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國琴停止了勤工儉學,她自然不能告訴係裏是為什麽,廖秋良是那麽德高望重的老教授。她隻說在校外已經找了份家教的工作,顧不上了。一晃就是半年,這半年裏她再沒有進過廖秋良的家門。她像一隻風箏,想強迫自己把捏在他手中的線剪斷。但這根本就是徒勞,因為每到月初,三百塊又會如期地從她卡裏長出來,她就是再怎麽有骨氣,照舊還是要把這每月的三百塊錢一分錢一分錢地用掉。她也覺得自己惡心,可是,在惡心完之後她還是照用不誤。

這半年裏,剛開始的時候,他還會時不時給她打個電話,問她:“孩子,最近還好嗎,胖了還是瘦了?”她淡淡地說:“老樣子。”他在電話裏沉默了下去,她心裏其實也很難過,唯恐眼淚出來了,她太了解他的生活了,她知道,如果沒有了她,他是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了,他會怎樣地孤單啊。但她不想讓他知道她的難過,這是他該得的懲罰。她聽見他在電話裏又說起了她喜歡吃的豆豉魚,他說他又做了幾次,因為沒人吃,最後都倒掉了,他說自己也吃不下去。他說起了他們之間點點滴滴的過去,那些已經過去的回憶。他不再敢對她說“孩子,來我家裏看看我吧”。他連說都不敢說了,她知道。這也讓她想流淚,可是,她一聲不吭地聽著,任由他說去。說到最後,他也沉默了,似乎都說完了。然後他顫巍巍地說一句:“孩子,那就這樣吧。”哢嗒,就掛了。

他已經掛掉電話了。她的淚流了下來,她知道他現在所做的一切不過是試圖挽回的幼稚手段,無非是想借助外援把感情恢複。就像兩個已經不再相愛的戀人,越是感覺到了感情不再,越是要掙紮著問對方:“你還想和我**嗎?你已經一點都不想和我**了嗎?”**是一種具化的形式,似乎隻有用這些具化的形式才能留住那些已成逝水的感情。這是多麽徒勞又是多麽絕望啊。她還把聽筒舉在耳邊,一動不動地聽著裏麵嘟嘟嘟的忙音。一片空曠淒涼的忙音,像剛被轟炸過的荒原,她一個人在荒原上舉目四望,尋找著他的影子,他那高瘦的衰老的影子。

再到後來,他給她打來的電話越來越少,話語越來越稀薄,最後終於沒有了,就像一片河灘終於見底了,露出了下麵幹枯的河床。半年沒有見,他好像離她已經很遠很遠了。好幾次路過家屬院的時候,她都情不自禁地站在那裏看著廖秋良住的那幢樓,他現在每天怎麽過?他還是每天黃昏都要和自己喝兩杯酒嗎?他是那麽孤單。事實上,他是那麽孤單,隻是沒有人知道他的孤單,除了她。想到這裏,她簡直有衝上樓去的衝動,可是她動不了,他停留在了她的心靈深處,像一座陵墓一樣莊嚴肅穆。她忍痛親手埋葬了他。

有時候在深夜裏,想起他的時候,她也會嘲笑自己,說穿了不就是脫了衣服嘛,他又沒把她怎樣,碰都沒碰她一下。她怎麽就把自己搞得像個貞潔烈婦一樣,恨不得投了河抹了脖子地來證明自己的節烈?時間漸漸流走的時候,她漸漸明白了自己,她那麽憎恨自己在他麵前脫掉衣服,是因為她掙紮著想證明,她的母親是個妓女,可她不是。然而事實上她內心裏更加確定的是,她身體裏流著妓女的血,她在本質上更接近於一個妓女。隻要把她逼急了,她就會迅速變成妓女。她具備這種潛質。這就是為什麽他讓她脫她就脫了。他大約真的是很了解她的,甚至真的算得上她的知音。

這讓她懷念,卻也讓她害怕。

這麽長的時間過去了,雖然再不見他,卻也不見得她有多快樂,似乎在那做給自己看的節烈麵前竟有些上當的感覺了。白節烈了一場,也不見得因此就有人高看她。她又安慰自己,這本來就是一個人的事情。不管怎樣,她的生活照常繼續,沒有任何意外發生,每天上課下課,去圖書館去食堂,她還在周末兼了兩份家教,手頭略微省下兩個錢還要趕緊寄回家裏。而對廖秋良,她還在有意無意地打聽著關於他的任何消息,她本能地想知道他現在過得怎麽樣了。

大三很快過去了,轉眼已是大四,有的學生已經開始忙著找工作,於國琴正在讀研與工作之間掙紮。讀研自然是好,可是經濟問題怎樣解決?大學四年就這樣靠著資助活過來了,讀研三年呢,再靠什麽人資助嗎?被人資助其實是一件多麽可怕的事情啊。她這輩子再也不想受任何人資助了。還是工作吧,經濟問題對她來說就像養在身上的虱子,怎麽殺都殺不絕。

剩下半年就要畢業了,在這不聯係的兩年裏,廖秋良仍是每月按時給她打來三百塊錢生活費,因為缺錢,她也就厚顏無恥地繼續用著這些錢,如履薄冰地一天一天過下來,就等著畢業了。

這天下午,於國琴正在圖書館裏查資料準備畢業論文,忽然接到了廖秋良的電話。她看著這個電話號碼有點熟,但一時想不起來是誰的,接起來的時候她忽然聽到電話裏傳出了廖秋良的聲音。他們之間已經近兩年沒有聯係過了,可是在聽到他聲音的一瞬間她就聽出了是他,就像是他一直站在她身邊一樣,聲音這麽近。她全身抖了一下,沒說話,也沒掛斷電話。她聽見他在電話裏說:“孩子,你還好嗎?”她說了一個字:“好。”他說:“那就好,孩子,你快畢業了吧,你能在畢業前來看看我嗎?我想在你臨走前再見你一麵,好不好?”

電話裏的聲音分明已經近於乞求了。她的淚又一次滾了出來。她使勁摁住哭聲,不讓他聽出來,對著電話又說了一個字:“好。”掛了這個電話之後,她久久地難過,難過得令她自己都意外,她問自己:“你究竟在難過什麽?”用了幾天時間她終於想明白了,她於心不安。終究是她欠著他,她知道她欠他太多了,等到她離開這所大學之後,他們就從人群中徹底失散了,她就再也沒有機會報答他了,報答這樣一個孤獨的老人。她不能就這樣走掉,不能不管他就走掉。

等到畢業論文也差不多結束了,她下定決心,去看廖秋良一次,最後一次去看看他。這個下午,她特意洗了頭發換了件幹淨衣服,然後去了他家裏。因為是約好的,廖秋良已經在家裏等著她了。他穿著一件幹幹淨淨的白襯衫,下擺像個小學生一樣規規矩矩地係在褲子裏。一頭白發工工整整地梳到後腦勺上,臉色和頭發是一個顏色,好像銀器上落了一層灰,沒有光澤。他站在那裏拘謹地笑著看著她,好像在迎接一個尊貴的客人。

她剛在沙發上坐下來,他就慌忙從廚房裏端出了幾隻盤子,這次,他又是提前做好了飯菜等著她。她想,這大約是他們最後的晚餐了,臨到分別,心裏還是不由得一陣劇烈的傷感。他們麵對麵坐著,就像她第一次在這裏吃飯一樣。這樣的舉動給她自己一種錯覺,那就是,他們之間的這四年是根本不存在的,他們不過就是昨天才認識,昨天才在一起。時間是多麽容易腐朽的東西啊。她想。坐在他家中這張沙發上的時候,她忽然覺得,好像是有生以來她一直坐在這裏似的,根本就沒有離開過。但事實上幾分鍾之內足夠他們感慨滄海桑田了。他坐在她對麵有些微的緊張,她不抬頭就感覺到了他的緊張。可是此時,她其實比他更緊張,因為她這次來是有目的的。

為了壯膽,她陪他喝了兩杯酒,身體裏有了些回暖的感覺,卻也在這回暖的同時把其他記憶一同喚醒了。她想起了自己上次赤身**地站在他麵前的情形,他大約也沒忘掉吧,那個**裸的身體像燈泡一樣照著她,逼著她的眼睛,可是她的周身分明感到一陣比一陣陰冷,像躺在墓園裏冰涼的大理石台階上。

她聽見他在問她:“孩子,你現在過得還好嗎?有什麽困難有什麽需要的你就和我說。”他又說,“好幾次我都站在教學樓前麵的草坪上想看見你從教學樓裏出來,結果一次也沒碰見。我經常會想,你是我見過的最好的孩子。”

說完這話,廖秋良便站了起來,不知道幹什麽去了。很快他又回來坐了下來,手卻向她遞了過來。他手裏拿著一隻包好的紙包,包得工工整整的,像他的頭發一樣。她不接,怔怔地盯著這紙包,像看著一枚炸彈。她知道這裏麵裝的是什麽。他那隻枯瘦的長滿斑點的手近於乞求地伸在她麵前,像給佛像進香一樣虔誠。他說:“孩子,你拿去吧,我也幫不了你多大忙,就當作留念吧。快拿著,好孩子,你拿著啊。馬上就要畢業了,拿去也好請同學吃個飯,給自己買兩件上班穿的像樣衣服。孩子,快拿去啊。”

他已經近於哀求了,可她不接他的錢,因為他不知道這次她其實是來還他的。她聽著他的聲音,一邊感覺到了一種鋒利的疼痛,一邊又感到了一種奇異的快感。她知道他也在試圖還債,他要為上一次的事情還債,可是,他又一次要給她錢,這分明就是在添加證據,所有的證據真正指向的是她,證明真正債台高築的其實是她。四年時間裏所有的回憶突然像一堆木柴一樣在她眼前燒著了,火星四濺,劈啪作響,他每給她一次錢就是往這火裏添一把木柴,所以無論她願不願看到,這堆火其實從來就沒有熄滅過,這四年裏一直在燃燒著。他們兩個隔著這堆火站著,默默對視著,就像兩個深宵曠野中的旅人不期而遇了。熊熊的火焰烤著她的臉,烤著她的四肢,在她身上嫁接了一種可怕的能量。就著這火光,她終於狠下了心,她必須報答他,橫豎也就這一次了。她突然抬起頭對他說:“老師,你不是想看我脫掉衣服的身體嗎?”

廖秋良那隻拿著錢的手還直直地定在那裏,像一截繁花落盡的枯樹,聽到這話的一瞬間,他眼睛裏出現了一縷驚恐的神色,這驚恐把他的瞳孔都撐大了。她盯著他的眼睛,盯著他的這縷驚恐,她明知道自己今天是來還債的,可是,她還是幻想著他會赦免她,他隻需要對她擺擺手,說“你走吧”,就是把她放生了。可是,他眼睛裏的那縷恐懼慢慢消失了,一種更可怕的更明亮的東西從他眼睛裏小心翼翼地生長出來,那點明亮早在他們剛認識時她就見過了,並不陌生。然後那亮光凝固下來,不再動了,像一塊明亮的琥珀長在他的眼睛裏。這時候,她清清楚楚地聽到了他喃喃的低低的聲音,像是從夢裏發出來的:“你……真是個好孩子,從沒有人像你這樣對我好過。這兩年裏我每天都會想到你,想你在做什麽、吃了什麽,有時還會夢見你……我感到了罪孽,因為我知道你深感羞恥,可是,我還是克製不住地想見到你,孩子,**是無罪的,它是一種崇拜。也許……在前世,你是我的佛。”

她是他的佛?她以一具年輕的身體來普度他的衰老和孤獨?

她徹底絕望了,她明白了,他不會阻止她的。他上癮了。

那就脫吧。

脫吧。

權當是一個母親對一個孩子的慈悲了。多麽悲壯啊。她心頭忽然湧起了一種巨大的驕傲,她從沒有這樣高看過自己,也從沒有這樣小看過別人。現在,就在這個時候,她覺得真正的施與者和真正的烈士其實都是她了。

她再一次站在他麵前開始脫衣服。由於這次穿的不是裙子,脫起來沒有上次脫得那麽容易,可是,第一次都脫了,第二次還怕什麽?凡事都隻能越做越嫻熟罷了。一旦過了開頭的生澀,她簡直就是在熟練流暢地往下脫了,脫了T恤脫褲子,脫了內衣脫**,很快她就像被剝了皮的粽子,光光的了。她站在那裏壯烈、無畏、鎮定地看著他,遠遠沒有了上次的憤懣和羞澀,但她還是有些暗暗吃驚,她居然脫得比上次熟練,她居然真的能這麽無恥。她看著他,突然深深地微笑了。脫掉衣服的新鮮勁過去了,下麵的內容也不過千篇一律,就是這樣一具**,多麽醜陋,其實他多看幾次大約也就覺得無趣了。她真的不知道他一次又一次想看的究竟是什麽。一具身體真的可以讓一個人不孤單嗎?她覺得,這個**的自己,在一種十足的醜陋之中,突然臻於一種近於邪惡的美了。

原來,這次她不僅僅是在報答他,還要懲罰他。

他臉色奇異地蒼白,好半天他才囁嚅著說:“孩子……我就隻是想看看你,我看著你的身體就會感覺我敬重這世上的一切女性,包括你。我正在走向衰老和死亡,可是你讓我想起了所有美麗的青春的東西,想起我的母親、我的愛人。這個時候我會覺得我們跨越一切時空,離得那麽近。這一眼就夠我回憶幾年了,謝謝你,孩子。”

她簡直失笑,他們根本就不在一個語言體係裏,所以他們才無可救藥地孤獨吧。他又在謝她,謝她脫了衣服給他看?她想,他們之間終於算是了結了。可是,他突然又說了一句:“孩子,讓我抱抱你吧,最後一次也是第一次抱抱你。”她又驚恐起來了,想,他究竟要幹什麽……但是她看到了他的目光,他無助惶恐的目光讓她又難過了,她想,這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麵了,反正是最後一次了。她沒有說話,他向她走了過來。

在離她一步之遙的時候,他忽然伸開雙手,一把抱住了她。她的整個身體都掉進了他的懷抱。他的懷抱原來是這樣的陌生。他緊緊地抱著她,一句話都不說,她感覺到他的全身都在發抖,像正在發燒一樣。她甚至聽到了他低低的啜泣聲,然而,她又聞到了他頭發上、脖子間散發出的老年人才會有的氣味。

她不掙紮,就那樣被他緊緊抱著。

他像生離死別一樣抱著她,然後,他突然鬆開了她。他把她一推,抹了一把自己的臉,後退一步,忽然捂住胸口低聲說:“孩子,你走吧,謝謝你。”又是謝謝,好像她義務為他做了什麽似的,感激成這個樣子。現在他們是不是真的兩不相欠了?她真正地感覺到了輕鬆,四年來從未這樣輕鬆過、自豪過。她不看他,不言不語地開始穿衣服,她想,是該離開了。

穿好衣服,她一抬頭卻突然發現廖秋良已經把自己埋在沙發裏了,他以一個奇怪的姿勢倒在沙發裏,縮成一團。她本能地問了一句:“廖老師,你怎麽了?”她向他走了一步,廖秋良縮在那裏,身體一動不動,卻用一個遙遠的姿勢對她擺了擺手,她站住了。屋裏的光線已經轉暗,她隻模糊地看到他正對她微笑著,一種奇異的微笑。然後她聽到他嘴裏發出了兩個微弱但很清晰的字:“走吧。”她站在那裏猶豫了一秒鍾,便果斷地走到門口,打開門出去了。臨出門的時候她甚至刻意低下頭,沒敢向沙發上的老人再看一眼。

就是在那一秒鍾的時間裏,她突然發現,她恨他,她其實一直就恨他,從被他資助的那天起她就開始恨他。當然,如果換一個人資助她,她照樣會恨另一個人,因為她是被施舍的。就在剛才她主動脫光衣服的時候,其實她心裏是多麽渴望他能阻止她啊,難道他看不出來嗎,她的內心是多麽恐懼、多麽疼痛啊。他就真的感覺不到這種疼痛嗎?可是,他不。如果還有第三次、第四次……她保證他還會一遍一遍地看下去。他大約是自知衰老不堪、來日無多,所以才縱容自己貪戀這世上的美好吧,比如青春的身體。

可是,四年時間裏他對她隻有這麽一點要求。而且,他曾經是她在這裏唯一的親人,她隻能這樣報答他,盡管她心裏明白這種報恩和賣**沒有本質上的區別。

所以在看到他全身蜷成一團縮在沙發裏的時候,她突然有一種邪惡的快感。她全身的血液都湧到了頭頂,她陷入了一種短暫而玄幻的仇恨當中,在那種夢幻一般的仇恨中,她告訴自己,不管他,不去管他。她沒有再做停留,也沒有再敢看他一眼就逃了出去。

她逃走了。其實在關上門的那一瞬間,她心裏害怕到了極點,虛弱不堪,幾乎站立不穩,就像在逃離一個殺人現場。她又本能地想起了他曾經對她說過的那些話:“孩子,宇宙間最本質、最圓滿的生命,其實是無相可言的。”也許,也許,他要看的,他想要的,真的並不是她這個身體。他想要的是一些更深更暗的東西,是她力所不及的東西。她對自己說,也許,她真的是誤會他了,真的誤會了一個老人——一個祖父,一個像親人一樣對待她的老人。

可是,她還是最本能地恨他。

因為,他讓她看透了自己,憎惡自己,唾棄自己,不能饒恕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