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比
(德)赫爾曼·黑塞\文 陳明哲\譯
時值溽暑,我窗前這棵高大的夏玉蘭,好幾個星期以來一直花開滿樹。它展現了南國夏日的典型風采,以看似毫無動靜、慵懶而徐緩的步調,迅速而揮霍地綻放著。盡管這種氣派的巨大花朵本身十分容易凋謝,每一朵維持不過兩天,但事實上,在同一個時間裏,這棵樹最多也隻有八到十朵的部分花苞張開雪白的大花瓣,因而足以在整整兩個月內大致保持著盛開的外貌。它通常在每天一大早從蒼白的花萼裏綻開,純潔的花冠掩映天光,好像雪白絲緞做成的假花,在一片油亮常綠的革質葉片中,展露它年輕的風華;一天之後它便慢慢褪色,花瓣邊緣開始轉黃,花形鬆弛,帶著令人動容的委頓屈從的神情,逐漸衰老。而這老化過程也不過就是一天而已。緊接著,它雪白的花瓣開始轉變成淺肉桂色,而昨日光滑如綢緞的質地,如今摸起來卻像細膩的鹿皮,有如夢幻般的美妙材質,輕柔如氣息,卻又異常堅韌。我這棵夏玉蘭大樹就這樣天天開著白淨的花朵,外觀始終如一。它的花散發著一種誘人的高貴香味,從花園飄入我的書房,讓人想起新鮮檸檬的芬芳,滋味卻又比檸檬甘甜。這棵夏玉蘭(請不要和北方常見的春玉蘭混為一談)雖然很美,我卻也不是一直都喜歡它。過去曾經有好幾個季節,我心存惡念,對它懷著敵意,因為在我們相鄰為伴的這十年裏,它不斷地長高長大,到了秋季與春季時分,常把我陽台上本來就不容易曬到的朝陽都遮住了。現在它已變成一棵巨樹,那蓬勃而豐茂地生長,總讓我聯想到一個精力充沛、身材迅速躥高的少年。這會兒正值仲夏花期,但見它優雅而神氣地挺立著,硬革質的油亮葉片迎風震顫,枝梢上小心托著一朵朵姿容絕美卻又很容易凋謝的白花。
和這棵白花大樹相對立的,是種在我小陽台上瓦缽裏的一株盆栽。它是一種柏樹,莖幹粗短,高不盈尺,卻已有將近四十歲的樹齡,像個身體畸形而脾氣倔強的侏儒。它的模樣令人同情,又有些滑稽;神態非常莊重,但個子矮小而又逗趣。這株盆栽是最近友人送我的生日禮物。這令人不敢輕侮的侏儒樹站在那兒,伸出不過我手指長短、仿佛飽經風吹雨打而扭曲的枝丫,平靜地麵對旁邊那位身軀龐大、用兩朵花便足以將它完全覆蓋的巨人兄弟;那高大壯碩的夏玉蘭,它的一張葉片就勝過矮樹的整條胳膊。然而侏儒毫不在乎,對大漢根本視若無睹,隻是沉思入定,全然融入自我地兀立著。其形軀雖然瘦小,然而意態古拙,望之儼然,就像人類的侏儒,常常顯得飽經風霜,叫人難以斷言他們的年紀。
自從強大的熱浪上周侵襲本地以來,我鮮少外出活動,成天躲在自己屋裏的幾個小房間,緊閉著門窗。於是在這幾天中,窗前這一高一矮的兩棵樹木就成為我僅有的夥伴。巨大的夏玉蘭代表萬物的滋長,是自然而本能的生命呼喚,是無憂無慮、多子多孫的象征。相反,那沉默矮小的柏樹顯然屬於另一個極端。它不需要太大的生存空間,也不耗費什麽資源,總是力求精簡與持久;它的生存不是任其自然,而是憑借精神力量;它所展現的不是成長的欲望,而是生存的意誌。啊,可愛的小侏儒!你是如此不凡,如此睿智而蒼勁地挺立著!
注重健康,崇尚精明幹練,鼓吹無憂無慮的樂觀主義,用談笑擯斥一切深刻的問題,懶於追根究底,講究及時行樂的生活藝術——這些都是當代人所揭櫫的口號,希望借此麻痹自己對世界大戰的沉痛回憶。他們過於天真無邪,一味效法美國,像戴著健康寶寶麵具的演員,流露出誇張的童騃;他總是交到令人難以置信的好運,張著輝煌燦爛的笑容。我們的社會正彌漫著這種樂觀風氣,每天粉飾太平,年輕電影明星的照片貼得到處都是,破紀錄的數字也不斷刷新。所有這些當紅人物都隻能領一時之**,他們的照片和締造的紀錄維持不到一天,之後也就乏人問津,因為新的流行隨即接踵而至。抱著這種有點言過其實而無知的樂觀主義,一個宣稱戰爭、災禍、死亡和痛苦都是愚蠢事物的人,可以徒托空言,卻一點也不打算付出任何關心或麵對問題。而這種依照美國模式醞釀出來的過度膨脹的樂觀主義,也將會激起同樣過於激烈的反彈,就是招來加倍嚴厲的批評,使對立惡化,造成人們對時尚主義與插畫圖片所反映的絢麗兒童世界懷著厭憎的排斥。
我就這樣坐在我的兩株樹木鄰居之間——一株是特別生意盎然的夏玉蘭,另一株是超然物外、極具靈性的矮柏——看著這出當代戲劇的演出,一麵思索問題。我在溽暑中打個小盹,抽一點煙,等候黃昏降臨時樹林裏刮起的風為我送來涼意。
我的作為,我所閱讀與思考的事物,在在都遭遇與現今世界的分歧完全相同的處境。我每天都收到一些信,多半是素昧平生的人寫來的。這些信大部分動機純正而用心良苦,有的對我表示讚同與支持,有的則是反對與指摘。他們都是針對同一個問題而來的。有的人是粗糙的樂觀主義者,對我這個悲觀主義者極盡撻伐訕笑之能事,要不就寄予憐憫與同情;有的人因為杞人憂天或對現況感到灰心,不免對我的主張給予過度狂熱的讚許。
當然,不論是夏玉蘭還是矮柏樹,是樂觀主義者還是悲觀主義者,雙方都沒有錯。隻是我認為,前者可能比較危險,因為我無法看著他們那麽滿足與開懷大笑,而不想起1914年的局麵。當年就是那種所謂健康的樂觀主義,使得全國人民相信德國的前景是那麽壯麗、那麽令人振奮;而對提出逆耳忠言的每個人,即認為戰爭其實是相當冒險而殘暴的行為,而且可能導致不幸後果的那些悲觀主義者,都以生死為要挾。這一來,有的悲觀主義者遭人唾罵,有的遭逮捕、處決;而樂觀主義者則興奮地迎接偉大時代的來臨,經年因作戰勝利而雀躍歡呼。直到有一天,他們自己和全體國人都倦於歡呼、疲於戰勝,忽然間,整個帝國就崩潰了。這時反而是當年那些悲觀主義者必須回過頭來安慰他們,鼓舞他們勇敢地活下去。這段慘痛的親身經曆,我一直無法完全忘懷。
不!我們這些有識之士和悲觀主義者,當然也沒有權利一味地控訴、批判或嘲諷時局。不過有識之士(現今人們不懷好意地稱呼我等為浪漫主義者)也是這個時代的一分子,和職業拳擊手與汽車業勞工一樣,有權代表自己發言,並體現自己所思所想的這一麵。在這一點上,我是勇往直前的。
像自然界的一切事物那樣,這兩棵樹形成巧妙的對比,卻不以彼此差距的懸殊為意,雙方各適其是、盡其在我地存活著,兩者都是剛強堅毅的。夏玉蘭樹長得壯大豐茂,花朵散發著清香,相對的那棵侏儒柏樹則顯得更沉穩、更內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