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桌上又是毫無懸念的兩碗小米稀飯、一大碗蒸熟的土豆片,土豆片切得厚實,一個個都能賽過磨盤,穩穩地盤踞在碗裏。就是靠這土豆,山裏女人才長出了敦實的屁股和**。白氏夾起一塊土豆片,蘸了一圈血紅的辣椒就往嘴裏塞,土豆片下去了,辣椒醬在嘴唇上落了一圈,像抹了極豔的胭脂,妖媚得很。她吃完兩片土豆了,阿德還坐在桌子後麵不動。他呆呆地坐在燈光下,像塊煮熟的番薯。白氏敲敲桌子,說:“快吃。”阿德忽然抬起頭偷偷看著她,嘴唇動了動。她生怕他嘴裏又說出關於那個死人有沒有吃飯的話,連忙去堵他的口:“你快吃吧,你媽肯定有飯吃,埋她的時候我往她嘴裏塞滿了飯,她永遠餓不著的。”
阿德看著她,眼睛裏忽然就蓄滿了淚,淚憋在眼眶裏卻不往下流。她看得肝腸寸斷,她嗓子裏一哽,連忙往裏又塞了片土豆,好把那哽咽盡快咽下去。阿德的淚轉了幾圈還是落下來了,他無聲地流著淚,忽然大聲對她說:“你騙我,你就係(是)騙我,媽媽根本沒有飯吃,她洗(死)了。”
白氏吃驚地看著阿德,她忽然覺得此刻的阿德就像魂靈附體,他身體裏似乎獲得了一尊嶄新的人格,這個人格通透、聰敏,把那個傻子阿德打壓下去了。但是她反而更加害怕了,就像是坐在她眼前的並不是阿德。這時候阿德蹣跚著從自己的椅子上跳了下來,走到她麵前,又是那麽無聲地落淚看著她。他怎麽會這麽嫻熟地用眼淚摧殘她?她一邊詫異,一邊抱起了他,把他抱在了懷裏。他畢竟隻是個五歲的小孩子,沒了娘的孩子總是可憐的。她把他抱緊了,他也把自己扣在她懷裏一動不動,盡情抽咽。她像哄嬰兒一樣拍打著他,想,過幾年他就該淡忘了吧,一個小孩子總不能一直這樣沉浸在喪母之痛中,這多少有些不正常。她想,給他養隻小狗吧,讓他試著去愛別的東西,或許他就可以分心了。
阿德又抽咽了兩聲,忽然把手伸進了她的衣服,一邊摸著她的**一邊小心翼翼地觀察她的臉色。阿德從沒有吃過母乳,因為他母親幾乎沒有奶水,他是靠著羊奶和小米稀飯長到現在的。大約就是因為沒有吃過母乳造成的不安全感,阿德對女人的**異常迷戀,而且不管老少肥瘦,隻要是**就行。他母親還沒有死的時候,白氏就已經發現了,但凡他母親把他抱在懷裏,他的兩隻手一定準確無誤地放在她兩隻**上。雖然沒有乳汁可吃,但他還是孜孜不倦地終日摸著那兩隻**。結了婚的女人沒有什麽可畏懼的,他母親為了讓他摸著方便,正大光明地終日把兩隻**掛出來讓他摸,順便讓村人一路瞻仰,看起來他簡直像一隻掛在**上的猴子。
自從他母親死後,這個任務隻好落到白氏身上,雖然是鬆弛幹癟如布袋一般的老**了,但那畢竟是**。他母親剛死的時候,他每夜哭著不睡覺,隻有白氏把**塞給他一隻,他才能停住哭泣,然後專心致誌地摸著那隻**,摸著摸著就睡著了。就是白天不睡覺的時候,他也時不時見縫插針地蹭到白氏身邊說:“奶奶,讓我摸一下。”白氏正幹著別的活兒,兩手騰不開,隻好用嘴巴叼起衣服,露出兩隻老**讓他摸一摸。他摸了兩下,她說:“可以了吧?不能再摸了啊。”他和她討價還價:“再摸一下,就一下。”
阿德父親本來就嫌棄阿德是個傻子,妨礙了他光宗耀祖,自打死了老婆便終日在外找零活兒幹,幾乎不管阿德。所以就是去地裏幹活兒,白氏也得把阿德帶上,反正沒有旁人,白氏也就由著他摸去,他像玩什麽玩具一樣終日纏著這兩隻**,恨不得能割下來攥在手裏。她一邊幹活兒一邊由他摸著**,想,小孩子嘛,又沒吃過奶水,真是可憐。
眼看著阿德已經五歲了,個子又長了一截,這摸**的習慣卻絲毫沒有減損,不僅沒有減損,反而變本加厲,長勢葳蕤。有時候她帶著他到村大隊裏開會,坐了一屋子黑壓壓的人頭,阿德又旁若無人地把手伸進她的衣服摸起來。他隨時隨地攀緣在她身上,時刻準備摘下這兩隻**。她感覺到這樣下去的危險了,再不製止他,恐怕他就要一直這樣下去,搞不好到十幾歲、二十幾歲了還這樣,當著別人的麵就能把手伸進她衣服裏摸來摸去。到該娶媳婦的時候了還這樣,當著媳婦的麵把手伸進奶奶的衣服裏摸**?
她決定幫他戒掉這個不能再往大裏長的惡習。一天晚上睡覺之前,阿德的手又熟門熟路地摸了過來,她知道他隻要摸上兩分鍾就會自己睡著,可是,她下定了決心,大喝一聲:“放開。”屋子裏出現了一種異乎尋常的寧靜,似乎整個世界都被她的暴力喝停了。阿德的手愣了一下,然後這隻手像是不相信這虛假的寧靜,又獨自前往聖地。他的手剛放上去,白氏的大手就追過來了,啪的一聲把那隻小手打到一邊去了,餘震太大,打得那隻**直亂晃。阿德先是無聲地把嘴咧開,表示他要哭了,他要嚇唬她。然而他發現白氏是無動於衷的,他的眼淚這才放了出來。阿德坐在炕上號啕大哭,白氏翻過身繼續睡覺,心想,他哭一會兒也就自己停了,由他哭會兒吧。半天過去了,阿德沒有要減弱的意思,堅持不懈地號哭。白氏背對著他一動不動,眼睛卻酸得火燒火燎,幾乎要把休眠多年的眼淚逼出來了,但她多年練出的彪悍箍著她讓她一動不動。他倆繼續較勁。
阿德哭到後半夜,哭聲漸小漸弱,大約實在是哭累了,自己趴下睡著了。白氏睜著兩隻血紅的眼睛,翻過身來輕輕地把他抱在懷裏。睡夢中的阿德又掙紮著伸出手來嫻熟地擱在了她的一隻**上,一摸到**,他整個人忽然就靜下來了,像很深海底的一隻珠蚌。白氏又欲落淚,在睡夢中他都能準確地找到那隻**,他貪戀母親的懷抱而不得,才會這樣歇斯底裏地向往一隻女人的**吧。她把他抱得更緊了些,他大約在睡夢中都感覺到溫暖了,身體放鬆了,安穩地窩在她懷裏,手在**上卻抓得更緊了,好像又一次抓住母親的懷抱了。
她心中一陣悲傷,她突然意識到,他需要的如果僅僅是一隻**的話,他可以向任何一個女人索取,是不是誰願意給他一隻**,他就會不顧一切跟著那女人而去?可是她死前寂寥的後半生就隻有他了。
她辛辛苦苦一輩子,早年守寡,無人體恤,風骨近於鋼鐵,又不屑於與猥瑣之流搭夥,把自己當牛馬使才撐起這個家。無論怎樣,這半傻的孩子還是給她平添了不少幹活兒的能量。她幹活兒幹得直不起腰來,說:“阿德啊,來給奶奶捶捶背。”他就爬過去一下一下給她捶背。她說:“來給奶奶唱個歌。”他就站在那裏五音不全地給她唱《放牛郎》。有一次祖孫倆坐在崖邊數山下的汽車,他突然神秘地對她說:“奶奶,我長大了也買個小汽車,你想去哪兒,我就帶你去哪兒,我還帶你去公園,好不好?”“公園”二字他說的是普通話,估計是從廣播裏聽來的。他並不知道公園是什麽,大約隻覺得那是個遙遠的好地方。她不搭理他,隻起身說要去茅房,一轉過身便嘩嘩流淚,休眠多年的眼淚終究是蘇醒了,決堤而下。
打這以後,阿德再把手伸過來時總要先觀察一下白氏臉色的陰晴,陰天不宜,傻子也怕招來暴風驟雨。晴光瀲灩的時候,她也會額外賞他摸幾下。今晚阿德大約是在墳地裏又想他母親了,便敢提出這個要求作為對他的安慰。見白氏不反對,他便爬上她的大腿,放心地把兩隻手都伸進去。白氏騰出兩隻手繼續喝粥,周身卻有一種異樣的安泰和寧靜,這個掛在她懷裏的小孩子就像是她身上長出的一朵蘑菇,他的全部都依賴著她,他的每一天都是她親手為他製造出來的。他是這世界上唯一真正和她血肉相連的人。這種感覺在死去的男人身上沒得到,在兒子永泰那裏沒得到,在情夫肺癆那兒也沒得到,半生渴望,最後倒是一個半傻的孩子給她了。
她唯恐被他窺到表情,便倔強地喝粥,差點把整隻碗扣到臉上。
鯰魚成了水暖村共同飼養的家畜,盡管人們生活不算寬裕,卻不吝於把吃剩的飯菜每日倒進王五家的糞池裏,在裏麵尤其以白氏最為慈悲,一天要跑過去看鯰魚三次,次次不空手,剛煮熟的紅薯、南瓜也扔給魚們。鯰魚也被喂熟了,一看見糞池邊站著人影,便悉數遊過來,像群小孩子一樣張開嘴等著吃食。天氣異常幹旱的時候,白氏便從旱井裏打出所剩不多的水,澆到王五家的糞坑裏。旁人笑:“你對魚比對人還好啊,這魚又不是你孫子。”
過了一個夏天又一個秋天,鯰魚長了不少。
轉眼又是冬天,暴躁的西北風開始送來大雪。眼看糞坑快要封凍了,人們不擔心住在裏麵的鯰魚,因為在糞坑的冰麵下待一個暖和的冬天之後,它們又會增肥好幾圈。等到來年破冰而出的時候,鯰魚體形碩大魁梧,簡直像冬眠於此的鯨。冬天漫山遍野沒有一點綠色,人們打開一人高的甕,滿滿一甕酸菜經過一個夏天和一個秋天的發酵,酸得凜冽、周正,已經可以名正言順地上飯桌打發饅頭和麵條了。整個漫長的冬天,人們就指望這一甕一甕的酸菜了。誰家要是沒有酸菜甕,那就準備整個冬天吃白水煮土豆吧。
整個冬天沒有農事,人們專心待在家裏,白天養膘,晚上配種。中午的時候,村口有陽光的地方總會黑壓壓聚集著一群人,像群跳蚤在曬太陽。男人清一色穿著麵色如土的棉衣,女人頭上裹著五顏六色的頭巾以抗議這枯燥的寒冬。男男女女袖著兩隻手每日東家長西家短,或者數著山腳下來來去去的汽車,要麽就數著對麵山頭上雪白的墳堆。數來數去,今年村裏又少了兩個人,移到對麵的山頭上去了。活著時和這些人每天見三回,死了還是每天見三回,隻要抬頭就能看見那些新墳和老墳。肥碩的新墳依偎著幹瘦的老墳,好似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需要些許包庇。老墳雖然枯瘦,但周身陰氣更重些,似長了一身的骨頭,硌著活人的眼。眾人一邊與那些墳遙遙相望,一邊唏噓感歎,大約是慶幸自己還活在這個山頭上,可是又不知道哪個早晨就忽然搬到對麵的山頭上了。人生在世橫豎不過“無常”二字,活過三十歲的人就要暗自慶幸已把半輩子交待了。
有時候眼尖的人會猛然看到白雪覆蓋的墳群裏有一個小孩的影子像幽靈一樣一閃一閃,便有人亮起嗓門呼喚白氏:“你家的阿德可又跑到對麵的墳地裏去了,不知那裏有金子還是銀子。”
水暖村的春天終於從冰雪裏破殼而出,青草稀薄嶄新的影子讓人們歡呼雀躍,宛如自己重新活過來一般。人們歡呼主要是因為穿了半年的棉衣可以卸下去了。棉衣整個冬天都不洗的,早結了厚厚一層油垢,刮一刮就是二兩油,明晃晃得都能映出人影,鏡子似的終日掛在身上。小孩子的棉衣尤其髒,又沒得換,大人恨不得把棉衣縫在他們身上,又怕虱子吃了他們。鯰魚破冰而出,一個個水妖一般,魁梧鮮亮,滿身是膘,果然不負眾望。水暖村的春天來了,永泰的春天也接踵而至。他的第一個女人也就是阿德的母親死了,現在,第二個女人要走馬上任來補空缺了。
這個女人是媒人從十裏之外的一個山村裏介紹來的,據說她是因為不堪忍受她男人嗜賭和嗜酒,賭博賭得家徒四壁,喝完酒回來還要打她撒氣。她一氣之下離了婚,在本村是不好再嫁了,便翻過一個山頭嫁到水暖村來。山裏的女人沒有經濟收入,一旦脫離了一個男人,必須得在最短的時間內再依附到另一個男人身上。有的女人眼看臥床生病的男人好不了了,在男人還沒有咽氣的時候就已經給自己找好了下家,男人一咽氣,她就拍屁股走人,換一個男人也無非是在晚上被繼續睡,前提是先要有口飯吃。
這個女人比永泰大出七歲,已經三十八歲了,還把一個十三歲的女兒留在了前夫家。這是兩人定好的婚前契約,誰都不許帶孩子。對方要是帶過來孩子,既不是自己生的,又要多張吃飯的嘴,如果還要上學,那就更麻煩了,還得年年交學費。帶過來的是女兒,那無非是給別人家養著,養大了再嫁出去;如果帶過來的是兒子,那分明就是在給自己儲蓄一個仇人了,長大了又是自己的首席債主,錢也要,老婆也要,連本帶息一齊問他要。至於阿德,他已經和白氏商量好了,從此以後阿德就交給她撫養了。永泰早就為他這個傻兒子發愁,他擔心傻子不能給他養老送終就罷了,他還得養傻子一輩子。不過大家就住在一個院子裏,每日低頭不見抬頭見,又不是仇人。隻是眼下,他急於迎娶這個三十八歲的女人,不得不分開主次,那女人雖說年齡大了些,皮糙肉厚了些,可是他這樣的光棍兒還想要什麽呢?隻要是個女的就行了。他得把阿德擱置到一邊,不能讓這傻兒子在關鍵時刻變成他的累贅。
白氏聽了這番話,半是喜悅半是悲傷,喜悅的是,這次好像坐實把阿德納入自己麾下了,他們更要相依為命了;悲傷的是,這孩子死了媽又被爸拋開,她眼睜睜地看著他變成了一個人世間的孤兒。好在他還有她這樣一個堅如磐石的親人,可是,如果有一天她也躺到對麵的山頭上了,他該怎麽辦?這個世界上還有人會收留他嗎?她用提前過世的眼光審視著趴在窗前的阿德,他背對著他們,透過玻璃呆呆地看著外麵,不知道他在看什麽,也不知道他是否聽懂了他們剛才的對話。她看著他的背影,希望他能回過頭來和她說句話,可是他固執地趴在那裏一動不動。
她從玻璃裏看到了他的影子,粉紅色的舌頭耷拉在外麵,濕漉漉的。他的臉上也濕漉漉的,全是淚。他用力貼在玻璃上,像是要把自己拚命地鑲嵌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