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黃老之學與君人南麵之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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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現在一提起道家,都是老莊並稱,但這也是慢慢變化來的。在漢朝初年,人們一般都說“黃老之學”,漢初的“文景之治”就被認為是黃老之學的一次成功的政治實踐。直到曹魏以降,上流社會大搞文化沙龍,又隨著政治空氣的窒息,關注時政的黃老之學逐漸滑向了談虛論玄,道家便由“外王”轉向了“內聖”,這才有了老莊並稱,進入了莊子之名最顯的魏晉玄學時代。
所謂黃老,就是黃帝和老子。在戰國時代,齊威王一件青銅器的銘文裏,就有了“高祖黃帝,邇嗣桓文”的字樣,表示遠則學習黃帝,近則學習齊桓公和晉文公,要做一番事業出來,這說明齊國在這時候已經把黃帝納入本國的信史係統了。齊威王要學習黃帝,應該就是要以黃老之術治國吧?
齊國也算是一個曆史悠久的諸侯國了,本來是周朝開國功臣薑太公的封國,從來沒說過黃帝是自家祖先,怎麽過了幾百年,到了齊威王的時代,突然追尊起黃帝來了呢?——這有一個很現實的政治意圖。《莊子》有一句眾所周知的名言:“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齊威王一家真正就是齊國的竊國大盜。
齊國的國君本來都是薑太公的子孫,都姓薑,傳到齊桓公這一輩上,收留了一位來自陳國的政治流亡分子,叫作陳完。陳完在齊國做了一個叫作工正的小官,從此就紮根落戶了,並且改了姓氏,改陳為田(那時候陳、田同音)。
田家(陳家)在齊國越來越發達,一連幾代人都很懂得邀買人心,終於順利地篡了位,國號雖然還叫齊國,但已經不是原先的薑齊,而是新的田齊了。
篡位的人自然急於給自己正名,齊威王追尊黃帝,這就神化了自己的血統,講話的時候腰板也就硬了。
田家在沒篡位之前,一個重要的邀買人心的手段就是廣招門客,為此很舍得下本錢。到了篡位之後,一般人的思路都會是這樣的:靠什麽奪的權,就得防範別人也用同樣的方式奪我的權,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宋太祖杯酒釋兵權。田家人自然也想到了這個問題,但他們很聰明,疏而不堵,搞起了一座稷下學宮,廣招天下人才,給予很寬鬆的學術環境和優渥的待遇。這就等於把原先招攬門客的手段國有化了,使之從私人行為變成了國家行為,就算國內再有誰想使這招,也折騰不起來了。
嚴格意義上說,有了稷下學宮,才有了百家爭鳴。
《史記》所載的黃老一派,大多是稷下的學者,所以他們把學術淵源追溯到黃帝身上,恐怕也有一定的政治投機色彩。諸子百家之學興盛於戰國時代,最後一枝獨秀、壓倒群芳的,正是這個黃老之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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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作為炎黃子孫,看到黃帝的學說(哪怕隻是名義上的)是不是感覺很親近呢?而且這難免會讓人聯想到一個問題:既然有了黃帝的學問,是不是也有炎帝的學問呢?
這個問題並不荒謬,因為答案居然是肯定的。《淮南子·修務》說過:世俗之人大多尊古而賤今,所以理論家們往往把自己那套東西說成是神農、黃帝的學問。而亂世裏的那些愚昧的君王竟然很吃這一套。
這實在也是人之常情,奉炎黃為祖師爺至少比奉安徒生要好,至少神話的國度要好過童話的國度。
黃帝越來越深入人心,不但變得越來越真實,“法力”也越來越強大了。1995年,一座東漢的早期墓葬裏出土一枚印章,上麵的文字相當駭人:黃帝神印。當然這不會真是黃帝的名章,而是早期道教徒的一種法器——他們最典型的印章是“天帝使者”,道士們靠這個來給人們消災解難。
這些做法,不要說古代,今天也是一樣,尤其是用來糊弄老百姓。比如這兩年很紅的《黃帝內經》,真有電視片把黃帝當成曆史人物來拍了,黃帝和大臣們討論醫道,時間、地點、人物、起因、經過、結尾,記敘文六要素一應俱全,比事實更確鑿,比真理更正確。
《黃帝內經》自然是托名黃帝的,成書之晚,很可能還在漢武帝以後,正是誕生於全部中國曆史上最迷信的一個時代,那些五行八卦什麽的,漢朝人自己就扯得很亂。不過,《黃帝內經》這部書也許是出淤泥而不染吧,曲黎敏教授就用熱情洋溢的語言把它譽為“一部關於天地宇宙、生命現象的偉大著作”。但我還是更讚許張其成教授的一個小心翼翼的定位:“它是一部具有人文科學特色的醫學著作,它創造了一個以人文科學為特征的醫學體係。”也許是我理解得太狹隘了,但我實在覺得“人文科學”這個詞用得很出彩。
《黃帝內經》裏邊有不少道家的內容——“醫易同源”是一種很流行的謬說,還有一種近似的說法是“醫道同源”。清代詞人納蘭容若曾講:以一種藥物醫治一切病症,這就叫道;以許多藥物合起來治療一種疾病,這就叫醫。醫術是由軒轅和岐伯發明的,這兩位都是神仙,所以說醫術是道的餘緒。(《淥水亭雜識》)
《黃帝內經》看上去確實很像“道的餘緒”,但這些“餘緒”並不屬於黃老之學。後者的線索要到《漢書·藝文誌》著錄的道家作品裏去找,諸如《黃帝四經》《黃帝銘》之類的。1973年,馬王堆漢墓出土了帛書《老子》,同時還發現了四種古代逸書,即《經法》《十大經》《稱》《道原》,唐蘭先生以為這就是《黃帝四經》。這個考證雖然沒有成為定論,但至少可以肯定的是,這四部書就是黃老一派的作品。白奚先生考證,《黃帝四經》就是對《老子》之學的繼承和發揮。(《稷下學研究》)至於黃老之學的淵源到底在齊還是在楚,現在應該還算一個有爭議的問題。
黃老之學,在“內聖外王”裏尤其重於“外王”。司馬談(司馬遷的父親)曾經論述當時六大學派的要旨,其中對於道家,馮友蘭先生複述說:“這一家的人把它的形而上學和社會哲學圍繞著一個概念集中起來,那就是‘無’,也就是‘道’。‘道’集中於個體之中,作為人的自然德性,這就是‘德’,翻譯成英文的virtue(德),最好解釋為內在於任何個體事物之中的power(力)。這一家,司馬談叫作‘道德家’,後來簡稱‘道家’。”(《中國哲學簡史》)
這段話很有些問題。若從近現代看,第一個用西方現代術語闡釋“道”的中國學者應該是胡適,他是從宇宙論上來做解釋的,而馮友蘭緊隨其後,在同樣的西學背景下以“無”釋“道”,做了一個哲學本體論的解釋。湯用彤先生還分辯過這兩個方向,認為《老子》哲學本身是宇宙論的,而本體論則是王弼構建出來的。這個說法無論對錯,至少說明了一個很要緊的事實:從本體論意義上大談《老子》之“無”,把它作為本體,這是從王弼興起來的,大約已是《老子》之後七個世紀的事情了。
現在看來,馮友蘭先生的解釋應該就是根源於我在前文講過的那個《老子》衍文的錯誤,他從通行本《老子》第四十章的“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得出了這個結論(馮先生在《中國哲學簡史》第九章裏對這句話做出了本體論上的解釋),今天卻應該根據楚簡本把它更正過來了,“無”並不是“道”。
還有一個地方需要稍微留心一下:virtue很容易讓人把《老子》中作為專有名詞的“德”理解為現代漢語裏的道德、美德(現在的英語學界仍然慣用virtue來對譯),[26]而更要緊的是,馮先生對“德”的定義在《老子》文本的本身其實找不到足夠的依據,卻是《莊子》做出了這個清晰的描述。[27]
不過,眼下最讓我困惑的是,馮先生的這段轉述和司馬談的原文幾乎毫無聯係,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裏。
司馬談的原文,大意是說:道家是使人精神專一,行為合乎無形的規律,淡泊自足。他們的為政之道,是兼采陰陽家、儒家、墨家、名家、法家的長處,順時順勢而動,既可以移風易俗,也可以建立事功。道家的意旨簡單明了,容易掌握,用力省而收效大……道家之術,理論基礎是“虛無”,實踐方式是“因循”,沒有一定之規,隨機應變,因勢利導。“虛無”是道的常態,“因循”是君主的綱領。群臣會集,讓他們各自表現,其中名副其實的就是好幹部,名不副實的就是不稱職的幹部。這樣一來,好人和壞人自己顯形,稱職和不稱職的人也各自顯形,讓君主在上邊看個清楚,酌情用誰或者不用誰。這樣一來,還有什麽事情辦不成呢?這樣的做法是合乎大道的,看似混沌不明,其實金光萬丈,複歸無名。凡人都有精神和形體兩個部分,精神太勞累了就會枯竭,形體太勞累了就會疲憊,精神和形體一旦分離,那人也就從此消亡了。死者不可複生,精神和形體分離了就不會複合,所以聖人對此是非常重視的。(《史記·太史公自序》)
司馬談講的這些道家特點,似乎不大像我們熟悉的《老子》,更不要說《莊子》了——因為司馬談那時候看到的道家,正是黃老之學的道家。[28]但是,其中的核心思想,確實都可以從《老子》當中推演出來。
那個時候已經不大說單獨的《老子》了,更不怎麽在意《莊子》,黃老之學卻已經在時政舞台上很見功效了。而這一學派的成形,可以追溯到戰國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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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國時代的楚國,有一位深山裏的隱士,破衣服破鞋,隻有帽子特別講究,他喜歡戴一種特製的鶡冠,也就是用一種叫作鶡的野雞尾巴的羽毛裝飾起來的帽子,所以人們稱他鶡冠子。
鶡冠子教過一個叫作龐煖的學生,龐煖後來在趙國發達了,在逆境之下打敗了燕國侵略軍,斬其大將劇辛。鶡冠子卻生怕龐煖向趙王薦舉自己,從此就再也不和他來往了。
不管鶡冠子老先生是怎麽想的,但道家出身的學生很能打仗,這多少還是讓人吃驚的。隻可惜個案不足以說明問題,我們畢竟無法驗證如果龐煖沒學過道家理論,是不是就不會打仗。但無論如何,鶡冠子留下的書裏確實是有兵法內容的,盡管這部《鶡冠子》也不是出自鶡冠子一人之手。
《鶡冠子》這部書一直都有流傳,卻一直沒受重視,原因是被大家當成偽書了。又要感謝1973年馬王堆漢墓的發掘,正是那《黃帝四經》給《鶡冠子》正了名,於是對《鶡冠子》的研究一下子成為顯學了。
我們用《黃帝四經》和《鶡冠子》,還有漢代非常顯赫的《文子》等(《文子》身份的認證要感謝1973年河北定縣出土的漢簡),結合《老子》一起來看,大體就能知道戰國直迄漢初的黃老之學是怎麽回事了——正是司馬談論道家要旨的那些內容。司馬談說道家兼采陰陽、儒、墨、名、法諸家之所長,這也是實情,而且不止道家如此,儒家等也是如此。
所以,我們看漢朝的道家,還有兩部很值得參考的書,一部是《淮南子》,這是淮南王劉安主持編撰的,以前常被認為屬於雜家,但我以為這麽講就是沒有與時俱進地以科學發展觀看問題。——雖然道家到了《淮南子》確實雜了,但這個雜正是司馬談所謂博采眾長的那個雜,骨子裏還是道家,而且這部書也是為了迎合當時以黃老治天下的主流政治哲學的;另一部是《韓詩外傳》,這是儒家的《詩》學經典,成書過程也比較複雜,但裏邊也有不少融會貫通之義,講儒家話的同時常常雜著道家觀點,甚至直接引用《老子》。
畢竟,學派與學派之間總是既互相鬥爭,又互相學習的。而且在天下定鼎之後,政府的發言權就太大了,學術的生存必然會采取與諸子百家時代不同的方式。幾乎任何一種思想,無論是激進的還是保守的,無論是德治的還是法治的,一旦走入專製權力,也隻會變作同一個樣子。好在中央集權的成型要到漢武帝時代,此前的氣氛還算比較寬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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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黃老之學,還有一個不大雅致的說法,叫作“君人南麵之術”,很有法家的感覺。事實上《老子》對法家確實產生過很大的影響,《韓非子》就有《解老》《喻老》兩篇,是最早的《老子》注講本,但基本立場是法家的。其中偏重的,正是君人南麵之術。這門學問還有一個名字,叫作“道論”,可見它和道家的關係。
君人南麵之術,顧名思義,這是教人怎麽做領導、怎麽搞政治的,屬於古代的組織行為學。《漢書·藝文誌》議論道家,推測他們的前輩大概是古代史官,因為見慣了成敗興亡,所以知道秉要執本,清虛以自守,卑弱以自持,這就是君人南麵之術。
這好像是說曆史讀多了,人就變精了,懂陰謀了。但從好處來想,《老子》確實很有史官特點。史官在漢代以前屬於天官,是由巫師演變來的,除了記錄曆史之外,還負責官爵冊命和天文曆法。楊雄說“史以天占人”(《法言·五百》),就是觀察天道來占驗人事。盡管李零先生認為道家強調合天道、養性命,其源頭應當與宰/膳夫係統的宮廷內官有關,因為這些人負責的就是養生知識和烹調技術(《中國方術正考》),但聽聽《老子》談道,好像史官風格還是稍稍重於大廚風格的。[29]
這種來自史官習慣的思維特征,在《老子》裏比較明顯的有三種:一、推天道以明人事;二、辯證思維;三、以王侯為中心。(王博《老子思維方式的史官特色》)
這幾點看上去都很現實,王侯若用起來,當真就是君人南麵之術了。的確,在強大的實用主義傳統麵前,尤其在強有力的現實需求麵前,有幾個人會去關心宇宙論和人生論呢?尤其漢朝立國是在兩千多年前,沒有太多的曆史經驗可以參考,而且眼看著秦朝曾經那麽輝煌顯赫,統治僅僅兩代就土崩瓦解了,這到底是為什麽呢?我們漢朝會不會重蹈秦朝的覆轍呢?周朝搞的是封建製,結果亂了、亡了;秦朝搞的是郡縣製中央集權,結果也亂了、亡了,我們漢朝應該怎麽搞呢?
這一切一切,都是迫在眉睫的問題,所以不要談什麽“道可道,非常道”,更別提什麽“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就算是基督的福音或者牛頓的科學,此刻也要統統靠後,還是先解決這些現實問題吧。不要講什麽要做事先做人,眼下做事才是最要緊的。
究竟怎麽做事呢?以下就要談談《老子》的核心思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