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 傾一座城,愛一個人

深夜不睡,翻出一本詩冊,隨便打開一頁,看到一首兩漢古詩《明月何皎皎》:

明月何皎皎,照我羅床幃。

憂愁不能寐,攬衣起徘徊。

客行雖雲樂,不如早旋歸。

出戶獨彷徨,愁思當告誰!

引領還入房,淚下沾裳衣。

詩裏因月光而起的相思與愁緒,清清明明的,連那個被記掛著的人的身影,也朗朗地立在眼前。

不知怎的,突然就想起張愛玲,想起張愛玲的月光——灑滿童年時上海沒落貴族宅邸空曠花園裏清冷的月光,被父親監禁時家裏樓板上帶著殺機的藍色月光,漏進開納公寓破舊簡陋窗戶裏薄情的月光,漫天戰火之際躲進香港大學裏驚魂未定的月光,輾轉流徙於美國各色旅館裏孤寂的月光——終究都逃不出“淒涼”二字。

一如她的一生。

原罪、宿命

1920年9月30日,張愛玲出生在上海。

在那一天,以一個尋常上海市民的眼,看張愛玲的出生,隻不過意味著,上海公共租界西區麥根路上那一幢府邸裏的顯赫張家喜獲千金。對小八卦並不長情的人們,在徹底忘記這件事情之前,至多會猜測一下:這個姑娘有沒有早早被訂下一門親事,許給某個高官要員做兒媳婦?

而當我們站在比張愛玲人生終點還要遠的現在,再去看她的出生,大概說出“一個天才的橫空出世”這樣的句子也不為過。

這就是時間的奇妙之所在。

張愛玲的祖父張佩綸是清末名臣,同治十年進士出身,最高官品至都察院左副都禦史。作為晚清著名的政治家,張佩綸與張之洞、陳寶琛等結成派係,組成著名的“前清流”(或稱“北派清流”),以清議時政、彈劾權貴、抵抗外侮為己任。作為文人,張佩綸博學多才,出口成章,生平自行撰寫或抄錄古代名本數百種,包括作品集《澗於集》《澗於日記》。張佩綸有著令人稱羨的豐富藏書,並將自己的藏書書目編纂成為《管齋書目》《豐潤張氏書目》等。

張愛玲的祖母,是晚清重臣李鴻章的女兒李菊藕。可惜的是,張愛玲出生的時候,她的祖父母早已雙雙去世,但張愛玲骨血裏的那種別人模仿不來的貴族氣質,卻也來自於這兩位親人。

原本以為,年幼的張愛玲,在還需要父母講故事哄睡覺的年紀裏,大概也常常倚在母親懷裏,聽著祖父母的故事睡去。然而事實上,父母親從不主動向張愛玲姐弟倆講祖父和祖母的故事,當張愛玲向父親問起時,父親也是悻悻地,把祖父的書丟給張愛玲,說:“爺爺有全集在這裏,自己去看好了。”所以,張愛玲的“尋根”,都帶著些探索與挖掘的精神。

張愛玲第一次知道祖父的名字時,已經是住讀的女學生了。一次回家,弟弟張子靜“仿佛搶到一條獨家新聞似的,故作不經意地告訴”張愛玲說:“爺爺名字叫張佩綸。”

張愛玲回問:“是哪個佩?哪個綸?”

弟弟答:“佩服的佩,經綸的綸,絞絲邊。”

而關於祖父的大概生平,祖父的際遇,張愛玲最初是在小說《孽海花》裏得到的。那部小說裏,影射祖父的人,叫作“莊侖樵”。

再有一些零零碎碎的故事,大概是姑姑耐不住張愛玲的軟磨硬泡,才零零碎碎地講了一些。她就是這樣,東拚一點,西湊一點,得來祖父祖母的過去。

祖母嫁給祖父的時候,不過才二十出頭的年紀,尚待字閨中,而那一年,祖父年屆四十,已經娶過兩次妻,仕途失意,寄於李鴻章家做幕僚而已。但李鴻章愛才,早已顧不得二人地位、處境、婚史、年紀的差距,一力促成了這門親事。祖父祖母也是郎有情妾有意,很快便結為了夫婦。這在當時,也算得上是逸事一樁了,不少史書對這段故事都有記載,甚至不乏調笑的筆觸,如劉體智《異辭錄》裏說:養老女,嫁幼樵,李鴻章未分老幼;辭西席,就東床,張佩綸不是東西。(按:此處老女係指李鴻章女兒在當時已算是老姑娘了;幼樵是張佩綸的字;辭西席,就東床,是指張佩綸做幕僚時,是住在西廂的客房,娶了李家女兒後,自然搬到東廂主人的房間了。)

張佩綸與李菊耦生下了一子一女,兒子張誌沂,女兒張茂淵。

張誌沂,也就是張愛玲的父親,是典型的紈絝子弟,終日沉迷於嫖妓、賭博、抽大煙。他的人生,似乎除了娶了黃素瓊這個雖然裹了小腳卻終身向往自由的女人、生了民國一代才女張愛玲之外,再無其他可圈可點之處。

如果說沒有親眼見到大清覆滅便去世的張佩綸是不折不扣的舊人,生於1920年的張愛玲是毫無曆史負擔的新人,那麽,生於晚清、長於民國的張誌沂,正是處在時代夾縫中的那一代,人已經站在了新時代,可身和心卻依然是舊的。

張誌沂受了紮實的國學啟蒙教育,可清廷卻於1906年廢止了科舉,上書請求廢止科舉的大臣之一,是他父親的昔年同僚張之洞;他有極強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觀念,可偏偏明媒正娶來的發妻非但不吃“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那一套,反而對丈夫十分厭惡,甚至不惜撇下一對尚未成年的兒女遠赴英國遊學,直至最後與他離婚;為了維護自己的家長權威,他對女兒張愛玲動用暴力,可女兒寧願投奔生活上捉襟見肘的母親,也要逃離他的掌控。這些就是他一生失意的原因。

張愛玲的母親黃素瓊也是出身名門,她的祖父是清末長江水師提督黃翼升,與李鴻章過從甚密;父親是廣西鹽法道黃宗炎,不幸剛過而立之年便死在廣西任上。黃素瓊因是黃宗炎的遺腹子,且是庶出,因而並未像其他大家閨秀一樣,有幸福的童年,這在一定程度上造就了她叛逆的性格。

黃素瓊嫁給張誌沂後,婚姻生活並不幸福。像黃素瓊這樣,擁有新潮的思想,骨子裏十分叛逆的女人,對於另一半的期許是,在外鐵骨錚錚,對愛人無限溫柔;既會製造浪漫,還能承擔起責任;最重要的是,他得有真才實學,還要有上進心。她接受不了丈夫身上紈絝子弟的惡習,更無法忍受他在外另辟小公館續娶姨太太,最重要的,是對丈夫的不學無術終日遊**心懷極大的不滿。

1924年,張誌沂的妹妹,也就是張愛玲的姑姑張茂淵要去英國留學,黃素瓊正好以妹妹出國在外需要有人陪讀為由遠赴歐洲。出國前,黃素瓊改名為黃逸梵。那一年,張愛玲4歲,她的弟弟張子靜3歲。4年後,黃逸梵與張誌沂離婚。事實上,從第一次出國開始,直到死去,黃逸梵一直都在漂泊,以變賣從娘家帶出來的古董為生。

張誌沂離婚後,生活按部就班,他又娶了與他門當戶對的民國政府前總理孫寶琦的女兒孫用蕃為妻。而對於張愛玲來說,她接下來要麵對的,是與繼母磕磕絆絆的相處。

富貴之家往往人情涼薄,張家尤其如此,這是張愛玲的原罪與宿命。出生在這樣的人家,張愛玲得到的關愛少得可憐。她從小見慣了父母的爭吵;小小年紀便被母親以“遊學”的名義拋下;與繼母發生衝突後被父親暴打、關禁閉;在香港上學期間,張愛玲生活困窘,好不容易得到一筆獎學金,卻被母親拿出去打麻將輸個精光……張愛玲太早領教了生活的醜陋虛妄與親情的自私虛偽,以至於她以後所有的作品中,有燈紅酒綠,有聲色犬馬,有逢場作戲,卻獨獨缺了兩樣東西:“愛”和“真心”。寫出“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出自《天才夢》)這樣的句子時,張愛玲也不過才十八九歲,能夠那麽漫不經心,又那麽準確、暴戾甚至絕情,與其說是因為張愛玲的天才,毋寧說是由於她不幸的人生經曆。

一朝出走,終身漂泊

於張愛玲而言,自從父母離婚父親續娶後,給她的整個生命與往後的生活著上最初淡漠色彩的那個家,便隻是她父親的家,再不是她自己的:“那裏我什麽都看不起,鴉片,教我弟弟做《漢高祖論》的老先生,章回小說,懶洋洋灰撲撲地活下去。”

孫用蕃待人刻薄尖酸,但她不像張愛玲的生母黃素瓊總是向往外麵的世界。她把自己的尖酸都用在經營與張誌沂共同組成的新家上。這一點,倒是深得張愛玲父親的歡喜。

張愛玲與父親之間的感情,因為繼母的到來開始發生微妙的變化。

其實,張愛玲與張誌沂之間,也曾有過父女歡愉的相處時光,他教她寫舊詩,她一本正經地把自己的習作念給他聽。那回憶中僅有的一點歡愉,因了父親為維護繼母而對她的暴打,終於被消磨殆盡。

那時,張愛玲的母親再次從國外回來,母女之間久別重逢之後的相互珍惜,在父親看來特別刺眼。多年來,女兒幾乎是由他一手照顧成人的,他供她吃、供她穿、幫她請私塾、送她去學校,而這養育之恩卻敵不過她母親蜻蜓點水般的看顧。

父親生著悶氣,張愛玲卻在這時候提出了出國留學的請求。母親拋家棄子出國遊學,早已是父親心底的雷區,張愛玲這時候提出留學,使父親的悶氣轉為暴怒,他認為,張愛玲出國留學的想法,一定是她的母親攛掇的。這時候,繼母在一旁幫腔道:“你母親離了婚還要幹涉你們家的事。既然放不下這裏,為甚麽不回來?可惜遲了一步,回來隻好做姨太太!”

張愛玲留學的念頭被阻斷,父女之間的嫌隙,也已經開始表麵化了。

她與父親的徹底決裂,是之後不久,張愛玲去母親與姑姑的家裏小住一段時間之後。張愛玲在《私語》裏,對這段往事進行了細致的描寫:

回來那天,我後母問我:“怎樣你走了也不在我跟前說一聲?”我說我向父親說過了。她說:“噢,對父親說了!你眼睛裏哪兒還有我呢?”她刷地打了我一個嘴巴,我本能地要還手,被兩個老媽子趕過來拉住了。我後母一路銳叫著奔上樓去:“她打我!她打我!”……我父親趿著拖鞋,拍達拍達衝下樓來。揪住我,拳足交加,吼道:“你還打人!你打人我就打你!今天非打死你不可!”

挨打之後,張愛玲被關了禁閉,父親甚至揚言要拿手槍打死她;她在這期間拉痢疾,父親也狠心不幫她請醫生,一病病了半年。一手把她帶大的傭人何幹千叮嚀萬囑咐,告訴她,“千萬不可以走出這扇門呀!出去了就回不來了。”可張愛玲還是逃了,逃去了姑姑與母親的家。她了解自己,也了解那個家,她知道,在那個家裏,她最終的結局隻有一個,那就是無止境地沉淪。逃離的那一年是1938年,張愛玲18歲。父親的暴打與禁閉,給張愛玲帶來了深刻的心理創傷,她曾在數篇文章裏寫過這一件事情。

逃到母親與姑姑那裏的張愛玲,日子過得清苦,她親眼見著母親為了柴米油鹽的開銷而苦惱,被傭人服侍慣了的母親與姑姑自己洗衣、做飯。這時候,張愛玲開始補習功課,為倫敦大學的入學考試做準備。第二年,張愛玲以遠東地區第一名的成績,拿到了倫敦大學的錄取通知書。但當時,歐洲也處於戰亂中,張愛玲不得已,拿著倫敦大學的入學成績單入了香港大學。

此後,張愛玲唯一一次踏入父親家,是因為她想轉學去上海聖約翰大學讀書卻沒有學費,不得已請求父親資助。那是1942年,太平洋戰爭爆發後,張愛玲被迫從港大輟學回到上海。時隔張愛玲逃走已經四年,再見到父親,沒有道歉,沒有寒暄,張愛玲說明來意,父親爽快應許。短短的十來分鍾,父女二人沒再多說一句話。那是張愛玲與父親的最後一麵。

想來,張愛玲對父親還是有愛的,即便那時候,那份愛稀薄到連她自己也沒有察覺。父親對她也是愛的,她大概也是知道的,否則,她不會在走投無路的時候,想要去求助的人仍然是自己的父親。

他們最終和解了嗎?最後一麵之後,他們有想念過對方嗎?他們各自在即將告別人世的時候,有後悔過曾經的互相傷害嗎?我們不知道。隻是,此後,在戰火紛飛裏,在輾轉漂泊裏,在愛情的創傷裏,在異國終老的孤獨裏,張愛玲大概會慢慢地理解父親,尤其是理解她十幾歲時候的那個暴戾的父親吧!也許,他那時候那麽寸步不讓地想要抓住自己的女兒,想要左右她的人生,也不過是因為他意識到了自己的一無所有吧!

傾城之戀

“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裏。但她心裏是歡喜的,從塵埃裏開出花來。”這句話,差不多已是人人知曉,可細細咀嚼起來,仍覺得好。因為這不僅是一個從不對命運低頭的驕傲女子,麵對愛情時的甘願俯身,更是張愛玲對她與胡蘭成之間愛情的最好注腳:對於愛他這件事情,她始終是卑微的,對於這份卑微,她是甘之如飴的。

張愛玲認識胡蘭成的時候,她已經開始在文壇嶄露頭角了。

1942年秋天,張愛玲順利進入聖約翰大學,但剛剛讀了兩個月,她便決定輟學專心寫作。對於一直想要求學的張愛玲來說,這個選擇無疑是需要一些魄力的。彼時,她與姑姑住在愛丁頓公寓,也是因為她的許多重要作品如《沉香屑·第一爐香》《沉香屑·第二爐香》《傾城之戀》等都誕生在這裏,愛丁頓公寓也因此成了張愛玲最有名的故居之一。

事實證明,她的選擇是正確的。那個時期,主流文學刊物都能見到她的名字。她主要供稿的刊物有《泰晤士報》《二十世紀》《雜誌》《萬象》《古今》等,內容從服飾到宗教,文體從散文到小說,不一而足。一個二十出頭的女孩子,其閱曆之豐、涉獵之廣、見解之獨到、下筆之精準,著實令人驚豔。尤其是1943年5月《沉香屑·第一爐香》發表後,張愛玲這個名字可謂一炮而紅。

這時候,張愛玲愛情傳奇裏的主角——胡蘭成登場了,而這場緣分的起因,是張愛玲發表在《天地》月刊上的小說《封鎖》。那是1943年12月,胡蘭成翻閱《天地》月刊時,看到了張愛玲的《封鎖》,起初是漫不經心地看,看了才不過一兩節,胡蘭成便不自覺地坐直了身體,讀至最後竟然生出愛不釋手之感,複又讀了好幾遍。

對於這場因張愛玲的文字而起的相識,胡蘭成後來寫:

我去信問蘇青,這張愛玲果是何人?她回信隻答是女子。我隻覺世上但凡有一句話,一件事,是關於張愛玲的,便皆成為好。及《天地》第二期寄到,又有張愛玲的一篇文章,這就是真的了。這期而且登有她的照片。見了好人或好事,會將信將疑,似乎要一回又一回證明其果然是這樣的,所以我一回又一回傻裏傻氣的高興,卻不問問與我何幹。

胡蘭成對張愛玲產生了極大的興趣,正好寄給他刊物的是《天地》月刊的主編蘇青本人,於是,通過蘇青,胡蘭成得到了張愛玲的住址。

第一次去尋張愛玲,胡蘭成吃了閉門羹。張愛玲拒絕見他的理由,聽起來有點任性和孩子氣:因為胡蘭成沒帶名片。但那正是張愛玲真實的一麵,在不認識他之前,她是驕傲的。但她的驕傲又是脆弱的、善變的、不可捉摸的,倘若她一意驕傲下去,堅持不見他,那麽,之後便不會深陷於胡蘭成帶給她的那場情劫,她的人生或許會平淡很多,同樣也會容易很多。

可張愛玲隔日便給胡蘭成打了電話,約了時間地點,去拜訪胡蘭成。那一麵,他們談了五個小時。別人談文學、論世事、講經曆,都是兩個人輪番地來,先是你講他聽,爾後他講你聽,而張愛玲與胡蘭成呢,是在比武弄劍,用胡蘭成的話來講,是在“鬥”,並且胡蘭成甘拜下風,用他自己的話來形容即是:“但我使盡武器,還不及她的隻是素手”。

那次見麵後,張愛玲與胡蘭成開始往來,並迅速墜入愛河。那一年,張愛玲23歲,胡蘭成37歲。張愛玲沒有談過戀愛,而彼時的胡蘭成早已曆經情場,身邊有妻、有妾、有情人。

剛剛陷入戀愛時,總有千般萬般的好。他們常常廝守,不見麵時就寫情書。許多人隻知道“因為懂得,所以慈悲”這句話是張愛玲說的,但並不知於何時、在何地、因何故。其實是這樣的:胡蘭成寫給張愛玲的第一封信有些拙劣,但當時他並不自覺,張愛玲也未點破。後來,胡蘭成再在寫信時憶及此事,誇張愛玲謙遜,張愛玲回信說: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張愛玲對胡蘭成,是情竇初開的小女孩對待心上人時的情致,覺得世上再沒有人比他更好,他的才華,他的風度,他對女人心那麽懂……她想珍惜的那份好,是連他後來的背叛也可以原諒的。張愛玲送給胡蘭成自己的照片,照片背麵寫下: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裏。但她心裏是歡喜的,從塵埃裏開出花來。

胡蘭成對張愛玲的感情,則要複雜得多。他對她抱有好奇之心,對她的才華有稱羨之情,對她的不通人情不諳世故能夠體諒,對她的幼稚可笑有詫異甚至感激。當然,胡蘭成對張愛玲也有不習慣的部分,對,不是厭惡,胡蘭成自己用了一個很輕的詞:“不習慣”,譬如她的自私,她的從不悲天憫人。

這大概就是戀愛經曆幾乎空白的人與情感經曆異常豐富的人走在一起必然會發生的事情。

沒什麽情感經曆的人,眼裏的愛人,一定是完美的,無可挑剔的,非得是“黑白認知”下,方才得到“黑白判斷”,隻要這個人足夠好,他便足夠成為我的愛人。情感經曆豐富的人,對於愛人或伴侶的取舍,卻常常基於“灰度認知”,進行“黑白判斷”,她不是滿分,但分數好像也不是太差。終於最後在一起了,一個是基於百分百的愛,一個是基於對方的分數恰巧及格。後來的我們,常常說胡蘭成花心,指責胡蘭成負心,想來其實並沒有什麽好指責的。因為胡蘭成從剛一開始,便愛得不滿,在今後的相處中,自然會權衡、再決定是加分減分、乃至於是否能夠繼續相守。

但在由衷地欣賞張愛玲的才華這一點上,胡蘭成倒比忌妒蕭紅才華在自己之上的蕭軍顯得大氣許多。即便後來,兩個人的感情畫上了句號,胡蘭成依然認為,張愛玲的小說就是寫得好。

1944年8月,兩個人認識大半年之後,胡蘭成拋棄了妻和妾,與張愛玲結婚了。所謂的結婚,也不過是擬了一份婚書作證:胡蘭成張愛玲簽訂終身,結為夫婦,願使歲月靜好,現世安穩。

然而,張愛玲期盼的、胡蘭成承諾給她的歲月靜好與現世安穩,也隻持續到1944年冬天。那年11月,胡蘭成因公務去武漢,認識了17歲的醫院護士周訓德,並迅速與她同居了,直至第二年3月回到上海。胡蘭成並未隱瞞他與周護士的事情。

而作為一個深愛著自己丈夫的妻子,丈夫在外有了牽掛的人,大概即便他不說,她也感覺得到吧。一個月後,胡蘭成又回到了武漢。

1945年8月,日本投降,全麵抗戰宣告結束,效力於汪偽政權的胡蘭成開始了正式的流亡生活。他輾轉逃到溫州。不知是胡蘭成花心的本性使然,還是處境越艱難反而使他更需要女人,他才離了小周的溫柔鄉,便又投入了範秀梅的懷抱。

在上海,張愛玲也身陷囹圄:因為過往的作品太過沉迷於五光十色的生活,而被扣上了“文化漢奸”的帽子。但最讓張愛玲放心不下的還是胡蘭成。背著“漢奸”的名頭,他在外一定吃了不少苦吧?他每天東躲西藏的,身體可還康健麽?

1946年2月,張愛玲來到溫州尋胡蘭成,雙方都大吃一驚。胡蘭成萬萬沒想到張愛玲會來,張愛玲萬萬沒想到,胡蘭成的身邊又有了一個女人。

1947年6月,張愛玲給胡蘭成去了最後一封信:“我已經不喜歡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歡我了的。這次的決心,我是經過一年半的長時間考慮的,彼惟時以小吉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難。你不要來尋我,即或寫信來,我亦是不看的了。”

那時,距離張愛玲與胡蘭成的初次相見,不過四年時間,一切卻都已經變了。1950年,胡蘭成前往日本,1981年在日本去世。

老夫少妻

張愛玲與胡蘭成的愛情故事太出名了,出名到極少有人注意到她的第二任丈夫賴雅。

如果賴雅的名字不與張愛玲聯係在一起,那麽,他還算是一個頗討人喜歡的老頭,年輕時風流倜儻,完全不被婚姻束縛,與第一任妻子離婚後,周旋於情人之間,再無人能拖他走進婚姻;雖然沒有在創作上取得太大的成就,但仍不失為一個有才華的人;他雖然是以“方腦袋”“軸”著稱的德國人後裔,但骨子裏卻十分奔放灑脫。

而一旦賴雅不僅僅是他自己,還是一代才女張愛玲的第二任丈夫時,人們對他的審視與挑剔就在所難免了。他比張愛玲大二十九歲,他沒有什麽名氣,沒有太多存款,他唯一擁有的,是65歲的年齡,以及這個年齡背後所代表著的生命的衰朽。

遇到賴雅時,張愛玲剛到美國不久,過得十分失意。這個紅透上海灘、享譽中國、睥睨香港文壇的才女作家,投稿每每被拒,第一次知曉,自己的才華原來也不是放之四海皆準的,也會有派不上用場的一天。張愛玲又是涼薄的性子,本人極其厭惡社交,在美國那樣一個人與人之間相處極度開放的國家,她覺得連帶著她這個人,也似乎是不被接納的了。

張愛玲與好朋友炎櫻一同去探訪胡適。早在張愛玲來美國之前,其實就已經與胡適有著書信往來了,然而,真正去了胡適家裏,張愛玲卻隻坐著不說話,任由炎櫻與胡適左一句右一句地說笑話。胡適回訪張愛玲時,她對胡適仍然沒講什麽話。胡適想幫這位才華橫溢的朋友,卻也不知道從何幫起。

1956年,張愛玲申請加入了麥克道威爾文藝營,這次的加入,或許還是因為有胡適的推薦。麥克道威爾文藝營是一個為真正有才華但生活困窘的作家創立的公益型組織,作家一旦加入,便可以在文藝營舒適的工作間裏,心無旁騖地從事寫作。正是在那裏,張愛玲結識了賴雅。

賴雅十分欣賞張愛玲的才華,以及她身上的那股有別於大部分溫婉賢淑的東方女性的桀驁不馴。而彼時,因為胡蘭成而將自己的心緊緊封閉起來的張愛玲,卻向這位年長自己很多的外國人敞開了心扉。

他們依然像她當年與胡蘭成一樣,談寫作,談人生,談經曆,卻分明又與當年不同。當年他倆是“相鬥”,而如今,張愛玲與賴雅是相互“抬舉”。麵對著一個快要進入古稀之年的老人,張愛玲收起了自己的鋒芒。而麵對著張愛玲,原本抱定獨身想法的賴雅,在與前妻離婚的幾十年後,終於再一次有了強烈的走進婚姻的願望。

賴雅先張愛玲一步離開文藝營,在離開之前,他向張愛玲表白了心跡。張愛玲沒有拒絕。在結婚之前,張愛玲還懷上過賴雅的孩子,隻是賴雅不希望有孩子,張愛玲本身對孩子也沒有什麽執念,他們商定後打掉了孩子,張愛玲嫁給了賴雅。

婚後的賴雅,再不是那個與張愛玲在文藝營裏侃侃而談的幽默作家了,而變成了一個無助的、對張愛玲有著無限依賴的大孩子。張愛玲在美國的寫作一直不溫不火,於是頻繁與香港方麵的朋友聯係,以尋找一些劇本的活兒,為賴雅籌集治療費,也為他們夫妻二人掙生活費。賴雅的心中,充滿了恐慌與不安,他以為張愛玲隨時會離開他。

後來,張愛玲不得已,還是回到了香港。畢竟,她的才華,香港人是認的。賴雅卻受不了張愛玲的離開,數度寫信催她回美國,甚至又再度中風昏倒。張愛玲無奈又返回了美國。

張愛玲是那種,當決定了開始一段感情後,便絕少考慮其他附加條件的人。這是她天真的地方,當然,她倒也是那種能夠承擔緊隨自己天真之後沉重代價的人。因而,她能夠在對胡蘭成徹底失望之後決絕放手,也能夠在婚後賴雅頻繁地中風甚至最後癱瘓在床時,盡一個妻子最大的本分,努力照顧他、救治他,直至賴雅油盡燈枯。

我們以俗人的眼光看過去,張愛玲嫁給賴雅,原本應該得到父親一般的愛。在張愛玲的心底,因為與父親的相處模式,以及無法挽回的衝突,對於父愛是有一些缺憾的。她愛上胡蘭成,嫁給賴雅,二人都是年長她很多的男人,與她對父愛的渴求或許是有關係的。卻不想,賴雅反過來成了張愛玲生活的巨大負累。為了他,她把自己的才華當成了謀生的工具,大抵也正因為如此,第二次婚後的張愛玲,再也沒有寫過能與《金鎖記》《半生緣》《傾城之戀》相媲美的作品了。

可張愛玲卻對這段婚姻隻字不提——沒有說過賴雅半個不字,也沒有說過他半個好字,隻是絕口不提。以至於,後人們紛紛猜測,張愛玲當初嫁給賴雅,是真的出於愛呢?還是賴雅不過是她在當時的境遇中,碰巧抓住的一棵救命稻草而已?這些,都已隨著時間的遠去,成了無解的謎題。1967年,賴雅在康橋去世,享年76歲。

孤獨晚景

賴雅的去世,將張愛玲徹底放逐在了無人虛空中,那一年,她也才不過47歲,可一顆心,大概已經可以用枯寂蒼老來形容了。

以前的張愛玲,刻薄是刻薄,但那份刻薄因著她的年輕、元氣充沛,竟也顯得水靈靈的。你看她在胡蘭成麵前一語戳破祖父的小小虛榮——那些關於祖父與祖母詩詞酬唱的佳話,所有祖母的詩,不過都是經了祖父的手好生潤色過而已;你看她寫白流蘇如願嫁給範柳原,範柳原連情話都不再對她說了,而是全部省下來說給別的女人聽;而現在的張愛玲,棱角還在,傲骨還在,卻被耗盡了力氣,隻剩下因為失去精神框架而日益沉重的肉身,所以《色·戒》裏,王佳芝才會自欺欺人地想:也許,他是愛我的。

若你仔細對比過張愛玲年輕時候與年老時候的照片,便會發現,晚年的張愛玲,下巴不再高高地揚起,目光不再是若有若無地瞥過來,眼神裏再沒有似乎能夠穿透一切的銳利,她的目光裏,帶著征詢、試探,甚至有點欲與世界和解的況味。

但張愛玲終究還是張愛玲,那份恰巧留在照片上的溫柔,或許隻是她堅毅孤勇地與孤獨餘生對抗時,一不留神打的一個盹而已。

賴雅離世後,張愛玲曾短暫任職於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 “中國研究中心”,研究方向是《紅樓夢》。供職於“中國研究中心”,是因了陳世驤教授的賞識與舉薦,她的辭職,也是因為陳先生的辭世。

1972年,張愛玲移居洛杉磯,開始了真正的幽居生活。之所以說“真正”,是因為自那時候開始,除了向雜誌供稿需要與編輯打交道而外,她幾乎切斷了自己與外界的一切聯係,甚至到了後來,連老友的信都不回複了,包括與她少女時代起就建立了友誼的炎櫻的信。

在港大讀書時,張愛玲與炎櫻幾乎是形影不離的。她曾經因為炎櫻未與她知會便離校回家大哭不已;張愛玲喜歡穿炎櫻設計的、式樣別致甚至有點奇怪的衣服;在《小團圓》裏,張愛玲對每個人都極盡諷刺挖苦之能事,幾乎到了剜肉剔骨的程度,卻唯獨表達出對炎櫻的喜歡。在書裏,以炎櫻為藍本的女孩子叫比比;張愛玲《傳奇》的封麵,是炎櫻設計的;連炎櫻這個她自己本人不是特別喜歡的名字,也是張愛玲給取的……就是這樣一位好朋友,在一封封去信石沉大海之後,委委屈屈地問她:我到底做錯了什麽?

有一段時間,她不回信的對象,更包括了對她的文字特別欣賞的夏誌清先生。夏誌清從來不隱藏對於張愛玲才華的欣賞,一有機會便向別人推薦張愛玲的作品。正是夏誌清先生在《中國現代小說史》中花去超過魯迅先生的篇幅,推介張愛玲,甚至評價《金鎖記》為“中國從古以來最偉大的中篇小說”,從而讓西方世界開始對張愛玲進行價值重估。也正是因為夏誌清推薦,胡適等才讀了張愛玲的文字,也與張愛玲建立了往來。夏誌清先生曾給張愛玲寫了好幾封信,張愛玲從來沒有回複。

張愛玲寓居美國期間,唯一一直保持著通信的,僅有宋淇夫婦,他們的往來信件加起來,居然有好幾十萬字之巨。

這個時候,張愛玲的創作,才慢慢地重又恢複了生機,《紅樓夢魘》(1977年)、《色·戒》(1979年)便是誕生在這個時候。但此時的生機,已是嚴霜退去之後的花朵,失去了往日的鮮活。已遠不能與20世紀40年代時候的張愛玲相比了,那時候的她,每一個文字都是閃閃發光的,連帶著她的人也是光彩熠熠的。所以,這時候的作品,即便再好,也是她所有作品裏的二流。

1994年,張愛玲出版了《對照集》。如其書名,這是一本由她自己的照片,及照片背後的故事組成的集子,裏麵有她的祖母、父親、母親、姑姑、弟弟、她的朋友,更多的是她自己。翻看《對照記》,我的腦海裏常常會浮現這樣一幅畫麵:張愛玲坐在書桌前,將桌上的照片一張一張拿起,一個一個地回憶起照片背後的故事。她的心底,終於翻湧起無限的溫柔,她說她愛祖父、祖母——那幾乎是她唯一的一次,在寫“愛”這個字眼裏,沒有任何嘲諷的意味;她再提起十幾歲時父親對自己的那次暴打與禁閉,輕描淡寫地一筆帶過,語氣裏已經沒有恨。那大概是她一生中,最溫柔的日子了。那時,如果窗外有月光,那應當是她一生中,見到的最溫柔的月光了吧。

張愛玲用《對照記》,回憶了她自己的一生,更仿佛是,在她尚還清醒的時候,與這個世界做了體麵的告別。1995年,張愛玲在租住的公寓裏去世。

一代才女張愛玲的故事,就此畫上句號,但她的傳奇,卻永不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