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沉默
(比)梅特林克\文 餘中先\譯
“沉默與奧秘!”托馬斯·卡萊爾喊道,“必須為它們設立贏來普遍崇拜的祭壇(如果人們今天仍然設祭壇)。大事在沉默中醞釀成,最終顯出本相,在生活的光芒中宏偉壯觀,卓越絕倫。世上並非隻有一個寡言英雄紀堯姆——又稱奧朗日的紀堯姆,我認識的所有偉人,甚至最乏外交手腕、最無戰略眼光的人也能克製自己,不談自己的計劃與功績。當你茫然不知所措時,請把舌頭拴上一天吧,次日,你的計劃與任務將一目了然!一旦外界的雜音不再入耳,你身上還有什麽渣滓和垃圾不能被這些啞巴工人清除呢?話語常常不像法國人所說的那樣是掩蓋思想的藝術,而是窒息並中止思想的藝術,致使無思想可再加掩蓋。話語固然重要,但並非最重要。瑞士格言說得好,Sprechen ist Silbern, Schweigen ist Golden,話語是銀,沉默為金,或者不如說,話語有限,沉默永恒。
“蜜蜂隻在黑暗中工作,思維隻在沉默中進行,德行在秘密中……”
不能相信話語會在人們之間起到真正的溝通作用。用唇與舌表達心靈,無異於以數字與符號表現梅姆靈的畫。一旦我們真有什麽要說,我們不得不緘口不言。若在此時想抵禦不露真身然卻咄咄逼人的沉默,我們就犯下了人類智力最瑰麗的珍寶都無法彌補的永久過失,因為我們失去了傾聽另一心靈的機會,失去了賦予我們自己的心靈一刻生存的機會;人生在世,如此之機不來兩次……
我們隻在並不生活時才開口,此時,我們不願覺察我們的兄弟,我們感到遠離現實,一旦開了口,就有某種東西告知我們,神奇之門關閉了。因此,我們不濫用沉默,最冒失的人見到生人時並不閉嘴。人人皆有的非凡直覺警告我們,對不願認識的人或不喜歡的人默不作聲是危險的;話語在人們中流傳而過,而沉默,如果變得主動,就永遠也抹不掉。真正的、唯一留下痕跡的生產,隻能由沉默造成。想一想,在沉默中(為要自己解釋自己,必須求助於這一沉默),如果你能鑽入心靈中天使居住的深處,這時你首先會想起某個深受你愛戴的人的東西,並非他的話語,亦非他的動作,而是你們共同經曆的沉默,正是沉默的性質獨自揭示了你的愛與你的靈魂的性質。
這裏我隻涉及了主動的沉默,因為還有一種被動的沉默,它隻是睡眠、死亡或非存在的反映。這種困乏入睡時的沉默比話語更不可畏;但某種意外狀況可以突然喚醒它,於是它的兄弟——主動沉默——就出來即位。當心!兩個心靈將融通,隔板將倒塌,堤壩將潰毀,平凡的生活將讓位於新的生活,這時,一切都將變得嚴肅,一切都不提防,一切都不敢笑,一切都不服從,一切都不被忘卻……
正因為無人不曉這陰沉的力量和它危險的戲舉,我們才對沉默懷有深深的懼意。迫不得已時,我們忍受孤立的自身的沉默,幾個人的、人數倍增的,尤其是一群人的沉默卻是超自然的負擔,最強的心靈都畏懼其無以解釋的分量。我們消耗大部分生命來尋找沉默統治不到的地盤。一旦兩三人相遇,他們隻想驅逐看不見的敵人,要知道,多少平凡的友誼不是建築在對沉默的仇恨之上的?假如人們白費了努力,沉默仍成功地潛入聚集者之中,他們便會從事物未知的莊重一麵扭轉腦袋,然後馬上走開,將位置留給生人,從此便互相回避,唯恐百年之搏鬥再次落空,唯恐有人偷偷向敵手敞開大門……
大多數人一生中僅有兩三次懂得並允許沉默,他們隻在某些莊嚴場合才敢迎接這位難以識透的來客,然而那時,幾乎所有人都恰當地迎接它;因為即使是最卑鄙者,有時也懂如何行事,恰如他們早已知曉神所知曉之事一樣。回憶一下你毫無畏懼地遇到的第一次沉默吧。可怕的鍾點已然敲響,它前來迎向你的心靈。你見到它從誰都沒說過的生活的洞穴中升起,從美或恐懼的內心大海深處升起,你並不逃走……這是在起跑線上的回轉,快樂中麵臨死亡,瀕於遭難。你還記得神秘的寶石閃爍著光芒,入睡的真理猛然覺醒的時刻嗎?難道沉默並非必要,敵人不斷的愛撫不是神聖的嗎?不幸的沉默的親吻——沉默尤其在不幸中擁抱我們——再不能被遺忘,比他人更常認識沉默的人比別人更強。也許隻有他們知道日常生活的細薄表皮漂**在何等沉啞幽深的水上,他們走近上帝,他們走向光明的腳步永不迷失方向;心靈可以不升華,但絕不可墮落……
“沉默,偉大的沉默王國,”熟諳人生王國的卡萊爾還叫道,“比群星更高,比冥府更深!……沉默,高貴的沉默者!……他們散布在四麵八方,在各自的城鄉,在沉默中思想,在沉默中工作,晨報根本不提他們……他們是大地之鹽,國家若是沒有或缺乏這些人則走不上正軌……就像一座沒有根的森林,盡管枝葉茂盛,但很快就將枯萎,不成其為森林……”
比卡萊爾講的庸俗沉默更重要也更難達到的真正沉默,並不是那種會拋棄人們的神。它四麵圍繞著我們,是我們暗指的生命的基礎,一旦有人顫抖地叩響了深淵的洞扉,總是這個主動沉默前來打開此門。
在無以度量之物麵前,眾人一律平等;而麵對死亡、痛苦或愛情,國王的沉默與奴隸的沉默一模一樣,皆將相同的珍寶藏在不透的外套裏。作為我們心靈不可侵犯的庇護所,這一沉默的奧秘將永遠不會丟失。假如人類的第一位祖先遇到了地球上最後一個居民,他們也會以相同的方式緘口不言,真誠相見,盡管相距千萬年,他們也好像曾熟睡在同一搖籃中,他們將同時明白世界末日之前嘴唇不會去學說的東西。
一旦嘴唇熟睡,心靈就蘇醒並活動起來;因為沉默本是充滿意外、危險及幸福的因素,沉默的心靈自由地控製著自身。假若你真正願意把自己托於某人,你就沉默吧;假若你害怕在他麵前靜默——除非這種害怕出於渴望奇跡的愛的敬畏與吝嗇——你就離開他吧,因為你心中已然有數了。有些人,連最偉大的英雄都不敢在他們麵前默不作聲,無所可隱的心靈卻擔憂被其他心靈揭開。還有一些人從不沉默,在他們周圍得不到安靜,他們才是唯一真正不被人注意的人。他們無法穿越“暴露”這一閃爍著穩固而忠誠的光芒的地帶。對那從不閉口的人,我們怎麽也得不出一個確切的概念。可以說,他們的心靈沒有麵目。“我們尚未互相熟悉,”一位我所愛的人在來信中寫道,“我們還不敢互相沉默。”完全正確,我們如此深愛彼此,以致曾經害怕忍受超常的考驗。每當沉默——最高真言的天使、愛的特殊陌生的使者——降臨,我們的心靈似乎都要下跪求情,懇請一時的無故謊話、天真無知或童心稚氣……但無論如何,這一時刻必須來到。它是愛的太陽,像天上太陽催熟大地的果實那樣催熟心靈的果實。不過,人們對它的懼心也非毫無來由;因為人們對麵臨的沉默的性質一無所知。若說一切話語頗為相似,所有的沉默則千差萬別。大多數時候,整個命運取決於兩個心靈所造成的第一次沉默的性質。混雜產生於不知何處,因為沉默的儲庫比思維的儲庫更加高深;無法料及的飲料會變得苦澀無比或甜蜜萬分。兩個可欽可敬而同樣有力的心靈會導致敵對的沉默,在黑暗中殊死搏鬥,而一個苦役犯的心靈麵對一個處女的心靈卻會神妙地緘口不言。人們事先一無所知,在這個天國裏一切皆不搶先;因此,最溫柔的情人往往推遲到最後一刻才鄭重披露心底的重大隱私……
他們也知道,真正的愛將最浮淺輕佻的人也拉入了生活的中心,其餘一切皆是圍牆外的兒戲,現在城牆在倒塌,生活打開了大門。他們的沉默抵得上他們隱藏的神,如果他們在第一次沉默中不能互相理解,他們的心靈就不能互愛,因為沉默是根本不變的。它可以在兩個心靈之間升上降下,但其本質永不改變;直到情人們死亡時,它仍將具有第一次進入洞房時的那種姿勢、形態和力量。
隨著人在生活道路上的邁進,人們會發現,一切將按某種無以名之的契約依次發生,對此先決之契約,人們不透半點口風,甚至想都沒想,然而人們知道它存在於我們腦袋之上。初次相見時最無效的就是笑臉相迎,儼然一副熟諳眾兄弟命運的派頭。那些言談最深刻的人最明白,言辭從來無法表達兩個人之間真實而特殊的關係。如果說,我現在向你談的是最嚴肅的事——愛情、死亡或命運,我還是未觸及死亡、愛情或命運,哪怕竭盡全力,我們之間將永遠存在一種沒有說到的甚至沒想到說的真理,這無聲的真理將在我們中間單獨存在一時,令我們不能想及他事。這一真理,才是我們關於死亡、命運或愛情的真理,唯有在沉默中才能隱約窺見它。非沉默不能承擔這一重任。在某個童話中,一位女孩說,“我的姐妹們,你們每人都有神秘的念頭,我想知道。”我們也是如此,我們身上也有某種別人想了解的東西,不過它隱藏得比神秘念頭更深,這就是我們神秘的沉默。任何詢問都無濟於事。精神對其守衛的任何騷擾都會成為了解存在於這一秘密中的第二生命的障礙;為弄清靈魂深處真實存在之物,必須在我們之間保持沉默。唯有在沉默中,那些依據人的心靈而不斷改變形狀與顏色的意外而永恒之花才能綻開一時。心靈在沉默中顯出重量,就如同金子和銀子在純水中顯出重量,我們的話語隻有浸潤在沉默中時才顯出意義。如果我對某人說我愛他,他不會明白我也許已對其他千萬人說過的這句話;但假如我真的愛他,那麽,隨之而來的沉默將顯示出今天這一詞的根係已紮入何處,並產生出默默的確信,這沉默與確信在一生中沒有兩次是相同的……
難道不是沉默決定了愛的滋味嗎?一旦被剝奪了沉默,愛也就既無味道也無永久的芳香了。誰熟悉這一離嘴唇而聚心靈的寂靜時刻?必須不斷地去尋求它。再沒有比愛的沉默更為溫順的沉默了,這是真正唯一屬於我們自身的沉默。其他崇高的沉默,如死亡、痛苦或命運的沉默並不屬於我們。它們按自己選擇的時間從事件深處向我們走來,它們不曾遇到的人無須自我譴責。我們可以邁著愛的沉默而去。它夜以繼日地在我們的門檻前等候,像它的兄弟們一樣美麗。全靠它,那些幾乎不落淚的人才能像那些不幸的人一樣懷著親密的感情生活下去;十分懂得愛的人了解的秘密與其他人不了解的秘密一樣多;因為在友誼與愛情深沉而真切的嘴唇的靜默之中有著其他嘴唇永遠不能閉口不言的成千上萬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