久,但是一切好事都必有個終了。巡邏隊來了,把他們通通拘留起來。

帥克和沃地赤卡並排大踏步走著,一手拿著那根手杖——後來巡邏隊隊長就把它作為罪證。他得意揚揚地闊步走著,把手杖像來複槍那樣扛在肩頭上。

工兵沃地赤卡一路上都執拗地一聲不響。可是當他們走進衛兵室的時候,他傷心地對帥克說:“我沒告訴你嗎,你不曉得匈牙利人!”

(1)奧匈邊境上的一個鄉村,在布魯克城附近。

(2)裏塔河是多瑙河的一道支流,發源於奧地利,在奧地利的布魯克城折入匈牙利。

(3)當時,奧匈部隊中官兵是按官級配給酒的。

(4)合兩個克朗。

(5)德文,意思是“勝利與複仇”和“上帝懲罰英國”。

(6)“自由”在這裏指縱情享樂。

(7)德語,意思是“討厭”。

(8)德語,意思是“討厭,實在討厭”。

(9)匈牙利西部一省。

(10)匈牙利語,意思是“我不知道。”。

(11)德語,意思是“你會德語嗎?”。

(12)女仆想用德語說“我會一點兒(Einbisschen)。”但是說得不對,而piss在俚語中有“解手”的意思。

(13)雅羅斯拉夫·伏爾赫利茨基(1853—1912),捷克浪漫主義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