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老
(英)克裏斯托弗·本森\文 辛梅\譯
我在河邊一個人散步回來時,太陽在無葉子的榆樹和有城垛的塔樓後閃射出紅彤彤的光芒;煙囪上懸浮著輕紗一樣的流煙,在金色的光線裏一片藍色。公地上的各種比賽剛剛結束;一隊身著長外衣的觀眾向鎮上走去,間雜著運動員那些顏色混雜、泥跡斑斑的身影。我在河岸上溜達了半個下午,目送著船隻上下往來;傾聽著公雞扯尖嗓子鳴叫、船槳有節奏的擊水聲、槳架有韻律的吱嘎聲,時不時還會傳來鐵鏈傳動渡船的摩擦聲。二十五年前,我自己曾在這裏揮槳劃動這些船裏的一隻,可我並不希望重新體味這種經曆了。我如今已弄不明白,我是為什麽,又在怎樣的微不足道的善意或者錯用愛國主義的時刻,竟同意加入其中劃船。我不是一名槳手,到底也沒有練成高手;我對我的表現不抱什麽幻想,瞬間的自滿都會被岸上教練粗聲大嗓的批評喝斷,哪怕是我們在喘口氣期待表揚的獎賞或者責怪的時候。不過,盡管我無意重複這一過程,重嚐那種我分明覺得始終無法忍受的奴役,但是此時此刻興趣盎然地看著這種歡天喜地的場麵,也免不了一絲苦澀,因為我感覺到我告別了某種東西,一種特有的活潑、身體的柔韌,也許是精神的彈性,我當初對它一無所知,可現在我認識到我一定擁有過它,既讚賞又羨慕,我望著這些年輕、健壯的身影,裸頸露膝,有節奏地揮槳而過。我看見一夥生龍活虎的槳手在船塢旁的水邊提著一艘船,他們中間的另一半槳手潛在水下扶著船身的另一邊,形成一列肅穆的隊伍向嘎嘎作響的沙礫層走去。我看見一對興致勃勃的年輕人剛剛劃完小船,在水邊跳起舞來,又瘋狂又隨意;我看見尾槳手與教練在嚴肅地討論深層意義的問題。我還看見一個肢體幹淨清朗的年輕人步履輕盈地去赴一頓名正言順的茶點,但願他心清氣爽,心無焦慮,一心想的是度過一個愜意的傍晚。“哦,三位一體的瓊斯,哦,女王的史密斯,”我在心裏說,“tua si bonanoris(如果你是一個好人)!盡情享用美好的時光吧,我的孩子,享受夠了再去辦公室,再去四層結構的房間,或者鄉村的教區!規規矩矩地生活,廣交以心換心的朋友,遍覽前人留下的好書,留住各種美好的記憶,比如在古老宮廷裏爐火融融的房間,比如言無不盡的交談,又比如為喜慶而喜慶的歡宴。涼絲絲的清晨空氣十分新鮮,新綻開的鳥眼花非常清香,刀叉叮當擺放的聲音非常清脆,烤牛排的香氣縈繞學院大餐廳黑黝黝的椽頭,令人饞涎欲滴。然而學日轉眼即逝,學期送走一個一個;千萬別忘了做一個理智而友善的年輕人!”
薩克雷在一首令人陶醉的敘事詩裏,占用了一麵可愛的書頁,等待他走過不惑之年:“噫,我等待——確實,我做得有幾分超越常規——而今天這生氣勃勃的生活的景象,一如既往地向前流逝,同樣漫不經心,同樣快活,讓我有心情反思,拾起記憶的碎片,看看是不是全都失去、全都傾斜,或者是不是還留住了什麽,在所留住的東西後麵還有力量。”
我有一種看法,那便是一個人應該以平靜而恬淡的方式變老,應該把自己生命的時間過得心滿意足、無怨無悔,各種娛樂和追求應該變換得自然、隨意,不可遺憾地放棄。一個人不應該讓人家拖出舞台還亂喊亂叫,見了門框和欄杆就撲上去抓住不放;一個人應該麵帶微笑離去。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啊。一個男子漢第一次意識到他在足球場上沒有了位置,意識到不能敏捷如常地俯身向後衛擊出飄忽不定的一擊,意識到輕舞漫步竟汗流浹背得失態,意識到餐後不能走上一整天而不屢屢犯困,或者飽餐一頓後匆匆離去而不至消化不良,那自然不是一個個美妙的時刻,這些時刻讓人心酸,我們都躲不過,倒不如笑著麵對,大可不必感到窩火。一個人如同根本不能脫離童年時代一樣,對這類事情死死抓住不放,中風的氣息一口接一口吹個不停,便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古怪人影了。聽到年輕人議論一位我的風光不再的同齡人,聽到一個人與另一個人興致勃勃地談論看到那個老廢物逞強逞能而幸災樂禍,都是一堂講述強撐青春的生物課。一個人當然可以貽人笑柄而不失尊嚴,隻需坦坦****,聽憑別人帶著去參加常有的符合上年紀人的那些活動,無須忸怩作態,遮掩力不能及。但是服老是最應該嚐試的。也許最好的方法是甘願做那和藹而興致不減的旁觀者,隨時準備為你不能參加的比賽鼓掌,隨時為你比不上的敏捷身手而叫好。
那麽,如果還有什麽的話,失去年輕的朝氣蓬勃會有什麽補償嗎?我可以發自肺腑地說,補償很多,很大。首先,年輕人多不勝數痛苦的特性、自我意識的特性,沒有了。一個人平靜的腦海一次又一次被笨拙舉止、被羞赧、被無話可說的痛苦意識攪得一塌糊塗,更別說一張口就說錯話的痛苦意識了!當然,這一切都是無限誇大了。倘若一個人走進教堂,比如說,戴著草帽,隻是因為忘記摘下來,卻身著白色法衣,他便在幾天裏感到這事被人家用火熱的字母寫在每麵牆上。我本人早年是一個熱情的健談人士,帶著青春那種迷人的無所不知的勁頭,滿以為我的觀點遠比大人物那些充滿陳腐之見、偏執一詞的觀點值得一聽。但是一旦我置身這些化石般人物所處的社會,等我想好了一句適當的話,虎頭蛇尾的開場白早已收尾,我的長篇大論要麽根本說不出來,要麽讓人一聽就是陳詞濫調,沒有新意,要麽把我廣泛經曆的陰暗落後麵不加分析地概括起來呈現給眾人,被某個冷酷的長者不妥協的聲音和因襲的意見全盤否定或者輕蔑地予以糾正。隨後出現壓倒性的場麵,如同那些麵試一次的結論,被當作一個討人厭的沉悶的年輕人加以拒絕。我完全相信我自己的活潑和生氣,然而說服我的長輩們相信我擁有這些品質似乎是一項難以成就的任務。一位友善的年長朋友經常依賴我的狡猾,而且說我的那種狡猾念念不忘自己產生的結果。這話什麽用也不管,就好比一個人跟牙疼的人說,他吃盡牙疼的苦頭隻是因為自己太在意了。因為我毫不懷疑,把自己當回事這種疾病對有才智的青年是小事一樁。瑪麗·巴什基爾切夫在她寫的令人畏懼的自我暴露的日記中,寫了一次造訪,是她去拜訪一個對她表示興趣並要求見麵的人。她說她走過房間的門檻時悄聲禱告道:“哦,上帝,讓我值得人家一見吧!”一個人是多麽習慣給人留下印象,讓自己被人感受、被人欣賞啊!
啊,所有這種不自在的渴望通通離我而去了。我不再懷有什麽特殊的欲望讓人注意,或者指望給人留下印象。當然,誰都喜歡感到新鮮,感到活潑;但是過去我習慣加入一個圈子,在這一場合不懈地努力著讓人感覺,給人愉悅和興趣,而我現在走進一個圈子先自貶三分,隻希望看人家表現。這樣做的結果是,一旦擺脫了這種自我膨脹和從內心把自己太當回事的態度,我不僅發現自己比過去自在多了,還發現別人是那麽令人感興趣。不再把你的快帆船並排靠在另一艘船旁,一心打算重新進行一次乘船遠遊,現今隻是對大船進行一次和藹的拜訪,擺出彬彬有禮、笑容可掬的樣子。不再要求去征服別人,我很高興讓別人征服我了。我還以為,即使說出些什麽想法,那並非警覺到了什麽聽不慣的苗頭,而是完全意識到我自己的觀點隻不過是滄海一粟,隨時準備與他人融為一體。過去我要求意見一致,我現在則對眾說紛紜深感興趣。過去我一心想讓人信服,我現在被人指出錯誤和無知隻有感謝不盡。我現在不再支支吾吾怕說我對哪個問題一無所知;過去,我習慣裝出無所不知的樣子,卻不得已惱羞成怒地乖乖讓人家揭露本來麵貌。我覺得我一定一直是一個相當令人不快的年輕人,但我又希望我內心還不至於像在人前表現得那麽令人討厭。
多活一把年紀的另一個好處是減少了對習俗的專製。我以前要求做該做的事情,認識該認識的人,參加該玩的比賽。我沒有考慮過是不是值得犧牲個人的利益、順應潮流是不是至關重要。漸漸地,我才發現別人很少費神去琢磨所做的事情,該認識的人往往是最令人討厭、最入俗套的,而且值得參加的唯一比賽是一個人真心喜歡的比賽。我以前住在不合心意的房子裏會忍受痛苦,不會射擊卻接受了射擊邀請並為此感到痛苦,因為我知道誰要去跳舞我再去而感到痛苦。當然,一個人在任何情況下都要承擔許多令人不快的責任。但是我慢慢地發現,被人說成有趣有益的事情做起來卻令人不快,如若采取這種原則會把整個環境誤解。現在,如果有人要我待在一棟令人不快的房子裏,那我會一口拒絕;我謝絕花園宴會和公共場所用餐和跳舞的邀請,因為我知道它們會讓我不快;至於比賽,如果我能躲過,我一概不參加,因為我發現它們不會讓我從中獲得娛樂。當然,有些場合需要一個人充充數,那麽一個基督徒和紳士有責任湊湊數,並且心甘情願地去做。我不再受小偏見的擺布,像我以前那樣偏激,如若我對他的題目不感興趣,我會把他歸於討厭的一類,不再打算深交。
現在我知道這些都是膚淺的舉動,一顆包容的心和一種令人感興趣的個性是不會排斥標新立異的樣式甚至羊排式絡腮胡子的可愛之處的。事實上,我認為一些小怪招和小差異也會有顯而易見的價值,組成了一種令人愉悅的多姿多彩。如果一個人的行為引不起他人的注意,我經常發現這不過是害羞行為或者笨拙表現,往往會耽誤熟悉或溝通的機會。事實上,我的標準降低了,可自己更加寬容了。我還算不上——我承認——百分百的寬容,但是我的寬容看重品質,受不了外在的顯擺。我見了喋喋不休的人、作張作致的人、輕蔑傲視的人,依然躲避唯恐不及;但是如若他們的陪伴實在回避不了,我至少學會了捆住自己的舌頭。前些日子我在一戶鄉村人家小住,一個極其讓人厭煩的老將軍對那次“暴動”的話題定了死調,因為他當年是中尉,參加過鎮壓。我分明知道他在發表喋喋不休的怪論,但是我沒有處在一種與他爭辯是非的地位。接下來,這位將軍成了殷勤、疲倦的老紳士,幹坐著,兩隻手指尖對壓在一起,時不時衝人微笑,衝人點頭。半小時過去,我們點上了蠟燭。將軍邁著不可一世的步子睡覺去了,身後留下了一夥打著哈欠蔫頭耷腦的人。那位老紳士向我走過來,頭衝著那個離去的身影,說:“這位可憐的將軍偏聽偏信得好厲害呀。我不便開口說什麽,可我對這個話題知道不少事,因為我當時是戰事大臣的私人秘書。”
這就是一種正確的態度,我認為,一位具有紳士風度的哲學家本該如此;我從我的老朋友那裏學會了這套,碰上一個作張作致的家夥對我碰巧熟識的話題發號施令時,我學會寧願什麽話也不多說。
年長的優勢還有另一個收獲。我承認青春確實會生出更敏銳的狂喜、更靈敏的感悟、更富有**的興奮;然而隨後心境也更迅速、更無助地陷入泄氣、疲憊和絕望的狀態。我認為生活不能大喜過望,不過生活確實令人向往,而且怎麽向往也不過分。我年輕的時候,對許多事情我都不大在乎。我全部心思都在詩歌和藝術上;我覺得曆史讓人厭倦,科學令人煩惱,政治令人不能忍受。現在我心存感激地說,一切都反過來了。青春的光陰向我打開了一扇扇生活的大門。有時,一扇門會在一個神秘與奇妙的地方敞開,例如一片魔宮一樣的森林,一條莊嚴的大道,一片沉睡的沼澤地;常常是,一扇門還會開向某個塵封的工作日地點,開向埋頭應付難以容忍的差事的種種難以分身的形質,開向吱吱扭扭作響的車輪,開向隱隱閃亮的機器,開向工作和車間的嘈雜。又有時候,一扇門開向一個貧瘠而鬱悶的地方,開向一個遍布石塊的山坡,開向一片廣袤無垠的沙漠;更壞的情況是,敞露的地方有時會充滿苦難、煩惱、無望、哀怨,還籠罩著各種懼怕和罪過。我逃離這樣的前景,有苦難以言說;可是那該死的地方的氛圍纏著我幾天不散。這些意外事,這些異常的猜疑,迅速地把我團團圍住。
這世界與兒童時代不經意的預測所描繪的樣子是多麽不同啊!多麽奇怪,多麽美麗,而又多麽可怕啊!生活在繼續,美麗在增加,一種更平靜、更安靜的美讓自己顯露出來;年輕時,我尋找奇異而難忘的、揮之不去的美,尋找也許在深層躁動與活動的東西;但是年複一年,一種更簡單、更溫馨、更健康的美讓自己為人感覺;這樣的美就在荒涼、輕輕洗刷、淡色輕染的冬季山坡上,所有精致的青枝綠葉和棕土褐石,全部來自富饒的夏季的奢華,卻又顯得那麽素簡,那麽純潔。我也變得熱愛五花八門的書了。青春年少時,一個人會強求一束慷慨的閃亮、一團**的火焰、一股色彩強烈的情感激流;但是一步步到來的是對審慎的鍾愛、柔和的反省、一個更加鎮定的世界、一個在其中如若不能一勞永逸但起碼可以恬靜而愉快的旅行,帶著更加廣闊的經曆,一份更大的希望,哪怕更加渺茫。我變得要求這個世界更少,要求自然更少,要求他人更少;可是,瞧吧,一大套更纖細、更溫柔的情感呈現在眼前,宛若遠處湛藍的群山,純淨而低平。世界的全部運動,過去的與現在的,變得明白易曉,一覽無餘。我看見人性就在政治和立憲問題的後麵,強壯的、樸素的力量起著作用,像個性的白沫與泡沫下麵一條涓涓流淌的溪水。倘若年輕,我相信個性與影響能夠左右與改造這個世界,在後來的歲月裏我卻漸漸看出來最強壯、最強烈的形質僅僅是河麵上的殘存物,折斷的樹枝、撕斷的野草,在緩緩流動的洪水的岬灣漩渦裏打轉,而且在它們後麵有一股隱隱約約隨波逐流的力量在暗中前進,把它們衝到大洪水的前沿。過去看似幹巴巴的理論上的、枯燥的、公理的、陳腐的東西,讓它們自己表現出巨大的多種包容的能量,來自一條人類努力和人類抗爭的洪流。因此,所有大量細節和人際關係曾被青年傲慢的種種偏見打著正事的籠統名字粗暴地拋置一旁,這時卻慢慢地產生了一種濃烈而活生生的意義。我無法點滴不漏地追蹤這一過程,但是我開始感知這個世界的豐富、能量與無與倫比的興致所在,感受到了成百種曾經在我看來是最不吸引人的思想活力。
還有,所有所得中最大的收獲是多了一種耐性。年輕時,一個又一個錯誤似乎無法彌補,對一個又一個災難好像無法容忍,一個個雄才偉略仿佛無法實現,一次次失望看似不能忍受。焦慮像一塊難測的黑色雲團懸浮著,失望毒害了生命之泉。但現在我學明白,錯誤經常可以糾正,焦慮可以消逝,災難有時反能帶來補償的喜悅,雄才得以展示也不總是令人開心,失望往往本身就是一種再次努力的誘因。一個人學會躲開麻煩,卻不學著弄清麻煩在哪裏;一個人弄懂希望比憂絲更難以遏製。這樣,萬無一失的心理就乘隙而生了,那就是一個人不能多冒不該冒的險,不能多交沒有前程的人,不能多去經受痛苦的經曆,不可越過曾經希望過的東西。它也許不是,不,原本就不該是一種過分熱烈、過於熱血沸騰的精神;它隻是一種更平靜、更令人感興趣、更幸福的景色。
所以,像魯濱孫·克魯索在自己的荒島上一樣,努力尋求我的種種有利條件與不利條件之間的平衡時,我傾向認為好的論點是占支配地位的。當然,強烈的人類本能依然故我——讓道德家們的講座得以存活;吃著碗裏占著鍋裏的欲望仍舊存在。一個人既想保有中年生活的收獲,又不想與青年的**告別。“變老的悲劇,”一位傑出的作家說,“是挽留青春。”也就是說,精神不像肉體衰老得那麽快。生活的憂愁在於想象力,在於對生活過的好日子和擁有過的鮮活感情追思的力量;還在於預見緩緩奪取並侵蝕年華的力量。然而,比康思菲爾德爵士曾經說過,一個人不得不忍耐的最壞的罪過是預測那些不會發生的災禍;我敢保證的是,看準不放的事情是過日子並為日子盡可能長久地活著。我不是指一種享樂主義方式,隻要能得到便盡情享受快活,好像要把本來延續一生的幸福揮霍於一時,而是指紐曼詩裏表達的一種精神:
我並不要求眺矚遠處的景色;我隻想向前一步。
即使現在我發現我正在本能地獲得某種力量,也把時光充分利用起來。過去,如果麵前擺著一件令人不快的事務,我一想到它就心煩意亂,我當初總覺得它在我的水杯裏下了毒藥。現在遇到這種情況,我的思想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在裁定命運的黎明之前不得已迎接的一個個安靜而平和的日子裏,我擁有了明顯的快活感。我以前在我懼怕的那天之前仍然屬於我自己的日子裏早上一覺醒來,覺後返回的意識往往伴隨著那種不安的情緒,腦子警覺而失衡,開始預測我害怕的事情,隻覺得我不能麵對它。現在卻通常是一覺醒後跟自己說:“嗬,不管怎樣,今天依然在我手中啊!”隨後,因為覺得不開心的經曆擺在前麵,這一天本身就具有了一種增值的價值。我捉摸,這正是那些老邁者屢屢表現出來的那種寧靜歡樂的秘密所在。那道黑色門檻近在咫尺,但是想到這一點卻完全不把它當回事,他們懷著頑童般的幸福,對小小不言的閑趣野味樂此不疲。
就這樣,在很少給心境帶來某種平和的漸濃的黃昏時分,我回到了學院。看門人坐在他那舒適的小屋裏,兩腳伸在火爐圍欄邊,讀著一份報紙。光亮開始在庭院裏閃現,火光活潑地躥向牆壁,而牆壁上映照出青年人生活的快活跡象:那些人,那些家庭照片,那支懸掛的槳,那頂光榮的帽子。於是,我走進我書籍成排的房間,聽見水壺在壁爐上唱著慰藉人心的歌兒。我想起手頭有幾封信要寫,有一本有意思的書要翻一翻,有一頓可口的大餐廳晚餐企盼;又想起一次談話後,一名或兩名在校學生要來談一件悠閑的工作、一篇隨筆或論文;想起這些,我比以往更願意承認,盡管我享受到了無價可比的清閑福分,隻承擔一份小責任,但是對生活的話是說不完的,而且倘若我不能感到心滿意足,那我隻會是一隻可憐蟲。
當然,我知道我沒有抓住更親近的生活紐帶——壁爐啦,家庭啦,妻室的陪伴啦,成長的姑娘和男孩帶來的歡樂和好處啦,等等。然而,如若一個男人有慈父情懷,有兒女情長,那他會尋找到許多小夥子來享受父親的情懷,對耐心傾聽他們的煩惱、困難和夢想的人的好心看護感激不盡。我有兩三青年朋友,常告訴我他們在幹什麽和他們希望幹什麽;還有許多記者,從小與我就是朋友,一次又一次告訴我他們闖**的那個更大的世界如何發展,而且反過來又喜歡聽聽我在幹些什麽。
我這樣坐著,壁爐上方的那隻鍾嘀嘀嗒嗒地送走了令人愉快的分分秒秒,火光在壁爐裏明滅著燃盡,這時那個老校工前來敲門,了解我晚間有什麽打算;稍後,又一次,我出門走進了庭院,學院樓亮著燈光的窗戶映照出古老盾徽的玻璃,一段接一段樓梯上走著三五成群機警的、身著長外套的身影,而在頭頂上方,超越令人心醉的生活的湧動與喁喁碎語之上,在幽暗的天空懸垂著恒定不變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