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小徑分岔的花園,與通向花園的所有小徑

這篇文章的題目很怪,我知道。但我不打算改,它準確地表達了我對詩與世界的關係的理解:詩可以延伸出通向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的路,包括宇宙和心靈;世界上任何一條路最後都會歸於詩,哪怕這條路一開始和詩南轅北轍。下麵的章節,是我在詩中走過的某幾條路,我邀請你與我同行。不過請你注意,這是一次奇怪的旅行,同一條路並不一定通往同一個地方。

暗號·川端與“底”

我知道一個關於川端康成的秘密,這個秘密,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穿過縣界長長的隧道,便是雪國。夜空下一片白茫茫。——這是《雪國》的開場白,它的日文原文是:“國境の長いトンネルを抜けると雪國であった。夜の底が白くなった。”(“底”在日文中是“底部”的意思。)從開場白開始,川端就使用了“底”字,接著會發現,《雪國》中“底”出現的頻率高到不自然的地步,而且相當多的時候並沒有使用“底”字的必要。川端為什麽迷戀“底”字?背後隱藏著怎樣的訊息?

川端先生已離開人世三十餘年,為什麽會有那麽多“底”已永遠成謎,即使川端先生仍在世也未必能解開這個謎,或許先生自己也沒有正確答案。有些暗號無人能解,無人知道那暗號所對應的真相,包括當事人。但正是因為沒有標準答案,或者說到處都是正確答案,這些暗號才顯得意味深長、引人入勝。

詩中藏匿著數量驚人的暗號,詩人都沒發現,你有沒有發現?讀完這本書後,你能發現幾個?

捕捉·傅科擺

1851年,在巴黎,法國物理學家傅科為了推翻《聖經》中所說的“大地是靜止不動的”,製作了一個由67米的繩索和28千克的擺錘組成的擺。擺錘下方是巨形沙盤,用於記錄擺錘的運動軌跡。如果地球一動不動,那麽擺應在沙上畫下唯一一條軌跡——但是,擺每過一個周期,就會偏離原來的軌跡一點兒,兩條軌跡之間相差約3毫米。這3毫米,正是地球以子彈速度不停旋轉的證據。

地球自轉在傅科擺出現之前就存在,在傅科擺將來滅亡之後也會繼續存在,傅科擺和地球的生命比起來,可以忽略不計。但,生命短暫的傅科擺證明了地球自轉永恒的存在。詩與傅科擺是同類,詩用有限之文字表現無限之空間、時間與心靈。一次哭泣,一團雲煙,一枚手印,皆因詩成為永恒的存在。

科學家捕捉地球的脈搏,用傅科擺演示;詩人捕捉靈魂的顫動,用詩篇傳達。傅科擺讓人類了解地球,詩篇讓人類了解自己。傅科擺與詩的區別在於,傅科擺會死亡。

魔術·猶大之窗

《猶大之窗》是美國推理小說家約翰·狄克森·卡爾最精彩的一次“不可能犯罪”:兩個人進入封死的房間後,其中一人陷入了15分鍾的昏迷狀態。不過15分鍾,罪惡——不,說是“魔術”更準確些——已發生。在這密閉的、反鎖的、與世隔絕的房間裏,另一人已被謀殺,但昏迷者卻不是凶手。如果不是神幹的,那麽這房間一定有著一扇隻有凶手才看得見的猶大之窗。猶大之窗,不是一扇真的窗,而是罪犯用靈活的頭腦和縝密的邏輯找出的常人的思維死角,是完成這出不可能犯罪的最佳角度。是魔術,更是藝術。

詩人時時都在製造“不可能犯罪”,帶著詩般的殺意。他們在符號的海洋中尋找那朵能將讀者淹沒窒息的浪花,企圖用一句話、一個字甚至一個標點伏擊讀者,完成注入力量、抽去溫度、剝離思考、阻截血液流動等高難度動作。他們畢生都在尋找通向自身和他人心靈的猶大之窗,進入那棲息在身體裏的、上鎖的房間。

反射·羅夏墨跡測驗

羅夏墨跡測驗,是一種人格測驗方法。測驗者向被測試者呈現各種由墨漬偶然形成的形狀,讓被測試者在無拘束的環境中自由聯想。被測試者的聯想,就是其個性的真實反映。聯想的順序及結果,即是其思想運行的軌跡。

詩如墨跡,顏色和形狀是固定不變的,是創作者賦予的。但從解讀開始,就已成為讀者的作品,是讀者與詩的化合物。一個人解讀一首詩,即是在照靈魂的鏡子,通過詩這一鏡麵反射出靈魂的顏色與形狀。你對詩的解釋,就是一份靈魂診斷書。如果沒有做過羅夏墨跡測驗,不妨讀詩看看,效果一樣,且測驗品美得多。

征服·CS

詩人和讀者的關係並沒有想象中那麽友好、和諧,甚至恰恰相反,他們好比CS遊戲中的反恐先鋒與武裝暴徒,上演著激烈的對抗。詩人是熱血澎湃的反恐先鋒,子彈是語言、結構、情感、思想和意象,每一發都瞄準讀者的心髒,等待他們投降;讀者是武裝暴徒,或左右躲閃,或坐以待斃,有時被子彈打穿了胸膛,有時安然無恙。奇怪的是,被打穿胸膛的從此愛上了殺戮者,而安然無恙的,並不感激主的仁慈和攻擊者的手下留情。

被詩征服,大概是這世界上最美好的失敗方式。在詩的戰場上,我渴望這樣的失敗。

走過了通向花園的所有小徑,我們真的走進了小徑分岔的花園了嗎?末了,以卡爾維諾的話作結:“我對於文學的前途是有信心的,因為我知道世界上存在著隻有文學才能以其特殊的手段給予我們的感受。”希望這本書給予你豐富的感受。

毛曉雯

2009年5月

專論·唐詩的唯美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