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出京
千九百二十年的春天,二月初旬的有一天的午後,東京上野精養軒的樓上朝公園的小客室裏,有兩個異鄉人在那裏吃茶果。一個是五十歲上下的西洋人,頭頂已有一塊禿了。皮膚帶著淺黃的黑色,高高的鷹嘴鼻的左右,深深窪在肉裏的兩隻眼睛,放出一種鈍韌的光來。瞳神的黃黑色,大約就是他的血統的證明,他那五尺五寸的肉體中間:或者也許有姐泊西(Gypsy)的血液混在裏頭,或者也許有東方人的血液混在裏頭的,但是生他的母親,可確是一位愛爾蘭的美婦人。他穿的是一套半舊的灰黑色的嗶嘰的洋服,帶著一條圓領,圓領底下就連接著一件黑的小緊身,大約是代Waist-Coat(腰褂)的。一個是二十四五歲的青年,身體也有五尺五寸多高,我們一見就能知道他是中國人,因為他那清瘦的麵貌,和纖長的身體,是在日本人中間尋不出來的。他穿著一套藤青色的嗶嘰的大學製服,頭發約有一寸多深,因為蓬蓬直立在他那短短的臉麵的上頭,所以反映出一層憂鬱的形容在他麵上。他和那西洋人對坐在一張小小的桌上,他的左手,和那西洋人的右手是靠著朝公園的玻璃窗的。他們講的是英國話,聲氣很幽,有一種梅蘭刻烈(Melancholy)的餘韻,與窗外的午後的陽光,和頭上的萬裏的春空,卻成了一個有趣的對照。若把他們的話擇要翻譯出來,就是:
“你的臉色,近來更難看了;我勸你去轉換轉換空氣,到鄉下去靜養幾個禮拜。”西洋人。
“臉色不好麽?轉地療養,也是很好的,但是一則因為我懶得行動,二則一個人到鄉下去也寂寞得很,所以雖然寒冷得非常,我也不想到東京以外的地方去。”青年。
說到這裏,窗外吹過一陣夾沙夾石的風來,玻璃窗振動了一下,響了一下,風就過去了。
“房州你去過沒有?”西洋人。
“我沒有去過。”青年。
“那一個地方才好呢!是突出在太平洋裏的一個半島,受了太平洋的暖流,外房的空氣是非常和暖的,同東京大約要差十度的溫度,這個時候,你若到太平洋岸去一看,怕還有些女人,**裸的跳在海裏捉魚呢!一帶山村水郭,風景又是很好的,你不是很喜歡我們英國的田園風景的麽?你上房州去就對了。”
“你去過了麽?”
“我是常去的,我有一個女朋友住在房州,她也是英國人,她的男人死了,隻一個人住在海邊上。她的房子寬大得很,造在沙岸樹林的中間;她又是一個熱心的基督教徒,你若要去,我可以替你介紹的,她非常歡喜中國人,因為她和她的男人從前也在中國做過醫生的。”
“那麽就請你介紹介紹,出去旅行一次,或者我的生活的行程,能改變得過來也未可知。”
另外還有許多閑話,也不必去提及。
到了四點的時候,窗外的鍾聲響了。青年按了電鈴,叫侍者進來,拿了一張五元的紙幣給他。青年站起來要走的時候,看看那西洋人還兀的不動,青年便催說:“我們去罷!”
那西洋人便張圓了眼睛問他說:
“找頭呢?”
“多的也沒有幾個錢,就給了他們茶房罷了。”
“茶房總不至要五塊錢的。你把找頭拿來捐在教會的傳道捐裏多好啊!”
“罷了,罷了,多的也不過一塊多錢。”
那西洋人還不肯走,青年就一個人走出房門來,西洋人一邊還在那裏輕輕的絮說,一邊看見青年走了,也隻能跟了走出房門,下樓,上大門口去。在大門口取了外套,帽子,走出門外的時候,殘冬的日影,已經落在西天的地平線上,滿城的房屋,都沉在薄暮的光線裏的。
夜陰一刻一刻的張起她的翼膀來,那西洋人和青年在公園的大佛前麵,緩步了一忽,遠近的人家都點上電燈了。從上野公園的高台上向四麵望去,隻見同紗囊裏的螢火蟲一樣,高下人家的燈火,都在晚煙裏放異彩。遠遠的風來,帶著市井的嘈雜的聲音。電車的車輪聲傳近到他們兩人耳邊的時候,他們才知道現在是回家去的時刻了。急急的走了一下,他們已經走到了公園前大街上的電車停車處,卻好向西的有一乘電車到來,他們兩人就用了死力,擠了上去,因為這是工場休工的時候,勞動者大家都要乘了電車,回到他們的小小的住屋裏去,所以車上人擠得不堪。
青年被擠在電車的後麵,幾乎吐氣都吐不出來。電車開車的時候,上野的報時的鍾聲又響了。聽了這如怒如訴的薄暮的鍾聲,他的心思又忽然消沉起來:
“這些可憐的有血肉的機械,他們家裏或許也有妻子的。他們的衣不暖食不飽的小孩子有什麽罪惡,一生出地上,就不得不同他們的父母,受這世界上的磨折!或者在豬圈似的貧民窟的門口,有同餓鬼似的小孩兒,在那裏等候他們的父親回來。這些同餓犬似的小孩兒,長到八九歲的時候,就不得不去做小機械去。漸漸長大了,成了一個工人,他們又不得不同他們的父祖曾祖一樣,將自家的血液,去補充鐵木的機械的不足去。吃盡了千辛萬苦,從幼到長,從生到死,他們的生活沒有半點變更。唉,這人生究竟有什麽趣味,勞動者嚇勞動者,你們何苦要生存在世上?這多是有權勢的人的壞處,可惡的這有權勢的人,可惡的這有權勢的階級,總要使他們斬草除根的消滅盡了才好。”
他想到這裏,就自家嘲笑起自家來:
“嗬嗬,你也被日本人的社會主義感染了。你要救日本的勞動者,你何不先去救救你自家的同胞呢?在軍人和官僚的政治的底下,你的同胞所受的苦楚,難道比日本的勞動者更輕麽?日本的勞動者,雖然沒有財產,然而他們的生命總是安全的。你的同胞,鄉下的農夫,若因納捐輸粟的事情,有一點違背,就不得不被軍人來虐殺了。從前做大盜,現在做軍官的人,進京出京的時候,若說鄉下人不知道,在他們的專車停著的地方走過,就不得不被長槍短刀來斫死了。大盜的軍閥的什麽武裝自動車,在街上衝死了百姓,還說百姓不好,對了死人的家族,還要他們賠罪罰錢。你同胞的妻女,若有美的,就不得不被軍人來**了。日本的勞動者到了日暮回家的時候,也許有他的妻女來安慰他的,那時候他的一天的苦楚,便能忘在腦後,但是你的同胞如何?不問是不是你的結發妻小,若那些軍長師長委員長縣長等類要她去做一房第八九的小妾,你能拒絕麽?有訴訟事件的時候,你若送裁判官的錢,送了比你的對爭者少一點,或是在上級衙門裏沒有一個親戚朋友,雖然受了冤屈,你難道能分訴得明白麽……”
想到這裏的時候,青年的眼睛裏,就酸軟起來。他若不是被擠在這一群勞動者的中間,怕他的感情就要發起作用來,卻好車到了本鄉三丁目,他就推推讓讓的跟了幾個勞動者下了電車。立在電車外邊的日暮的大道上,尋來尋去的尋了一會,他才看見那西洋人的禿頭,背朝著了他,坐在電車中間的椅上。他走到電車的中央的地方,墊起了腳,從外麵向電車的玻璃窗推了幾下,那禿頭的西洋人才回轉頭來,看見他立在車外的涼風裏,那西洋人就從電車裏麵放下車窗來說:
“你到了麽?今天可是對你不起。多謝多謝。身體要保養些。我……”
“再會再會,我已經到了。介紹信請你不要忘記了……”
話沒有說完,電車已經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