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嘉瞳

叛逆、貪玩、腦袋空空、玩世不恭。

一年最炎熱的夏季,夏季最炎熱的七月,從開著空調的室內走到室外,人必然先遲鈍三五秒鍾,才能慢慢在習慣中找回真實感。這個月,安城與北京很相似,到處是白晃晃的一片,高溫能扼殺一切生命的氣息,整個安城中學的校園顯得極其靜穆、悠遠。

迎麵而來的女同學和戴清嘉打招呼:“清嘉,又早走啊。”

戴清嘉貪涼厭熱,夏天喜好穿著短褲,在沒有衣物遮擋的時候,她的白皮膚簡直是她遲到早退的最佳提示。她身姿輕盈,走路又不穩重,導致她在黃昏和夜晚的交界點逃自習的時候,像漂浮在咖啡上的奶油,十五分鍾,她從教學樓到校門口,逐漸地融入夜晚。

她今天走得慢慢悠悠,這說明她有正當的理由。

“嗯,是啊。”戴清嘉點頭,今天她和家人一起參加堂姐的婚禮。

戴清嘉的母親李韻比她早到一步,在停車場候著二女兒。

戴清嘉一下車,李韻就恨不得把她從裏到外翻個遍,確認她今天有個端正的樣子,才放心地拽著她的手往裏走,邊走邊提點她,稍後見了誰要叫什麽,要不失禮貌。

李韻退休前是老師,特別喜歡管人。

戴清嘉嗯嗯啊啊地應著,挽著她的手臂,說:“李老師,你最近這麽忙還有空操心我,你真是愛我。”

“可不是!忘記誰都不敢忘記你。”李韻叮囑她,“等會兒見到新郎和新娘,記得說點兒好話。”

戴清嘉問:“怎麽說?”

“你書讀到狗肚子裏了?百年好合、永結同心不會說?”“我書讀到哪兒了,你還不清楚嗎?”李韻鄙夷道:“真好意思說。”

從停車場乘電梯直達明亮的酒店大堂,由暗轉明,李韻看清戴清嘉手裏拿著個禮物盒,便指著問:“是什麽?”

戴清嘉很誠實:“同學送我的,單反相機。”“誰?男的女的?”李老師眉毛倒豎,“戴嘉瞳!你怎麽能亂收禮物?”

戴清嘉原名戴嘉瞳,是奶奶和外婆合作起的。安城重男輕女現象嚴重,在李韻的第二個孩子出生前,爺爺為孫子翻遍了經典,聽說是女孩後,雖然嘴上不苛責,可還是失望地放下了字典,不再過問起名的事情。

外婆晚年信佛,認為眼睛是智慧之門,佛教中有五眼之說,若修習五眼,則獲無上圓滿正等覺果。而奶奶不喜歡李韻咬文嚼字,認為名字通俗易懂的孩子人生會更順利,她的理解很簡單,小時候但凡見過戴嘉瞳的人,無一不讚戴嘉瞳的眼睛又美又靈,原來完美之中可以有更高一層的靈韻,因此她也認同這個名字。

後來,由於戴嘉瞳實在是太鬧騰了,李韻求助於玄學,專門找人測算過,說是嘉瞳這個名字壓不住她,便改成清嘉,希望她能文靜一點兒。

結果新名字根本壓不住,她該如何調皮搗蛋還是如何調皮搗蛋,李韻在生氣的時候還是脫口而出叫她戴嘉瞳,索性不講究了,混亂著稱呼她。

李韻想,養育孩子不外乎如此,文學的、哲學的、宗教的,凡是所知的學問、所有的精神與物質,不問真假,隻要能給予,恨不得全部給予。然而,李韻為戴清嘉投入了大量的精力與時間,卻看不出她有成才的跡象,因此常常感到苦悶。

戴清嘉嘴角向下撇了撇,假裝沒聽見,加快了步伐,到了人多的地方,李韻就不好當麵說她了。她心知,過不了一兩天,她媽媽就會把禮物的錢轉賬給她,讓她原封不動地還給同學。

這是當她想要什麽禮物而李韻又不同意的時候,所玩的兵不厭詐的小把戲。

穿過園林步道,眼前開闊起來,臨湖的花園草坪上站著的一對新人正在與賓客寒暄,這時戴清嘉和李韻出現,戴寧笙最先朝她們看過來。

戴寧笙是戴清嘉的親姐姐,擔任伴娘一角,她姿容清麗,笑意溫婉:“瞳瞳。”戴清嘉先後跟新娘與伴娘擁抱。親情的場麵,可以消解李韻的怒氣。

戴清嘉禮貌地表達了對新人的祝福,隨後定睛看了戴寧笙幾秒,她發現姐姐今天的笑容似乎格外不同,內斂而真誠。

戴清嘉的目光向左上偏移,落在一個正在與新郎說話的男人身上,他的側臉很眼熟。

一個月前戴清嘉去醫院給發小盧珂陪床,盧珂顱蓋骨骨折,需要住院觀察,此時正虛弱地躺著。

戴清嘉歪在小**補作業,有一搭沒一搭地和盧珂聊天,她實在是很佩服好友能在這個小房間裏躺數個日夜,她覺得無聊,太無聊了。

唯一不無聊的是管盧珂床的年輕男醫生查問病情的時刻,他進來了兩次,戴清嘉的視線在他身上繞了不止五圈。

盧珂一如既往地愛和她討論男性:“瞳瞳,怎麽樣,好看吧?”

戴清嘉點頭:“好看,聲音也好聽。”

盧珂抽了口氣。

戴清嘉瞥她一眼:“有那麽驚訝嗎?”

“當然,你眼光比天高。”

戴清嘉最近為了藝術生的考試,補習了一段時間的構圖和影調等基本概念。術語之類的東西,她學完就忘記了。然而,不用調動起任何知識,她在觀看這位醫生的過程中,已經可以理解人們對光影的迷戀。

醫生長相英俊,線條冷雋,骨相的架構簡潔、深邃,如果人物是畫作,那這一幅畫極具藝術張力,找不出一筆冗餘。

他明明有張電影臉,偏來當了醫生,戴清嘉第一反應居然是覺得可惜。不過,話說回來,他的確很符合醫生的氣質,冷峻而清正。病房裏燈光暗昧,他的專業與平靜像一部電影的鋪敘。

臨近清晨,隔壁床的老人突發狀況,醫生又進來了一次,檢查了她的狀態後,他將手懸置在老人眼前,引導著問:“您能看清嗎?來,看著我的手。”

醫生觀察著老人的意識和瞳孔變化,嚴密觀察之後,在盧珂的床側寫病曆時,戴清嘉悠悠地開口:“醫生,能加你的微信嗎?我可能會有問題想問你。”

戴清嘉的嘴角微彎,因為熬夜聲音有點黏和糯,如果說的是江南地區的吳儂軟語,那必然是綺麗的靡靡之音。偏偏安城的方言清脆、明亮,她說的話就像剛蒸出來的糯米團子,在黃豆粉裏滾一圈,又是幹爽的了。

醫生眼不抬,筆不停,一副公式化的口吻:“沒病的話,最好離醫生遠一點兒。”

戴清嘉繼續問:“如果不呢?”

盧珂在一旁既多餘又尷尬,醫生如此直白了,這姑娘還試圖恃靚行凶,她暗示地掐了一下戴清嘉的手背,主動替醫生回答:“天天懷疑這懷疑那,沒病也容易有病了。”

戴清嘉不端不正地笑道:“如果這位醫生來治我,我是願意的。”

醫生剛好寫完病曆,把筆掛在胸前的口袋,終於看了她一眼,非常冷淡。

他應該是安城人,隔壁床位的老人不會說普通話,他同老人說話便是用的方言,卻一直以普通話回應她。無論哪種音調,都很標準,像冷玉的質地。

護士路過,對這樣的場景見怪不怪,男醫生本來就是容易被帶著濾鏡看待的群體,更何況是俞醫生。他被要微信、被介紹對象是常事。

俞醫生雖然對病人有耐心,但是對治病之外的事情一向冷麵,護士擔心小姑娘心靈受傷,善意地提醒道:“小妹妹,俞醫生一般不會隨便給聯係方式的哦。”

“我不是一般。”戴清嘉說,“我是例外。”

俞醫生置若罔聞,掃了一眼盧珂**的作業冊,問:“學生?”

其實俞醫生已經了解她的信息,詢問隻是強調。在醫學凝視下,盧珂很慫地點頭,好像有錯的是她。

俞醫生簡單地留下一句:“好好寫作業。”

盧珂抓起作業冊,這是學校統一發的,隻要接受過九年義務教育的人就會覺得眼熟,它的外觀非常地具有中小學生的風格。作為早熟的漂亮女孩,即使麵對成人,她們也會樂於扮演遊戲人間的情場高手,這樣顯得瀟灑,而且和她們日後可以名正言順地成為這樣的人不同,現在會有種冒險感。但是,這個作業冊很好地詮釋了什麽是魔鬼藏在細節中。

盧珂隨即發現柳永的《望海潮》這個題目下,戴清嘉張冠李戴,抄成了《雨霖鈴》,竟全然錯了。

她無奈地說:“姐,《望海潮》不是‘寒蟬淒切’這一首,好嗎?”

“是嗎?”戴清嘉有一種無所謂的茫然。

“《望海潮》就是有你名字那首——重湖疊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裏荷花。”盧珂翻白眼,“我的腦子都比你清醒,快改過來,不然到時候你背錯了,老師說不定要罰你抄一百遍。”

戴清嘉由於形象良好,被欽點在下周的語文公開課上暫時扮演課代表,盧珂沒想到她現在連哪首詞都分不清楚。

俞醫生離開後,盧珂怏怏不樂,始作俑者還半點兒臉紅都沒有,打開一部情景喜劇,看得樂不可支,可惜她一星期以來建立的良好形象毀於損友。

戴清嘉在看俞景望的同時,俞景望也想起了這麽個人。那天他值夜班,三天睡了不到八小時,已經習慣了在視野裏醫院和醫院裏的人都是倦倦的灰色。他注意戴清嘉首先是因為她占領了病人的床,身上水紅的薄裙和醫院的白劃開界限,她蒙著腦袋,腿斜伸出來,她的靜止和肢體自然垂下的弧度,在醫院很容易被誤認為是一具屍體,又有著不合時宜的綺麗。

後來戴清嘉坐了起來,心不在焉地背誦了一會兒“寒蟬淒切,對長亭晚”,然後說笑著討要他的聯係方式,輕浮和無知坦坦****地鋪展在她的眉眼間,因為年輕,好像所有的事情都是值得原諒的。

人性的善與惡皆有可能走到極端的地方——這是有關醫院的陳詞濫調。而俞景望能夠在兩種極端麵前都保持冷靜。

顯然,無論是善與惡哪一端,戴清嘉都達不到標準線。再者,對他來說,美是早已經祛魅的神話。他每天見很多病人,她再漂亮,也不過是紙上留下的一點,僅僅是有印象而已,遠沒有現在她的出現來得突兀。

俞景望來參加好友的婚禮,偶遇了戴清嘉,她是新娘一方的賓客,和在醫院那天判若兩人——妝和美甲都卸了,臉上素白、幹淨,她穿著校服,背著書包,乖巧地向他問好:“俞醫生,又見麵了。”

雖然在醫院的時候,戴清嘉和這位俞醫生誰也不認識誰,但真要說起來,他們兩家人的淵源不淺。

戴清嘉的父親戴航和俞景望的父親俞庭是大學同窗,同樣就讀於醫學院,同樣在畢業後返回安城。後來戴航棄醫從商,俞庭繼續在醫學領域深耕,各自有各自的發展,多年來關係交好。巧合的是,他們的母親也曾在同一所中學任教。

兩家人在今年走得極近,原因有三:一是戴清嘉的爺爺生了重病,病症複雜,最後是在俞庭的治療下恢複的,戴航心存感激。二是戴家搬遷的新居,隔壁住的正好是俞庭一家,畢竟遠親不如近鄰。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原因,俞景望和戴寧笙曾在研究生階段談過戀愛,後來和平分手。如今二人同在安城,雙方母親怎麽看怎麽覺得他們應該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便有意想成就這一段好姻緣,所謂的親上加親。

在湖邊草坪的時候,李韻的眼神就一直在俞景望和戴寧笙之間打著轉兒,連安排座位也徇了私,將俞景望和戴家安排在一桌。

婚禮儀式在宴會廳舉行。

每一位賓客的座位上都擺著名牌,戴清嘉旁邊是戴寧笙,戴寧笙旁邊是俞景望。

有著當老師的母親,不奇怪兩個人的名字都如此端正,有種飄在雲端的詩意,戴清嘉一眼掃過去,不由得笑出來。

但是,好歹人家算得上人如其名,相比之下,她簡直是欺世盜名。戴清嘉符合了外界對藝術生的所有刻板印象——叛逆、貪玩、腦袋空空、玩世不恭。

她隻有一點是好的,那就是漂亮,不是一般的漂亮,無論站在哪裏都可以和其他人區分開。不過,在李韻眼中,這種過分張揚的美貌可不是優點,必須換一個詞來打壓她的氣焰: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正因為父母對所有誇張的東西都保持謹慎的態度,不能容忍其野蠻生長,所以戴清嘉起初提出要學表演的想法,被他們果斷地否決。

戴清嘉比他們更決絕,和母親鬧過矛盾,簡單收拾之後,索性在高三離家出走,一個人到北京遊**了一個月。她的成績本來就差得一塌糊塗,最後的結果當然是落榜了。

父母托關係將她塞進重點高中重讀,要求她安分守己,作為妥協,他們同意她參加藝考。

於是,戴清嘉重新過上了規律的日子,雖然會遲到早退,但基本上是池塘裏的泥鰍,掀不起大波浪。

戴寧笙擔任伴娘,李韻今天則需要幫忙招呼來賓。宴會廳漸漸充盈,客人之間你來我往,圓桌旁始終隻有戴清嘉一個人,她百無聊賴,對著鏡子照了照,裙子似乎應該搭配更亮的唇色。

她從書包裏拿出一支正紅色係的口紅,開始補妝,手法駕輕就熟,不算滋潤的膏體在她唇上毫無滯澀,落成完美的形狀。她抿了抿唇,合上鏡子,發現身後一桌的一個小男孩正直直地盯著她,她笑著打招呼:“你好呀。”

小男孩眼中的呆滯因為她的笑容凝固又消散,他扯了扯母親的衣袖,指著戴清嘉大聲地說:“媽媽,是妖精。”

前一個月,小男孩家裏電視的電影頻道播放87版的《倩女幽魂》,聶小倩出場的時候,衣袂翩躚,仙骨神姿,他連聲說是仙女,媽媽糾正他,說這是妖精。仙和妖竟是一體兩麵。

媽媽拿起遙控器,換成兒童頻道,小男孩當時滿心失望。今天的戴清嘉雖說長相和風格與聶小倩並無相似,給予他的震撼卻是相同的,孩童的認知總是推此及彼,所以他不禁脫口而出。

正與別人熱絡聊天的婦人回頭,發現燦若玫瑰的少女正笑盈盈地看著她,視野的明度在一瞬間提升了。宴會廳裏璀璨的燈光,從照上戴清嘉的那一刻起才開始流動,生生不息的光與亮,宛如死水和活水的區分。

這一切甚至使人覺得將女性比作花的比喻句式是如此媚俗——常規的美,大可以在語言既有的框架內描述或者堆砌辭藻,而極少數的美潛在地擁有改變語言的力量。

婦人愣住,抓住小男孩空中的手指:“亂說什麽!”她訕笑:“嘉瞳啊,童言無忌,你不要介意。”

戴清嘉不甚在意:“陳姨,沒關——”話音未落,後腦勺便挨了重重一掌。

李韻單手叉腰,冷笑道:“你塗的這是什麽顏色?我看倒真的很像吃小孩的妖怪。”

在“妖精”總被使用延伸含義的年代,被當作純粹的吃人的妖怪也不錯。

李韻不由分說,扔給戴清嘉一包卸妝巾:“趕緊給我卸了,學生要有學生的樣子,以學習為主,我沒見哪個學生像你這麽好打扮,像什麽話!”

“明明很好看。”戴清嘉揉著後腦勺,“我隻有這個顏色。”

李韻從包裏翻找出一支粉管的唇膏:“你姐姐的,塗這個。”

小男孩固執地辯駁:“是你說是妖精的。”

陳姨的神色越發尷尬:“閉嘴。”

以女人的敏銳,陳姨不難發現,李韻嘴上教訓著戴清嘉,但全程都和自己無眼神交流,想必是心裏還存著芥蒂。上一次家族聚會,不知誰說起戴清嘉離家出走的事情,玩笑地讚了她一句有個性,在小輩裏很獨特。小輩裏,陳姨的大兒子和戴清嘉年紀最接近,她心想,兩人站在一起的時候天上地下也就罷了,哪有做錯事還討巧的理兒?

她便插嘴說:“哎呀,你這麽說我就不同意了,我們家裏都是懂事的乖孩子,嘉瞳在我們家裏是顯得特別,但是,和外麵的小太妹比,就沒什麽特別的了。尤其是你不知道,現在的小孩子個個都是個人主義,無法無天得很,不能助長歪風邪氣啊,難道要鼓勵小孩都離家出走,才叫作有個性?再說了,你想想,人人都反叛,那就沒有個性可言了,懂事的孩子才是稀缺的。”

陳姨說這話是為了打擊異己,其實細想無錯,小小的好壞善惡已經製造不出個性了。

但話傳到李韻耳朵裏,她當即便和陳姨吵了一架,劈頭蓋臉道:“我們嘉瞳怎麽就是太妹了?她去混社會了嗎?她違法犯罪了嗎?小孩子調皮一點兒,做長輩的至於說得這麽難聽嗎?”

二人從此鬧得很不愉快,今天陳姨不願再令李韻誤會,當著她的麵喚戴清嘉坐到身旁,表示親切:“嘉瞳,十八歲了,成大姑娘了。”她噓寒問暖一番,“哎,你是不是沒有加我的微信?這可不行,你過來,陳姨必須給你補一個紅包,就當是慶祝你長大成人。”

陳姨的手機在她大兒子身上,她便說:“你加我。”

婚禮的賓客組了一個臨時群,戴清嘉點開,通過成員一欄搜尋時,不經意注意到一個風格明顯不同於眾人的頭像,下方標著簡單的字母W。

下一刻,戴清嘉抬起眼,看見了俞景望。他身著黑色的正裝,正站在主桌旁和新郎交談。

他似乎不受會場裏洋洋的喜氣感染,仍是周身清淨的模樣,和那天在醫院時並無二致。不過,白大褂是隔離,黑色西裝是融入。

戴清嘉淺露笑意,在陳姨的好友申請欄中規中矩地敲下“戴清嘉”三個字,再返回點擊頭像。

俞景望手機一振,收到新的好友申請,搞怪的貓咪頭像,不表示身份和來意,隻有莫名其妙的三個字:望海潮。

他抬眼,見戴清嘉正托著腮,陪陳姨聊天,隨後她散漫地掃視過來,對著他輕輕一笑。為什麽是“望海潮”這三個字?

哦,因為老師說,聯想是記憶的開始。

陳姨的示好緩和了李韻的心情,而最令她心情緩和的還是今天俞景望和戴寧笙之間融洽的氛圍。戴清嘉一直認為她媽媽是會給予好學生和差生差別待遇的老師,此時此刻,李韻說話的語氣慈愛得不像話:“景望,等會兒記得過來坐。”

俞景望微點了點頭,當他經過戴清嘉時,她反跪在座椅上,叫住了他:“俞醫生。”

俞景望停下腳步,看向戴清嘉,她的口紅已經擦除,卻免不了暈染在唇沿,有一絲淩亂。她撐起上半身,離他很近,他的感官敏銳,聞到若有似無的香氣,來自戴寧笙常年用的那一款唇膏。

“你要去後台嗎?”俞景望蹙眉,戴清嘉俯下身,頭發擦過他的衣袖,將唇膏直接塞進他的褲兜,輕快地說,“麻煩幫我還給姐姐。”

陳姨一直拉著戴清嘉不放。

說來奇怪,戴清嘉不在眼前的時候,她心裏清楚這是個壞小孩。然而,當本人坐在她麵前,分明是個明豔、端麗的少女,大大方方,並沒有一絲一毫的邪氣,也沒有她在想象中誇張了的桀驁和輕狂,表麵上比她口中“比嘉瞳聽話得多”的大兒子更有禮貌。

“寧笙回安城這兩年,好多人來求我牽線搭橋呢,不過我看,你媽媽有意撮合她和那位俞醫生——”

戴清嘉喝著果汁,偶爾搭腔。

司儀開始主持儀式,賓客的目光聚焦在主台。

屏幕上投放著一張模糊的照片,高中時期的新郎和新娘穿著校服,正對著鏡頭笑。

不過,比起正中央的主角,鏡頭意外捕捉到的另外兩個人似乎更引人注目。明亮的教室裏,女生站在講台上,捧著語文書領讀,她分神望向窗外,男生正好從窗前路過,側影幹淨、挺拔,與少女微微搖晃的馬尾辮一同定格。

這張照片經曆了久遠的年代,卻不顯得靜默、陳舊,反而極為生動。

所有人都希望自己人生最重要的時刻是浪漫的傳奇,而不是這家酒店每天都在舉辦的婚禮中的一場而已。從校園到婚紗談不上傳奇,但起碼也算有頭有尾的故事。

“講台上的不是寧笙嗎?”陳姨張了張嘴,問戴清嘉,“你姐姐和俞醫生高中談過了嗎?”

戴清嘉乏味地說:“我不知道呀,他們上高中的時候我才多大啊。”

陳姨繼續旁敲側擊,戴清嘉卻一問三不知,她的眼神不無失落:“你怎麽什麽都不知道?”

旁邊的知情人解惑說:“他們都是一個高中的尖子班出來的。”

陳姨感歎:“這是緣分啊。”

戴清嘉莫名想笑,“緣分”二字果然是可以牽強附會的。

結婚進行曲奏響,宴會廳暗了下來,光與聲像暗藍色的天鵝絨般傾覆下來,將在座的人密密地包裹,漸漸地,他們的頭頂出現了一片星空。

星空頂好像是這家酒店比其他家更貴的原因之一,不過,這一次陳姨沒有就酒店的問題發表一番評論,她不再搭理戴清嘉了,她已經完全沉浸在婚禮的氛圍中。

廳內昏昧,隻有紅毯是一條光明之路,新娘走到了盡頭,她的父親將她的手交到新郎手中。

戴清嘉知道頭頂的星光是人造的光,陳姨喋喋不休時眼睛裏的光是八卦的光,但是此時此刻,她在紛亂的光影裏望向旁人,卻並未共情他們感動的淚光。

裙擺被輕輕扯動,戴清嘉低頭,小男孩受身高限製,踮起腳也看不到台上,所以成了和她一樣的局外人,他奶聲奶氣地請求:“姐姐,陪我玩,好不好?”

戴清嘉轉過身,背對著新人,笑著揉他的頭:“好啊。”

新郎與新娘交換戒指,至此禮成,全場響起和戒圈一樣圓滿的掌聲。小男孩應景地驚呼,因為戴清嘉在給他表演怎麽樣把一顆糖拋起來再用嘴接住。他的視線緊緊跟隨,糖先是飛到星空中,再正正好好地落進戴清嘉微張的唇間——就像她吃掉了一顆墜落的星星。這個動作由她做來,達至奇幻到瑰麗的地步。

燈光大亮,像滅頂的潮水褪去一般,賓客紛紛然露出了劫後餘生的恍然表情,觀看他人至高的幸福對於日常生活是一種強烈的衝擊。小男孩如夢初醒,他不願意醒,塞一顆糖給戴清嘉:“姐姐,再來一次。”

這時已經上了第二道菜,戴清嘉心裏有所盤算:“不玩了。”

她隨便吃了幾口,趁著李韻沒空注意她,悄悄地溜出宴會廳。

戴寧笙陪新娘上樓換敬酒的禮服,俞景望回到圓桌,正好看到戴清嘉避開李韻的背影,她彎著腰,提著裙擺,以一種逃離的姿態悄然離去。

俞景望方才想起那支唇膏一直在他的口袋裏,他拿出來,身旁有人匆忙路過,一不小心撞到他。

唇膏掉落在地,還被那人後退的步伐踩踏了一腳,那人連忙撿起來,抽出紙巾擦拭,道歉說:“真不好意思,俞醫生,給你弄髒了。”

“沒關係。”俞景望並不在意那支唇膏,平靜地說,“髒了就扔掉吧。”

戴清嘉順利地出了酒店,宋予暘已經在等她,她邊下台階邊抬頭仰望。

星空之外還是星空。

不同於宴會廳的星光熠熠,室外的夜空暗淡無光,蒙著一層灰。一出門,夏天濕熱的空氣便黏在皮膚上,戴清嘉反而感到輕鬆,她輕舒一口氣,跟宋予暘打招呼:“等很久了嗎?”

“戴清嘉。”宋予暘念她的名字有一個微妙的停頓,姓和名之間的斷開與粘連,會產生親密的錯覺,卻不至於失禮,“沒有很久。”

戴清嘉沒有錯過這個細節,她眨眨眼:“你以後可以直接叫我清嘉。”

宋予暘送給她相機的時候,詢問她願不願意一起去吃冰激淩,態度非常得體。盧珂在一旁感慨他品性之純良,昂貴的相機都送了,卻沒有視約會為理所當然。

和戴清嘉一樣,宋予暘在安城中學裏很出名。他是品學兼優的好學生,有優越家境養出來的溫和、禮貌,又有自己的分寸和主見。如果不是“王子”這個詞現在早已經過時,他就是屬於會被評為校園王子的那類人。

很少有男生和戴清嘉對視而不臉紅,如果說視線接觸像一場博弈,宋予暘的表現落落大方。

戴清嘉笑著看了宋予暘很久,直到他完美的紳士風度在微紅的耳根出現一絲裂痕,她才應下說好。

對她來說,送相機和約會不存在必然的聯係,她答應隻是因為斯文、俊秀的好學生一直在她的審美範圍。而且,她今天也想吃冰激淩了。

冰激淩在嘴裏化開,戴清嘉心滿意足:“謝謝。”

宋予暘在體育課第一次遇見戴清嘉,她在年級裏被戲稱為“女明星”,不過,她畢竟不是真的明星,心高氣傲的好學生們不可能像追星一樣追捧她,對她隻是好奇。於是她位置的周圍聚集了許多借路過之名行圍觀之實的人。

宋予暘是真的路過,人群中驚鴻一瞥,戴清嘉當時正在受苦受難,因為煩累而沒有表情,卻有耀眼的殺傷力。

戴清嘉的五官立體、深邃,尤其是眉眼,在她麵無表情的時候,明烈而冷豔,是能劃傷人的鋒銳,有睥睨之感,不向任何規則和眼光妥協。不過,她正處於少女時期,皮相豐盈,就像現在,笑起來可以很燦爛。

宋予暘好奇地問:“你今天好像很開心?”

“我想,今天是個美好的日子。”

“為什麽?”

戴清嘉感歎說:“因為今天有正當理由可以不完成作業。”

她想起老師、家長和心理醫生試圖把她當成研究對象的頭疼模樣——其實她很簡單,是他們把她想得太複雜了。

宋予暘看著她說:“如果你寫作業有困難的話,我可以教你。”

戴清嘉眼前一亮:“你可以幫我寫嗎?”

“不行。”

戴清嘉咬著冰激淩勺:“啊,被拒絕了。”

宋予暘解釋說:“我的意思是——”

“沒關係,我不會生氣的。”戴清嘉輕笑出聲,“我喜歡被拒絕,這樣會更有意思一點兒。”

宋予暘持著冰激淩勺,其中的抹茶色有融化的跡象。

戴清嘉頭一低,將他的冰激淩含入口中。

宋予暘明顯一怔。

戴清嘉慢慢地說:“都快融化了,也不見你吃一口。”她指了指櫃台,“不過,可能你需要換一個勺子了。”

宋予暘自然而然地將冰激淩勺放回杯中:“我認為沒有這個必要。”

戴清嘉彎起眼睛,她想,現在暴風雪或許不止發生在杯中了。

戴清嘉換過很多次心理醫生。

自從離家出走後,她就被家長和老師視為心理不健康的孩子。封閉管理的學校配備著專門的心理谘詢室,她是三天兩頭便被邀請的常客。當然她認為那是心理強製改造室。

從學校出來之後,每周李韻都會帶她去做心理谘詢。

谘詢師一聽說戴清嘉和她的家庭狀況,頓時鬆了一口氣,相比一些有反社會人格、有犯罪傾向的青年,她的情況並不複雜。

戴清嘉的家庭是非常典型的擁有兩個孩子的中國家庭,大女兒懂事、優秀,二女兒因為父母過於縱容或過於嚴格,頑皮、乖戾。而且她是個美麗的少女,沒有比這更完美的盛放模板印象的載體。

心理谘詢師會胸有成竹地試探她:“是不是因為你認為自己和姐姐差距太大,或者父母沒有給你足夠的關注,為了吸引他們的注意力,所以才離家出走呢?”

“不要說離家出走,那好像太轟轟烈烈了,我沒有這種反抗精神。我隻是到別的城市玩一下。”戴清嘉回答,“你的意思是不是說我有點兒嫉妒我姐姐呢?”

心理谘詢是不適宜使用這樣尖銳而武斷的詞的。谘詢師被戴清嘉反問,他用眼神谘詢非要坐在一旁的李韻。

李韻反應強烈:“不可能!你不知道,這孩子,她很自我,眼裏隻有她自己,她根本不會真正關注他人。”

隨著談話的推進,心理谘詢師一般很難感到輕鬆。戴清嘉看起來年紀不大,但是心理防線很嚴密,而且她有自己獨特的方式,可以消解所有事情的嚴肅性。

少年人常見的不配合方式,要麽是沉默,要麽是反駁。戴清嘉第一次談話就很老練,她會給出一個鉤,牽引著對話人。

往往心理谘詢師提出一個問題,會被戴清嘉反問三四個,最後啞口無言。又或者她會在李韻不在的時候,編造一些幹擾谘詢師判斷的故事,不全是假的,而是真假混雜。

安城的心理谘詢行業並不是很規範,谘詢師的水平參差不齊,沒有一位可以製住戴清嘉。李韻頭疼得厲害,她最恨小女兒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樣。

戴清嘉今天來見一位新的心理谘詢師,李韻為她介紹:“晏醫生雖然年輕,但是是一位很厲害的心理醫生。他是留學回來的臨床心理學博士,要預約到他可是很難的。”

戴清嘉打招呼:“晏醫生,你好。”

“準確地說,我並不是醫生,你也不用把自己當成病人。”晏時安微笑著說,“你可以叫我晏老師,如果你不喜歡的話,我們放棄稱呼,你有話和我說的話,可直接說‘你’。”

戴清嘉很接受他的提議:“我可以叫你‘時安’嗎?”

“當然可以,我們是朋友。”

“晏醫生,這孩子的情況,我之前和你的助理說過了。”李韻指了指戴清嘉,“她啊,就是動物性太強,完全不受管。”

“大致的情況,我了解,不過有什麽疑惑,還是需要聽她自己說。”晏時安點頭,“我的一個原則是,心理谘詢的過程中不接受旁聽。”

晏時安溫和地下了逐客令,李韻隻好退出去。

李韻對晏時安不無信任,戴清嘉是欺軟怕硬的主兒,如果谘詢師表現出一點兒被她為難住的模樣,她窺出人家精神上薄弱的地方,就會不再把他們放在眼裏。而據李韻觀察,晏時安很穩,能接住戴清嘉所有刁鑽的問與答。

李韻出去後,晏時安向戴清嘉保證:“我們的談話不會有除了我們以外的人知道。”

座椅擺放在晏時安的偏側麵,調節成半躺的角度,戴清嘉如果想的話,不需要直麵他的眼神,她感到舒適和放鬆:“你確定嗎?”

“我確定。”

想起她以前在心理谘詢室裏說的話都會第一時間交到李韻手上,戴清嘉笑了笑,說:“那你不擔心我撒謊嗎?”

“雖然語言是心靈的表述方式之一,但是並不是唯一的。”晏時安說,“你說真話、說假話,或者不說,都是在告訴我你的答案。”

“我喜歡你說話的方式。反正我媽媽會一直要我做心理谘詢,固定一位心理谘詢師或許不錯。”戴清嘉願意這麽說的主要原因還是,晏時安長相溫潤清俊、麵如冠玉,聲音像優美的抒情樂,而不像她前一個谘詢師的嘈雜噪聲。

戴清嘉支著腦袋:“不過,即使你不說話,在走進來看見你的時候,我就已經有決定了。”

這是一個顏控的自覺。雖然戴清嘉不認為自己有任何問題,但是,如果說心理谘詢的目的是治愈,那心理醫生起碼首先要取悅她的視覺。

晏時安大方地說:“能使谘詢者第一眼便產生信任是每一位谘詢師的榮幸。”

他態度親和,卻很有距離感,完全消除了話語間可能存在的曖昧空間。比較奇怪的是,隨著談話的進行,戴清嘉對他反而生不出歪心思了,隻是單純的欣賞。

作為一個差等生,戴清嘉當然有著差生的典型特點:她從來學不會專注,擅長也享受將注意力放在形形色色的人和事上。她最不缺的是新鮮感。

婚禮當天發給俞景望的消息沒有得到任何回應,戴清嘉很快便忘記了這件事。

戴清嘉被抓的時候,男主任盯著她新染的奶油棕色長發,說:“學校不允許染發,你不知道嗎?”

戴清嘉身高一米七三,比男主任高半個頭,被強行按著肩膀坐下,口水噴在她的頭頂,她略嫌棄地避開,在宿舍一樓慘白的燈光下,她的頭發泛起漣漪似的微光。

她處變不驚:“哦,老師,是你不知道,這是我天生的發色。”

男主任氣得鼻孔膨脹,他咬牙切齒地說:“你是不是把師長當成傻瓜?目無王法!”

就這樣,她被勒令搬出宿舍,並恢複黑長直發。

李韻如臨大敵,緊張地找大女兒商討對策。戴寧笙是安城中學的老師,不過目前在分校區教學。

安城中學地處郊區,和戴家隻有十分鍾的車程,戴寧笙是芝蘭性格,玲瓏心竅,便說:“隻是不讓瞳瞳住宿而已,又不是不讓她上學,你別太緊張,讓她回家來住就好。”

俞景望的導師是國內神外領域頂尖專家,前年應邀從“上交醫學院”來到安城大學坐鎮,他的科研項目和臨床工作也陸續轉移陣地。

俞景望一直是其重點培養的門生,並且當年俞景望的母親患上重病,他因此擱置了海外讀博後的計劃,回到了安城。

神經外科位於醫學的艱深巔峰,即使名校光環加身,在屬於臨八醫學生短板的科研方麵也有著優異表現,俞景望依然像蹣跚學步的兒童,隻是初初敲開神外的大門,邁出了第一步而已,尚需要漫長時間的學習、訓練和成長。青年醫生是醫院的底層,工作量大到變態,曾經他和戴寧笙戀愛的時候,兩人就很少見麵。

近日在雙方母親的敦促下,戴寧笙與俞景望聯係得比較頻繁,她致電的時候,他正在責問實習醫生的重大失誤,一心二用,於是沒有聽清她的溫言敘述。

“……阿姨希望我們周末和她一起吃個飯,你太忙的話,我就說沒時間,你覺得這樣可以嗎?”戴寧笙暫停,“你在忙嗎?要不晚點兒我再和你說——”

腦血管和神經很纖弱,所以神外的醫生要求絕對的細致,而俞景望天生性格中果斷占了大部分,他知道戴寧笙的分寸,她征求他意見的事情,往往有她已經處理得妥帖的方案,他便直接說道:“好。”

他們都是將職業習慣帶進生活的人,戴寧笙做事力求盡善盡美,優先為他人著想,俞景望則體現為,與人對話從容而簡潔,不含任何無用的寒暄。

和戴寧笙通話結束後,俞景望接到母親的電話,她果然是來催問進展的,順便關心他:“要我送衣服給你嗎?”

“不用了,公寓裏有一套。”俞景望答。

醫院和家的距離適中,近來路上有路段施工,往返耗費的時間劇增,俞景望在醫院附近有一套很小的公寓,不回家的時候會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