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三種《老子》:郭店楚簡本、馬王堆帛書本和通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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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我們很難把老子作為一個人來講,我們也同樣很難把《老子》作為一部書來講。
在1993年之前,這個問題還不存在,因為那時候我們能夠見到的《老子》的主要版本,一個是通行本,一個是馬王堆帛書本,它們雖然編排次序不同,但內容上沒有太大的差異。直到郭店楚簡本出土,麻煩才真正開始了。
郭店《老子》有甲乙丙三個抄本,文字要古奧質樸得多,讀起來非常痛苦,最要緊的是,內容上也和我們熟悉的那個《老子》不大一樣了。但這首先可以為我們解決一個問題——通行本《老子》一共有八十一章,正是九九之數,好像是一種精心設計的布局,劈頭又以“道可道,非常道”提綱挈領,似乎構成了一個讓人不可小看的嚴密體係。但現在我們終於知道,這個體係是不存在的,至少原本是不存在的。
楚簡本《老子》的標記符號在帛書甲乙本當中次第消失了,篇次的順序和分章也變了不少,當然,內容有多寡之異。韓非子讀的《老子》就是以“上德不德”開篇的,司馬遷看到的那個五千言、分為上下兩篇的《老子》,應該就是一個和帛書本類似的版本。之後又經曆了若幹比較細小的變遷,逐漸才確定為我們現在看到的這個五千言、八十一章的樣子。
所以,以前有一種很有代表性的看法,說在第一章裏,“首先提出老子《道德經》的‘道’與‘名’兩個關鍵名詞,也是連串貫通全書八十一章脈絡的線索,而且也是千古以來研究老子學術的爭端之所在”。現在我們就會知道,這個問題原來根本就不存在,隻是後來才成為問題的。[20]
其實,即便拋開版本源流上的證據不談,這種說法也很難成立,因為這是不自覺地在以後世的行文思路來理解古人。——如果上述邏輯成立,難道“學而時習之”也是統馭《論語》全書的開宗明義之語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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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而來的第二個問題就是《老子》的主旨。這又關係到一個比較常見的誤解:《老子》既然又叫《道德經》,主旨自然就是“道”與“德”了。的確,《史記·老子韓非列傳》就概括說“老子修道德……言道德之意五千餘言而去”,後來《老子》又被尊以《道德真經》的名號,“道”與“德”這一對核心概念似乎是顯而易見的。
但事實上很難這麽講。“道”作為全書的主旨,這沒什麽爭議;“德”是否同樣重要,卻沒有一致的意見,D.C.Lau在他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著名的英譯本《老子》序言裏,就直截了當地說:“德”這個概念“並不特別重要”。
有一個顯而易見的事情卻常常為人熟視無睹,那就是從《老子》的文本本身看“道”與“德”的關係,其實看不出這是一組成對的概念——反例譬如通行本第三十八章所謂“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從發展順序講,“德”後於“道”,先於“仁”;從好壞的角度講,“德”比“道”壞,比“仁”好。所謂“道德”之論,絕大部分是被後人附加上去的,並非《老子》的本旨。曆代研究者為了彌合這個矛盾,便著力於分析“德”的多重含義。
追溯《道德經》這個稱謂的來曆,馬王堆帛書乙本確實把全文分為上下篇,但並沒有篇名,隻是在兩篇的末尾分別記著“德三千卌一”和“道二千四百廿六”,這是字數統計。大約就是從此以後,“德”和“道”兩個字就被分別用作上下篇的篇名了。
但這個篇名也並沒有什麽實質性的含義,隻是按照古書的一貫傳統,把開篇句首的字提出來而已。上篇開頭是“上德不德”,抽取一個“德”字;下篇開頭是“道可道”,抽取一個“道”字,事情竟然驚人地簡單。
這個時候,是德篇在前,道篇在後,後來又被顛倒了過來,道篇被放在前邊,我們熟悉的“道可道,非常道”這才終於成為全書的開篇。而且,這一段的內容在楚簡本裏並未發現——或許是那些古人抄漏了,或許是他們覺得這段話並不重要,或許是那時候根本還沒有這段“連串貫通全書八十一章脈絡的線索”的至理名言呢。
學者們對通行本和帛書本的編排次序也早就有過懷疑,因為道篇並沒有以“道”為主題,德篇也沒有以“德”為主題,章節的序列也隻看出雜亂而看不出係統。楚簡本在編排上卻清晰得多,排在一起的章節往往都有共同的主題,而且每篇的第一章都有總括性,同時出土的《五行》等文獻也是這種體例。
楚簡本和通行本在內容上最大的差異,就是對儒家思想並沒有那麽激烈的批判。
通行本《老子》把儒家攻擊得很厲害,這是顯而易見的。司馬遷也說過,學老子之學的人看不起儒學,儒家也同樣看不起老子那套,這就是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吧。(《史記·老子韓非列傳》)
兩個材料既然彼此印證,也就從來沒人對這件事有過什麽懷疑。直到楚簡本出土了,我們才知道,道家並不是一開始就對儒家針鋒相對的。比如通行本第十九章著名的那句“絕聖棄智”“絕仁棄義”,旗幟鮮明地批判儒家“仁義聖智”的核心思想,卻不能自圓其說——第十八章剛剛說過“六親不和,有孝慈”,明顯對儒家最愛講的“孝慈”很不滿,可第十九章緊接著就說“絕仁棄義,民複孝慈”,顯然把老百姓的“孝慈”當作了自家政治理想的一個目標。
或許正因為這樣的困惑多多、矛盾多多,《老子》才顯得那麽迷人,每個人都可以有自己的理解。但學者們還是要努力彌合這些矛盾,於是有人就強調《老子》有自己獨特的用詞方式,它喜歡用同一個詞在不同的地方表達不同的含義。於是在以上這個例子裏,安樂哲(Roger T.Ames)告訴我們:同一個“孝慈”,在第十八章是指做作的、僵化的社會習俗,在第十九章則指的是父母與子女之間自然、自發的情感表達。(The Art of Rulership:A Study of Ancient Chinese Political Thought)
這樣的解讀方式,我想可以稱之為“圓謊式的詮釋法”,這在經典文獻的闡釋裏相當常見,尤其是對於《老子》《春秋》《周易》以及一些佛學經典的闡釋。
多虧楚簡本的出土,我們不必再靠這種圓謊式的詮釋法來彌合文義了。“絕聖棄智”和“絕仁棄義”,在楚簡本裏卻是“絕智棄辯”“絕偽棄慮”,“民複孝慈”則是“民複季子”[21],不知道是後來的哪位道家同學與時俱進,才給改成現在這樣的。
道家反仁義的傾向有一個逐漸成形的過程。在道家早期,就連莊子對仁義也持一定程度的肯定態度,而到了一般被認為出於莊子後學手筆的《莊子》“外篇”和“雜篇”,就出現對仁義的尖銳批評了,比如我們從小就學過的那句:“為之仁義以矯之,則並與仁義而竊之。何以知其然邪?彼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這段話在郭店出土的《語叢》裏也有出現,反對仁義聖智的態度非常明朗,很有點憤青的派頭。[22]但悉心體會一下行文的語氣,會感覺這與其說是在學理上對仁義聖智的單純反對,不如說是對現實社會裏仁義聖智被大盜竊用的憤懣不平。
即便是通行本的《老子》,古代的學者們也不都認為它是反對仁義的。這聽上去似乎匪夷所思,但是,王弼梳理《老子》一貫的邏輯方式,[23]說“道”與“形”總是相反的,不忘危的人才能居安,善用力的人才會克製自己不去搬舉重物,聖人的功業是通過“絕聖”建立起來的,仁德也是由“棄仁”彰顯出來的,所以那些隻見形而不及道的人莫不惱恨《老子》之言。(《老子微旨例略》)
我們有必要考慮一下王弼的學術立場——他雖然是著名的玄學大師,卻和魏晉的許多玄學名人一樣,把孔子的地位排在老子之上,但他這番論述確實能夠自圓其說。在他看來,我們講什麽《老子》反對儒家的仁義觀念,大約就算“見形而不及道”吧,卻不知道絕聖才有大聖,棄仁才有大仁。
那麽,我們馬上會麵臨一個很現實的問題:我們讀《老子》,用哪個版本為好呢?
最好的辦法當然是所有的版本都讀,先有博而後才能專。更現實地說呢,這就取決於我們讀書的目的——如果要了解《老子》在中國思想史上的意義,肯定要以通行本為主,雜以曆代的研究,畢竟楚簡本連司馬遷都沒看過,更別說唐宋元明清的人了。
這就像我在《隱公元年》裏講儒家的時候提到的:“若想從《論語》《春秋》等經典的字麵本身來了解儒家思想,這幾乎就是一種緣木求魚式的努力。因為真正在中國曆史上發生巨大影響的那些所謂儒家思想、孔子真義,其實和孔子本人並沒有太大關係,和原典本身也沒有太大關係,而真正發生巨大影響的卻是何休版孔子、杜預版孔子、鄭玄版孔子、孔穎達版孔子、朱熹版孔子、王陽明版孔子……要了解儒家思想以及儒家思想與社會曆史之間的互動,就該對這些不同時代、不同版本的孔子投以比對孔子本人更大的關注,讓典籍從字麵上孤立的文本‘立體化’,讓典籍包含有社會史、思想史、闡釋史的內容。”[24]
更何況就像前文講到的,《老子》帶給後人的與其說是什麽嚴密的思想體係,不如說是“啟發性”的一係列思想碎片。正是因為這個特點,注本的意義便尤其重要起來。林理彰(Richard John Lynn)形容《易經》的一段話幾乎同樣可以用在《老子》身上:我們益發認識到,有多少《易經》的注本,就有多少《易經》的版本,因為《易經》的文本是如此艱深晦澀,以至於它到底是什麽意思隻能取決於注本是如何闡釋它的。(Review of Sung Dynasty Uses of the I Ching)
當然,即便如此,我們在閱讀《老子》的時候參照一下楚簡本也是非常必要的,因為後者不但可以為我們展現《老子》最接近其源頭的那副麵目,可以幫我們校正一些流傳千年的誤讀(看看一些深刻的思想是如何從誤讀當中獲得的,這也是一件有趣的事),更可以幫我們解決掉通行本裏的一些疑難問題。比如通行本第一章說“有”和“無”是“同出而異名”,我們可以想象一枚硬幣的正麵和反麵,隻要硬幣鑄好了,正麵和反麵就都有了,隻是一個叫正麵,一個叫反麵,是謂“同出而異名”;但是第四十章卻說“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這不是自相矛盾嗎!
要在通行本裏弭平這個矛盾,實在太不容易了,人類用了兩千年也沒想通,更有許多《老子》專著無視這個矛盾,深刻闡釋“無中生有”的玄妙哲理。王弼就是這麽講的,他為《老子》所作的注本堪稱最著名的古注本,也是魏晉玄學的一個學術巔峰。由此王弼說“貴無”,裴說“貴有”,惹起了洶湧澎湃的一番辯論,一點也沒有“知者不言,言者不知”的高姿態。直到宋代理學興起,也為了“太極”之前到底有沒有一個“無極”,或者“無極”是否就是“太極”而爭論不休,而這些爭論源頭都在《老子》這句話裏。
直到看過楚簡甲本,這句話原來是“天下之物生於有,生於無”,才知道通行本“有生於無”的這個“有”字是個衍文,應該刪掉才對,而那些從“無中生有”中引申出來的種種玄妙的哲理當真是無中生有的。
另外,近些年實在有太多的考古發現,除了郭店楚簡和馬王堆帛書之外,還有上海博物館收藏的戰國楚竹書、阜陽漢簡、張家山漢簡等,有不少早期的道家文獻,可以幫助參詳《老子》裏的一些根深蒂固的難題。
我想,照著這個思路讀與解,應該大體不差了。但是,道理是這麽說沒錯,不過我自己還麵臨著一個更現實的問題:很多人看這種書,既不想了解原典,對思想史更沒興趣,他們關心的是要對自己的工作和生活“管用”,從我們祖先的古老智慧裏汲取養分,小則可以修身養性,中則可以升官發財,大則可以升更大的官、發更大的財,至少也要學會一點辦公室爬蟲術之類的絕學秘技。大約很少有人會像切斯特頓那樣思考問題:“對於一位房東來說,考慮房客的收入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懂得房客的哲學;對於一位大戰在即的將軍來說,了解敵人的陣容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懂得敵人的哲學。”(《異教徒》)
盡管這也是一種功利主義的思維方式,但畢竟過於迂回了些,群眾所需要的功利主義還要有甚於此,要有立竿見影之功。確實,給成功者打激素,給失敗者喝雞湯,這是最能打動群眾的手段。但我不免想起了日本學者戶川芳郎1982年向中國學生講授中國思想史的時候說過的一番話,他說在“二戰”戰敗之後,日本人對戰前的理解中國的基本態度做了反思,也反省了學校裏的漢文和德育教育,其結果就是:“對那種輕易地提倡現代意義而迎合時髦的做法,我們采取了極為慎重的態度。”
我並不清楚戶川先生所謂“提倡現代意義而迎合時髦的做法”到底都有哪些內容,不過我又不合時宜地想起了羅素,他在介紹亞裏士多德的政治學的時候也曾說過:“亞裏士多德的政治學是既有趣而又重要的——之所以有趣,是因為它表現了當時有教養的希臘人的共同偏見;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它成了直迄中世紀末期一直有著重要影響的許多原則的根源。我並不以為其中有很多東西對於今天的政治家是有任何實際用處的,但是有許多東西可以有助於弄明白希臘化世界各個地方的黨派衝突。”(《西方哲學史》)
不過,有興趣弄明白“希臘化世界各個地方的黨派衝突”的人到底能有幾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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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把任何一個東西講出“實用性”來,隻有具有切身的實用價值的東西才會被人接受,其實這正是中國思想史區別於西方的一個顯著特征。
古希臘大約和諸子百家處於同一個時代,在古希臘詞匯中,“哲學”一詞從詞源上分析就是“愛智之學”,也就是說,這門學問的出發點是對智慧的愛,要滿足的是好奇心和探索欲,並沒有什麽功利色彩。
最典型的代表或許要算畢達哥拉斯學派(與其說是學派,不如說是一個近乎宗教組織的團體),他們以為在現世生活裏有三種人,正如到奧林匹克運動會上來的也有三種人一樣——小商小販是最低等級的一種,其次是運動員,最高的一種是觀眾。和那些觀眾一樣,最偉大的淨化心靈的事業便是無所為而為的學問。隻有獻身於這種學問的人才是真正的哲學家,而隻有真正的哲學家才能使自己擺脫“生之巨輪”。
中國哲學卻是一開始就有著極強的功利性的,“愛智”是次要的,宗教性也是次要的,實際的問題是誰都看見世界亂了,諸子百家莫不是針對社會問題開出各自的藥方,也都希望能夠藥到病除。即便漢末道教興起,與其說它是成仙出世的一種宗教,不如說它是社會批判的一種思潮,其關注的焦點不是天上,而是要在人間建立一個太平烏托邦。運動失敗了,該組織也就被打成邪教了。
至於學者們,一直到唐宋以後還是大談學以致用、文以載道、不為無益之學雲雲,歸根結底就是三個字:實用性。
源頭各別,後果迥異。
這個區別及其影響,我們在自然科學領域就可以看得很清楚:無用之學催生了基礎科學,有用之學卻隻在技術的範疇裏打轉,這或許就是解決“李約瑟難題”的一個思路。
斤斤於無用之學,卻終於有了大用;斤斤於有用之學,卻終於落在了無用之學的後麵,這倒正是《老子》辯證法的絕妙寫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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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待經典的態度,我們知道神學家永遠會追求《聖經》的“正確性”,這是典型的宗教態度,而中國官方對待官學經典,卻會把“實用性”放在“正確性”之上,這是典型的政治態度。如果從這一點上來做區分,那麽把古代的儒學當作儒教顯然沒有道理。
西漢年間傳出了幾部古文寫就的孔壁藏書,其中《尚書》比當時通行的以西漢流行文字寫就的伏生口授本《尚書》多出十六篇,是為《古文尚書》。《尚書》的版本流傳十分複雜,簡而言之,西晉永嘉之亂,伏生本的《今文尚書》和孔壁本《古文尚書》的十六篇逸書全部失傳,到了東晉,豫章內史梅賾(一作梅頤)向元帝獻上了一部《古文尚書》,還附有西漢孔安國的解讀。這部書後來成為官學正統,也是《尚書》的唯一傳本,在唐太宗時代被納入孔穎達編纂的《五經義疏》,在唐玄宗時代又改以楷書定型刻碑,這就是著名的唐石經,為後來一切版刻本的祖本。此後幾朝幾代,學生念書、士子科舉,凡《尚書》用的都是這個版本。
宋代以來,這部《尚書》的真實性陸續受到一些懷疑,但要到清代閻若璩《尚書古文疏證》的出現才一時定讞,從此光環破碎,聖經跌落為偽書,閻氏的考據得到了廣泛信服。
這是比較令人尷尬的場麵,比如《古文尚書》尤其是《大禹謨》中,“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早被譽為“十六字心傳”,而這正是理學之根基,又是所謂“大中之道”,是“萬世心學之祖”,也是當初東林黨人所堅守的道德信條。而閻若璩卻說它雖然“精密絕倫”,但是“蓋純襲用《荀子》”雲雲。
事情到了這一步,學術問題就不再隻是學術問題了,科舉考試還要不要考這部書,這可是非常現實的難點。按說冒充聖人、臆造經典這種事,實在是“上誣三代,下欺千載”,似乎應該重辦才是。當時便有人上書乾隆帝,建議把《尚書》中已被定讞的偽作剔除出去,科舉考試不能再用偽書。
據龔自珍的記載,當時,身為翰林學士、帝王講師的莊存與聽說了這個消息,坐立不安,終於自言自語地說出了一句很要緊的話:“辨古籍真偽,為術淺且近者也。”這就意味著,相對於經學的政治意義來說,其學術意義是微不足道的;治經學要的是通經致用,而不是尋章摘句。這個意思再往下推,就是:隻要是有用的,就算是假的又有何妨?況且聖人經典一廢,必然會大大動搖世道人心,畢竟有太多被沿襲很久的政治理論都是出自偽《尚書》的。
莊存與舉了幾個例子,全是時人耳熟能詳的至理名言。是的,看看《尚書》裏邊被證偽的篇目:如果《大禹謨》被廢,“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這四句話也就跟著廢了;“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也會被廢,而這一名言正體現出仁政之要義,使人思考刑與德之間的辯證關係;如果《太甲》被廢,“慎乃儉德,惟懷永圖”也就沒了;《仲虺之誥》廢了,“能自得師者王,謂人莫己若者亡”也就沒了……這些都是百代不移、字字珠璣的至理名言,都是真正的聖人真言,借偽篇而得以保存下來,難道也要連同偽篇被一起廢掉不成?
莊存與思前想後,越想越想不通,終於寫了一部《尚書既見》表達意見。事件結果是很有些戲劇性的:這部《尚書既見》頗為學者詬病,而《尚書》偽篇的官學地位卻因為莊存與的努力而得到了保全。[25]
《老子》在版本問題上也有過近似的遭遇。唐代推尊《老子》,坊間流行的是傳為漢文帝時代的河上公注本,這個注本的真實性受到了富有考辨精神的著名史學家劉知幾的質疑。他在一次奏議中說:河上公本的序言裏說,河上公以自注的《老子》授予漢文帝,然後就飛上天空不見了。這種鬼話誰能相信呢!查一下《漢書·藝文誌》,注《老子》的共有三家,沒有河上公這一號,該不會是注釋者編造了這個故事來自圓其說吧?而且從內容來看,這個注本言鄙理乖,哪裏比得上王弼的注本呢。所以建議廢除河上公注本,提升王弼注本的地位,這才是對學人有益的。
有關部門討論了劉知幾的這個議題,提出了一個折中方案,承認河上公其人確實於史無考,真實性大有可疑,但又以為河上公的注本詞近理弘,小則可以修身,大則可以治國。至於王弼的注本,理暢旨宏,長於玄學,內容確實不錯。但要讓當代之人能夠修身弘道,還是河上公的注本更合適些。最好兩個注本通行,讓大家都學。
我們看到,作為史家的劉知幾即便有心求真,在奏議裏也重點論述河上公本在實用性上的不足,而有關部門的官學博士們則完全從實用性的角度考慮問題。至於皇帝的最終裁決,不但更加傾向於實用性,而且簡便易行:河上公注本照舊使用,王弼注本傳習的人太少,失傳了也不好,所以給它立個名目,別讓這門學問斷絕了也就是了。
這件事還有下文:做出最終裁決的這位皇帝就是唐代的盛世之君唐玄宗,在劉知幾奏議的五年之後,他親筆為《老子》作注。唐玄宗的禦注並不走王弼的路子,而是嚴格遵循著嚴遵與河上公的傳統。這裏邊自然不是哲學家的學術見識,而是符合帝王身份的政治眼光。
這並不是什麽特別奇怪的事情,從梁武帝以來,一直到明太祖,在這近一千年的時間裏,帝王們總是樂於為《老子》親作禦注,立為一時一世的經典闡釋。在儒學立國的傳統裏,官方對《老子》的興趣始終沒有消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