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柳子厚墓誌銘

韓愈

本文是韓愈為故去好友柳宗元所寫的墓誌銘,講述了柳宗元的家世、為人、政績等,通過對柳宗元生平事跡的概述,讚揚了柳宗元的文章和道德,對柳宗元遭受排擠、窮困潦倒的經曆給予了深切的同情,也對柳宗元的一生給予了高度的評價。

子厚諱宗元a。七世祖慶,為拓跋魏侍中,封濟陰公。曾伯祖奭,為唐宰相,與褚遂良、韓瑗俱得罪武後,死高宗朝。皇考諱鎮,以事母棄太常博士,求為縣令江南。其後以不能媚權貴,失禦史。權貴人死,乃複拜侍禦史。號為剛直,所與遊,皆當世名人。

子厚少精敏,無不通達。逮其父時,雖少年已自成人,能取進士第,嶄然見頭角,眾謂柳氏有子矣。其後以博學宏詞,授集賢殿正字b。俊傑廉悍,議論證據今古,出入經史百子,踔厲風發c,率常屈其座人,名聲大振,一時皆慕與之交。諸公要人爭欲令出我門下,交口薦譽之。

貞元十九年,由藍田尉拜監察禦史d。順宗即位,拜禮部員外郎。遇用事者得罪,例出為刺史。未至,又例貶州司馬。居閑益自刻苦,務記覽,為詞章泛濫停蓄,為深博無涯涘e,而自肆於山水間。

元和中,嚐例召至京師,又偕出為刺史,而子厚得柳州。既至,歎曰:“是豈不足為政邪?”因其土俗,為設教禁f,州人順賴。其俗以男女質錢,約不時贖子本相侔g,則沒為奴婢。子厚與設方計,悉令贖歸。其尤貧力不能者,令書其傭h,足相當,則使歸其質。觀察使下其法於他州i,比一歲,免而歸者且千人。衡湘以南為進士者,皆以子厚為師。其經承子厚口講指畫為文詞者,悉有法度可觀。

其召至京師而複為刺史也,中山劉夢得禹錫亦在遣中,當詣播州j。子厚泣曰:“播州非人所居,而夢得親在堂,吾不忍夢得之窮,無辭以白其大人,且萬無母子俱往理。”請於朝,將拜疏,願以柳易播,雖重得罪,死不恨。遇有以夢得事白上者,夢得於是改刺連州k。嗚呼,士窮乃見節義。今夫平居裏巷相慕悅,酒食遊戲相征逐l,詡詡強笑語以相取下m,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負,真若可信。一旦臨小利害,僅如毛發比,反眼若不相識;落陷阱,不一引手救,反擠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此宜禽獸夷狄所不忍為,而其人自視以為得計,聞子厚之風,亦可以少愧矣。

子厚前時少年,勇於為人,不自貴重顧藉,謂功業可立就,故坐廢退。既退,又無相知有氣力得位者推挽,故卒死於窮裔n。材不為世用,道不行於時也。使子厚在台省時o,自持其身,已能如司馬、刺史時,亦自不斥。斥時有人力能舉之,且必複用不窮。然子厚斥不久,窮不極,雖有出於人,其文學辭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傳於後如今,無疑也。雖使子厚得所願,為將相於一時,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

子厚以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卒,年四十七。以十五年七月十日,歸葬萬年先人墓側。子厚有子男二人:長曰周六,始四歲;季曰周七,子厚卒乃生。女子二人,皆幼。其得歸葬也,費皆出觀察使河東裴君行立。行立有節概,重然諾p,與子厚結交,子厚亦為之盡,竟賴其力。葬子厚於萬年之墓者,舅弟盧遵q。遵,涿人,性謹慎,學問不厭。自子厚之斥,遵從而家焉,逮其死不去。既往葬子厚,又將經紀其家,庶幾有始終者r。

銘曰:是惟子厚之室s,既固既安,以利其嗣人。

注釋

a諱:避諱。古人在死者名字前麵加“諱”字表示尊敬。

b集賢殿正字:官名,負責整理、校正書籍。

c踔(chuō)厲風發:精神奮發,議論縱橫。

d藍田尉:藍田縣的縣尉,掌管緝捕盜賊等事。監察禦史:官名,掌管監察百官,巡檢州縣的刑獄、軍戎、禮儀等事。

e涯涘(sì):水邊。

f教禁:教化和禁令。

g相侔(móu):相等。

h傭:這裏指按勞動算報酬。

i觀察使:唐代中央派往地方考察州縣官吏政績的官員。

j播州:地名,在今貴州遵義。

k連州:地名,在今廣東連州市。

l征逐:朋友相 互邀請過從宴飲。m詡詡:討好人的樣子。

n窮裔:窮困的邊遠地方。

o台省:禦史台和尚 書省。

p重然諾:講信用。

q舅弟:舅父的兒子。

r庶 幾:或許,也許。

s室:指墓穴。

譯文

子厚,名宗元。他的七世祖柳慶是北魏的侍中,受封濟陰公。曾伯祖柳奭曾出任我唐朝宰相,與褚遂良、韓瑗都得罪了武後,在高宗時期被處死。父親柳鎮,為了侍奉母親,放棄了太常博士的職位,請求到江南去做縣令。後來因為不能討好權貴人物,丟掉了禦史的官職。那個權貴人物死後,才重新被任命為侍禦史。他以剛正耿直著稱,與他交往的人,都是當時的名士。

子厚小時候就聰敏非常,通曉百事。他父親還在世時,子厚雖然年輕,卻已自立成人,能夠考中進士,嶄露頭角,眾人都說柳家有個成器的兒子。後來他又通過了博學宏詞科的考試,被任命為集賢殿正字。他才能出眾,正直勇敢,發表議論時旁征博引今古事例,融會貫通各種經傳史籍和諸子百家的著作,他意氣風發,經常使在座的人為之折服,聲名大振,一時間,人們都向往與他交往。達官貴人們爭著想要把他收作自己的門生,並且一致推薦稱讚他。貞元十九年,他由藍田縣尉晉升為監察禦史。順宗即位後,任命他為禮部員外郎。這時遇上了與他關係密切的當權者獲罪,他也受到牽連,按例被遣出朝廷做刺史。還未到任,又按例再被貶為州司馬。他閑居散職卻越發刻苦用功,專心記誦,博覽群書,他寫的詩詞文章文筆廣博深沉,精深博大有如江海之無邊無際,同時,盡情地自我消遣於山水之間。

元和年間,朝廷曾按例將他召回京城,又將他和別人一道外放出京去做刺史,子厚被分派到柳州。到任之後,他感歎說:“這裏難道就不值得做出一番政績嗎?”於是根據當地的風俗,推行教化,製定禁令,柳州百姓順從、信賴他。當地有向人借錢時以兒女作為抵押的陋習,假如不能按照約定的期限將人贖回,等到應付的利錢與本錢相等時,就將人質沒收為奴婢。子厚為欠債之人想盡千方百計,讓他們全都能將子女贖回。其中有實在貧窮至極,無力贖回的,就讓債主把被質押的人每天的工錢記錄下來,等到工錢足以抵銷借款的本利時,便要債主歸還人質。觀察使把這個辦法頒行到其他的州,一年後,免除了奴婢身份而歸家的有近千人之多。衡山和湘水以南考進士的人,都把子厚當老師。那些經過子厚親自指點的人所寫的文章,都可以看出很好的寫作規範。

當子厚被召回京城而又外派為刺史的時候,中山人劉夢得也在外放之列,應當前往播州。子厚流著眼淚說:“播州不是適合人居住的地方,而夢得家裏還有老母,我不忍心看到夢得的困窘,他也無法對母親說這件事,況且也絕沒有讓母子同赴播州的道理。”於是他向朝廷請求,打算上書皇帝,願以柳州換播州,哪怕因此再度獲罪,也死而無憾。正好遇到有人將夢得的事稟報了皇帝,夢得因此改做連州刺史。唉!士人在困窘時才最能表現出節義。當今的人們平日裏同居於街巷之中,互相敬慕要好,競相設宴邀客,一起遊戲娛樂,強作笑顏以示謙卑友好,握手傾訴以表明要肝膽相照,指著蒼天太陽痛哭流涕,發誓要生死與共,不相背離,真切得好像可以信以為真一樣。如果有一天遇到小小的利害衝突,僅僅像頭發絲般細小,便翻臉不認人;對方落入陷阱,不伸一下手援救,反而乘機排擠,往下丟石頭,這樣的人到處都是。這應該是連禽獸和野蠻人都不忍心幹的,而那些人卻自以為自己的算計很是成功。他們聽到子厚的為人風度,也應該稍稍知道羞愧了吧。

子厚以前年輕時,為人不顧一切,不懂得保重和顧惜自己,以為可以很快地成就功名事業,因此遭到牽連而被貶黜。被貶以後,又沒有了解自己並且有能力、正得其位的權貴推薦提攜,所以最終死在窮鄉僻壤,才能不為當世所用,主張也未能在當時施行。如果子厚在禦史台、尚書省做官時,能夠謹慎約束自己的言行,已經像後來做司馬、刺史時候一樣,也就不會遭受貶斥了。假使遭受貶斥之後,有人能夠極力保舉他,也一定會重新得到起用而不致陷入窮困的境地。然而,如果子厚被貶斥的時間不長,窮困沒有到達極點,即便他能在事業上出人頭地,但他的文學辭章一定不會這樣下功夫,以至於像今天這樣傳誦於後世,這一點是確定無疑的。即便讓子厚滿足個人心願,在一個時期內出將入相,但用那個交換這個,哪個是得,哪個是失,人們是能明辨的。子厚於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去世,享年四十七歲。他的靈柩於元和十五年七月十日遷回萬年縣祖墳安葬。子厚有兩個兒子,長子名叫周六,剛剛四歲;次子名叫周七,子厚死後才出生。還有兩個女兒,都還幼小。子厚能歸葬於祖墳,費用都是觀察使河東人裴行立先生出的。行立先生為人有節操氣概,講求信守諾言,和子厚交情很深,子厚對他也是盡心盡力,最後全靠他出力料理後事。把子厚安葬在萬年縣祖墳的,是他的舅舅家的表弟盧遵。盧遵是涿州人,生性謹慎,做起學問來孜孜不倦。自從子厚被貶斥以來,盧遵就一直跟他住在一起,直到他去世,從沒有離開過。送子厚歸葬以後,又準備安排料理子厚的家事,可以說是一位有始有終的人了。

銘文:這裏是子厚安息的地方,既穩固又安寧,但願一切有利於他的後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