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法·摩訶般若波羅蜜法
慧能在大梵寺說法,盛況空前。聽眾的身份五花八門,有和尚,有尼姑,有官員,有儒士,共計一萬多人。
評書裏常說什麽“人上一萬,無邊無沿”,一萬多人啊,唐代天寶盛世的廣東總人口大約九十多萬,在慧能說法的時代人口應該還少於這個數字,而此刻在韶州一地,在韶州的大梵寺這座寺院裏,竟然自發地聚集起了一萬多人!
慧能就在這個容納了一萬多人的大梵寺裏開壇說法,在沒有電子擴音設備的原始條件下完成了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在其他一些記載裏,“一萬”寫作“一千”,看似更加現實一些,雖然一千多人也不是一個靠充沛的中氣可以對之演講的小數目。
如果留心原文的話,會發現聽眾當中有“道俗”兩種人,“道”很容易被誤認為道士,和尚講經,道士學習,感覺不大搭調。事實上,這裏的“道”就是在說和尚,意思是“修道之人”,所修的道自然就是佛家之道。
佛教在東漢時期初傳中土,而東漢正是一個讖緯盛行、鬼神遍地的朝代,時人是把佛教歸入道術的,這個道術的意思不是道家之術,而近乎方術,學佛叫作學道,就連《四十二章經》裏佛門都自稱“釋道”。及至魏晉,人們也常把佛與道一同列為道家,以和儒家相區別。
話本小說和評書裏,和尚經常自稱“貧僧”,其實和尚原本是自稱“貧道”的,意思是不成器的修道之人,是個自謙之詞,後來發現這個稱謂實在容易和道士搞混,這才改稱貧僧——僧這個字本來是表示四人以上的僧侶團體,是個集合名詞,用來用去也就約定俗成了。如果說世上有什麽東西可以見佛殺佛、見神殺神,無往而不利,“約定俗成”這四個字也許會排名第一。
慧能給大家講的法,有個名目,叫“摩訶般若波羅蜜法”,這幾個字不用講,僅僅看上去就玄而又玄,足以唬住很多人了,其實這都是梵文的音譯。摩訶的意思是“大”,般若的意思是“智慧”,波羅蜜的意思是“到彼岸”,連起來就是“大智慧到彼岸”。
大智慧還好理解,到彼岸究竟是到哪裏呢?這就涉及佛教的一個核心理念了。
我們先來想一想:學佛也好,參禪也罷,我們的目的是什麽?
這問題應該是最簡單、最基本的,但真要回答起來卻很不容易。
大家學佛到底都是為了什麽呢?
有人心裏會說:“求佛祖保佑我升官發財唄!”
也有人會說:“剛剛陷害了同事,又貪汙了公款,心裏不踏實,念念佛求個心安。”
也有人會說:“求佛祖保佑我全家老小無病無災、順順利利。”
也有人會說:“生活上受了打擊,被同事陷害,被女友拋棄,萬念俱灰,所以皈依我佛。”
也有人會說:“為了尋找一個精神家園,提高自己的心理素質。”
也有人會說:“這輩子太苦了,我想下輩子投胎到一個好人家,吃香的、喝辣的,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大家的需求各不相同,佛門也為不同的市場定位開發出了相應的不同法門。我甚至見過當代某位高僧寫了一個公然求財的偈子教人時常念誦,其理論依據是,這世界沒錢實在不好過,佛祖也能體諒的。
世人修佛、拜佛,主因多是對現實人生的不滿,如斯威夫特所言:“怨言是上天得自我們的最大貢物,也是我們禱告中最真誠的部分。”
但是,從佛教原本的核心理念來看,如果抱著上述這些目的去修佛,就好比想去理發而跨進了某些“發廊”——看似找對了地方,其實根本不是那麽回事。
那麽,佛教原本的這個核心理念是什麽呢?就是慧能現在講的“摩訶般若波羅蜜法”的這個“波羅蜜”,也就是“到彼岸”。“到彼岸”換一種說法就是解脫、涅槃。佛法的很多論證都在證明此間世界都是苦,那些所謂的快樂其實也是苦,總而言之兩句話:世界是苦的,人生是苦的。從“苦”再往前推進一步,結論就是,人生和世界都是不值得留戀的。
這道理雖然很直接,卻不大容易令人接受。畢竟,世間有那麽多美好的東西,總不會都是苦吧?嗯,持有這種看法的人就是被幻象迷惑住了。佛法於是不惜篇幅地教育大家怎麽剝去美好事物的外衣,看出它們醜陋的本質。
舉例來說,許多人喜歡拍照留影,尤其是那些自戀的人,沒事的時候可以翻翻相冊,看看自己有多美。佛法針對這種人有一種專門的辦法,就是禪觀裏的“不淨觀”,大略而言,是要人仔細觀想自己的身體,看明白這副臭皮囊無非是一些白骨、血液、內髒、毛發的合成物而已,想想就讓人惡心,即便是絕代美女,大腸也絕不好看。如果你僅靠觀想還達不到這種程度的話,那就去亂葬崗子好好觀察屍體,直到你真正培養出對人類身體的強烈厭憎感覺為止——不淨觀裏邊有一種白骨觀,《西遊記》裏的白骨精形象大約就是從這裏獲得創作靈感的。
等你在佛法的開導下,終於明白世界、人生、人身都如此可厭之後,你離羅漢的境界就已經不遠了。這時候你就會像《黑客帝國》的主人公一樣,突然覺悟到我們生活於其中的美麗世界原來隻是個假象,而這個假象的世界又如此可厭,於是,你接下來自然而然的想法就會是趕緊“解脫”。
當然,所謂解脫,到底是怎麽一回事,用普通人的思維和邏輯實在是不容易搞明白的。比如,大家公認佛陀已經獲得解脫了,但他老人家解脫之後又如何,恐怕誰也說不清楚。這問題暫且不管,總而言之,佛教的根本主旨就是厭世的——趙樸初就曾經坦言過這個會令許多人不快的說法。其實佛陀時代和佛陀之前的時代,印度五花八門的宗教派別基本上都是厭世主義的,都說世界是幻象,人生是苦海,這是大時代的風氣使然。現在人們講佛談禪又一變而成為人生勵誌了,書店裏賣一些現代版的佛經禪話常常會和《世界上最偉大的推銷員》《快樂人生》這類書擺在一起,這是時代大風氣使然。在宗教的種種要素之中,教義往往是最不重要的。
如果我們懷著曆史精神來看問題,就得承認佛教當初確實是厭世主義的,但佛家的厭世和普通人的厭世畢竟有些不同。我們看看哈姆雷特的那個著名問題:“生或死,這就是問題所在。什麽更高貴?是在心裏承受惡劣命運的矢石投槍,還是拿起武器麵對難題的大海,用鬥爭去消滅它們?”佛陀的選擇似乎是對哈姆雷特問題的折中——既是“拿起武器麵對難題的大海,用鬥爭去消滅它們”,但又不是在現實的意義上去鬥爭,而是把堅韌的毅力和力量用在了出世和解脫之上。
因厭世而求解脫,解脫也就是“到彼岸”,即波羅蜜。無論彼岸究竟如何,至少可以肯定的是,此岸的世界是不值得留戀的,是需要盡快擺脫的。所以佛教也被稱為“出世間法”,評書裏常說僧人們“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說的大約就是這個意思。
話說回來,慧能前輩現在要給大家開講“摩訶般若波羅蜜法”,也就是大智慧到彼岸的辦法。他老人家到底真是關注“到彼岸”,還是另有什麽想法,這就要到後文慢慢來看了。無論如何,佛教的宗派無數,歧義無數,普通人關心此間生活的人更是無數,這些都會深刻影響到教義的逼真度。甚至,人們所信奉的其實卻是教主所否定的,這樣的事情實在太多了。近代名人太虛大師就曾經發起過一場佛教革命運動,宣揚“人生佛教”,關注點似乎已不在解脫,而在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