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與鳥
眼下,隻有一隻白頰鳥了。
我家有宅基神(83),當地人說是五穀神。這條山穀家家都有五穀神,每年輪流祭祀。今年該輪到我們家了。初午(84)那天,豎起了江戶時代家傳的旗幡。這麵旗一年隻用一次,是一塊好棉布做的。去年夏天,我到信州旅行期間,林房雄君把我家當作工作場所,並住在這裏。聽說一年出現了各種好事兒,想必是托宅基神的福吧。妻子每個月逢初一、十五供小豆飯。據說五穀神是狐,厭惡家中養犬。當然也不單是這個原因,反正現在沒有狗了。因半年多不在家,很難養狗。西洋人有的牽狗去遠方旅行。就像獵人帶著獵犬,在山中散步的時候,也可以帶著柯利或泰拉啊,旅途中時常這麽想。但是狗住旅館很難,麻煩,每天乘貨物車之上也很可憐。不習慣的狗乘火車,有的受驚發狂。
搬來現在的家之後,曾經要了一隻小柴犬,因患犬瘟熱(distemper)住院而死亡。住在東京時,養了好多小狗,沒有一隻因患犬瘟熱而造成麻煩。我並不認為犬瘟熱這種病很可怕。在要來之前,這種病已經侵犯到腸胃裏了,但日本犬的子孫們的特色是,直到病死都一直健康地玩耍。
想有一隻柴犬。去年秋,沿木曾川下行,自多治見至土田途中,透過車窗,三番五次見農家有岐阜犬。閃閃爍爍,尚感美麗。一行人中誰也沒有注意,似乎我最先發現。二三年前,住在甲府市外的湯村時,一走近旅館玄關,就聽說這兒有漂亮的甲斐犬。其後進入賬房,硬是看了人家尚未見慣生人的狗,全都不滿意。然而,於不曾想到之時,猛然瞥見純血種的犬,胸中立時閃過一絲美感。當時,我在甲府市內見到了甲斐犬。走路時,也懷念起那隻日本犬來,那是料亭的狗。
沿木曾川順流而下,從輕井澤圍繞木曾轉了轉,本打算看看寢覺之床的,誰知從上鬆車站一下火車,就聽到山雀的鳴叫聲。能在木曾買到良種的山雀,當是此次旅行的一件樂事。想是從遠方傳進耳朵的。山鳥是這樣,而家鳥的鳴聲聽起來也很悠遠。一般的鳥鳴,隔著相當的距離,聽起來別有風情。上鬆的山雀鳴聲悠揚,循聲而至,發現酒店的木柱上掛著一隻鳥籠子。老板不賣,他說別處還有一家養山雀。雖請店中小夥計引路,但在那裏沒能見到。死了心便前往寢覺之床,不想小夥計一度回店之後,又騎自行車折回來,說可以出售,索價二十日元。歸途路過該店,能否降價便宜些,對方說不行,結果沒有買。然後步行翻越馬籠嶺,迂回到名古屋。兩三天的遊覽拎著小鳥而行,也會少感不安。已是秋令,不再是百鳥鳴囀的初夏了。聽酒店老板的口氣,似乎說我不知這種鳥真正的價值。這鳥鳴聲優美,但比起我家從前那隻山雀,嗓音太大,缺乏山間沉靜的餘韻。
以前的山雀,是前年秋天輕井澤鞋店老板送的。那隻從輕井澤家中的浴場飛進來的鳥,逮住一看,是鷦鷯。鷦鷯喂養得法,活得相當長久,但它是一種很難喂養的鳥。我們到喜歡小鳥的鞋店請教喂養方法,打算給鞋店老板看一看鳥兒。妻子稍稍打開竹籃蓋子,它一瞬間飛走了。因不是母子鳥,沒什麽可惜的,但我總有些不愉快。在藤堂旅館休息時,有人喊叫:“追分失火啦﹗”“莫非是油屋吧?”我驀地來到路上,果然是油屋。堀辰雄君和立原道灶君都在油屋,我立即向那裏跑去。堀君從前天晚上起住在我家,今天回去的途中遇上火事,一本書也未帶出來,行李也全燒光了。這場火使我忘記了逃跑的小鳥。“放跑了鷦鷯,燒毀了油屋。”我說。鞋店老板說,是在他家逃掉的,很對不起,幹脆將自家山雀送給我了。喂養三年,秘而不宣,從不輕易示人。
關於小鳥,我飼養過戴菊鳥和長尾山雀。戴菊動作凜然優美,體小,鳴聲瀏亮。我還是想喂養個兒小、鳴聲優美的鷦鷯和小琉璃。我一寫這樣的文章,就希望有狗和鳥,立刻就想去購買。不論是鐮倉的家,還是輕井澤的家,小鳥無日不來庭院,鳥鳴時時在耳畔震響。朝霧迷離的庭院,很適合鳥兒飛臨。最初手把山雀,那是前年秋天,野鳥會組織的霞網實習旅行。自淺間溫泉登山時,清棲君將網羅到的山雀送給了妻子。捧在手裏很小,因為還要走好遠的路,把它放生了。那次旅行在鬆本解散了。回來時,我在市政府前的露天鳥店買了深山白頰鳥、紅腹灰雀和金翅雀。不用說,都不是好鳥。戶隱歸來,曾在善光寺附近鳥店買過山雀,但不怎會叫。
大琉璃、黃鶺鴒、交嘴雀、繡眼兒、百舌、貓頭鷹、駒鳥等,都養過。其中,留下的最喜歡的鳥是紅百舌。養崽時十分溫馴,走出籠子同人嬉戲,撒嬌似的鳴叫,又不像是百舌。它模仿各種鳥的叫聲。早晨喚人醒來的響亮的鳴叫尤其好聽。駒鳥稍顯吵鬧,寫作時必須置於遠處。一隻駒鳥,從籠子裏逃走三個月後,又回來了。它或許在鐮倉山裏迷了路,沒有飛得很遠吧?真是一件奇事。我最喜歡的是白頰鳥。第一隻白頰鳥,養了六七年,比狗活得還長久。
至於狗,我養過很多柯利種和剛毛獵狐?特利亞種。喜歡母狗。因為產崽時很令人高興。我時常想起難產而死亡的柯利,它的身子比一般的狗長大,像嬌小姐,動輒害臊,又愛撒嬌。它不喜歡外出,極端害怕通行汽車的道路等。教它散步,也花費了很大力氣。我曾將它置於院子裏,為它全身捉蟎蟲。我為狗捉蟎蟲,可以兩三天不眠不休,這種事兒一幹起來,我的性子也變好了。雖然腰酸背痛,不能動彈,依舊幹得很起勁。稍有閉眼,蟎蟲的幻影全都浮在眼前。後來帶回家飼養。我徹夜寫作時,狗也不離開一步,上廁所也跟著我。它怎麽也生不出孩子來,找獸醫看了,決定實行剖腹產。那天夜晚,手術做得馬虎,我也未能看到。我按著狗頭,使它嗅麻醉藥。當晚,獸醫的夫人為它喂水,狗站起來走了幾步,情況惡化而死亡。讓它飲水也很草率。那天晚上,狗大概想回歸我家,跌落在門內的泥地上了。要是將它四肢和身子捆綁起來,讓它睡覺就好了。
昭和十四年(一九三九)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