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最是素簡,情韻長 老舍
冬天在路上,
刮著冷風,
或下著雪,
袋裏有些花生使你心中有了主兒。
掏出一個來,
剝了,
慌忙往口中送,
閉著嘴嚼,
風或雪立刻不那麽厲害了。
——《落花生》
落花生
我是個謙卑的人。但是,口袋裏裝上四個銅板的落花生,一邊走一邊吃,我開始覺得比秦始皇還驕傲。假若有人問我:“你要是作了皇上,你怎麽享受呢?”簡直的不必思索,我就答得出:“派四個大臣拿著兩塊錢的銅子,愛買多少花生吃就買多少!”
什麽東西都有個幸與不幸。不知道為什麽瓜子比花生的名氣大。你說,憑良心說,瓜子有什麽吃頭?它夾你的舌頭,塞你的牙,激起你的怒氣——因為一咬就碎;就是幸而沒碎,也不過是那麽小小的一片,不解餓,沒味道,勞民傷財,布爾喬亞!你看落花生:大大方方的,淺白麻子,細腰,曲線美。這還隻是看外貌。弄開看:一胎兒兩個或者三個粉紅的胖小子。脫去粉紅的衫兒,象牙色的豆瓣一對對的抱著,上邊兒還結著吻。那個光滑,那個水靈,那個香噴噴的,碰到牙上那個幹鬆酥軟!白嘴吃也好,就酒喝也好,放在舌上當檳榔含著也好。寫文章的時候,三四個花生可以代替一支香煙,而且有益無損。
種類還多呢:大花生,小花生,大花生米,小花生米,糖餞的,炒的,煮的,炸的,各有各的風味,而都好吃。下雨陰天,煮上些小花生,放點鹽;來四兩玫瑰露;夠作好幾首詩的。瓜子可給詩的靈感?冬夜,早早的躺在被窩裏,看著《水滸》,枕旁放著些花生米;花生米的香味,在舌上,在鼻尖;被窩裏的暖氣,武鬆打虎……這便是天國!冬天在路上,刮著冷風,或下著雪,袋裏有些花生使你心中有了主兒。掏出一個來,剝了,慌忙往口中送,閉著嘴嚼,風或雪立刻不那麽厲害了。況且,一個二十歲以上的人肯神仙似的,無憂無慮的,隨隨便便的,在街上一邊走一邊吃花生,這個人將來要是作了宰相或度支部尚書,他是不會有官僚氣與貪財的。他若是作了皇上,必是樸儉溫和直爽天真的一位皇上,沒錯。吃瓜子的照例不在街上走著吃,所以我不給他保這個險。
至於家中要是有小孩,花生簡直比什麽也重要。不但可以吃,而且能拿它們玩。夾在耳唇上當環子,幾個小姑娘就能辦很大的一回喜事。小男孩若找不著玻璃球兒,花生也可以當彈兒。玩法還多著呢。玩了之後,剝開再吃,也還不髒。兩個大子兒的花生可以玩半天;給他們些瓜子試試。
論樣子,論味道,栗子其實滿有勢派兒。可是它沒有落花生那點家常的“自己”勁兒。栗子跟人沒有交情,仿佛是。核桃也不行,榛子就更顯著疏遠。落花生在哪裏都有人緣,自天子以至庶人都跟它是朋友;這不容易。
在英國,花生叫作“猴豆”——Monkey nuts。人們到動物園去才帶上一包,去喂猴子。花生在這個國裏真不算很光榮,可是我親眼看見去喂猴子的人——小孩就更不用提了——偷偷的也往自己口中送這猴豆。花生和蘋果好像一樣的有點魔力,假如你知道蘋果的典故;我這兒確是用著典故。
美國吃花生的不限於猴子。我記得有位美國姑娘,在到中國來的時候,把幾隻皮箱的空處都填滿了花生,大概湊起來總夠十來斤吧,怕是到中國吃不著這種寶物。美國姑娘都這樣重看花生,可見它確是有價值;按照哥倫比亞的哲學博士的辯證法看,這當然沒有誤兒。
花生大概還跟婚禮有點關係,一時我可想不起來是怎麽個辦法了;不是新娘子在轎裏吃花生,不是;反正是什麽什麽春吧——你可曉得這個典故?其實花轎裏真放上一包花生米,新娘子未必不一邊落淚一邊嚼著。
又是一年芳草綠
悲觀有一樣好處,它能叫人把事情都看輕了一些。這個可也就是我的壞處,它不起勁,不積極。您看我挺愛笑不是?因為我悲觀。悲觀,所以我不能板起麵孔,大喊:“孤——劉備!”我不能這樣。一想到這樣,我就要把自己笑毛咕了。看著別人吹胡子瞪眼睛,我從脊梁溝上發麻,非笑不可。我笑別人,因為我看不起自己。別人笑我,我覺得應該;說得天好,我不過是臉上平潤一點的猴子。我笑別人,往往招人不願意;不是別人的量小,而是不像我這樣稀鬆,這樣悲觀。
我打不起精神去積極的幹,這是我的大毛病。可是我不懶,凡是我該做的我總想把它做了,總算得點報酬養活自己與家裏的人——往好了說,盡我的本分。我的悲觀還沒到想自殺的程度,不能不找點事做。有朝一日非死不可呢,那隻好死嘍,我有什麽法兒呢?
這樣,你瞧,我是無大誌的人。我不想當皇上。最樂觀的人才敢做皇上,我沒這份膽氣。
有人說我很幽默,不敢當。我不懂什麽是幽默。假如一定問我,我隻能說我覺得自己可笑,別人也可笑;我不比別人高,別人也不比我高。誰都有缺欠,誰都有可笑的地方。我跟誰都說得來,可是他得願意跟我說;他一定說他是聖人,叫我三跪九叩報門而進,我沒這個癮。我不教訓別人,也不聽別人的教訓。幽默,據我這麽想,不是嬉皮笑臉,死不要鼻子。
也不是怎股子勁兒,我成了個寫家。我的朋友德成糧店的寫賬先生也是寫家,我跟他同等,並且管他叫二哥。既是個寫家,當然得寫了。“風格即人”——還是“風格即驢”?——我是怎個人自然寫怎樣的文章了。於是有人管我叫幽默的寫家。我不以這為榮,也不以這為辱。我寫我的。賣得出去呢,多得個三塊五塊的,買什麽吃不香呢。賣不出去呢,拉倒,我早知道指著寫文章吃飯是不易的事。
稿子寄出去,有時候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頭;連個回信也沒有。這,咱隻好幽默;多咱見著那個騙子再說,見著他,大概我們倆總有一個笑著去見閻王的。不過,這是不很多見的,要不怎麽我還沒想自殺呢。常見的事是這個,稿子登出去,酬金就睡著了,睡得還是挺香甜。直到我也睡著了,它忽然來了,仿佛故意嚇人玩。數目也驚人,它能使我覺得自己不過值一毛五一斤,比豬肉還便宜呢。這個咱也不說什麽,國難期間,大家都得受點苦,人家開鋪子的也不容易,掌櫃的吃肉,給咱點湯喝,就得念佛。是的,我是不能當皇上,焚書坑掌櫃的,咱沒那個狠心,你看這個勁兒!不過,有人想坑他們呢,我也不便攔著。
這麽一來,可就有許多人看不起我。連好朋友都說:“夥計,你也硬正著點,說你是為人類而寫作,說你是中國的高爾基;你太泄氣了!”真的,我是泄氣,我看高爾基的胡子可笑。他老人家那股子自賣自誇的勁兒,打死我也學不來。人類要等著我寫文章才變體麵了,那恐怕太晚了吧?我老覺得文學是有用的;拉長了說,它比任何東西都有用,都高明。可是往眼前說,它不如一尊高射炮,或一鍋飯有用。我不能吆喝我的作品是“人類改造丸”,我也不相信把文學殺死便天下太平。我寫就是了。
別人的批評呢?批評是有益處的。我愛批評,它多少給我點益處;即使完全不對,不是還讓我笑一笑嗎?自己寫的時候仿佛是蒸饅頭呢,熱氣騰騰,莫名其妙。及至冷眼人一看,一定看出許多錯兒來。我感謝這種指摘。說得不對呢,那是他的錯兒,不幹我的事。我永不駁辯,這似乎是膽兒小;可是也許是我的寬宏大量。我不便往自己臉上貼金。一件事總得由兩麵瞧,是不是?
對於我自己的作品,我不拿她們當作寶貝。是呀,當寫作的時候,我是賣了力氣,我想往好了寫。可是一個人的天才與經驗是有限的,誰也不敢保了老寫得好,連荷馬也有打盹的時候。有的人呢,每一拿筆便想到自己是但丁,是莎士比亞。這沒有什麽不可以的,天才須有自信的心。我可不敢這樣,我的悲觀使我看輕自己。我常想客觀的估量估量自己的才力;這不易做到,我究竟不能像別人看我看得那樣清楚;好吧,既不能十分看清楚了自己,也就不用裝蒜,謙虛是必要的,可是裝蒜也大可以不必。
對做人,我也是這樣。我不希望自己是個完人,也不故意的招人家的罵。該求朋友的呢,就求;該給朋友做的呢,就做。做得好不好,咱們大家憑良心。所以我很和氣,見著誰都能扯一套。可是,初次見麵的人,我可是不大愛說話;特別是見著女人,我簡直張不開口,我怕說錯了話。在家裏,我倒不十分怕太太,可是對別的女人老覺著恐慌,我不大明白婦女的心理;要是信口開河的說,我不定說出什麽來呢,而婦女又愛挑眼。男人也有許多愛挑眼的,所以初次見麵,我不大願開口。我最不喜辯論,因為紅著脖子粗著筋的太不幽默。我最不喜歡好吹騰的人,可並不拒絕與這樣的人談話;我不愛這樣的人,但喜歡聽他的吹。最好是聽著他吹,吹著吹著連他自己也忘了吹到什麽地方去,那才有趣。
可喜的是有好幾位生朋友都這麽說:“沒見著閣下的時候,總以為閣下有八十多歲了。敢情閣下並不老。”是的,雖然將奔四十的人,我倒還不老。因為對事輕淡,我心中不大藏著計劃,做事也無須耍手段,所以我能笑,愛笑;天真的笑多少顯著年輕一些。我悲觀,但是不願老聲老氣的悲觀,那近乎“虎事”。我願意老年輕輕的,死的時候像朵春花將殘似的那樣哀而不傷。我就怕什麽“權威”咧,“大家”咧,“大師”咧,等等老氣橫秋的字眼們。我愛小孩,花草,小貓,小狗,小魚;這些都不“虎事”。偶爾看見個穿小馬褂的“小大人”,我能難受半天,特別是那種所謂聰明的孩子,讓我難過。比如說,一群小孩都在那兒看變戲法兒,我也在那兒,單會有那麽一兩個七八歲的小老頭說:“這都是假的!”這叫我立刻走開,心裏堵上一大塊。世界確是更“文明”了,小孩也懂事懂得早了,可是我還願意大家傻一點,特別是小孩。假若小貓剛生下來就會捕鼠,我就不再養貓,雖然它也許是個神貓。
我不大愛說自己,這多少近乎“吹”。人是不容易看清楚自己的。不過,剛過完了年,心中還慌著,叫我寫“人生於世”,實在寫不出,所以就近的拿自己當材料。萬一將來我不得已而做了皇上呢,這篇東西也許成為史料,等著瞧吧。
買彩票
在我們那村裏,抓會賭彩是自古有之。航空獎券,自然的,大受歡迎。頭彩五十萬,聽聽!二姐發起集股合作,首先拿出大洋二角。我自己先算了一卦,上吉,於是拿了四角。和二姐算計了好大半天,原來還短著九元四才夠買一張的。我和她分頭去宣傳,五十萬,五十萬,五十個人分,每人還落一萬,二角錢弄一萬!舉村若狂,連狗都聽熟了“五十萬”,凡是說“五十萬”的,哪怕是生人,也立刻搖尾而不上前一口把腿咬住。鬧了整一個星期,十元算是湊齊,我是最大的股員。三姥姥才拿了五分,和四姨五姨共同湊了一股;她們還立了一本賬簿。
上哪裏去買呢?還得算卦。二姐不信任我的諸葛金錢課,花了五大枚請王瞎子占了個馬前神課……利東北。城裏有四家代售處;利成記在城之東北;決議,到利成記去買。可是,利成是四家買賣中最小的一號,隻賣卷煙煤油,萬一把十元拐去,或是賣假券呢!又送了王瞎子五大枚,從新另占。西北也行,他說;不但是行,他細掐過手指,還比東北好呢!西北是恒祥記,大買賣,二姐出閣時的緞子紅被還是那兒買的呢。
誰去買?又是個問題。按說我是頭號股員,我應當跑一趟。可是我是屬牛的,今年是雞年,總得找屬雞的,還得是男性,女性喪氣。隻有李家小三是雞年生的,平日那些屬雞的好像都變了,找不著一個。小三自己去太不放心啊,於是決定另派二員金命的男人妥為保護。挑了吉日,三位進城買票。
票買來了,誰拿著呢?我們村裏的合作事業有個特點,誰也不信任誰。經過三天三夜的討論,還是交給了三姥姥,年高雖不見得必有德,可是到底手腳不利落,不至私自逃跑。
直到開彩那天,大家誰也沒睡好覺。以我自己說,得了頭彩——還能不是我們得嗎?!——就分兩萬,這兩萬怎麽花?買處小房,好,房的地點,樣式,怎麽布置,想了半夜。不,不買房子,還是作買賣好,於是鋪子的地點,形式,種類,怎麽賺錢,賺了錢以後怎樣發展,又是半夜。天上的星星,河邊的水泡,都看著像洋錢。清晨的鳥鳴,夜半的蟲聲,都說著“五十萬”。偶爾睡著,手按在胸上,夢見一堆現洋壓在身上,連氣也出不得!特意買了一副骨牌,為是隨時打卦。打了壞卦,不算,另打;於是打的都是好卦,財是發準了。
開獎了。報上登出前五彩,沒有我們背熟了的那一號。房子,鋪子……隨著汗全走了。等六彩七彩吧,頭五獎沒有,難道還不中個小六彩?又算了一卦,上吉;六彩是五百,弄幾塊做件夏布大衫也不壞。於是一邊等著六彩七彩的揭露,一邊重讀前五彩的號數,替得獎的人們想著怎麽花用的方法,未免有些羨妒,所以想著想著便想到得獎人的樂極生悲,也許被錢燒死;自己沒得也好;自然自己得獎也不見得就燒死。無論怎說,心中有點發堵。
六彩七彩也登出來了,還是沒咱們的事,這才想起對尾子,連尾子都和我們開玩笑,我們的是個“三”,大獎的偏偏是個“二”。沒辦法!
二姐和我是發起人呀!三姥姥向我們倆要索她的五分。沒法不賠她。賠了她,別人的二角也無意虛擲。二姐這兩天生病,她就是有這個本事,心裏一想就會生病。剩下我自己打發大家的二角。打發完了,二姐的病也好了,我呢,昨天夜裏睡得很清甜。
自 譴
去年在北碚養病的時候我作了一首小詩:“霧裏梅花江上煙,小三峽外又新年;病中逢酒仍須醉,家在蘆溝橋北邊!”
既病,又值新年,故有流離之感。可是,這隻是那一時的感觸。及至身體好了一些,便又忘了病痛與鄉思,而想打起精神去作事;即使終身流浪,隻要兒輩能“家祭無忘告爾翁”以勝利的消息,便死也安心了。
可是,直到今天,身體還未全好,每逢說多了話,或寫多了字,頭就發暈。非常的著急,但心越急頭便越昏!病是我自己的最大的仇敵!醫生囑咐多吃豬肝腦菠菜與豆腐。可是住在別人的家裏,怎好意思發號施令呢?況且,肉已難買到手,還能強使人家專為我自己去找肝與腦麽?有時候,我後悔結過婚;假若我是獨身漢,大概就不會在無聊的時候因想念兒女皺眉。沒有閑愁,或者就可多寫出一些東西。及至遇到豬肝這一類問題,我又否定了這個悔意,而切盼著家眷能夠西來;人生要有多少小小的矛盾才算及格呢?!
且不提新的工作,去年未寫完的東西到今天還都禿著尾巴。《劍北篇》,到去年秋季,隻成了28段。所餘的材料,大概還夠寫12段的。28加12,整40。即使40段未能有一萬行——原本是想寫成一萬行的——可是40這個數倒還齊整,就此結束,未為不可。可是過半年了,並沒在28段之外多添上一個字。每逢空襲,我必抱著那足以再成12段的材料入洞;紙已有了破爛的地方,而我還沒能把這些將要模糊的字變成韻語。這簡直是塊心病!是的,即使我能寫成40段,它們能算作詩不算,還是個問題,我知道。那麽,寫完或寫不完,又有什麽關係呢?不過,“把戲是假的,工夫是真的”,我願把它寫完。假若我去掃地,我願把地掃幹淨。同樣的,雖然寫得完整並不就是寫得美好,我還願把它寫完。我總覺得有始有終是個好的習慣,雖然這個辦法也許並不適用於文藝習作上。
今年春天,《新蜀報》決定出文藝叢書,就把《劍北篇》的前20段要了去,先出上冊;等全篇寫完,再出下冊。上冊剛剛印好,恰遇上新蜀印廠失火,同歸於盡。莫非這是一個什麽譴責麽?雖然我並不迷信。
《無形的防線》是個四幕的劇本,從去冬到現在隻有了兩幕。已寫成的兩幕,經朋友們看過之後,必須大加改正,才能使三四幕有好戲。可是,這該改正的幾十張紙也隻作了我的伴侶,別無關係。看見它們,我就傷心;拿起筆來,我就頭暈!
《麵子問題》——三幕劇本——算是寫完了。寫完它的那一天,我的頭暈開始。有好多新的意思,寫完才想起來,都應當加進去,勢必得從頭另寫;頭暈阻止了我那麽辦。
舊欠未清,新的工作就無從說起。今天,可已又到了七七——半年多,什麽也沒寫出來!
頭一個七七,我在青島。第二個七七,在武昌。第三個,在留侯祠。第四個,在陳家橋。今天,這第五個七七,是我頭一次在陪都紀念它。
像我這樣的一個沒有什麽用處的人,遇到這樣偉大的日子,實在不敢講說什麽,要說,隻好說說自己。我總以為每個人要都能盡力於他所能作的,而且經過客觀的評判——是最有意義的事,大概社會上就會得到應該由他那裏得到的好處。我自己沒有什麽本事,除了能寫點平庸而有時候還清楚的文字。寫出來的小說也好,劇本也好,雖然說不到什麽文藝,可是也許碰巧能使一個青年,或一個老人,或一個受傷的士兵,得到一點往好裏去的鼓勵,或一點安慰;這就沒白耗費了工夫。這是我能夠作的,而且客觀的覺得並非全無意義,所以我就這麽作了;在抗戰前,與抗戰中,我始終是這麽老老實實的拿定了我的筆。
一個人也許不見得充分了解他自己吧?假如我去作些別的事,說不定或許比寫文章更有好的成績呢。可是,我不冒險。這個看起來好像是“消極的”態度,卻足以保證自己不是以文藝為敲門磚,而到時候就可以放下紙筆,另有所圖。有些人,我曾看見,以為別人從事文藝是為了給他們自己搭一座浮橋,等到走過了河便把橋拆掉,而永遠不再提起文藝。因此,這些人在一開始弄文藝的時候,便先要打倒別人,詬罵別人,不過也是給自己搭起浮橋而已。這樣的人,我永遠不願說什麽;即使他們罵到我自己的頭上來,我還是相應不理,而隻為文藝傷心罷了。在這個消極的態度中,我保持著些積極的精神,文藝決不是我的浮橋,而是我的生命。同時,我也切盼浮橋主義漸次消滅,而使文藝得到它應有的尊嚴。
可是,我已有半年多沒能寫東西了!在抗戰中,不是一個人應當作三個人的事麽?我卻作了半年的廢人!這是多麽可恥的事呢!沒有身體,便沒有一切;用腦子的人應當怎麽看清他的身體啊!七七,這偉大的日子,我敢說什麽呢?沒有盡到心力的,就沒有說話的資格,我隻能譴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