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明代以八股文取士,被後人扣上了“鉗製思想”的罪名。
八股文說到底隻是一種文體形式,你既可以用它闡揚孔孟之道,也可以用它論述任何你想論述的思想。八股文甚至可以寫得文采斐然,藝術性與思想性兼備。《古文觀止》收錄了宋代王禹偁的一篇《待漏院記》,這應當是普通讀者所熟悉的最接近八股文的一篇。清代李扶九、黃仁黼選編《古文筆法百篇》,稱《待漏院記》為“時文八股之祖”,之所以特意將之冠於全書之首,是因為這篇文章雖然是宋朝人寫的,卻“極似一篇近時絕好會元文字”。
那麽,所謂思想鉗製,鉗製之功或許並不在文體本身,而在於考生必須嚴守朱子理學,不能越雷池半步。
其實認真想來,如果僅僅這樣的話,倒也並不真能鉗製思想。如果你有任何異端見解,大可以著之竹帛,藏之名山。帝製時代,帝國的所有權有著明確的歸屬,“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這句話得以在字麵意義上嚴格成立,國家與國民都是皇帝的私產,即便在法理上,皇帝也可以對土地、財產與人命予取予求。皇帝開出條件,任何人如果想加入統治集團,就必須參加以皇帝指定的“正確思想”為標準的科舉考試,於情於理這倒也無可厚非;而在強製隱逸人士進入仕途的時候,標準一般都會自動放鬆。對於皇帝而言,既然自己對天下擁有合法的所有權,篩選官僚的標準當然有權力隨意製定,隻要自己滿意就好。
所以,無論皇帝選擇哪種思想作為官方指定的“正確思想”,趨利的人們自然會向著這種思想蜂擁而至。長此以往,不需要任何強製性的手段,其他種種思想自然會被邊緣化,乃至於消亡。
不僅“異端”如此,“正統”也會如此。譬如儒家經典當中的《公羊傳》《穀梁傳》,官方從未對它們發出禁令,但僅僅因為這兩部書既難掌握,又不是考試重點,以至於在長久式微之下幾近失傳。曆史上很多書籍、知識與思想,尤其是在今天看來大為可貴的那些學問,其沒落往往並不是任何所謂思想鉗製的結果,而僅僅是在世人逐利過程中被自然淘汰。
事情的另一麵是,古代世界的思想繁榮時期往往並非官方鼓勵“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結果,而是發生在中央政府的控製力明顯減弱的時候——要麽是內憂外患,戰亂頻仍,要麽是皇帝怠政,官僚集團也有更要緊的事情需要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