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憂鬱症愈鬧愈甚了。

他覺得學校裏的教科書,真同嚼蠟一般,毫無半點生趣。天氣清朗的時候,他每捧了一本愛讀的文學書,跑到人跡罕至的山腰水畔,去貪那孤寂的深味去。在萬籟俱寂的瞬間,在天水相映的地方,他看看草木蟲魚,看看白雲碧落,便覺得自家是一個孤高傲世的賢人,一個超然獨立的隱者。有時在山中遇著一個農夫,他便把自己當作了Zarathustra(8),把Zarathustra所說的話,也在心裏對那農夫講了。他的megalomania(5)也同他的hypochondria(6)成了正比例,一天一天的增加起來。在這樣的時候,也難怪他不願意上學校去,去做那同機械一樣的功夫去。他竟有連接四五天不上學校去聽講的時候。

查拉圖斯特拉,古代波斯的國教襖教的始祖(約公元前1000年),為尼采著《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一書的主人公。

有時候他到學校裏去,他每覺得眾人都在那裏凝視他的樣子。他避來避去想避他的同學,然而無論到了什麽地方,他的同學的眼光,總好像懷了惡意,射在他背脊上的樣子。

上課的時候,他雖然坐在全班學生的中間,然而總覺得孤獨得很;在稠人廣眾之中感得的這種孤獨,倒比一個人在冷清的地方感得的那種孤獨還更難受。看看他的同學們,一個個都是興高采烈的在那裏聽先生的講義,隻有他一個人身體雖然坐在講堂裏頭,心思卻同飛雲逝電一般,在那裏作無邊無際的空想。

好容易下課的鍾聲響了!先生退去之後,他的同學說笑的說笑,談天的談天,個個都同春來的燕雀似的,在那裏作樂;隻有他一個人鎖了愁眉,舌根好像被千鈞的巨石錘住的樣子,兀的不作一聲。他也很希望他的同學來對他講些閑話,然而他的同學卻都自家管自家的去尋歡作樂去,一見了他那一副愁容,沒有一個不抱頭奔散的,因此他愈加怨他的同學了。

“他們都是日本人,他們都是我的仇敵,我總有一天來複仇,我總要複他們的仇。”

一到了悲憤的時候,他總這樣的想的,然而到了安靜之後,他又不得不嘲罵自家說:

“他們都是日本人,他們對你當然是沒有同情的,因為你想得他們的同情,所以你怨他們,這豈不是你自家的錯誤麽?”

他的同學中的好事者,有時候也有人來向他說笑的,他心裏雖然非常感激,想同那一個人談幾句知心的話,然而口中總說不出什麽話來;所以有幾個解他的意的人,也不得不同他疏遠了。

他的同學日本人在那裏歡笑的時候,他總疑他們是在那裏笑他,他就一霎時的紅起臉來。他們在那裏談天的時候,若有偶然看他一眼的人,他又忽然紅起臉來,以為他們是在那裏講他。他同他同學中間的距離,一天一天的遠背起來。他的同學都以為他是愛孤獨的人,所以誰也不敢來近他的身。

有一天放課之後,他挾了書包回到他的旅館裏來,有三個日本學生同他同路的。將要到他寄寓的旅館的時候,前麵忽然來了兩個穿紅裙的女學生。在這一區市外的地方,從沒有女學生看見的,所以他一見了這兩個女子,呼吸就緊縮起來。他們四個人同那兩個女子擦過的時候,他的三個日本人的同學都問她們說:

“你們上哪兒去?”

那兩個女學生就作起嬌聲來回答說:

“不知道!”

“不知道!”

那三個日本學生都高聲笑起來,好像是很得意的樣子;隻有他一個人似乎是他自家同她們講了話似的,匆匆跑回旅館裏來。進了他自家的房,把書包用力的向席上一丟,他就在席上躺下了——日本室內都鋪的席子,坐也席地而坐,睡也睡在席上的——他的胸前還在那裏亂跳;用了一隻手枕著頭,一隻手按著胸口,他便自嘲自罵的說:

“You coward fellow, you are too coward!(7)

“你既然怕羞,何以又要後悔?

“既要後悔,何以當時你又沒有那樣的膽量,不同她們去講一句話?

“Oh, coward, coward!”(8)

說到這裏,他忽然想起剛才那兩個女學生的眼波來了。

那兩雙活潑潑的眼睛!

那兩雙眼睛裏,確有驚喜的意思含在裏頭。然而再仔細想了一想,他又忽然叫起來說:

“呆人呆人!她們雖有意思,與你有什麽相幹?她們所送的秋波,不是單送給那三個日本人的麽?唉!唉!她們已經知道了,已經知道我是支那人了,否則她們何以不來看我一眼呢!複仇複仇,我總要複她們的仇。”

說到這裏,他那火熱的頰上忽然滾了幾顆冰冷的眼淚下來。他是傷心到極點了。這一天晚上,他記的日記說:

我何苦要到日本來,我何苦要求學問。既然到了日本,那自然不得不被他們日本人輕侮的。中國呀中國!你怎麽不富強起來。我不能再隱忍過去了。

故鄉豈不有明媚的山河,故鄉豈不有如花的美女?我何苦要到這東海的島國裏來!

到日本來倒也罷了,我何苦又要進這該死的高等學校。他們留了五個月學回去的人,豈不在那裏享榮華安樂麽?這五六年的歲月,教我怎麽能挨得過去。受盡了千辛萬苦,積了十數年的學識,我回國去,難道定能比他們來胡鬧的留學生更強麽?

人生百歲,年少的時候,隻有七八年的光景,這最純最美的七八年,我就不得不在這無情的島國裏虛度過去,可憐我今年已經是二十一了。

槁木的二十一歲!

死灰的二十一歲!

我真還不如變了礦物質的好,我大約沒有開花的日子了。

知識我也不要,名譽我也不要,我隻要一個能安慰我體諒我的“心”。一副白熱的心腸!從這一副心腸裏生出來的同情!

從同情而來的愛情!

我所要求的就是愛情!

若有一個美人,能理解我的苦楚,她要我死,我也肯的。

若有一個婦人,無論她是美是醜,能真心真意的愛我,我也願意為她死的。

我所要求的就是異性的愛情!

蒼天呀蒼天,我並不要知識,我並不要名譽,我也不要那些無用的金錢,你若能賜我一個伊甸園內的“伊扶”(9),使她的肉體與心靈全歸我有,我就心滿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