舉一反三,旁敲側擊

禪宗“不立文字”的淵源究竟何在呢?前邊湯用彤前輩講到,這是慧能徒子徒孫的偽造。偽造歸偽造,這種思想在印度就早有淵源的。

還是龍樹和提婆師徒兩個。佛教早有所謂“二諦”的說法,龍樹在他著名的《中論》裏以新的眼光審查舊說,說佛陀講的話分為兩類,一類是“俗諦”,另一類是“真諦”(“真諦”這個常用詞就是從這兒來的)。這一對概念各宗各派都有很複雜的解釋,掛一漏萬而言,所謂俗諦,就是可以用語言表達的知識,是普通人可以靠著常識來理解的,是世俗真理;所謂真諦,是終極真理,更多地要依靠“現觀”才能獲得——龍樹說的“現觀”,大體上就是神秘的直覺和般若智慧。俗諦並不是終極真理,真諦才是,我們要追求的就是佛法的真諦。

那佛陀為什麽還要講俗諦呢?龍樹解釋說:俗諦是達到真諦的一個必要途徑。按照邏輯語言來說,俗諦是達到真諦的必要而不充分的條件。所以龍樹強調所謂“中道”,既不能偏重俗諦,也不能放棄俗諦直達真諦。我們中國人可以用不偏不倚的“中庸”來理解“中道”,北宋的智圓和尚就說:“儒家說的中庸就是龍樹說的中道,名詞不同,意思差不多。”智圓甚至還以和尚的身份給自己起了個“中庸子”的別號(順便一說,龍樹這種中道觀對慧能的禪法是很有影響的,但這應該是通過龍樹的著作被譯成中文,在中國流行而間接地影響到慧能的;龍樹的著作對中國佛教影響很大,中國的三論宗、天台宗、華嚴宗、淨土宗、密宗都奉龍樹做自家的印度祖師爺;唐代中國佛教八大宗派裏龍樹一脈就占了一多半。流波所及,慧能自然也感受得到。八宗當中,又以天台宗、法相宗、華嚴宗、禪宗為最盛,時稱禪宗為“教外別傳”,便是相對於被稱為“教下三家”的天台宗、法相宗和華嚴宗。在這四大宗裏,龍樹一脈仍然占到一半。後來禪宗編造自家的西天譜係,也把龍樹編進去了)。

在真、俗二諦的問題上,提婆比老師更進了一步,說俗諦是“假有”,真諦是“真有”,意思是,判斷佛法的真假有一個好辦法,凡是用語言文字表達得出來的都是假的,反之則是真的——這簡直和“道可道,非常道”是從一個鍋裏烙出來的。

好了,真諦既然是語言文字表達不出來的,怎麽才能讓別人理解呢?這就需要通過俗諦來做個中介,這個中介並不是真諦本身,所以是“假有”,等你通過這個中介到達真諦之後,就應該拋棄這個中介,不可把假有當作真有,這就像你通過中介公司租房子一樣。

再來打個比方吧,你想認識一個美女,對這個美女你隻是聽說過,卻沒見過。現在,這個美女就是你的終極目標,就是你的真諦、真有。你想知道這個美女到底長什麽樣,張三說她是臥蠶眉、丹鳳眼,李四說她是大耳垂肩、雙手過膝,但任何描述都不可能把那位美女的形象逼真地再現出來,這就是所謂的“凡是用語言文字表達得出來的都是假的”,或者“道可道,非常道”。

你現在的難題是,隻有先準確知道了這個美女的長相才能見到她。於是,你的導師給了你一套這個美女的寫真集,這就比語言描述要靠譜多了——這套寫真集就是所謂俗諦、假有,它並非美女本身,卻可以讓你借助它來認識美女。於是,你通過寫真集清楚了解了這個美女的長相,覺得正是自己喜歡的類型,於是見到了她,用你的體溫去接觸她,用你的真心去感受她(這個“接觸”和“感受”就是龍樹說的“現觀”),最後你和她結了婚——你這就是到達真諦了。但結婚以後就不能再天天對著那套寫真集過日子了,而要天天陪著太太——這就是提婆所謂的借助俗諦到達真諦之後就要拋開俗諦、忘記俗諦。

所以,寫真集隻是權宜之計,是屬於俗諦的,美女太太才是真諦。

這麽說來呢,我寫的這些東西也是俗諦,試圖描摹寫真集而已,不可太當真的,不過,誰要是想反駁我,他說的話一樣也是俗諦,當不得真。

真諦與俗諦、假有與真有、現觀與中道,好多的專業名詞和彎彎繞的複雜說理,後來發展下來,又演變出了種種複雜的說法。其實這套說法的核心觀念換成我們中國話說大略就是“隻可意會,不可言傳”,再加上一個“得意忘言”、理學版的“中庸之道”,大體也就差不多了。這也正體現著中印思想的一處重要差別,印度人畢竟是在槍林彈雨裏衝殺出來的(“槍林彈雨”不隻是在比喻的意義上用,龍樹是被逼死的,提婆則死於外道的暗殺),所以非常重視思辨、邏輯,喜歡搞些複雜的理論體係,中國人在這方麵就差些了。龍樹和提婆這套道理到了中國這兒,雖然也被煩瑣發展過一陣(比如,三論宗、法相宗等都有論說),但真正流行的還是禪宗“不立文字,直指人心”的兩句口號和慧能用手指來指月亮的一個小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