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九· 第一六三段 中宮
我初次[773]到中宮那裏供職的時候,害羞的事不知有多少,有時候眼淚也幾乎落下來了。每夜出來侍候,在中宮旁邊的三尺高的幾帳後麵伏著,中宮拿出什麽畫來看,也覺得害羞,不大伸得出手去。中宮解說道:
“這是什麽,那個又是什麽。”高盞上點著的燈火,照得非常明亮,連頭發也一根根的比白天要看得清楚。雖然很是覺得怕羞,隻得忍耐著觀看。天氣因為很冷,〔中宮從袖口底下〕伸出的手微微的動著,看上去是非常豔麗的紅梅色,顯得無限的漂亮,在沒有看見過〔宮中生活的〕鄉下佬的看法,會覺得這樣的人在世間哪裏會有呢。出驚的注視著。到得天快亮了,心裏著急,想早點退下到女官房去。中宮便說道:
“葛城之神[774]再停一會兒,也不妨事吧?”便開玩笑說〔心想這樣醜陋的麵貌,不給從正麵看也罷〕,便叫從側麵來看,老是俯伏著,格子也不打開,女官[775]來說道:
“請把這格子打開了吧。”另外的女官聽了,便要來打開,中宮卻說道:“且慢。”女官笑著,退回去了。中宮問種種的事情,又說些別的話,過了不少時間,便說道:
“想早點退下去吧。那麽,就快點退下吧。”又說道:
“到晚上也早點來呀。”就從中宮麵前,膝行退出,回到女官房裏,打開格子一看,是一片下雪的景象,很有意思。
中宮〔時常叫人來〕說道:
“今天就在白天來供職也行吧。因為雪天陰暗,並不是那麽的[776]顯露呀。”女官房的主任也說:
“你為什麽老是躲在房裏的呢?你那麽容易的被許可到中宮麵前供職,這就是特別是看得你中意了。違背了人家的好意,這是討人厭的事呀。”竭力的催促,我也自己沒有主意了,隨即進去,實在很是苦惱。看見燒火處[777]的屋上積滿了雪,很是新奇有意思。
在中宮的禦前,照例生著很旺的爐火,但是在那邊卻沒有什麽人。中宮向著一個沉香木製的梨子地[778]漆繪的火盆靠著。高級的女官侍候在旁邊,供奉種種的事務。在隔座的一間房裏,圍著長的火爐,滿滿的坐著女官們,都披著唐衣垂至肩頭,非常熟習的安坐在那裏,看著也著實羨慕。她們接收信件,或立或坐,起居動作一點都沒有拘束,說著閑話,或者笑著。我想要到什麽時候,才可以那樣的和她們一同交際的呢,這樣想著心裏就有點發怯。靠近裏邊,有三四個人,聚在一起看什麽繪畫。
過了一會兒,聽見有前驅的聲音很響的到來,女官們便說道:
“關白公進宮來了。”就把散亂在那裏的東西收拾起來,我也退到後邊,可是想要知道外麵的情形,便從幾帳的開著的縫裏張望著。
這時是大納言[779]進來了。紫色的直衣和縛腳褲,與白雪的顏色相映,很是好看。大納言坐在柱子旁邊,說道:
“昨天今天雖是避忌,關在家裏,但是因為雪下的很大,有點不放心〔,所以來了〕。”中宮回答道:
“路也沒有,[780]卻怎麽來的?”大納言笑著說道:
“煞是風流嗬,或者是這樣想吧。”
這兩位的說話的樣子,真是再漂亮也沒有了。小說裏信口稱讚主人公的姿態,用在這裏卻是一點都不錯的。
中宮穿著白衣襯衣,外邊兩件紅色的唐綾,此外又穿白的唐綾〔的打衣〕。麵上披下了頭發,如在畫裏才有這樣漂亮的樣子,在現世卻還沒有見過,〔如今現在眼前,〕真好像是做夢一般。大納言和女官們談話,有時說些玩笑,女官們毫不示弱,一一回答,若是說了些假話,便或者反對或者辯解,看得也是眼花,有時倒是看著的我要難為情,覺得臉紅了。
大納言隨後吃了些水果什麽,對於中宮也進上了。
大納言似乎在問別人道:
“那在幾帳的後邊是誰呀?”女官答說這是什麽什麽的人,[781]於是站了起來,我以為是向別處去呢,哪知走近我的身旁,坐下說起話來。他說在我沒有進宮供職來以前,就聽說過我的事情。又說道:
“那麽進宮供職的話,這是真的了。”當初隔著幾帳看著,還是覺得害羞,如今當麵相對,更不知如何是好,簡直是像在做夢。平常拜觀行幸的時候,對於這邊的車子眼光如果射了過來,便放下車簾,生怕透出影子去,還用扇子遮住了臉。〔現在這樣相近的見麵,〕自己也覺得是大膽,心想為什麽進宮來供職的呢。流著許多汗,也不知道回答些什麽話。
平時所依恃著遮臉的扇子[782],也被拿走了,這時候覺得蓋在額上的頭發[783]該是多麽難看,這都是羞恥的意思表現在外邊的吧。大納言要是早點走了才好哩。但是他卻拿著扇子玩耍,並且說道:
“這扇子的畫是誰所畫的?”並不立刻站起來,我隻好把袖子捂著臉俯伏著,唐衣上都惹上白粉,想必臉上也斑駁了吧。
長久這樣的坐著,中宮想必料到我要怨恨她不知道體恤的吧,便叫大納言道:
“來看這個吧,這是誰所畫的呢?”這樣的說,我聽了很是高興,但是大納言道:
“拿到這邊來看吧。”中宮說道:
“還是到這裏來。”大納言道:
“人家抓住了我,站不起來呢。”說著玩笑話姿容俊秀,舉止瀟灑,身份年齡自己都不能比,實在覺得慚愧。中宮拿出一本什麽人所寫的草書假名[784]的冊子來閱看,大納言道:
“是誰的筆跡呢?給她看一看吧。這個人是知道現世有名的人的筆跡的。”說出莫名其妙的話來,無非想叫我回答什麽罷了。
有這一位在這裏已經夠叫人害羞的了,不料又聽見有前驅的聲音,一個同樣的穿著直衣的人進宮來了,這一位[785]更是熱鬧,滿口玩笑的話,女官們都喜笑讚美他。我也聽著說,什麽人有那樣的事情,什麽人有這樣的事情,聽講殿上人的什麽事,當初總以這些人乃是神仙化身,或是天人從空中降下來的,及到供職日久,逐漸習慣了,也就並不覺得怎樣。以前我〔所羨慕著的〕女官們,在從家裏出來供職的時候,大約也是這樣害羞的吧。我這樣的漸漸看著過去,也就習慣了,覺得自然了。
其二 噴嚏
中宮同我說著話,忽然的問道:
“你想念我麽?”我正回答說:
“為什麽不想念呢。”這時突然的從禦膳房方麵有誰高聲打了一個噴嚏,[786]中宮就說道:
“呀,真是掃興。你是說的假話吧?好罷,好罷!”說著,走進裏邊去了。
怎麽會得是假話呢?這還不是平常一般的想念,隻是那打噴嚏的鼻子說了假話罷了。到底這是誰呢,做出這樣討人嫌的事來的?本來是最不討人喜歡的事情,就是我自己想要打嚏的時候,也總是逼住了不叫打出來,況且在這要緊的時節。想起來真是可恨,但我那時還是新進去的人,也不好怎麽辯解,到得天亮退下到女官房裏,就看見有女宮拿了一封在淺綠色的薄紙上寫著的信來,打開看時隻見寫道:
怎麽能夠知道不是假話呢,
因為空中沒有
糾察的神明。[787]
歌這樣說,這是中宮的意思。
〔看來是中宮叫女官代寫的,〕我看了這信,雖是感激,但又覺得遺憾,心裏很亂,總覺得昨夜打嚏的人太可恨,想去尋找了出來。
想念的心薄了,被說也難怪,
為了噴嚏[788]卻受了牽累,
深覺得不幸。
請把這個意思給我申明了吧。似乎是為式神[789]所憑了,非常的惶恐。
寫這信以後,時常想起這真是討厭,怎麽會得那麽湊巧,打起噴嚏來的呢,實在是很可歎的。
第一六四段 得意的事
得意的事是:正月初一的早晨,第一個打噴嚏的人。[790]競爭著去當藏人很多的時候,能夠把自己的愛子去得到缺的人。在除目的這一年上,得到本年得缺的第一等國的人,相知的人向他道賀道:
“恭喜你得到好缺了。”回答說道:
“哪裏有什麽好處,也隻是流落到外麵[791]去罷了。”這樣的說,其實是著實的得意。
又有,〔一個閨女〕由許多人來求親,挑選結果被看中做女婿的人,一定也有舍我其誰的感想吧。降伏了頑強的妖怪的修驗者。[792]賭猜押韻,[793]早被猜中的人。比射小弓[794],無論怎樣對方咳嗽,或是吵鬧著希望分他的心,卻是忍耐著,弦聲很響的,居然一發中的,這也是得意的一副臉色吧。下棋的時候,貪心的人對於自己的棋子有許多會得被吃,全不理會,卻去管別處的事情,這方麵雖然本來並無勝算,但因另外的地方也並沒有活眼,卻吃來了許多棋子,這不是很高興的事麽?很自誇的嬉笑,比尋常的得勝自然要更是得意了。
經過了許多年月,這才補到了國司的人,其高興的情形,實在是可想而知的。剩下來的幾個家人,一向是很無禮的侮弄著主人,雖然很是生氣,但是沒有法子隻有忍耐著,這回卻看見平常以為是身份比我要高的人對自己也表示惶恐,一一仰承意見,前來諂媚,頓時覺得自己和以前不是同一個人了。家裏使用女官們,從前不曾見過的闊氣的家具和衣服,也不知從哪裏都湧出來了。又做過國司的人,升進到了近衛中將,比那些貴公子們因了門閥關係升進的,覺得更是得意,似乎更有價值。官位這個東西,實在是極有意思的。同樣的一個人,在他被稱為大夫或是侍從的時候,[795]是很被看輕的,一旦升進為中納言,大納言或是大臣,便很莫名其妙的覺得高貴了。身份相當的人做了國守,也是如此。曆任了各地方的國司之後,到了太宰府[796]的大或是四位,就是公卿們也得表示敬意了。
至於女人的地位,那就要差得多了。在宮裏是天皇的乳母,典侍和三位等,[797]也是頗受尊重的,但是年紀已經老了,也沒有什麽的好處。而且這樣的人,又並不很多。倒還不如國司的夫人,一同上任到外地去,普通的女人要算這是最幸福的了。門第平常的人家,以女兒嫁給公卿為妻,公卿的女兒做天皇的後妃,實是極好的事情。但是也還不如男人,單靠著自己,能夠立身發跡,挺著胸膛,覺得自在。法師們被稱作什麽供奉,傲然的走著,這有什麽了不得呢?能夠很漂亮的念經,風采也很瀟灑,多半是被女人們所看輕,所以〔發憤用功〕變得有名了。因此成為僧正或是僧都,一般人當作佛爺出現,表示惶恐尊敬,那真是無可比喻的闊氣的事。
第一六五段 風
風是暴風雨。落葉風[798]。三月時候的傍晚,緩緩的吹來的帶著雨氣的風,是很有情趣的。八九月裏夾著雨吹來的風,也是很有趣。雨腳橫掃著,沙沙的風吹來的時候,一夏天蓋著的棉被裏,還穿了生絹的單衣躺著,是很有意思的。本來單隻是這生絹,也是太熱,心想拋去了才好,卻不料在什麽時候,這樣的涼快了,想著也有意思。剛才黎明,把格子側窗打開了,就有強風一陣吹了進來,臉上顯得涼颼颼的,這是很有趣的事。從九月末到十月初,天空很是陰沉,風猛烈的吹著,黃色的樹葉飄飄的散落下來,非常有意思。櫻樹的葉和椋樹的葉,也容易散落。十月時節,在樹木很多的家庭裏,實在是很有風趣的。[799]
第一六六段 風暴的翌晨
風暴吹過的第二日,是覺得很有興趣的事情。屏障籬笆都東倒西歪了,那些地方的花木真是可憐的樣子。大的樹木倒了好幾株,樹枝都吹斷了,固然是可惜;但是它們歪七豎八的爬在胡枝子女郎花的上邊,實在是特別覺得遺憾。格子的每一格裏,都很丁寧的吹進樹葉子去,似乎不是那粗暴的風所做的事情。
穿著非常濃紅,表麵的顏色稍為褪色了的,以及朽葉色的織物和薄綢的小袿的女人,樣子很是美麗,昨夜因為風聲睡不著,所以早上起得遲了。起來對鏡,從上房裏踅了出來,頭發為風所吹,吹得多少鼓了起來,散落在肩頭的光景,實在是很漂亮的。在她很有興趣的看著的時候,有一個少女,大約有十七八歲吧,雖然生得不很小樣,可是也不見得特別像大人,披著生絹的單衣,淺藍色也褪了,似乎被雨濕了的樣子,襯著淡紅色的寢衣,頭發像是蘆葦的尾花,剪齊的一端等身的長,比衣裙略為短一點,隻有褲子卻是鮮明的,從旁邊可以看得見。她看著女童和年輕的女人們,把吹折了的花木從根本去收拾起來,倒了的扶直了,好像很是羨慕[800]的,推量著怎麽辦,在簾子旁邊立著看,這樣後姿也是很有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