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爾紮克其人與《高老頭》
一
在所有為世界精神財富添磚加瓦的偉大小說家中,我以為其中最偉大的一個就是巴爾紮克了,他毫無疑問是個天才。有的作家是以那麽一兩本書成名的,可能是由於他們的某幾部作品表現出其具有恒久的價值,也可能是因為作者的某種基於獨特經曆或乖張性格的靈感,恰好在他的某幾部書中表現了出來。然而他們很快便才思枯竭了,之後縱然又寫出了作品,大多也不過是重複罷了。著述豐碩是作為偉大作家的一個十分重要的特點,巴爾紮克便是如此,他的作品可以說多得驚人。他的這些作品整整貫穿了一個時代的生活,而他在作品中所展示的領域則如同他的祖國一樣廣闊。他在人性知識上造詣極深,僅有少數幾個方麵可能稍有不足,比如在貴族社會、城市工人和農民等方麵,他的了解就比不上對醫生、律師、職員、記者、店主和鄉村牧師等中產階級那樣熟稔。和所有小說家一樣,他在表現罪惡上強於表現德行。他既有精準而細膩的觀察力,亦具備非比尋常的創造力,僅看他所創造出的人物數量就足夠讓人歎為觀止了。
不過,我確定他不是一個很有趣的人。他的性格沒有多少複雜之處,既不會表現出讓人困惑的矛盾,也不會耍一些難以言說的微妙。他實際上極其的單純,甚至都不好說他是否聰明。他的思想或許看起來有些平庸而膚淺,然而他的創造能力是非凡的,就好像是某種自然力量一般,像滾滾的洪水洶湧地衝垮堤岸,淹沒一切;又或是像呼嘯而來的颶風,咆哮著刮過寧靜的鄉村和喧嘩的城市。他身為一位描畫社會的畫家之獨特在於,他不僅像所有小說家那樣(當然,純粹寫冒險故事的小說家除外)關注人與人之間的聯係,也注重觀察人與社會之間的聯係。
大多數小說家隻會選取一小批人進行描寫(有時不過兩三個人),就像是用放大鏡把他們放大了。這種方式確實會製造出較強烈的效果,不過嘛,這也常會帶給人一種刻意的造作虛假感。一個人除了個人生活,還得有與其他人一起的社會生活。某個人在個人的生活中或許扮演的是主角,但在與他人相處時,他可能會是重要角色,也可能是微不足道的配角。就像你去理發店理發,這也許是一件小事,它卻可能會是你或者理發師的人生轉折點之一。巴爾紮克深刻地領悟到了這一點,並在生動而逼真地描繪萬花筒般的生活、生活中的混亂、誤解和造成重大後果的巧合上麵極具天賦。我想,他應該是小說家中第一個注意到人們生活中的經濟情況的重要性的。他並不滿足隻是說金錢是一切罪惡的根源,他認為對金錢的渴望和貪婪的欲望正是人類行為的主要動力。他在作品中描繪了一個又一個人物狂熱地迷戀著金錢,永遠是金錢。他們追求過上一種奢靡荒**的生活,漂亮的住宅、馬匹還有情婦通通都在其中,為了獲得這些所使用的一切有用的手段在他們看來都是正當的。這當然是一種庸俗且無趣透頂的生活目標,可惜的是,相比巴爾紮克的時代,我們如今的時代也沒好多少。
巴爾紮克成名時年方30歲,若你那時碰到他,會看到一個微微發胖的矮個子,因為雙肩魁梧、胸脯厚實,所以看上去又並不顯得矮小。他有著像公牛一樣粗而白的脖子,與紅紅的臉膛、總帶著微笑的又厚又紅的嘴唇恰成對照;他那筆挺的鼻子上有兩個大大的鼻孔,額頭很高;向後梳理的一頭濃密黑發就像獅子的鬃毛;有著金色瞳孔的棕色眼睛炯炯有神,很有魅力,正是這一點掩飾了他相貌中的一點粗俗。他常有著愉快舒展、樂觀隨和的表情,加上他精力十分充沛,所以和他在一起的時候精神上總會感覺到舒服爽快。再往下,你或許就會注意到他那雙標致的手,這頗讓他為之自豪。它們就像主教的手,小巧,肥胖,白皙,指甲呈玫瑰色。如果在晚上碰到他,你很可能就會看到他披著鑲有金紐扣的藍色上裝,搭配著白色細麻布內衣、黑褲子和白背心,腳穿透孔黑絲襪和漆皮鞋,手戴黃色手套。若是在白天碰到他,你一定會驚訝地發現,這時他身穿一件皺巴巴的舊上衣,褲子沾滿泥點,皮鞋髒兮兮的,頭上還頂著一頂破帽子。
他那個時代的人普遍認為,這一階段的巴爾紮克還保留著十分的天真和稚氣,很討人喜愛。喬治·桑就曾說過,他老實起來近乎羞怯,自信起來又近乎吹牛,他既豪爽,又溫厚,還帶著幾分古怪。他不喝酒,是個工作狂,既感性又很理智,既沉浸於幻想又常講究實際,既輕信又多疑,有時很好打交道,有時又令人費解。
二
巴爾紮克祖上是農民出身,曾以巴爾沙為姓,不過他的父親是位手腕厲害的律師,大革命之後開始一飛衝天,隨即改姓巴爾紮克。老巴爾紮克後來娶了一位女繼承人,生了四個孩子,其中大兒子即日後的小說家奧諾雷·巴爾紮克。他於1799年生於圖爾,老巴爾紮克那時正在當地的一家醫院做管理員。在度過了幾年調皮搗蛋的學校生涯後,奧諾雷·巴爾紮克被父親送去了巴黎,然後進了一家律師事務所實習。三年後,他通過了律師資格考試,卻拒絕了父母讓他將律師作為終身職業的建議。他想當一個作家,家裏因此而爆發了一場可怕的爭吵。最終,盡管母親仍沒改變反對的態度(她的嚴厲和功利讓他此後一直不都喜歡她),父親卻讓步了,答應給他一次機會。他開始了在外的獨立生活,從父親那兒隻能得到勉強糊口的津貼,他決心試試自己的運氣。
他很快就寫下了自己的第一部作品,是關於克倫威爾的悲劇。他在全家人麵前念了自己的劇本,可惜被一致認為毫無價值。他隨後又把劇本寄給了一位教授,教授回複他:從這個劇本來看,隻要他想,這位作者可以做任何其他的事,但就是不適合搞創作。巴爾紮克遭到此打擊後又氣憤又失望,他就此下定決心,既然當不了一個悲劇劇作家,那就去當個小說家。之後,他創作了兩三本小說,字裏行間都在模仿瓦爾特·司各特、安·雷特克利夫和拜倫。不過家裏人認為既然他的寫作嚐試已告失敗,就該搭乘第一班公共馬車回家。那個時候老巴爾紮克業已退休,全家住在離巴黎不遠的一個叫維巴利西的小鎮上。
有個三流作家朋友前來看望巴爾紮克,他慫恿巴爾紮克另寫一部小說,巴爾紮克聽取了他的意見。就這樣,一係列粗製濫造的東西從他的筆端源源不斷地產出,有獨自創作的,也有與人合寫的。其間,他給自己取了各式各樣的筆名,所以沒人知道他仍在寫小說。1821年至1825年間,說不清巴爾紮克到底創作了多少部小說。有權威人士站出來表示,總數足有五十本之多。這些作品以曆史小說為主——因為當時司各特的聲譽正如日中天,巴爾紮克顯然是想跟個風。不過,盡管這些作品對讀者來說沒什麽閱讀的價值,對他自己卻十分重要,正是通過這樣大量的練習,他明白了寫小說的要點。情節必須跌宕起伏才能吸引讀者,還要選取人們最關心的主題,或是愛情,或是財富,或是榮譽和生命價值。也或者,巴爾紮克從中懂得了,要使作品獲得讀者的青睞,他自己就必須保持住**,不管這種**顯得有多麽淺薄、輕浮乃至矯揉造作,但隻要這種情感足夠強烈,那麽讀者免不了會被作者所打動。
在巴爾紮克全家還住在維巴利西鎮時,鄰居柏爾尼夫人曾和巴爾紮克很相熟。那時,她年方45歲,父親是一位德國音樂家,為瑪麗·安托瓦內特服務過。她的丈夫是個病秧子,而且脾氣暴躁。她和丈夫生有八個孩子,另外還和情人生了一個私生子。這樣一位夫人很快就和巴爾紮克變成了朋友,之後關係一度升為他的情婦,但直到十四年後她去世為止,兩人一直是朋友。這種關係在外人看來不免有些奇怪:他像是對待情人一樣地愛她,同時又從她那裏獲得了足夠的以前缺失的母愛。所以,她不僅是他的情人,同時還應該算是他最忠實的朋友,隻要他有需要,她總能無私地給予他忠告、鼓勵、幫助和愛。
這件風流韻事在小鎮上傳開了,隨後流言四起,巴爾紮克的母親知道後,自然竭力反對兒子和一個年紀都快趕上她的女人攪和在一起。再者說,當時巴爾紮克寫的書一分錢都沒掙到,前途問題也讓她傷透了腦筋。之後,有位朋友建議巴爾紮克去經商,巴爾紮克聽後,覺得正中下懷。柏爾尼夫人隨即慷慨解囊,拿出四萬五千法郎交給他,他找了兩個朋友作為合夥人,一同做起了出版、印刷和鑄字的生意。巴爾紮克並沒有經商的才能,加上他花起錢來大手大腳,經常把個人的賬務,例如支付給裁縫、鞋匠、珠寶商甚至洗衣工的錢都記在公司賬上。就這樣不到三年,公司被迫停業整頓了,巴爾紮克也欠下了高達五萬法郎的外債。這筆錢最後還是由他的母親償還掉的。這段堪稱災難的經曆讓巴爾紮克通曉了許多特殊的商業經營方麵的知識,也懂得了許多日常中人情世故和社會交際方麵的東西,所有這些知識都成為他往後的小說創作中的重要財富。
三
生意失敗後,巴爾紮克搬到了布列塔尼的一位朋友那裏居住。在那裏,他獲得了人生第一部嚴肅作品《舒昂黨人》的素材,在這部作品上他也第一次署上了自己的真名。這一年,他30歲。從這裏算起一直到他去世的二十一年間,他都幾乎沒有停下創作的筆端,長篇、中篇、短篇小說不斷地從他的手中誕生,數量極為驚人。而其中,每年都會有一至兩部長篇、十幾個中短篇小說。除此之外,他還涉獵了許多劇本,有一些並不被人接受,甚至還有些是可悲的失敗之作。他一度還創辦了一份報紙,每周兩期,上麵大部分的稿件由他自己動筆撰寫。
巴爾紮克十分喜歡記筆記,且出門總愛隨身帶著筆記本,一旦遇到有可能在以後成為自己素材的事情,或是腦中突然冒出了靈感,又或是聽到別人的某個有趣的段子,他就會立刻把它們記諸筆下。他會抓住一切機會對故事中出現的每一處場景做實地考察,有時為了看看他小說裏麵要描寫的某條街道或房子,甚至不惜長途跋涉。我發現,他在塑造人物形象的時候,和所有的小說家一樣,都是以熟悉的人物為原型的,但作為小說人物,總要適當發揮想象力的,因此說他們實際是他的想象產物也不無不可。他在給人物命名上十分講究,不惜為此絞盡腦汁,在他的想法中,名字是與人物的性格及外貌息息相關的。
寫作時,巴爾紮克保持著一種極富規律的、潔身自好的生活。晚飯後不久,上床休息,睡至半夜一點,仆人會將他叫醒;起床後,穿上一件潔白的長袍(他自稱得穿著沒有汙跡的衣服才有利於創作),點上蠟燭,在桌上放上一杯提神的黑咖啡,然後開始用鵝毛筆寫作;寫到早晨七點,放下筆,洗澡,躺下休息;八點至九點,出版商會送來校樣並取走他新寫出的部分手寫稿;再之後,又重新開始工作,直到中午,午飯就吃些煮雞蛋,喝些水,加上大量的黑咖啡;吃完後他會一直工作到六點才吃一頓簡單的晚飯,飯間會喝一點伏芙列酒;朋友通常會在這個時間段來訪,與他們聊一會兒天後,他便上床睡覺。
巴爾紮克不是一個動筆前會打出周全腹稿或者提綱的作家。他隻會直接提筆先寫出一份初稿,然後在初稿上修改,其間會有大刀闊斧的增刪,甚至會出現變換章節順序的情況,最後交給出版商的手稿往往塗改得難以辨認。他對排成校樣後的稿子仍會繼續修改,增加或刪除某些詞語、句子和段落,甚至大段大段地刪掉章節。改過的校樣再次送排,出來後接著進行第三次修改。如是三番後,他才會同意付梓印刷,並附加上條件:將來的版本上,他要保留進一步修改的權利。如此反複折騰的行為自然會增加不少開支,這也常常導致他和出版商之間產生激烈的爭吵。
關於巴爾紮克和出版商、編輯等打交道的過程可能不免有些單調乏味,這裏我再簡談幾句與他的生活以及創作有很大的關係的一點內容。由於他的商業信用不佳,有時為了預支稿費,他經常會對某個出版商承諾在限定日期前交稿,然而等到小說稿子趕寫完成後,他卻違反約定,拿著稿子去找另一個出版商談價錢了。正因為他不信守合同,所以常會接到起訴傳票,最後他總是被迫到處借債籌集賠償費,因為之前預支的稿費早就被他花得一幹二淨了。每次一簽訂出書合同(有時甚至都還沒開始寫)並獲得大筆預支稿費,他就會立刻搬進寬敞的別墅,大肆裝修,並買來一輛輕便的馬車加上兩匹馬。他極為熱衷於布置房間,總是把他的住處裝飾得既富麗又庸俗。他還給自己雇了一個馬夫、一個廚師和一個男仆,不僅給自己買衣服,還給馬夫也配上。再就是購進大批華麗餐具,上麵飾有貴族紋章,此紋章屬於一個同樣姓巴爾紮克的貴族世家,但並不屬於他。他竊取了這個姓氏,並給自己的姓氏前麵冠以貴族專有的詞綴“德”,然後宣稱自己有貴族血統。
為了維持自己奢侈的生活,巴爾紮克常找妹妹、朋友和出版商借錢,他簽署的借據總是不斷地延期。他在債台高築的情況下仍不停地購買瓷器、家具、雕像、繪畫和珠寶,吹毛求疵地要求用昂貴的摩洛哥羊皮裝訂他的書。他喜歡收集手杖,其中有一根頂端鑲嵌著綠寶石。有一次為了舉行宴會,他甚至把整個餐廳都給重新裝修了一遍。順帶一提,他一個人吃飯時,飯量並不大,但若是在宴會上,他就成了出了名的好胃口。有位出版商就聲稱,在一次宴會上,他親眼見到巴爾紮克吃了一百個牡蠣、十二塊煎牛排、一對烤鷓鴣、一隻鴨子、一條箬鰨魚、幾道點心和十幾個梨。毫不意外地,他很快就吃成了一個大腹便便的胖子。
碰到債主催債催得太緊時,巴爾紮克就隻能抵押一些東西出去,所以,他的住宅外麵總會不時有估價人進出,這些人帶著債主的名義過來扣押和拍賣他的家具。好吧,他實在是個無可救藥的人,用借來的錢滿足自己的貪婪,總是愚蠢地花錢買那些沒用的東西。他就是個不知羞恥的借債人,然而,他的才能又確確實實是讓人欽佩的,朋友們為此也願意對他慷慨。一般來說,女人從不輕易借錢給別人,但巴爾紮克就是有辦法從她們那兒獲得借款。若說男人向女人借錢有失風度,巴爾紮克對此卻全不在意,從來不為此感到絲毫內疚。
四
我們應該記得,巴爾紮克經商失敗後,是他的母親用自己為數不多的積蓄替他還清了債務。後來,她又給兩個女兒置辦了嫁妝,所剩的唯一財產就是她租的那所房子了。當她碰到急需用錢卻沒有積蓄拿得出來的時候,隻能寫信向她的兒子求助。在《巴爾紮克傳》裏,安德烈·比利曾引用過這封信,信上的內容翻譯如下:
“上一次收到你的來信還是在1834年的11月。信裏麵你保證過,從1835年4月1日起,每季度會交給我兩百法郎,作為房租和雇傭女仆的開支。你知道的,我並不太習慣窮困的生活。你現在是名聲顯赫、生活富足了,相比之下,我們的境況就要糟糕多了。既然你保證過了,我想這應該就是出於你自願的。但到現在已經是1837年4月了,你的允諾拖延了兩年。算來,我本應收到一千六百法郎的,可我隻在去年11月從你那兒得到過五百法郎,這點錢多麽像是冷冰冰的施舍啊。奧諾雷,兩年來,我像是活在一場噩夢中,我所有的積蓄都花完了。你也許會說,你對此愛莫能助,但是聽我說,我用房子抵押而借來的錢貶值了,我沒有其他的籌款手段了,家裏所有值錢的東西都典當得一幹二淨。我已落魄如斯,隻好向你請求:‘給點麵包吧,我的兒子!’我已經好幾個星期都隻能吃麵包了,而這還是我那好心的女婿支援給我的。但是,奧諾雷,這不是長久之計。你能為各種昂貴、浪費又損害麵子的長途旅行一擲千金(由於你回來後不守協議,敗壞了你的名聲),每當想起這些,我便感到心碎!我的兒子,你為自己能夠花錢如流水,情婦、鑲嵌寶石的手杖、戒指、銀器、家具等隨手就來。作為你的母親,要求你遵守之前一個小小的諾言並不過分吧。事實上,不到最後一刻,我也不會這樣做,但現在真的是沒有退路了……”
對母親的這封求助信,巴爾紮克答複道:“我覺得您最好來巴黎一趟,我們花上幾個小時好好談談。”
對此,我們能說什麽呢?他的傳記作家說,天才有他自己的權利,他的道德也不能用普通的標準來進行衡量。我得說,這是個觀念問題。總之最好承認,他就是一個極端自私而無德,同時也缺乏誠實與坦率的人。對於他的鋪張浪費,人們能夠給出的最好辯護也不過是,他生性樂觀,並堅信自己的作品能夠大賺其錢(當然他在一段時期內的確賺了不少)。同時,他還熱衷於投機,總以為自己能在投機事業中大撈一筆。然而,當他真投身投機事業時,結局卻並不樂觀,甚至會債上加債。坦率地說,若他真是一個節製、儉樸且工於心計的人,恐怕也很難成為這麽一個作家。他是那麽喜愛炫耀、喜歡奢華,總是控製不住要花錢。為此他不得不埋頭拚命寫作,以期掙錢還債,不幸的是,每次總是舊債未清,又添新債。
有趣的是,巴爾紮克隻有處在債務的壓力下,才能專注於寫作,甚至一直寫到臉色發白、疲憊不堪,這種情況下,他反而寫出了最好的作品。而若是奇跡出現,他脫離了窘境——沒有打擾他的估價人,亦看不到急著起訴他的出版商,那他的創作活力很可能反而會降到極點,什麽也寫不出來了。
五
與所有其他功成名就的戲碼一樣,因為巴爾紮克在文學上獲得了成功,一撥撥新的朋友隨之出現在了他的身邊。而且他有著開朗、樂觀的性格及用之不竭的精力,這讓他在巴黎各大沙龍中都能如魚得水、大受歡迎。卡斯特利侯爵夫人就是這樣被他的聲望所吸引的。這位侯爵夫人的父親和舅舅都是公爵,其中舅舅還有著英國國王的直係後裔的血脈。她編了個假名給巴爾紮克寫信,得到回複後,又寫了第二封,信中她透露了自己的身份。巴爾紮克於是就去拜訪她,兩人見麵後關係迅速升溫,沒過多久就發展到他每天都去見她了。卡斯特利侯爵夫人的膚色十分白皙,有著一頭金發,美豔如花。巴爾紮克深深地為她所傾倒。他開始注意往身上灑上香水,每天都要換上黃色的新手套,但這毫無用處。急躁與不安一天天在他的信中發芽,他開始疑神疑鬼,覺得她或許隻是在逗弄他。事實其實也是如此,其實侯爵夫人隻是想要有個崇拜者圍著她轉,至於情人嘛,就敬謝不敏了。能有一個年輕、聰明且聲名卓著的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顯然讓她十分得意,但這並不代表她就得做他的情婦,這是不言自喻的。
隨後,兩人之間的裂痕在日內瓦出現了。侯爵夫人的叔父費茨·詹姆斯公爵陪她前往意大利,中途曾在日內瓦稍事停留。沒有人知道那時候到底發生了什麽。巴爾紮克是和侯爵夫人一起踏上這次短途旅行的,回來的時候他卻滿臉沮喪。大概的情況不難料想,他肯定向她示愛甚至求婚了,卻遭到了毫不留情的拒絕。這一打擊讓他屈辱不已,痛苦與憤怒在心頭翻湧,他認為自己的感情遭到了玩弄,一氣之下就獨自返回了巴黎。然而,該說他不愧是一個典型的小說家,他會把自身所經曆過的,就算是最為丟臉的那些經曆,全都變成了他磨子裏的麵粉素材:這以後,卡斯特利侯爵夫人被他寫進了他的小說,並且總是以最輕佻、惡毒、**的貴族女子的形象出現。
就在巴爾紮克徒勞地對卡斯特利侯爵夫人展開追求的時候,一封自敖德薩寄出的信來到了他的麵前。信裏麵不乏熱情洋溢的詞匯,落款則是“一個外國女人”。不久,同樣落款的第二封信又被寄了過來。於是,在一份發行範圍包含俄國的法文報紙上,巴爾紮克公開刊登了一條啟事:
“巴爾紮克先生已收到了寄給他的信件,但遺憾的是,直至今日,他仍不知該往哪裏回信。”
寄信的人實際上是一位名叫艾芙琳娜·韓斯卡的夫人,她是一位擁有巨大財產的波蘭貴婦人,年方32歲,嫁了一個年齡比她大得多的丈夫。她曾有過五個孩子,可惜成活下來的隻有一個女兒。在看到巴爾紮克所登的啟事後,她迅速做出反應並著手安排,然後寫信告之,若他想回信給她,可以拿到敖德薩的一個書商那兒讓他轉交。
收到這封信後,巴爾紮克一生中最大的熱情頓時被激發了出來。兩人自此開始書信往來,信裏的詞匯也變得越來越親昵。在交流中,巴爾紮克極盡誇張之筆調向她披露自己內心的情感,她則善解人意地回以同情和愛憐。侯爵夫人棲居在烏克蘭一座有五萬公頃良田環繞的巨大城堡裏,生活單調乏味,她深厭這樣的家庭生活。她天生抱有許多幻想,正因為如此,她崇拜上了巴爾紮克這樣的作家,並對他產生了興趣。信件往來幾年後,某次,侯爵夫人跟她的年老丈夫一同前往瑞士的紐夏特爾旅行,身邊還帶著他們的女兒、家庭教師及大群仆人。巴爾紮克這次事先得知了她的消息,約好在紐夏爾特碰麵。兩人的第一次見麵頗具戲劇性的浪漫色彩。那天他如約到了說定的公園,然後發現了長椅上坐著那位夫人,她正專心致誌地捧著一本書閱讀。隨後,她的一塊手帕不經意地掉落了下來,他走過去幫她撿了起來,接著發現她讀的恰好是他的作品。於是兩人開始了交談,很快,他得知,原來她就是與他通信的女人。
她看起來十分漂亮,豐滿婀娜,嬌俏明媚,眼波流轉,秀發高盤,小嘴微張;而巴爾紮克就不一樣了,他身體肥胖,臉色通紅,看上去如屠夫一般粗俗。初次見麵時,她差點嚇了一跳,莫非就是眼前這個男人給自己寫下了那些詩意盎然且熱情洋溢的信件?值得慶幸的是,她對他那炯炯有神的眼睛和充沛的精力還是十分喜歡的。於是很快,他就成了她的密友。幾個星期後,巴爾紮克不得不返回巴黎,離別前,兩人定下了下一次會麵——初冬時節在日內瓦。他於聖誕節前抵達了約定之地,在那裏兩人又一起度過了六個星期,其間他創作出了《德·朗日公爵夫人》。在這本書中,他以卡斯特利侯爵夫人為原型素材,狠狠地發泄了一番怨氣。
回到巴黎後,巴爾紮克又邂逅了一位名叫吉多蓬妮·維斯孔蒂的伯爵夫人。這個英國女人是個金發碧眼、嫵媚妖嬈的美人,有個懶散無能的丈夫,所以她的不忠頗為出名。巴爾紮克卻一下子就迷上了這個女人,他隻覺得她是那樣的溫柔,那樣的可愛。沒多久,這兩人的風流韻事就被好事者捅到了小報的頭版頭條。當時韓斯卡夫人正在維也納,很快就得知了巴爾紮克另結新歡的事。她隨即寫了封信痛斥他,信中宣稱要回烏克蘭去,從此再不與他相見。這道分手宣言對於巴爾紮克來說猶如一道晴天霹靂,事實上,他之前一直都算計著,想等她的丈夫死後與之結婚,從而順理成章地擁有她繼承的豐厚家產。事發後,他立刻借了兩千法郎,急匆匆地趕往維也納,以期與她重歸於好。一路上,他自稱德·巴爾紮克侯爵,隨身帶了一個侍從,還在行李上標印了假紋章,旅途費用因此而大增。當然,礙於此時所謂的身份,他不能表現出斤斤計較的樣子,為了與地位相稱,還得大方地給出各種小費。結果到達維也納時,他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錢。與韓斯卡夫人見麵後,巴爾紮克迎來的是大肆地責備,對此他找了各種理由辯解,以求平息她的懷疑和怒氣。三個星期後,她還是回了烏克蘭。此後長達八年,他們兩人都沒有再見麵。
六
返回巴黎後,巴爾紮克旋即重歸維斯孔蒂伯爵夫人的石榴裙下。他在她的身上揮霍了比原先更多的錢財。後來,他因欠債被拘捕,伯爵夫人付了大筆錢才幫他免去了牢獄之災。自那以後,她不時就會資助他,以緩解他拮據的窘境。1836年,巴爾紮克的第一任情婦——伯爾尼夫人去世了。他表現出了極大的悲痛,並聲稱她是他唯一愛過的女人,別人卻說其實該說她是唯一愛過他的女人。同年,金發碧眼的維斯孔蒂伯爵夫人懷上了巴爾紮克的孩子,並告訴了他。這個孩子出生時,她的丈夫——那個老好人倒說道:“我知道夫人總想有個私生子,喏,這次她終於如願以償了。”
順帶一提,縱觀這位偉大小說家的風流史,他同幾位情婦共有過四個孩子,三女一男。對這幾個孩子,他表現得毫無感情。他的情婦當然不止上麵提到的幾位夫人,事實上還多的是,其中我想多提幾句的是一位名叫愛琳娜·德·弗萊特的寡婦。如同卡斯特利侯爵夫人、韓斯卡夫人一樣,起初她也是巴爾紮克的一名崇拜者。說來也怪,巴爾紮克五次主要的風流戀情竟有三次都是這麽來的。這恐怕也正是他的戀愛總是有始無終的內在原因吧。那些被男人的名氣所吸引而來的女人,往往想得到的隻是豔遇背後的好處,至於愛情,基本上是沒有的,更別提會產生什麽崇高而無私的情感了。愛琳娜就是典型的這樣一個女人,有著挫折的過往,又喜好出風頭。與巴爾紮克的這一場風流,她算是抓住了機會滿足了自己的虛榮。當然不久後,兩人就鬧翻了,至於原因嘛,似乎是巴爾紮克向她借一萬法郎,由此起了爭執,最終不歡而散。
1842年,巴爾紮克終於等到了期盼已久的時刻——韓斯卡先生去世了。他的覬覦終於要夢想成真了!他將會變得富有起來,並將擺脫滿身越積越多的債務。艾芙琳娜先是寫信告訴了巴爾紮克她的丈夫去世的消息。然而,隨後又在接下來的一封信中寫道,由於他的不忠、他的揮霍和他的債務等種種難以寬恕容忍的行徑,她放棄了與他結婚的打算。這下,他絕望了。他頓時想起了一些往事,在維也納時她曾說,隻要能占有他的心就夠了,並不期望他會在肉體上忠實。當然此後,她也的確一直占據著他的心。然而她現在食言了,巨大的不平與憤怒從巴爾紮克的心中噴薄而出,他決定去找她,他知道,隻有見到她,才可能重新把她贏回來。她答應得很勉強,幾次書信後,巴爾紮克毅然動身了,去了聖彼得堡——當時她所在的地方。那年,他43歲,她42歲。他們都已不再年輕,甚至有些發福。不過,事實證明,他沒有估計錯,見麵後的相處讓她變得順從了許多。他們又重歸於好,繼續之前的情人關係,而且她還答應了他的求婚。
不過,這一承諾直到七年之後才被履行。對此,傳記作家們都大感疑惑,為何她會猶豫這麽長時間?說白了其實很好理解,畢竟身為一位貴婦人,她常會自豪於自己的高貴家世,而在她的心中,可以接受做一個名作家的情人,但無法接受做一個粗俗暴發戶的妻子,兩者可以說是截然不同的。更何況,她的家族也一定不會同意這樁門不當戶不對的姻緣的。而且,她還有個待字閨中的女兒,得注意對女兒往後的社會地位和境況的影響。此外,巴爾紮克揮霍無度的名聲也讓她擔心婚後她的財產會經不起他的折騰。她深知他對其財產的覬覦,一旦和他結婚,她的錢包裏就不隻是被掏摸一下,而是要被雙手大把地抓取了。縱然她十分富有,生活也很奢侈,但給自己花錢享樂和給別人拿去揮霍,其間的差別還是相當大的。
其實,奇怪的是,盡管她與巴爾紮克結婚前拖延了那麽長時間,最後還是嫁給了他。七年來,他們經常會麵,結果嘛,就是她懷孕了。巴爾紮克當然歡喜無比,他感到自己終於占了一回上風。於是他趁機再次向她求婚,可她仍然下不了決心,隻是留了一封信給他,說要節省一筆開支,先回一趟烏克蘭去生孩子,生完後再說結婚的事。遺憾的是,孩子一生下來就夭折了。當時是1845年或1846年,4年或5年後她才終於嫁給了他。他們在冬天的烏克蘭舉行了婚禮。
要問她為何最終同意了這份婚姻,有可能是因為長期艱苦的寫作生涯拖垮了巴爾紮克,他本有一個健康的身體,但在很短的時間內就變得搖搖欲墜。兩人在烏克蘭的那個冬天,巴爾紮克一度病得不輕,雖然後來有所好轉,但顯然可以看出他將不久於人世了。也許是出於對一個垂死之人的憐憫,她同意嫁給他。盡管他曾經不忠,但這麽多年以來,他對她表現出的愛慕無疑是真誠的。另外一層原因,或許是她是一個虔誠的信徒,而她的懺悔神父可能勸過她,讓她把這一違背習俗的狀況合法化。兩人總歸還是結了婚,並一道返回了巴黎。他們用她的錢買下了一幢住宅,對之進行了豪華地布置。隨後,她把豐厚的家財轉贈給了自己的女兒,僅留下十分有限的年金供自己使用。對此,巴爾紮克也許很失望,但他並未形之於色。
讓人扼腕歎息的是,多年等待雖然得以實現,但婚姻其實並不美滿。艾芙琳娜並沒有給予巴爾紮克幸福。而他又再次病倒了,並且這一次開始一病不起。1850年8月17日,巴爾紮克逝世了。艾芙琳娜傷心欲絕,在給朋友的信中,她寫道,她已生無可戀,隻想跟隨丈夫而去。不過,沒多久,她卻又找到了新的情人——一位名叫桑·奇古的畫家,因相貌醜陋,有個“灰虱”的綽號。可以看出,他顯然並不是一個好畫家。
七
我們很難從巴爾紮克留下的大量作品中找出最具代表性的一部。可以說,他的每一部作品當中,總有那麽兩三個人物會表現出某種原始、純粹的**和刻骨銘心的力量,而這些角色往往也是他塑造得最有力的一類人物。至於那些性格較為複雜的人物,他的處理就頗有些力不從心了。從他的每一部作品中,總能看到震撼人心的場麵,還有許多引人入勝的故事情節。考慮到幾方麵的原因,我以為《高老頭》應當算是他的代表作,整部小說讀來都趣味盎然。在他的其他小說中,巴爾紮克常會有中斷故事而發表議論的習慣,而《高老頭》總體上沒有這樣的缺陷,隻是通過對人物自身言語和行動的描寫來客觀表現人物的思想。除此之外,《高老頭》在構思上也相當的巧妙,小說中設了兩條線索,相互交織在一起,更添張力。一條是高老頭的父愛線索,以他對兩個不孝女兒的深厚感情為主;另一條則是拉斯蒂涅的闖**線索,以他欲在巴黎的燈紅酒綠中大展身手的野心貫穿始終。
《高老頭》這部小說的有趣之處還在於,巴爾紮克首創了獨特的寫作方法,讓同一個人物反複出現在幾部小說中。這種方法可以說是相當困難的,難點就在於要讓讀者產生了解人物往後的經曆的欲望,這就需要作者把人物塑造得足夠吸引人了。而巴爾紮克深得其中之味,並以之獲得了非同凡響的成功。就我本人來說,我在閱讀《高老頭》時,就十分期待了解某些人物的未來,比如拉斯蒂涅,我對這個人物將來的經曆非常感興趣,所以讀的時候也就覺得特別有味。這種方法用處很大,可以大大節省作家創造上的精力。當然,我相信巴爾紮克采用這種方法並不是為了節省,要知道他的創造力近乎無窮無盡,壓根兒無須節省。我認為他應該是想讓人物更加真實,這就好比在現實生活中,我們對反複接觸的人總是要熟悉一些。另一個更重要的點可能在於,巴爾紮克想把他的所有作品都包羅進一個無所不包的整體中去,他不僅是要描寫一小撮人或某一階級的人,甚至不僅僅是要描寫一個社會,而是要刻畫整整一個時代,要創造一種文明。他有著和他的同胞們一樣的某種錯覺:不論如何多災多難,法國永遠都是世界的中心。或許正是在這一錯覺的支撐下,他自信能夠創造出一個多姿多彩、五光十色的世界,並在其中創造出鮮活的生命,讓其自我展現出來。
這裏,雖然不免要涉及整部《人間喜劇》,但我此時隻想談談《高老頭》。在我的認知中,巴爾紮克應該是第一個將公寓作為小說場景地點的小說家。而在他之後,這個場景就淪為慣常了,對於小說家來說,這樣做的好處是便於把各種身世的人物擱在同一背景下進行描寫。然而,能夠熟練並成功運用這種方式的,除了《高老頭》,我不作他想。
《高老頭》中還有一個人物值得注意,那就是巴爾紮克筆下最令人毛骨悚然的伏脫冷。這一類型的人物雖然已泛濫,但除了巴爾紮克,從沒有人像他那樣將之塑造得如此真實與生動。伏脫冷是個老謀深算、精力充沛且意誌堅韌的人物,值得注意的是,作品中一直沒有直接描寫伏脫冷的秘密,隻是設置了一些極為巧妙的暗示,他的身上隱藏著某種邪惡和陰險。他外表看起來卻顯得溫和慷慨,加上健壯的體魄,聰明的頭腦,還有足夠的耐心。你不僅會對他產生同情,甚至是欽佩之情,同時又會下意識地覺得他有些可怕。正如《高老頭》中那個總想在巴黎大幹一場的外省年輕人拉斯蒂涅一樣,你會被伏脫冷這個人物牢牢地吸引住。同時,仍和拉斯蒂涅一樣,你會本能地覺得不自在。伏脫冷或許看起來有點像是某個情節劇中的人物,但他不啻為巴爾紮克的一個傑出創造。
普遍看來,巴爾紮克的文筆並不算高雅。他的為人有些粗俗(當然,粗俗也可算是他天才的一部分,不是嗎?),文字也充滿粗糙鄙俗,且囉唆冗長、矯揉造作,還經常用詞不當。對於巴爾紮克在趣味、文筆和語法等方麵的不足,著名批評家埃米利·吉蓋曾在一本專著中花了一整個章節的篇幅進行專門論述。確實,他有著各種明顯的缺陷,也無需多麽高深的法語知識,一眼就能察覺到。這很讓人驚訝。據說,查爾斯·狄更斯的英語文筆也不怎麽好,我曾從一位很有語言修養的俄國人那兒聽說,托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寫作起來也是隨心所欲,語言粗糙而不講究。全世界範圍內迄今最偉大的四位小說家的母語文筆竟然都很糟糕,這實在是教人費解。這樣看來,精美的文筆並非小說家必備的基本素養了,充沛的精力、豐富的想象、大膽的創造、敏銳的觀察及對人性的關注、認識和同情才是。當然,文筆精美無論如何總要比文筆糟糕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