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真的難

在雅典大學學希臘語的時候,來自世界各地的同學一見麵,最愛感慨的一句話是:“太難了!”

這是一門非常精密的語言,句法和詞法都曲折無比。動詞像是孫悟空,換個地方就變個樣子;形容詞和名詞魂魄相依,詞尾錯一點點就讓人笑話;名詞好一點,無非就是單複數、陰陽中性和主賓格、各種屬格,不過你做個排列組合,看看一共能有多少種不同的搭配。

這還僅僅是詞法,再複合上八種時態……和希臘語比起來,英語就是小兒科,法語也不過爾爾。

課程相當燒腦,每說一句話都像是經過精確的計算。不過我倒是有點樂在其中。因為經曆了這些年和走過這麽多地方後,人性的陰暗和扭曲我已見識不少,世事的無常變幻也聽聞太多,與這些詭譎難測比較起來,句法和詞法的複雜,充其量不過是一種智力遊戲。

人生中最艱難的,從來不是具體的事。學一門語言,開始一份工作,甚至與陌生的人建立聯結,都是可以估量和計算的難。總有人苦口婆心勸解備戰高考的孩子們:高考是這世界上最可控的改變命運的方式,隻要付出了,就可以看見收獲。但年少的孩子們總是置之不理,總有些人想早早擺脫父母師長,去投身熱鬧翻滾的世事。可是過不了多久現實就會讓他們醒悟,題海無邊總不會難於紅塵滾滾。

那些不能用考試來衡量的,才是最艱難的。

有個姑娘說,她在得知相處十年的男友劈腿後輾轉難眠,一夜之間衰老了五歲,而她原本的夢想,是與男友攜手走在聖托裏尼的黃昏,長長的婚紗拖曳在暖風裏。

有個閨密帶著幼小的孩子獨自生活,工作蒸蒸日上,可她卻失去了前進的動力,她說現實已經遠離她的規劃,她無法接受自己的孩子成長在破碎的家庭裏。

有個朋友離開了權勢部門,辭職後投身私募基金公司,偏巧趕上行情不好,他連回家都覺得艱難: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鄰裏親朋,多少人在看他的笑話……

他們此時麵對的難,才是無法衡量和訴說之難。午夜夢回,輾轉反側,一顆心被痛苦浸透。夢想與現實的巨大落差,這才是人生中最艱難的吧。

可惜這時候已經不會再有標準答案,也沒有人給他們再入考場的機會。

所以當希臘老師發下四大頁試卷的時候,我不但沒有任何抵觸情緒,反而有點欣欣然。

無論什麽年齡、在什麽地方,能夠把空白的試卷寫滿並獲得指正和提高,這樣的人生總是通往提升與完善,這樣的人生總還有希望,這樣的人生也不會太過艱難。

大部分痛苦,緣於能力不及願力。

清醒覺知和勇敢麵對,是解脫的起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