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新衣

大周朝崇尚道教,南有三清山的龍門教,北有閣皂山的隱仙教,兩者並立同為道教泰山北鬥。故而密州雖非富饒之地,因有隱仙坐鎮,便有許多修道之人慕名而來,這蓬萊小鎮便也顯得十分熱鬧。

宋淵與沈魚,從前一個囿於扶風,一個困於雲夢,均是初來乍到,對這地便是十分好奇。隻沈魚尚且記得不可讓宋淵餓肚子,遂隻在大街上逛了一陣,便拉了宋淵進一家麵食鋪子。

那店裏的人見二人雖然年幼,但女的長得清麗,男的長得俊秀,遂招呼得比平時更殷勤了幾分。

夥計給他們沏了茶,便問:“客人要點什麽?”

沈魚一聽,便拿手肘碰了碰宋淵。宋淵會意,問了夥計有何招牌麵食,方點了兩碗雜錦麵。原來沈魚幾度偷偷下山,離雲夢都不遠。她對世俗所知多是從旁觀察,到店裏打尖更是頭一遭。這些話沈魚雖未同宋淵說過,但宋淵聰慧,自個卻已領會了幾分。

他想了想,與沈魚道:“魚姐姐在雲夢多年,你師父難道從未曾帶你下山?”

沈魚聽後搖了搖頭。

宋淵又問:“你師父在山中十數年難道不氣悶麽?”

沈魚笑了笑,“傻子,這山精妖怪修行百年甚至幾百年方得人身,便在山中待十數年又算得了什麽?”

“如此說來,修道一事著實枯燥得很。”

“嗯,隻你既為凡人已比精怪之類省了幾百年功夫了。”

扶風好佛,宋淵既為扶風世子,多少便有些潛移默化,遂與沈魚笑道:“姐姐有所不知,興許我也是做了十世豬狗方修得一世人身。既如此,我何不盡興而活,緣何又去挨苦修道?”宋淵說罷又想,也不知他上輩子與沈魚是否有過緣分,故而今世能得她相救。

沈魚聽了這話,怔怔地瞧了瞧宋淵一會方道:“我還道你是個循規蹈矩的好孩子呢,看來也並非如此。”

其實宋淵原為扶風郡王膝下獨苗,也被慣得有些驕矜頑劣,與循規蹈矩這四個字向來沾不上什麽幹係。隻這一年來遭逢巨變,先是喪母後又被擄,他的性子便收斂了許多。且自打二人相識以來,沈魚便見盡了他窩囊一麵,教他如何擺從前的世子威風?

宋淵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她,想了想隻好道:“……姐姐的話我自然會聽。”

沈魚愛聽這話,便朝他宛然一笑。

二人用過朝食,自是要結帳。此時宋淵見沈魚從乾坤袋裏摸索了一番,竟把他昨夜裏撿的珍珠拿了出來,他忙拉了她的手問:“這珠子珍貴,姐姐身上就沒有些碎銀麽?”

沈魚雖知買賣要錢財,卻不知去哪尋來。況她幾次下山住的荒山野嶺,吃的野果遊魚,偶有幾筆花銷都是拿珠子去抵的。

沈魚如此與宋淵說了,又道:“我之前下山碰巧見著些有趣的玩意兒,那時身上沒帶銀錢,店家瞧見我手上戴著的珍珠手串便教我拿珠子去換。”

宋淵聽罷,閉了閉眼,沉著氣問:“姐姐都換了些什麽?”

這時沈魚扳著指頭數道:“石陀螺﹑九連環﹑七巧板……還有……”

沈魚還在數,宋淵已是聽得一口氣哽在喉頭,苦笑著道:“姐姐不必數了。”說罷便從她手裏接過一顆小珍珠,指頭不意間捏了捏,心中百般不舍——這可是沈魚為他掉的眼淚。

宋淵思前想後,最終還是咬了咬牙把珠子給了夥計,“我姐弟倆出來玩耍卻忘了帶些碎銀,你拿這珠子去,給我們找些細碎銀子來吧。”

宋淵說這話時神色冷然,很有些往昔的驕矜氣派。然而心中卻是說不出的肉疼:這兩碗雜錦麵才值幾個銅板?拿鮫人淚去換當真便宜他們了。

夥計見宋淵雖則一身狼狽,但言語舉止頗有氣度。複又仔細看那珍珠,見珍珠雖不大,但瑩瑩潤澤不似贗品。遂與店東商量了一番,當真收了珍珠又找了些碎銀給他們。

沈魚未曾想到拿珍珠換物還能賺得錢財,心中很是驚喜,對宋淵更是另眼相看。宋淵卻是想到沈魚如此使用,隻怕他們還未上得蓬萊便要把昨晚的珍珠都浪擲了。於是便與沈魚商量道拿些珍珠去當鋪抵押了換些現銀。

沈魚並未識得這些,聽得宋淵所講也是躍躍欲試。誰知宋淵在沈魚麵前雖然講得頭頭是道,但他堂堂郡王世子,去當鋪典當著實也是頭一遭,心下不禁有些惴惴。二人到得當鋪,便盤算著拿五顆珍珠去典當了,幾番周折,終於換了一錠白花花的銀元寶到手。原來沈魚還想多押一些珍珠,卻被宋淵勸住了。

兩人一出門,沈魚便問他:“怎地不多換些銀子呢?”

宋淵知她不在乎這些珍珠,便編了個由頭道:“這是個小店,往後尋著些大當鋪更能押得個好價錢。”

“那你們方才說的生當死當又是什麽意思?”

宋淵想了想道:“所謂生當是日後有錢了,可以把物什贖回去。死當便是把東西賣斷了。”

沈魚聽了哎一聲問道:“那你怎地不把珍珠當斷了?”

宋淵垂著眼,摸了摸鼻子說:“缺錢的人才會把東西當斷……店家知你缺錢自不會開什麽好價。”

沈魚聽得一陣恍然,不承想這典當一回,其中竟有這麽多彎彎繞繞。她想了想,便把剛剛才到手的銀元寶塞到宋淵手裏,與他道:“往後銀錢便歸你管了。”

方才宋淵心裏正擔心沈魚陡然得了錢財會不會又拿去買什麽泥人兒﹑布老虎之類。此番得她這一句話,他也不推拒,拿了白銀和當票便小心收了進懷中。宋淵那身舊衣服雖然金貴,但一路折騰已是見不得人。故二人剛得了現銀,便先去了成衣鋪子給宋淵買了些衣裳。沈魚頭次到成衣鋪子也覺著新鮮,便催著宋淵在店裏把衣衫換了。

沈魚在外間等著,未幾便見宋淵穿了一身靛藍圓領長袍出來。那靛藍深沉,襯得他皮膚白皙,更是清雋俊秀。

這時宋淵手裏還拿著原來那身舊衣服。店家見衣衫雖是破舊,料子卻是好料子,遂問宋淵:“這舊衣衫小郎君不要了麽?”

宋淵長得肖似扶風郡王,郡王素來愛穿紫袍,是而王妃也給宋淵造了許多紫色衣衫,好教父子二人更相像一些。

宋淵聞言,垂眼看了看手裏那素錦紫袍,想了會方朝店東笑了笑,“不要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