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感覺何時為幻覺
圍繞本章標題的是一個更宏大的問題:在這裏我們到底要談些什麽?幻覺看似真實,其實不真實,那麽說感覺是“真”是“假”到底是什麽意思?感覺就是感覺。你感覺到的,就是你的感覺——真實的感覺,並非想象的感覺。沒有什麽可多說的。
針對這種觀點,有些事情要先說清楚。其實,佛教哲學有一個重要的觀點就是,感覺即感覺。如果我們接受感覺的起落,認為它就是生命的一部分,而不是認為它有別的深意才去孜孜追求,結果往往會更好。學習這樣做是正念冥想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很多從中得到滿足的受眾可以證明這樣的做法是有效的。
不過,說它有效並不一定意味著它具有智識合理性。這僅僅是因為,你看淡某些個人感覺而感到快樂,並不意味著你對世界的理解更真實了。或許這種看淡個人感覺的狀態就像麻醉一樣:屏蔽了現實世界對你的感覺提供的反饋,使你的痛感變得遲鈍。或許使你陷入夢境的是冥想,而不是正常意識。
如果你想知道冥想到底能不能幫你接近真相,探尋這個問題應該會有所幫助:冥想使我們擺脫的那些感覺是否會帶我們偏離真相?我們需要找到一個方法,來解答這個艱深的問題:我們的感覺在某種意義上是“假”的,還是“真”的?還是有些是“假”的,有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哪些是“真”的?
想要解答這些問題,可以回溯到生物體的進化過程。回到很久以前,回到“感覺”第一次出現的時候。遺憾的是,誰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什麽時候,甚至連大概的時間段都難以推測。是哺乳動物出現的時候嗎?爬行動物出現的時候?黏糊糊的一團漂在海上的時候?細菌之類的單細胞生物出現的時候?
難有定論的原因之一就在於,“感覺”有一個怪異的特性:永遠也不可能完全確認除你之外的其他人或其他事物到底有沒有感覺。“感覺”的定義中有一點就說明了,它是私密的,不顯於外的。舉個例子,我也不敢說我家的狗弗雷澤到底有沒有感覺。或許搖尾巴僅僅是搖尾巴而已!
但是,恰如我認為我不會是唯一具備感覺的人,我所歸屬的物種也不會是唯一具備感覺的物種。我注意到,我們的近親黑猩猩痛得打滾的時候,是真的因為痛才打滾的。如果從黑猩猩開始,循著行為複雜性的階梯向下看,到狼、蜥蜴,甚至水母,還有細菌,我也無法找到一個確定的位置,認定從這裏開始往後更簡單的生物就沒有感覺。
總之,不管感覺最初在何時出現,行為科學家對於“好感覺和壞感覺的最初作用”已經基本達成一致:使生物體接近對其有益的事物,躲避對其有害的事物。比如,養分可以保證生物體的生存,所以自然選擇偏愛的基因就會使生物體產生某種感覺,引導它們去追尋含有養分的東西,也就是食物。你或許對這類感覺很熟悉。相反,對危害生物體或導致生物體死亡的東西則最好躲開,所以自然選擇就給了生物體厭惡的感覺,讓它們傾向於躲避這類東西。接近和躲避是最基本的行為決定,感覺則像自然選擇的工具,用於引導生物體從自然選擇的角度做出正確的決定。
畢竟,普通動物還沒有聰明到可以思考:“嗯,那種物質富含碳水化合物,能給我能量,所以我要養成習慣,攝取、消化它。”事實上,普通動物甚至沒有聰明到去思考:“食物對我好,所以要吃。”感覺的出現,替代了所有此類思考。寒冷冬夜裏,溫暖的營火對我們有吸引力,這意味著,對我們而言,溫暖比嚴寒更好。直接接觸火焰會痛,意味著暖過了頭。此類感覺和其他感覺的作用就是向生物體轉達哪些對它們好、哪些對它們不好。正如在達爾文的《物種起源》問世二十五年後的1884年,生物學家喬治·羅曼斯George Romanes)所說:“快感和痛感一定是伴隨著對生物體有益或有害的過程而進化出來的主觀產物,進化而來的目的或根源在於驅使生物體追尋一種,躲避另一種。”(1)
由此我們可以得出一種辨別感覺真假的方法。生物體的感覺旨在針對我們所處環境中的事物所作的評價進行編碼。此類評價通常關乎這些事物對於產生感覺的生物體的存亡是好還是壞(有些時候關乎這些事物對於生物體的近親,特別是後代是好還是壞,因為近親之間有很多共同基因)。(2)因此,如果編碼的這些評價是準確的,我們就可以說感覺是“真實的”——吸引生物體的東西確實對生物體來說是好的,或者,鼓勵生物體躲避的東西確實是對生物體不好的。如果感覺引導生物體走入歧途,生物體跟隨感覺會走向對其不利的事物,那麽就可以說這種感覺是“假的”,或者說是“幻覺”。(3)
上述並非從生物學角度判定“真”和“假”的唯一方法,但也是方法之一,下麵我們就來看看這種方法有多管用。
滯後性
以甜甜圈為例。我個人熱衷於吃甜甜圈,如果依從個人感覺的引導,早飯、午飯、晚飯和餐間茶點,我都要吃甜甜圈。但是我被告知,其實每天吃太多甜甜圈對我不好。所以我覺得個人被甜甜圈吸引的感覺可以稱作“假的”:這些甜甜圈給我的感覺很好,但卻是一種幻覺,因為它們其實對我並沒有好處。這一點當然很難讓人接受,使人腦中不禁回**起老盧瑟·英格拉姆(Luther Ingram)的苦情歌:“如果愛你是錯,我不想正確。”
這也不禁讓人有所疑惑:為什麽自然選擇會讓這樣的事情發生?我們的感覺難道不應該引導我們趨向對生物體有利的東西嗎?確實應該。但事情是這樣的:自然選擇是在特定的環境下設計出我們的感覺的,在當時的環境中沒有垃圾食品,能獲取的食物中最甜的就是水果了。因此喜好甜食對我們是有好處的,它給我們的感覺引導我們追求對我們有利的東西,從這層意義上來講,這些感覺是真的”。但是在現代環境下,以實現“零卡路裏”的科學烹飪為重要目標,這些感覺就變成了“假的”,至少是不那麽可靠的,有時這些感覺會告訴我們某樣東西對我們是好的,但其實不然。
很多這樣的感覺被嵌入我們的血統,它們能夠很好地服務我們的祖先,卻不一定總能符合我們當下的利益。比如路怒症。懲罰對自己不公或不敬的人,是深植於人類內心的一種欲望。承認吧,雖然被激怒會令人不悅,但恰如其分的憤怒感覺能令人感到愉悅。佛陀說,憤怒有“毒根和蜜端”(4)。
你大致也可以理解為什麽自然選擇要把恰如其分的憤怒設計得如此誘人:在狩獵—采集者的小村莊裏,如果有人占了你的便宜——偷了你的食物,偷了你的伴侶,或者隻是看不起你——你就需要給他一點教訓。畢竟,如果他認為欺負你之後沒有任何後果,就很可能會不停地這樣做。更糟糕的是,你所處社交圈的其他人會認為可以壓榨你,於是也開始欺負你。在這樣一個一成不變的狹小社會環境中,對壓迫者表現出極度的憤怒,直麵壓迫者,敢於反抗,對你來說是很有意義的。即使打輸了,甚至被揍得特別狠,你也傳遞出了對你不敬必有後果這一信息,長遠來看,這種信息會給你帶來好處。
你或許已經開始思量,這種感覺,放在現代的高速路上會帶來怎樣的荒誕結果。你想要懲罰的那個無禮的司機,你可能再也不會見到,見證你實施報複的其他司機也一樣。所以此處放縱發怒不會帶來任何益處。至於代價?我想,以將近一百三十公裏的時速駕車追逐他人,肯定比在狩獵—采集社會中拳腳相向更容易害死你。
所以你可以說路怒是“假的”。路怒給人好的感覺,但是這種好是幻覺,因為屈從於它而導致的行為往往是對生物體不利的。
還有很多路怒之外的憤怒也同樣是“假的”——突然爆發的怒氣,往好裏說是徒勞的,往壞裏說可能會造成惡果。因此,如果冥想真的能使你從這些感覺中解放出來,從某種意義上講,就能驅散幻覺——你跟隨感覺走而無意間認同的幻覺,認為憤怒以及由憤怒激起的複仇欲望在本質上是“好”的幻覺。從結果來看,從最基本的利己主義角度來看,這些感覺都算不上好的。
因此,在定義感覺的“真”或“假”時有這樣一種方法:如果它們給我們的感覺很好,卻引導我們做出不利於自身的事情,那麽它們就是“假的”感覺。但是還可以從另外一個層麵來判定感覺的“真”或“假”。畢竟,有些感覺並不僅僅是感覺。它們不僅僅判斷做某些事對生物體到底有沒有好處,也是一種真切、明確的信念,評判環境中的事物及其與生物體福祉間的關係。顯然,我們可以相對直截了當地判斷這類信念的“真”或“假”。
誤報
假設你在一個響尾蛇出沒的區域徒步旅行,你知道,就在一年前,某個獨自徒步旅行的人在附近被響尾蛇咬了之後身亡。再假設,你腳旁的草叢裏有異動,這種異動不僅會使你感到一陣恐懼,你甚至會感覺到響尾蛇就在身邊一樣的恐懼。其實,等你轉身看向異動的方向時,恐懼感會達到頂峰,你甚至會清晰地想象出一條響尾蛇。如果發出異動的是一隻蜥蜴,在那短暫的瞬間,這隻蜥蜴也會看起來像一條蛇。這就是真實的幻覺:你真的相信本來沒有的東西存在;事實上,你真的“看見”它了。
這種錯覺被稱作“誤報”。從自然選擇的角度來看,這屬於一種特性,而非故障。盡管在99%的情況下,你以為看到了響尾蛇這個念頭是錯的,但是在1%的情況下,這個念頭可能會救你的命。從自然選擇的角度測算,在關乎生死的問題上,1%的正確率值得以99%的錯誤為代價,即使在那99%的情況下你會感到短暫的恐懼。
一方麵是響尾蛇幻覺,另一方麵是甜甜圈和路怒症幻覺,二者之間存在這兩點不同:(1)在響尾蛇的例子中,幻覺是明確的,是真的對物質世界產生了錯誤的感知,在那短暫的瞬間產生了錯誤的信念;(2)在響尾蛇的例子中,你的情緒機器完全按照設計的方式運轉。換言之,響尾蛇幻覺並非“環境錯位”造成的,在這個例子中,自然選擇設計的感覺,在狩獵—采集環境下為“真的”,而轉換到現代生活環境中就變成了“假的”。其實,自然選擇設計這種感覺,原本幾乎總是幻覺,這種感覺給你的信念(對即時環境中存在事物的判斷)在大多數情況下都是假的。這也提醒了我們,自然選擇設計大腦的初衷並非要我們看清世界,自然選擇設計的大腦會產生有利於基因延續的感知和信念。
這也引出了甜甜圈、路怒症幻覺與響尾蛇幻覺之間的第三點不同:從長遠來看,響尾蛇幻覺對你很可能是有好處的,這種幻覺能幫助你躲開可能降臨的傷害。根據你生活的不同環境,可能更容易出現類似於響尾蛇幻覺的別的情況,這類幻覺也是同樣的道理。你走夜路回家時,聽到身後的腳步聲,或許會害怕那是行凶搶劫的人發出的。盡管你的感知很可能是錯的,但是考慮到個人生命安全,跑到馬路對麵很可能會防止一次致使你遇害的犯罪行為。
我怕這樣講或許會把現實說得過於清晰。看似好像有兩種不同的錯誤感覺——非自然的“環境錯位”類和自然的“誤報”類。我們應該忽略第一種,同時遵從第二種。其實,在現實世界中,兩者的分界線很模糊。
比如,你是否會擔憂自己的話冒犯了某人?而且你很可能很久也不會再見這個人?還有,因為你和這個人不是很熟,那麽如果專門給她打電話或發郵件,確認她有沒有受到冒犯或澄清你並無惡意,是否會顯得很尷尬?
“擔憂自己冒犯了某人”這種感覺本身是很自然的,與人保持良好關係,能大幅提升我們祖先生存和繁衍後代的概率。另外,在某些情況下,你可能過分誇大了自己冒犯他人的概率,甚至一度堅信自己確實犯了錯,這也很自然。這或許也算是一種自然的“誤報”——認為自己犯錯的感覺,或許被“設計”得太過強烈,使你做出很多不必要的補救行動。
不自然的是,補救行動太難實施。在狩獵—采集時代,你擔憂會冒犯的人可能就住在十幾米之外,或許二十分鍾左右就會再見到他。到時你可以權衡他的舉止動作,或許就能確定自己並沒有冒犯對方,或者可以得出結論,認為對方真的生氣了,然後嚐試扭轉局麵。
換言之,最初的感覺,即使是幻覺,也很可能是自然的,被設計成在這樣的情況下出現。那些不自然的是現代社會的特點,因而令人難以確定這種感覺到底是不是幻覺。所以,這種感覺持續的時間過長,很可能已經不再有實際價值。而且不幸的是,這種感覺令人不悅。
“環境錯位”還帶來了另外一種令人不悅的產物,即痛苦的自我意識。我們經由自然選擇設計,會在意——特別在意——別人怎麽看待我們。在進化過程中,受人喜愛、欽佩和尊重的人能夠更有效地實現基因傳播。但是在狩獵—采集時代的村落裏,鄰居對你的行為特點非常熟悉,你不太可能突然做出某件事情,大幅改變他們對你的認識,不管那種認識是好還是壞。人際接觸(social encounters)通常不是高壓活動。
在現代社會中,我們經常身處不自然的境地,會見不太了解或根本不了解我們的人,這樣的場合就會帶來一些壓力。如果你的母親說:“你隻有一次給人留下好的第一印象的機會!”你的壓力可能就會更大。你可能會急切地去確認對方對你的態度,從而看到一些本不存在的東西。
20世紀80年代的一項社會心理學實驗正好闡明了這個觀點。一位化妝師在實驗對象臉上畫出逼真的“傷疤”,並告知實驗對象,實驗的目的是觀察傷疤會如何影響人們對待他們的態度。實驗對象被要求去和其他人對話,實驗者會觀察他們的反應。實驗對象在鏡子裏見過自己臉上的傷疤,但是在接觸他人之前被告知傷疤需要一點修飾,需要塗一點潤膚膏,以免傷疤皸裂。其實,這時傷疤被擦掉了。然後實驗對象開始了人際接觸,心中懷著對自身樣貌的錯誤印象。
在與他人接觸之後,實驗對象們接受問詢:有沒有注意到對話夥伴對傷疤有特別的反應?“噢,有”,他們中很多人都這麽說。而且在播放對話對象的錄像時,他們還能指出對方做出反應的具體地方。比如,實驗對象覺得有時談話對象會看向別處,目光顯然是在躲避傷疤。(5)由此,一種感覺——一種不自在的自我意識——再次造成了感知錯覺,誤解了他人的行為。
現代生活充滿了各種說不通的情緒反應,隻有放到物種進化的環境中才能解釋通。你可能會因為在公共汽車或飛機上發生的某件尷尬事情而不安數小時,盡管你知道可能再也不會遇見那些目擊者,他們對你的評價也不會產生任何後果,但是心底還是難以釋懷。為什麽自然選擇會這樣設計,使生物體產生這種看似毫無意義的不適感?或許在我們祖先所處的環境中,這並非毫無意義,因為在狩獵—采集社會中,見識過你的某些表現的人,幾乎都會再見,因此他們對你的評價也是重要的。
我母親以前經常說:“我們如果意識到他人很少會在心裏評價我們,就不會花那麽多時間擔憂別人對我們的評價了。”她是對的。我們假想他人會以某種方式評價我們,這種假想往往都是幻覺。同樣,我們自然而然地認為他人對我們的評價很重要,這也是幻覺。但是在人類進化的環境中,這些直覺大多不是幻覺,這也是它們如今仍然如此執著存在的原因之一。
公開演講和其他令人恐懼的事情
如果要說有什麽事情比站在一群素未謀麵的人麵前更不自然的話,那就是在他們麵前演講。想到這樣的情景,我們就會對未來產生恐怖的幻覺。假設你明天要做一個展示,或許是幻燈片展示,或許是更開放的展示。現在再做一個假設:你和我一樣。如果你和我一樣,隨著展示的時間臨近,你可能會感到焦慮。而且,這種焦慮可能會使你堅信事情將進展得不順利,你甚至會想象出一些特定的災難場景,而這些想象往往都不會發生。回想起來,這些因焦慮而起的末世念頭都屬於“誤報”。
當然,有可能這種焦慮正是事情最終進展順利的原因之一,或許焦慮激勵你做出了一次很好的演講。如果是這樣的話,“幻燈片災難的誤報”就和“響尾蛇誤報”有所不同。畢竟,你對響尾蛇就在身邊的瞬間恐懼與響尾蛇到底在不在身邊無關。相反,你的幻燈片災難焦慮真有可能導致一場幻燈片災難。
這真的有可能。但是說實話,盡管這樣來講,焦慮有時會提高效率,但是更多的時候,人們心懷很多無謂的焦慮,這是有害無益的。有些人會想象自己對一群人講話時發生噴射性嘔吐並因此飽受困擾,盡管回想起來,他們在對一群人講話的時候,從未發生過噴射性嘔吐的情況。
我也經曆過很不合常理的幻燈片災難焦慮,我曾在一次重要演講的頭天晚上躺在**睡不著,擔心“如果睡不著,第二天就會搞砸”。其實,這是一種過度簡單的描述。我不僅擔心睡不著,間或還會產生自我厭惡感,厭惡自己會那麽擔心睡不著。等怒氣消退之後,我又會回歸正題,繼續擔心自己睡不著,結果就真的睡不著了。
我可以自豪地說,我在大多數公開演講之前都不會這樣,但偶爾還是會出現這種情況。有人或許會辯稱,這是自然選擇為了增加我的存活或繁衍概率而設計的,我堅決不同意這種觀點。同樣,還有很多與人類社交相關的焦慮:參加一場雞尾酒晚宴前的恐懼,其實不太可能導致任何值得恐懼的事情;擔心“孩子在第一次睡衣晚會上的表現”,而這是一件你根本無法控製的事情;或是在幻燈片展示完成之後還要擔憂,就好像“擔心人們是否喜歡自己的演講”可以改變別人的想法一樣。
我想,上述三個例子都與人類進化過程中的生存環境變化有或多或少的關係。我們祖先的生存環境中沒有雞尾酒晚宴、睡衣晚會,也沒有幻燈片。狩獵—采集時代的祖先不需要麵對一屋子的陌生人,不用送孩子去一個素未謀麵的家庭過夜,也不用向一群根本不認識或大部分都不熟悉的人做演講。
順便提一句,這種進化而來的特性與環境之間的錯位,並非現代現象。數千年來,人類的社會環境與人性定型時的社會環境相比,發生了很多變化。佛陀生在一個貴族家庭,也就意味著他生活的社會中有大量居民,人口數量遠高於狩獵—采集時代的村落。盡管當時幻燈片還沒有被發明出來,但是也有證據顯示,人們會被要求在大庭廣眾之下演說,與幻燈片災難焦慮類似的情緒也逐漸成形。在一次講經時,佛陀把“當眾出醜的恐懼”(6)列為“五懼”之一。這種恐懼如今仍然位列前五,甚至,有些調查顯示,當眾演說是最令人畏懼的事情。
需要再說明一點:我並不是說,社交恐懼在任何層麵上都不能算作自然選擇的產物。在我們祖先的生存環境——我們進化的環境——中,也有很多的社會交流,這類交流對我們的基因有很大影響。如果你的社會地位低下,朋友很少,那麽你傳播基因的機會就會大大降低,所以,即使不是通過幻燈片贏得他人的讚許,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也很重要。同樣,如果你的後代不善交際,那麽就預示著繁衍後代的前景不樂觀,你的基因也就難以繼續傳播。因此,使我們對個人社會地位前景以及後代社會地位前景產生焦慮的基因似乎已經被納入人類基因庫了。
從這個層麵來講,我們的社交焦慮可以被看作“自然的”。但是其運轉的環境已經與其最初被“設計”時的運轉環境發生了很大的不同,這或許就能解釋為什麽它們經常徒勞無果,還帶來毫無價值的幻覺。因此我們會產生一些在本義和實用層麵都錯誤的信念,比如篤信災難將近,這些信念既不是真的,對我們也沒有好處。
很多困擾我們的感覺在某種意義上都是幻覺,如果你認同這種觀點,那麽冥想就可以被看作一種驅散幻覺的過程。
下麵舉一個例子。
2003年,第一次冥想靜修之後幾個月,我出差來到緬因州卡姆登,在一次流行科技年會上做演講。演講的前一天晚上,我淩晨兩三點鍾醒來,感到一絲焦慮。我醒著,思索“醒著思索壞影響”的壞影響,過了幾分鍾,我決定起身,坐在**,開始冥想。我把注意力放在呼吸上,但同時特別注意了自身的焦慮:腹部繃緊的感覺。我試著像在冥想靜修時學習的那樣審視這種焦慮,不做任何判斷。焦慮本身不一定是壞事,也沒有理由逃避。焦慮不過是一種感覺,於是我坐在那裏,感受著它,審視著它。我不能說那種感覺很好,但是我越接納這種感覺,越是不加判斷地觀察它,它帶來的不悅就越弱。
隨後發生的事情就和我在冥想靜修時那次對咖啡因攝入過量的突破一樣。焦慮好似從我身上剝離了,它就像我的心靈之眼所看到的一樣東西,看它就像我在博物館看一件抽象雕塑一樣。它看起來好像一條由緊繃感編成的粗結繩,占據著腹部感覺焦慮的位置,但是感覺已經不再緊繃。幾分鍾前,焦慮還令我痛苦不堪,現在我卻感覺它既不好也不壞。焦慮轉化成這種中性狀態之後不久就徹底消散了。享受了幾分鍾從痛苦中解脫的愉悅,我便躺下睡著了。第二天,我的演講很順利。
從理論上講,我們有可能從另外一個角度克服焦慮。就像我那天晚上所做的一樣,不要將注意力放在感覺本身上,而是審視與之相關的思慮。這正是認知行為療法的作用方式:理療師問你一些問題,比如:“根據你以往做展示的經曆,搞砸這次展示的可能性大嗎?”“如果你搞砸了,會立刻斷送掉職業生涯嗎?”如果你能看出自己的思慮缺乏邏輯,伴隨思慮而出現的感覺就會隨之弱化。
所以,認知行為療法和正念冥想非常相似。二者都是在某種程度上質疑感覺的真實性。隻不過認知行為療法中問的問題更直白一些。順便說一句,如果你想結合二者,成為新的理療方式的奠基人,聞名世界,那麽我隻能告訴你一個壞消息:以正念為基礎的認知行為療法(MBCT)已經存在了。
幻覺的類型:扼要重述
如果我講得夠清楚,你應該會感覺受到了欺騙,不是被我欺騙,而是被你的感覺欺騙。我甚至沒有談及你的感覺所帶來的最深、最微妙的幻象,這一點我會在本書後文中詳述。與此同時,我們來回顧一下感覺可能產生誤導的幾個類型:
1.即使在“自然”環境中,我們的感覺原本也並非為準確描述現實而存在的。感覺出現的目的就是幫助我們狩獵—采集時代的祖先將基因傳遞給下一代。如果實現這一目的需要我們的祖先陷入幻覺,比如使他們感到恐懼、“看見”並不存在的蛇,自然就會這樣設計。這種“自然的”幻覺有助於解釋我們對世界,尤其是對社交世界各種扭曲認知的理解:對自己、朋友、親戚、敵人、點頭之交甚至陌生人的扭曲認識。(差不多說全了吧?)
2.我們並沒有生活在“自然的”環境中,這使得我們的感覺在引導現實時更不可靠。旨在製造幻覺的感覺,比如看到本不存在的蛇,或許至少有利於生物體的生存和繁衍。但在現代環境中,很多從達爾文主義層麵對我們的祖先有利的感覺,如今卻起到了反作用,它們可能會降低一個人的生存預期,暴怒、貪戀甜食都是很好的例子。曾經,這些感覺至少在實用角度上是“真的”,可以引導生物體趨向一定程度上對其有益的行為。但是現在,這些感覺更多的是誤導。
3.所有這一切的根本都是幸福的幻覺。正如佛陀所強調的,我們不斷努力追求更好的感覺,一定程度上是對“更好”所能持續時間的過高估計。而且,一旦“更好”結束,伴隨而來的可能是“更糟”——一種不安的感覺,一種更深的渴求。早在心理學家描述“享樂跑步機”之前很久,佛陀就已看穿了。
他看不穿的是其本源。我們由自然選擇塑造,自然選擇的目標是實現基因增殖的最大化,別無他求。自然選擇不僅不關心真相,也不關心我們的長期幸福。如果一種幻覺有利於我們祖先的基因傳播,自然選擇會毫不猶豫地迷惑我們,使我們分不清什麽能夠帶來持久的幸福、什麽不能。其實,自然選擇甚至不關心我們的短期幸福。看看那些誤報的代價就夠了:被一條連續誤報九十九次都不會出現的蛇嚇到,可能會對人的心理健康造成極大的傷害。當然,好消息是,第一百次時,這種恐懼可能會幫助我們的祖先活下去,並最終令現在的我們可以有機會誕生在這個世界上。盡管如此,我們還是繼承了這種誤報的傾向,不僅僅表現在躲避蛇這方麵,還表現為其他恐懼和日常焦慮。正如亞倫·貝克(Aaron Beck)——有時被稱為認知行為療法的創始人——所寫的那樣:“血統存續的代價或許就是一生的不適。”(7)或者,可以用佛陀的說法,是一生的“苦”dukkha)。而且佛陀可能還會補充說,如果你能夠直麵“苦”的心理原因,這種代價就是可以避免的。
當然,本章並非對人類感覺的控訴。我們的感覺終歸有一部分,或許大部分都能合理地為我們服務,它們不會過分扭曲我們眼中的現實,可以助力我們的生存、興旺。我喜歡蘋果,我厭惡抓刀刃、攀爬摩天大樓,這些都是對人有利的感覺。盡管如此,我希望你能看到“審視感覺”的好處,查驗哪些值得遵從、哪些不值得遵從,嚐試擺脫那些不值得遵從的感覺的束縛。
與此同時,也要認識到其中的困難。感覺從本質上會刻意製造困難,使我們難以辨別它們是有價值的還是有害的、是可靠的還是誤導性的。所有的感覺都有一個共同點:它們最初被“設計”出來,就是為了說服你遵從它們。一看它們的設定就感覺它們應該是對的,是“真”的。它們會努力阻撓你去客觀地審視。
或許這也可以解釋我為什麽用了這麽長時間才了解正念冥想的竅門——采用完全沉浸的方式,做一周冥想靜修,而在此之前,冥想從來沒有“奏效”過。但這並非唯一的原因。感覺還會通過其他一些方麵影響我們,使我們難以轉劣勢為優勢,改變與它們的主仆關係。另外,頭腦運轉的方式會使我們從一開始就難以進入冥想狀態。其實,直到經曆了第一次靜修,我才開始意識到,想要達到正念冥想真正起作用的那個點是多麽難,也知道了為什麽會這麽難。
另外,有益的事情總是需要耗費心力才能實現。經過那一次靜修,我還認識到正念冥想的益處是多麽大。其實,正念冥想的益處遠不止前麵提到的那些,我甚至有些擔心自己會不會把冥想的體驗說得太平凡了。當然,逐步掌控一些特別困擾你的感覺是很好的,如果認清這些感覺在某種意義上是“假的”對你有所助益,那就再好不過了。但是馴服令人困擾的感覺可能隻是個開始。正念還有其他的維度,除了認識到“屈從於路怒症並非好主意”,還有很多更深刻、更精妙的洞見。
(1) 原注:Romanes 1884, p. 108.
(2) 原注:參見Wright 1994, chapter 7。參閱Wright 1994 和Pinker 1997,了解進化心理學的邏輯。
(3) 原注:有些哲學家認為,其實感覺並不會促使生物體做任何事情。其基本理念稱作“副現象論”(epiphenomenalism),即主觀體驗受生物體物理機能的影響,但卻不會影響物理機能。如果副現象論的觀點是正確的,那麽嚴格來講,我所描述的感覺原始功能——使生物體趨向/躲避對它們好/壞的事物——就不可能是對的。(事實上,按照副現象論的觀點,感覺是一種神秘的存在,因為它們並沒有明顯的作用。)但即便如此,公平地講,令人產生不悅感覺的行為,使生物體躲避對它們不利的事物,這說明從自然選擇的“角度”來看,躲避是恰當的舉動。從這層意義上講,在副現象論的意識觀點和其他意識觀點下,感覺的含義在根本上是相通的。順便說一句,如果副現象論的觀點是正確的,那麽嚴格來講行為科學家關於感覺的大多數觀點——宣稱或暗示感覺有功能性——都是不準確的。因此,嚴格來講,行為科學文獻應該像我現在這樣,隨處放一些免責聲明。但是,這類免責聲明通常也不會從根本上削弱附帶的分析。
(4) 編注:出自《相應部》“端蜜而根毒之憤怒的殺害”一句。
(5) 原注:Gazzaniga 2011.
(6) 原注:Thera 2007.
(7) 原注:Beck and Emery 1985, p. 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