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想法如何自我思考

你知道有一個關於禪宗冥想、藏傳佛教冥想和內觀冥想的古諺嗎?嗯,沒有吧,你應該沒有聽說過。這句古諺主要在於把握了三種佛教冥想之間的區別——內觀強調正念;藏傳佛教往往引導大腦轉向視覺圖像;而禪宗有時會沉思神秘的心印(koan)。那句古諺說:“禪宗適合詩人,藏傳佛教適合美術家,而內觀適合心理學家。”

與諸多陳詞濫調一樣,這句諺語誇大了三者之間的區別,但其中確實有一點是對的:正念冥想作為內觀最重要的手段,是一種了解人類大腦的好方法。它至少是研究某個個體大腦的好方法:你的大腦。你坐下來,平定心緒,然後觀察大腦的運轉。

當然,嚴格來講,心理學家做的並不是這些事情。心理學是一門科學,而科學從定義上講需要產出可公開觀察的數據,有可向所有人展示的實驗結果。相反,你在觀察自己的大腦運轉時所看到的東西,除你之外,沒有人能看到。它們並非嚴格意義上的數據,所以,當你冥想的時候,你也算不上一位實驗心理學家。就算你在冥想中體會到自我不存在,這也不能作為自我不存在的科學依據。

如果要說科學和冥想之間的關係,那麽應該反過來說。並非冥想中對大腦的觀察證實了科學理論,更多的反而是科學理論證實了冥想對大腦的觀察。如果你在冥想中觀察到的大腦工作的方式與可信的科學模型一致,那麽隻能給你多一點點的理由相信冥想有助於你看清大腦中的動態。

以大腦模塊化模型為例。我們有一個足夠充分的科學依據來嚴肅對待這個模型。如果模塊化模型真的是大腦的準確映照,如果內觀冥想——洞見冥想——確實能使我們洞察大腦的運轉方式,那麽你就可以通過這種冥想一窺模塊化大腦的運轉情況。

我想,確實可以。我認為,人們在正念冥想時的某些經曆,從大腦模塊化模型角度來看很有道理。我說的不僅僅是那些巔峰體驗——經過數月閉關冥想而得到頓悟,比如,突然意識到自我不存在。我說的還包括冥想道路上的其他體驗,它們可能最終會引導你走向此類頓悟,隻是顯得更為平常。

在這些冥想體驗中,有一種是幾乎所有冥想者都經曆過的:因為大腦拒絕停留在一處,而難以冥想。我在前文中提到過,發現大腦走神,也算是理解了佛陀挑戰傳統“自我”概念時所說的部分要義;如果作為首席執行官的自我存在,大腦自然會遵從它的命令,專注於呼吸。現在我們可以再進一步,觀察尚難駕馭的大腦——試著觀察默認模式網絡蔓延的大腦——我們不僅能發現掌控局勢的並非意識的“你”,還能充分說明是什麽掌控著局勢,從而感悟大腦的情形與模塊化模型驚人地相似。

想要理解我說的話,隻需按照下麵四個簡單的步驟來做:(1)坐到一張墊子上;(2)努力專注於呼吸;(3)(這一步最簡單)無法長時間地專注於呼吸;(4)注意是什麽思緒使你的注意力偏離呼吸。這些思緒會因你的年齡和其他一些因素而有所不同,但是最常見的一些包括:

1.想象和同事裏有吸引力的男人或女人約會是怎樣的情景——或許想象你要說的妙語或俏皮話,或如何取悅對方。

2.回想昨天與他的偶遇,揣測對方話中的深意是否如你所願。

3.回想對手含沙射影侮辱你的情景。

4.幻想對手卑鄙下賤的一麵全部暴露在眾人眼前,遭受了公開的羞辱,短暫沉浸在複仇的幻想中。

5.想象辛苦幻想對手覆滅整整一天之後回到家,獎勵自己一杯啤酒。

6.回味昨天第八洞打出的精彩一杆,回想同伴欽佩的神情,更不要提你隨後的機智妙語引得眾人開懷大笑了。

7.擔憂明天要做的幻燈片展示。

8.憂心幼兒園裏的女兒,或者愧疚於昨天沒有給年老的母親打電話。

9.平時你經常幫助的所謂的朋友不願幫你的忙,因此感到氣憤。

10.期待與另外一位朋友聚餐,因為那時可以發泄對上一個“朋友”的不滿。等等。

這裏有三個不斷重複的主題。第一,這些思緒都是關於過去和未來的,沒有關於現在的;產生這些思緒的時候,你唯一不會做的就是注意當時現實世界發生的事情。第二,所有這些思緒都是關於你自己的。在默認的情況下,我們想的都是涉及自我的事情。這也不值得驚奇,因為自然選擇設計的大腦就是要關注我們自己的利益(至少,是從自然選擇角度定義的我們的“利益”)。第三,這些思緒大多數都牽扯到其他人。這一點也不足為奇,因為我們都是社會性動物。其實,結果顯示,默認模式網絡和大腦掃描識別的“心理理論網絡”——大腦中思考他人在思考什麽的部分——之間有相當多的重疊。(1)

這裏還有第四個主題,幾乎所有思緒遊**的人都會去想的第四類事情。你能找出來嗎?

提示:前麵兩章講的是什麽內容?對啦!模塊!盡管引你偏離直接體驗的思緒可能會帶你到很多不同的地方,但是幾乎所有這些地方都落在前文中所述的某一種大腦模塊裏。也就是說,模塊模型從進化論角度來看非常合情合理:吸引配偶、保住配偶、提升社會地位(可能意味著要貶損對手)、關愛親屬、經營友誼(要保證友誼是互惠的,不能一味被剝削)等各種模塊。

唯一很顯眼的例外——上述清單中無法自然落在主要模塊裏的一種思緒——就是第5條:期待喝一杯獎勵自己的啤酒。想來,在進化過程中,我們不會發展出“喝啤酒”模塊。但是啤酒和其他很多消遣性藥物一樣,它們的出現規避了進化論的邏輯:它直擊獎勵中樞,而獎勵中樞往往需要做有助於我們祖先傳播基因的事情,費盡心力才能激活。

當你的思緒在遊**時,感覺就好像,嗯,好像你的思緒在漫步——就好像它在模塊之間散步,挑選著,沉迷到某個模塊裏一段時間,然後離開,走向下一個模塊。不過,還有另外一種描述方式,其實是不同的模塊在競爭,奪取你的注意力,當思緒從一個模塊遊**”到另外一個模塊時,其實是第二個模塊掌控了足夠的力量,從第一個模塊手中奪走了意識的控製權。

我絕不會強逼你接受其中某一種觀點。此刻,我隻想說兩點:1)堅持大腦模塊化模型的心理學家傾向於第二種觀點——並非意識自我”選擇了模塊,而是模塊通過競爭掌握了意識的控製權,正如第六章中加紮尼加所說的“贏得意識的認可”;(2)如果你參加了一次內觀冥想靜修,漸漸能更好地專注於呼吸,你就很可能逐漸傾向於第二種假設:越來越覺得思緒似乎並非在自己的領地中遊**,而是被入侵者劫持了。

最終看來,與其說是劫持,倒不如說是劫持未遂。想法會湧起,但並不能一直把持你的注意力,用不了多久,你就又可以將注意力轉移到呼吸上:它們無法把你帶走。思緒的列車會進站,你會看著它駛離車站,但並不會上車。

其實,我不應該這麽武斷地寫下上麵最後一句話——就好像我經常有這樣的體驗,超脫地看著載有無數思緒的列車停進車站,然後又離開。我最典型的體驗更多是上了車,然後隨著列車離開車站,加速,這才意識到自己不想隨車而去,於是跳下了車。

我一直因此備感沮喪。一方麵,我在客觀地審視感覺方麵做得已經相當好了——我審視著感覺的湧起,就好似看著某個角色走上了舞台。(至少我在冥想的時候還是很擅長的,在日常生活中時好時壞。)但我發現自己很難超脫地審視自己的想法。換一種說法說出我的問題:還記得加紮尼加說,在某一特定時刻,哪一種想法“冒出來”,占據主動,你意識到的就是哪一種想法嗎?嗯,我的難點就在於看不到“冒出來”的那一部分。所以,如果你想聽這方麵生動的描述,就得找別人講給你聽了,比如,約瑟夫·葛斯汀(Joseph Goldstein)。

1975年,葛斯汀與莎朗·莎茲伯格(Sharon Salzberg)及傑克·康菲爾德(Jack Kornfield)聯合創立了內觀禪修社。2003年,我做的第一次冥想靜修就在那裏。他們三人年輕時都曾在亞洲遊曆,都是在亞洲邂逅了內觀學說,三人都成為西方佛學界的重要人物,著述頗豐。葛斯汀在1976年出版了重要著作《內觀體驗》(The Experience of Insight),他是探討內觀體驗的絕佳人選。有一次,我追著他讓他描述以超脫狀態(他更喜歡用“不執”)審視自己想法的感受。

審視想法是怎樣的感受

葛斯汀說,有一種方法就是“想象大腦中湧起的每一種想法都是身邊人的”。那麽你又將如何與這些想法聯係起來呢?他認為,你不必與這些想法有任何聯係。“想法出現和消失,就像聲音一樣,但與之建立的聯係是我們強加上去的。”

我問:“那麽說,在冥想時,可能會有一種感覺,想法就像聲音一樣,不知是從哪裏冒出來的?”

“是的。”他應道。

我一直樂意幫助理智的人,不要讓他們聽起來像瘋子,於是繼續問道:“不過,其實……與聽到聲音還是不同的?”

“是,對的。”

對話的走向很符合我的想法。他似乎是在說,我們通常認為由意識自我”產生的想法,其實是被引向我們所謂的“意識自我”,之後我們就欣然認同那個想法屬於那個自我。反過來看,這好似與前文中的一種觀點不謀而合:模塊在意識之外生出想法,然後將想法注入意識。於是我就這一點繼續追問下去。

“你聽聽我這麽說對不對。冥想時,你能夠逐漸意識到……盡管你終其一生可能都認為是自己想出的想法——你想象中的‘你’想出的想法——其實更接近真實情況的是,想法俘獲了你,俘獲了你想象中的‘你’。”

“對。”

“它們來自你的身體某處,來自大腦某處。”

“是的。”

講到這裏還沒有問題。但是,隨後我逼得太緊,不太合葛斯汀的心意。我說:“不管你把大腦或身體中的哪個部分看作你的自我,它都是想法的囚徒,想法嚐試去抓住——”

“這樣描述有些意思,感覺也確實像是如此。但是我會稍微換一種表述。隻不過是想法湧起,大腦有一種強烈的習慣,會與之產生聯係。所以並非它們意圖俘獲我們,而是因為有一種強烈的習慣性認同。我們的生活就是這樣,需要通過練習才能打破這種條件作用,要用正念看待我們的想法,而不是在想法中迷失。”

他在最後提出,我們與想法產生聯係,是通過“條件作用”養成的習慣。這是我不能讚同的。我認為,我們的一些比較普遍的幻覺——或許包括認為想法由“我們”產生——是由自然選擇深深植入我們身體的,盡管會受到我們的生活經曆的影響,但總體來說更接近本能,而不是壞習慣,這也解釋了根除它們為什麽會那麽難。

說這些有些偏題了。對葛斯汀的核心觀點,我是接受的。我本來的意思也不是說想法實實在在地嚐試奪取我們的注意力。

事實上,了解了大腦模塊化模型,使我不像一些冥想老師那樣把想法的作用看得那麽重。這些老師中有的傾向於說“想法自我思考”,但是嚴格來講,我認為是模塊想出了想法。或者說,是模塊產生了想法,如果這些想法比其他競爭模塊產生的想法更強烈,就會變成想出的想法——也就是說,它們進入了意識。盡管如此,你還是能看出為什麽在冥想中審視大腦時,感覺就像“想法自我思考”——因為模塊是在意識之外完成自身工作的,所以從“意識自我”的角度來看,想法是突然冒出來的。

總之,冥想老師的主要觀點和模塊化大腦模型的結論是一樣的:“意識自我”不產生想法,它接收了想法。我還不能像葛斯汀那樣客觀、清晰地觀察接收想法的過程——想法進入“自覺意識”時,想法“冒出來”的時候。

我對葛斯汀解釋,我不是說想法真的意圖俘獲我們的知覺,隨後又問,想法有沒有可能有時是主動的,而並非一直是被動的。“換言之,”我說,“它們是意識中的行動者,你必須應對,而且你習慣於與之建立聯係,但其實並沒有這種必要。”

“正確。如果你正確看待它們,不被拉進它們構建的劇情中,它們的活躍度就會降低。那種感覺就像去看電影。我們看電影,電影有很吸引人的故事,我們就被拉進故事裏,感覺到很多情緒:興奮、恐懼、陷入愛河……然後我們回過神,發現一切不過是投射在屏幕上的影像。我們認為發生過的事情其實都沒有真正發生。我們的想法也是這樣的。我們被吸引了,被拉進了它們的劇情裏,忘記了它們虛幻的本質。”

逃離這段劇情——將想法看作從你身前經過,而不是由你產生——就能更接近“無我”的體驗,更接近“看見”沒有“你”在思考或做別的事情,也更近於揭開一種形而上的真理的麵紗。但是正如我們在第五章中所說,有些人認為,對於佛陀最初關於“無我”的教誨,最好不要看作形而上的真理,更多地應該看作一種實用性的策略:不管“自我”是否存在,隻要摒棄你認為的“自我”,就能澄清你對世界的認識,成為一個更好且更幸福的人。從葛斯汀描述的角度來思考,不僅“無我”的形而上學認識能得到升華,上述關於“無我”的實用性策略也能得到提升。

正如他所說:“我們認識了想法本質的基本智慧,就有能力選擇,哪一種想法是健康的、哪一種想法不那麽健康——這樣的想法我們就可以摒棄。”

到目前為止,從大腦模塊化模型角度來看,內觀冥想還不錯。在冥想的道路上,兩個明顯不同的階段看起來都很好:第一次坐到墊子上,因為思緒不斷牽擾而無法專注於呼吸時;在這條道路上走了很長一段時間以後,你已經可以像葛斯汀一樣,靜靜地坐在那裏,看著想法進入意識,然後消失,思緒一點都不會遊**。在第一種情況下——還在苦苦掙紮以保持專注的時候——你看到想法俘獲了你;在第二種情況下,你看到它們無法俘獲你。但是在兩種情況下你都可以認識到,想法並非源自“你”,不是來自你的“意識自我”。所以,如果想法真的是被意識知覺無法觸及的模塊驅趕進意識裏的,那麽兩種體驗都是合情合理的。換言之,如果模塊化模型是對的,那麽相比日常對想法不加思考的認識,相比認為想法源自作為首席執行官的“自我”的認識,我們通過冥想獲得的對想法的認識,要更真實一些。

模塊化模型對內觀冥想的驗證還不止於此。正如對想法的正念認識在這種模型下是合理的,對感覺的正念認識也一樣。我們已經探討過,在模塊化模型下,賦予模塊暫時控製權的正是感覺。你發現某人使你有了被吸引的感覺,突然之間你就轉換到了求偶模式,尋求親密接觸,極盡體貼,還可能會賣弄一番,就好像變成了另一個人。當你看到死對頭時,隨後產生的感覺會引導你尋求不同於親密接觸的舉動(盡管也可能根據情況賣弄一番)。我們有理由認為,如果最初沒有萌生這些感覺——被吸引和喜愛,因競爭而生的厭惡感——那麽相應的模塊也不會掌握控製權。所以,正念冥想背後的一種理念——與你的感覺保持臨界距離,可以使你對某一時刻何為真的”你有更強的掌控力——在大腦模塊化模型下是完全合理的。

驅動想法的燃料是什麽

在對感覺的正念認識和大腦的模塊化模型之間,還有一種更微妙、更精細的聯係,我也承認這種聯係更多的是猜想。要看到這種聯係,第一步就是要在冥想時特別集中注意力。我很想把最後一個句子改成“在你無法冥想的時候,要特別集中注意力”,因為我要探討的那一段冥想經曆,正是你因想法不斷牽擾而無法專注於呼吸時的經曆。但是,如果你把注意力特別集中到“無法”冥想上,那就算不上無法冥想了——因為,不管專注於正在發生的事情是什麽,都算正念冥想。

總之,下麵介紹一下我在嚐試專注於呼吸時注意到的想法牽擾:往往有一些感覺依附於它們。而且,它們吸引我注意力的能力——換言之,使我陷入迷惑,使我無法注意到它們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似乎也取決於那些感覺的強弱。如果你不相信我,那就在你無法專注於呼吸時(應該用不了多久!),試著去關注使你無法專注於呼吸的事物。我的意思不是要你隨便專注於任何一種擾亂你心神的想法——我是說,看看你能否偵測出一些與使你分心的想法有關的感覺。

有時,想法與感覺之間的這種聯係是顯而易見的,因為感覺特別強烈,甚至是原始的。如果你想著與鄰居的配偶上床,或者擔憂自己的配偶和鄰居上了床,或者幻想著懲罰與你的配偶上了床的鄰居,這時相應的感覺——欲望、忌妒和複仇——就特別真切、強烈,不容忽視。

不過,即使是那些不算太野性的想法,更富有“人性”的思緒遊**,似乎也明顯與感覺相關。你回想最近一次在社交場合的絕佳表現——或許是一個逗笑大家的笑話——感覺很好,於是你又多想了一會兒,或許還會想著給這個笑話編排一個詼諧的結尾,下一次講給別人聽。你在思慮著,有一項工作恐怕難以趕在截止日期之前完成,你有些焦慮——焦慮使你執著於即將到來的災禍,除非能想出一套行動計劃,或者說服自己截止日期並不重要,焦慮消退之後,這種想法才會消失。

即使是純粹的思緒遊**——好奇——似乎也有感覺相伴。如果我坐下來冥想,沉浸到對某種事物的好奇中——思考著某個謎題——我會集中注意力,我發現這種思考令人愉悅,好似有人不停地給我發一些小獎勵,激勵我繼續遊**在解決謎題的道路上,直到最後找到答案,如果我找到了答案,就會產生一陣極大的滿足感。正如19世紀的約翰·拉斯金(John Ruskin)所說:“好奇是一種天賦,是一種從求知中獲取快樂的能力。”

有時候,好奇心就是這樣——就像一種含蓄的快樂,你很少會注意到它。但是18世紀作家塞繆爾·約翰遜(Samuel Johnson)持有不同的觀點:“好奇心帶來的滿足感,更多的是來自從不安中解放,而不是獲取的快樂;無知帶來的痛苦要重於受教帶來的喜悅。”

有時確實是這樣的——有時想要弄清一些事情的感覺非常急迫,令人焦渴。如果你的全部身家都投在股市裏,那麽想要弄清今天的股市會不會繼續近期的暴跌與想要弄清1929年股災原因的感覺就是不同的。如果你想要查明自己的配偶有沒有和鄰居上床,那種感覺與好奇鄰居的配偶有沒有和另外一個鄰居上床是不同的,而相比好奇是什麽使得配偶與鄰居上床又有更多不同了——就此而言,是什麽使鳥兒歌唱,是什麽使星星閃耀,是什麽使某人做某事,好奇這些事情的感覺又是不同的。好奇到底是迫切的渴望還是令人愉悅的**,還要取決於這件事在自然選擇定義下與我們的利益的相關程度,關聯的直接性和緊迫性越低,感覺就越微妙和愜意。

但是,關鍵點在於,似乎所有類型的好奇——不管是直截了當地魯莽提問,還是令人愜意的旁敲側擊——都會摻雜著感覺。這樣看來,頭部掃描顯示大腦處於好奇狀態時,多巴胺分泌係統——該係統涉及動機和獎勵、欲望和快感等——非常活躍也就不足為奇了。(2)

這就是我從很多個小時冥想失敗的經曆中總結出來的經驗(我的意思是說,很多個小時無法冥想,偶爾能夠正念審視這種失敗):俘獲大腦並裹挾大腦運轉的想法中有感覺依附,盡管有時依附的感覺很微妙。我很高興地向大家報告,感覺與想法之間的這種聯係,已經被那些冥想內省能力比我強很多的人觀察到了。2015年6月,我把本書草稿送交編輯之後不久,獎勵了自己為期兩周的冥想靜修。靜修的地方叫森林避難所(Forest Refuge),屬於內觀禪修社的分支機構,主要麵向有經驗的冥想者。那兩周的指導老師是一位精神治療師,以前是一位佛教僧人,名叫阿沁卡奴·馬克·韋伯(Akincano Marc Weber)。有一天晚上講經的時候,他說:“每一種想法都有推進劑,而推進劑是與情感相關的。”

“推進劑”這個詞暗示了一個重要問題的答案:當你的思緒在遊**時,當你的默認模式網絡處於控製地位的時候,這個網絡如何決定某一時刻由哪一個模塊推動想法進入意識。我們已經談及模塊之間如何競爭主導權——在意識知覺之外的“狗吃狗的世界”。但是到底是什麽決定了哪一隻狗獲勝?是什麽使得一隻狗比其他狗更強?

感覺負責歸類

據我了解,最佳候選者莫過於感覺。在某一特定時刻,所有處於秘密爭鬥的想法中,或許與之關聯感覺最強烈的那一種就是得以進入意識的。(3)

這純屬猜測,很有可能是錯的,但是作為自然選擇設計大腦的一種思路,也是合理的。畢竟,感覺其實是一種判斷,判斷的對象是各種事物如何與一種動物的進化論利益關聯。所以,從自然選擇的角度來看,感覺會給想法打上恰當的標簽,標注上“高優先級”“中等優先級”和“低優先級”。如果明天有一個活動,會明顯地影響你的社會地位——或是一次重要的展示,或是一次由你主持的重大晚會——那麽,與做準備相關的想法將會占據“高優先級”,因此也會帶來很強的焦慮感。但是,如果距離這樣的活動還有數周,上述想法就屬於“低優先級”,因此焦慮感也不會太強。如果你和最好的朋友剛剛大吵了一架,那麽厘清下一步該做什麽和說什麽就變成了很重要的事情——比思慮冒犯過的一般熟人要重要得多,因此內心**的感覺和略微關切的感覺也是不同的。

在上述幾個例子中,和想法關聯的感覺強弱,與自然選擇賦予這種想法的重要性相匹配。而當默認模式網絡掌握控製權的時候——當你的大腦沒有專注於交談或讀書或運動或其他沉浸式任務時——“最重要”的想法,打上最強烈感覺標簽的想法,就占據了優先地位。

當然,有時通過競爭進入意識的最重要的想法並沒有那麽重要,有時生活幸福,沒有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在那種情況下,與通過默認模式網絡進入意識的想法相關聯的感覺,或許也不會很強烈。但是我發現,如果你集中足夠的注意力——冥想的時候要簡單很多——幾乎總能感覺到一種感覺基調,或是積極,或是消極,與突然進入意識知覺的想法相關聯。因為如果想法沒有與此類感覺相關聯,一開始就不會吸引你的注意力。感覺是大腦標記想法重要性的一種方法,而重要性(以自然選擇有些粗糙的角度)決定了哪一種想法進入意識。

與之前一樣,我也不能說這是心理學界的共識。事實上,即使在我介紹過的支持大腦模塊化模型的心理學家中,恐怕對決定哪個模塊占據主導地位的原因也莫衷一是。但上述假設是我認為最合理的。這種假設從進化論角度來講是合理的,而且與冥想內省的結果完全相符。盡管內省結果並非數據,但是對於決定這種假設是否值得進一步探索有合理的幫助。

這種假設或許有助於理解冥想進程中的一些事情。我在前文中提到過,用超脫的態度看待感覺比看待想法要容易。我不認為自己異於常人。很多冥想者似乎應對感覺都比應對想法更為得心應手。如果感覺是使想法與意識聯係在一起的黏合劑,使你在不知不覺中產生了某種想法,那麽上文所說也就有其道理。畢竟,在你學會以客觀的角度清晰地看待這些感覺之前,恐怕也無法消除這種黏合劑,因而也難以與想法保持一定的距離。

實際上,在這種情況下,你一定要善於客觀地審視細微的感覺,才能以這種方式審視各種想法。所以我們有理由認為,隻有約瑟夫·葛斯汀這樣的資深冥想者才能清晰真切地看到想法擺脫黏合劑的束縛——看著想法出現,在大腦中未曾找到逗留之處便消散了。

這種假設——感覺是大腦給想法分配優先級標簽的一種方法——與過去數十年裏心理學的總體趨勢是一致的:不要再談“情感”和“認知”過程,就好似二者分處於大腦的不同隔間一樣,應該認識到二者是緊密交織在一起的。這種趨勢也是傳統佛學對現代心理學又一種正確的預測。在著名的《渴愛的滅盡大經》(The Greater Discourse on the Destruction of Craving)中,佛陀說,有一種法”(mind object)——包含想法的一個分類——就像味道或氣味:不管是“用舌嚐味道”還是“用鼻聞氣味”或是“以意識知法”,他對可愛樣子的法不貪著”,“對不可愛樣子的法不排拒”。(4)

在隨後的幾章裏,我們可以看到,情感和認知之間微妙的瓜葛,有助於我們理解佛學中聽起來最瘋狂的一個命題:我們感知到的世間萬物——樹木、飛機、鵝卵石——根本不存在,至少不是以我們自然見到它們的模樣存在。在下一章裏,我們將講到情感和認知之間這種微妙的瓜葛還有助於解開我們早先暗指的一個謎題:如果自我不存在,那麽平時所謂的“自控”到底是怎麽回事?佛學又是怎麽教導我們掌控這個“自我”的?

(1) 原注:Mars et al. 2012.

(2) 原注:Sample 2014. 另參見Ikemoto and Panksepp 1999。拉斯金和約翰遜的話引用自Litman 005。利特曼(Litman)認為,我們所謂的好奇是兩種不同、有時重疊的大腦過程。

(3) 原注:這個情形引出一個問題:為什麽想法在進入意識之前,會與某個層級的感覺聯係在一起?這個問題至少有兩個可能的答案:(1)盡管聽起來可能有些奇怪,但或許你的大腦中有一片領域是有感知能力的——有主觀體驗——但是你的意識大腦通常觸及不到這片領域。我們在第六章中提到過裂腦實驗,有些思考裂腦實驗深意的人非常認可這種可能性。(2)或許“感覺的強度”是一種隱藏的特性,直到與感覺聯係在一起的想法被意識接納之後才能顯現出來。在隱藏階段,會有一些物理標記顯示感覺的強度,但是在意識以物理標記強度為基礎接納這種感覺之前,它並不會有主觀表現。

(4) 原注:Majjhima Nikaya 38: 30, Nanamoli and Bodhi 1995, p. 2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