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美的展開

我曾經問一位來日本學習日本文學的意大利人:“你對日本最深的印象是什麽?”他即刻回答:“樹木很多。”經他這麽一說,我便想,日本比起意大利,比起西方諸國來,的確樹木很多。日本這些樹木,不如南方諸國樹木那般明亮、鮮麗,顏色較為素樸、滯澀;但靜心觀之,日本的樹木色彩豐富、多種多樣、微妙纖細等,而為世界所僅有。春天的綠葉那般明豔,秋天的紅葉也同樣如此。日本這個國家,樹木種類之繁多,花草種類之繁多,很少見於別國。不僅是樹木花草,山川海濱之景觀、四季之氣象,也是如此。在這樣的風土、這樣的自然之中,培育了日本精神和生活,培育了藝術和宗教。

其規模之大足以同埃及金字塔媲美的仁德天皇的皇陵(五世紀),前方後圓,環繞著外壕與一排排綠樹,形成一個樹木林立的小島。這裏是沒有建築的森林。九州西都原的古墳群,也是一群小丘陵,作為日本清淨簡素的象征的建築伊勢神宮(八世紀以前),還有華麗精巧的標本日光東照宮(一六三六年建立)等,一律都在山中林間,即位於自然之中。周圍廣闊的自然,可以說,就是神域,就是社寺。古代的日本,高山、深山、瀑布、泉水、岩石,乃至於古老的樹木,皆為神或神的姿態。其民俗之信仰,至今依然作為傳統而富有活力。例如,伊勢的二見浦岩,熊野的那智瀑布。宛若漂浮於瀨戶內海的宮島的嚴島神社(十二世紀)、中尊寺的所有金色的光堂(一一二四),由王朝政治的平安時代(七九四—一一九二)進入武家政治的鐮倉時代之際(一一九二—一三三三),這些從都城到遙遠地方表現王朝風雅的著名建築,都是工藝的寶庫。還有,平家的滅亡(一一八五)和源義經(一一五九—一一八九)的死,都是日本人最為痛惜的曆史悲劇。而這些地方,在文學上都成為《平家物語》(十三世紀)、《義經記》(十五世紀)散文敘事詩的名勝遺跡。在日本,曆史、傳說、文學的遺跡稱為歌枕,寫入和歌與俳句,被紀行文學所經常光顧。例如,《伊勢物語》、芭蕉(一六四四—一六九四)的《奧州小道》(一六八九),都產生了文學上的歌枕。日本國土狹窄,開發很早,曆史、傳說、美術的名勝分散於全國,多存於自然之中。近幾年建成的京都國際會議場,也完全包裹於古都山林之中。我認為,日本就存在於優美而典雅的大自然之中。

比起平泉的金色堂和日光東照宮巧致細密的工藝裝飾,龍安寺的石庭(十五世紀)、桂離宮(十七世紀),還有眾多的茶室、茶亭的簡淨的象征之中,發現自然之生命、讀出人生之哲理、吸收宗教之精神的,更是熱愛日本文化的西洋人的感覺,他們或許正要接受今天日本人的傳統。能劇比歌舞伎;水墨畫比大和繪;瓷器方麵,誌野、唐津比鍋島、伊萬裏;撚線綢比友禪織:作為日本之美,未必隻是禪或茶道的影響,而是自古以來的精神。繪畫方麵的雪舟(一四二〇—一四〇六)、連歌方麵的宗祇(一四二一—一五〇三)、茶道方麵的利休(一五二一—一五九一),對此芭蕉說過“一以貫之”的話。確乎如此。我也很害怕這個詞兒。水墨畫,雪舟達於極致;連歌,宗祇達於極致;茶道,利休達於極致;還有,俳諧,芭蕉達於極致。日本的小說,十一世紀初的《源氏物語》貫絕古今。和歌當數《萬葉集》(八世紀)、《古今集》(十世紀)、《新古今集》(十三世紀)等。佛像雕刻,自飛鳥(五九二—七一〇)、天平時代(七二九—七九四),佛畫和金工,天平時代為最高,禪當數鐮倉時代,陶瓷當數桃山時代(十六至十七世紀)。此外,不用說,世界最古的木造建築法隆寺(七世紀)是最高超的佛教建築。再向前推,彌生時代(公元前二三世紀至公元二三世紀)的陶器、土器和埴輪(16)具有女性的素樸溫雅,在此之前就有數千年的土器、土偶,其男性的強烈和妖怪的造型,超過了今日的抽象雕刻。自繩文至彌生,由男性威猛的奈良時代到女性婀娜多姿的平安時代,兩者極為相似。平安的優雅和物哀,形成日本美的潮流。還有,經過鐮倉的蒼勁、室町的沉滯、桃山和元祿(一六八八—一七〇四)的華麗,迎來了西洋文化進入百年的今天。

昭和四十四年(一九六九)執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