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雪夜

北國十月驟冷,挾風帶雨,吹得人脊骨發寒。

狹窄的十字路口,行人都急匆匆回家去,隻剩下路口一盞昏黃的燈,燈下一個破敗麻將館,裏麵倒是燈火通明。數不清有多少人擁擠在鬥室,煙味,汗臭味,酒味,與髒話和洗牌聲混在一起,把玻璃窗熏出一層層蒸汽。

穿大衣的女孩站在麻將館門口,發色深黑,用夾子隨便紮起。圍巾下,是一張明暗有致的臉。

因為漂亮,行人路過時都會看她幾眼。女孩低頭從兜裏掏出一根煙,點起抽了幾口,明目張膽地與每個看過來的人對視。風吹起鬢角發絲,她收緊衣領。這時麻將館門開了,她也沒動,眼睛是冷的。

門裏走出一個中年男人,夾克遮不住的啤酒肚,渾身散發著酒氣。他沒看她,隻從兜裏抽出三張紙鈔,打發乞丐一樣塞在她手裏:

“滾。”

“三萬塊。”她掐了煙,站直了看他,比男人高半個頭。

男人覺得好笑,連頭都沒回,就往屋裏走。

“你不給,我就去你寶貝兒子的小學,告訴他,他的準繼父是個老賴,欠了一屁股債還有家暴案底,和他的富婆媽媽結婚純是看上人家的錢,連麻將館都是借高利貸開的——用我的身份證。”

她聲音響亮,在十字路口回響。路人側目,男人也停下腳步,轉過臉,看她。

風又刮了起來。她嘴角上鉤,甚至是個微笑的表情。

“我媽的病,說到底也是你害的,三萬塊你現在拿得出來,別裝。”

男人插兜看她,路燈照著他臉上的縱橫溝壑,和領口的刺青。他突然笑了一聲:

“跟你的**媽一樣,碰瓷有一套。最近你不是拍網劇了,沒認識幾個老板,老板就沒幾個有錢的,你去賣啊。”

他啐一聲唾在地上,眼睛像刀子一樣從她身上剜過去:“一分錢沒有,別來討飯。敢去找我兒子,我讓你跟你的下賤媽一個下場。”

她眼睫低垂,沒說話,掏出手機撥了個號碼,亮給男人看,神色平靜:“你逼我的,我現在就說。”

男人突然慌了,繼而暴怒。這情緒切換極快,接著瞬間他就衝過來,搶過手機摔在地上,粉碎。她向後隻躲了一步,再躲就是車流不息的馬路。接著他拽著她的領口,咬牙切齒,髒話噴湧而出。

“你tm我今天非打死你……”

那話沒說完,舉起的拳頭落在空中,緊接著是男人殺豬般的哀嚎。女孩抬頭,看見一雙凜冽的眼睛。

黑瞳仁,眉峰匯聚處有顆痣。小城第一場雪在那一刻落下,宇宙寂靜無聲。

“淩然?”

她有點恍惚,沒想到在這裏能見到他。但對方尚未顧及她的情緒波動,隻是向後抓著男人臂膊的手更加用力,她清楚聽見骨頭脫臼的聲音。啤酒肚男人的雙手被牽製在背後,單膝壓上脊背,典型的擒拿姿勢,淩然熟練得像個片警。待製服對方之後,他又眼神示意她:

“褲兜手機,自己拿,密碼0342。報警,馬上。”

她沒猶豫,從他兜裏掏出手機撥了電話。此時雪下得密起來,她眼睫上也沾了雪,窸窸窣窣地掉,手也有點抖,指尖泛紅。

淩然看了她的手一眼,沒說話。等她報完了警,上車,做筆錄,驗傷,取證,忙完一切後,兩人站在路邊,才後知後覺地陷入尷尬。

“你叫——薑,宛。我沒記錯吧。”

她點了頭,算是回答。畢竟兩人算是第二次見麵,而第一次見麵是在昨天的試戲現場。他是當紅新晉演技派,她是十八線網劇演員,相見不相識很正常,記得她名字,反倒稀奇。

“抽煙麽?”他掏出一根煙。

“不會。”她撒謊撒得麵不改色。他剛才在路口多半看見了她抽煙,但那又怎樣,昨天她還說不能喝酒來著。

再加上剛才的鬧劇,形象分早扣完了。

他嗯了一聲,收起煙沒在她麵前抽,轉頭去看路上的車流。燈火暗淡,路上結了霜,雪還在下。她手指微冷,揣在兜裏還是冷。

“哪個宛?”他脫了外套遞給她,沒話找話:“穿上。”

“宛在水中央的宛——不,不用了。”她有點慌,站在風口的確是冷,但驚訝多過本能的避寒反應,她下意識向後退,卻撞到電線杆。

他沒忍住,嘴角帶笑。北風寒冷,夜裏眼睛閃亮。這可是平常在地鐵站廣告和影院裏才能看到的臉。她忍不住多看了幾秒,皮相難得。

淩然站直了比她高一個頭,現在略彎腰不顯得那麽有壓迫感,隻是黑大衣黑毛衣黑圍巾,瞳仁也是黑的,在雪裏就顯得分外紮眼。她瞟見大衣標牌,覺得弄髒了還不起,就還是搖搖頭。他沒理會她的拒絕,直接塞進她手裏:

“品牌方送的。還有一件,在車裏,車馬上來。名字不錯,經紀公司取的?”

她也不好拒絕,接過披上。殘留體溫還暖著,她不再發抖:

“我媽媽取的,她是小學語文老師,從前。”

三句話隔了無數欲語還休的殘酷人生戲碼,兩人又陷入尷尬。

“既然需要錢,昨天為什麽不接那部戲?”兩人不約而同想起昨天的試戲現場。導演是業界知名的青年導演,片酬不低,也很看好薑宛。主演是淩然,民國背景電視劇,三十集片酬,足夠給媽媽看病。幾乎說定了,就差合同簽字。

但還就壞在了昨晚的酒局。淩然有事沒去,導演和製作人就順勢拉上了她,酒席上還有投資方。她看了那鴻門宴的陣勢,擺明了要她去演貂蟬,做陪客,心照不宣。她心裏涼得徹底,丟出一句我不會喝酒,提著包就跑。

她當初摸不清他底細,也怕他和導演是一夥人。但今天這次,倒讓她寧願認為,哪怕隻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是她誤會了他。

國外長大,二十七歲回國,街拍模特出道,毫無科班背景,公司搶著給他塞資源,自己也爭氣,接的都是有口碑的劇和電影,八卦花邊基本為零。

其他的事她不知道,但這位公子哥總歸和自己天壤之隔。他不理解她這樣的人能怎麽活下去,也實屬正常。

“我不缺錢。”她吸了吸鼻子,鼻尖起了霧,眼睛濕漉漉。

“醫藥費我能自己掙。但今天是我媽做手術的日子,我不能眼看著我媽在受苦,他卻逍遙法外,還活得有滋有味。”她靠在電線杆上,轉過頭去看他,得意一笑,姿勢很慵懶。

“在警局裏,我把他以前的事都說了一遍,證據我攢了幾年。高利貸,聚眾賭博,涉黑,詐騙,蓄意傷害——我知道那個路燈下麵有監控,電話號碼也是假的。”

雪越下越大,封住視線。他難得與她對視,第一次看清她眼裏的神色。

驕傲,熾烈,熊熊火光。他驀然想起六年前路過某高中校門外,第一次看見她的時候。薑宛從來沒有變過,天塌了也有她的硬骨頭頂著。

可也是她,昨天對戲時演一個嬌滴滴的刻板女配角,兩人搭戲演兄妹,他難得被一句哥哥喊得走了神。

“我這麽惡毒,嚇著你了?”她滿不在乎,甚至有種撕破經紀公司給她定的乖巧人設的快感。

“薑宛。”他今天第二次笑,向她多走了一步,指了指不遠處:“車來了。”

車燈晃眼,雪很密。她其實是後知後覺地嚇得腿軟才靠著柱子,現在已經走不動路。但這麽慫的事怎麽能說?於是直到他一步跨到她身邊,圍巾上的雪花碰在了一起,她才轉過臉:

“你先走。”

“我的車就在後麵,你先走。”

“我不走,我歇會。”她轉過臉。

“你不會是……嚇到腿軟,走不動路了吧。”他插兜,看好戲的表情。

“是啊,怎樣,你背我啊。”

她見司機停了車,有恃無恐,開他的玩笑。淩然這麽潔身自好愛惜羽毛的青年藝術家,一定覺得她有病,認識到自己見義勇為過了頭,及時離開她止損。

她死都沒想到,對麵的人甚至沒有猶豫,就背對著她半跪下身,褲子上沾了雪,轉頭看她,語氣溫柔得像在哄小孩。

“好啊,上來,我背你。”

02

薑宛當然沒敢讓淩然背著,而是努力挪了挪,扶著他肩膀,說了聲多謝,一步跨上了車。淩然若無其事地起身,坐在她旁邊的位置。

車內溫暖,薑宛從凍僵中緩過神,才發現淩然的經紀人在副駕駛。

昨天試戲時候見過,是個戴金絲框眼鏡的儒雅年輕人。做事利索行為低調,專業度很高的樣子。

此刻經紀人回頭,好像並不驚訝於她的存在,對她一笑,點了點頭,然後看向淩然,叫了聲六哥,將手裏一直在震動的手機遞給他。

淩然接過電話,眉毛一挑,接著開口:“喂,媽。”

竟然是淩然母親打來的。他就這麽在她麵前接了電話,薑宛有些尷尬,想掏出耳機聽音樂,卻才想起手機剛被砸了。恰此時淩然的經紀人輕聲問了她的住址吩咐給司機,車就安靜駛向薑宛住處的方向。

於是薑宛在寂靜中,把淩然和他媽的對話聽了個一清二楚。

竟然是催婚。女人在電話那頭長籲短歎,說他都二十七了都沒往家裏帶過女朋友,哪怕帶個男朋友回家,也好讓她歡歡喜喜過個年。

過年和回家那兩個詞讓薑宛聽得恍神。淩然倒是好脾氣,默不作聲聽那頭抱怨完,還笑著解釋,工作忙,沒時間,懶得找,看緣分。

電話掛了,他歎息一聲,向後靠在後座上。她斜睨他一眼,看見車窗邊上倒映的那張側臉,眉骨是山嶺起伏,眼窩是丘壑深沉,比她的未來都輪廓清晰。隻是眉心那顆痣點得天真無邪,多了些不沾染世俗塵念的仙氣。

但他看起來又那麽疲累和狼狽,甚至有點像她了。

“原來當紅演員也要被催婚。”

她打趣他。雖然一天前隻是普通同事關係,但今天開始,突然交換了些不足為外人道的秘密,薑宛覺得淩然也變得沒那麽不可接近。

“沒辦法,喜歡的類型太單一,又不是總能碰上。”他笑了笑,沒看她。

薑宛覺得淩然這話題起得刁鑽,再順著聊下去,可能會知道太多她不應該知道的事,就沒接話。然而車就在此時停下,她到家了。

淩然下車,幫她扶著車門。薑宛把身上披著的外套脫下來還給他,淩然皺了皺眉,沒有接過,低頭問她:

“你的包?”

她此時才反應過來,裝鑰匙的手包在警局查看證物之後被她落在那裏,此時已是半夜,她住的是老式居民樓的合租房,沒手機,也不方便吵醒室友。更何況這裏房源流動率高,她連隔壁如今住的是人是鬼都不知道。

淩然看她發怔,咳嗽了一聲,偏過頭問她:“要不……住我那?”

她不可思議地看向他,淩然立刻舉起手補充:“我的意思是,我住酒店。家裏沒人,密碼和手機一樣,你知道。”

這對話聽著又莫名其妙地曖昧,連副駕駛的經紀人都忍不住清了清嗓子。

“好,那多謝。”她接受得幹脆,又回頭坐進車裏。淩然笑她:“現在不懷疑我了?”

“賭你是個好人。”她綰起頭發,用發夾重新整理在腦後,回頭對他一笑。自己沒發現,笑容其實有點淒然,有點窮途末路的意思,玲瓏的臉上卻有珍珠色澤,油畫質感。

淩然沒再說話,氣氛卻比之前輕鬆了一些。後座空間雖大,男人長腿無處安放,卻始終沒碰到她。兩人刻意保持距離,卻聽得見彼此呼吸。她驚歎於他的人品,截至目前,始終在刷新上限:就算是演的,也算是演技高超。

車停在一環內某處寂靜宅院車庫內,她在他目送下用密碼打開門,回了淩然的家。

房間比她想象的還要簡樸許多,除了地段寸土寸金之外,堪稱家徒四壁。更讓她驚異的是,浴室裏放著的全套沐浴用品是她熟悉的某個品牌,橙花香氣,她用過很久。此時薑宛才覺得困倦至極,匆忙進浴室洗了澡就窩在沙發上睡了。

或許是太困倦,她睡到第二日天光大亮,才匆忙起身。陽光從落地窗灑進來,照著書桌上一張照片。她洗漱後湊近了去看,看見那照片上是一隊臉曬得黝黑的青年,都穿著迷彩服,肩背和腰上背著槍套,背景是大漠荒原。角落裏用英文寫著每個人的名字,有些名字上被打了框。

她在名字裏找到了他,Joshua Ling。泛黃照片上,他站在那群笑出白牙的士兵中間,身姿筆挺,帽簷上的徽章她認得,是維和部隊的徽章。

原來他二十七歲歸國之前,是在國外當兵。照片上那個人和現在的淩然判若兩人,那時他眼神鋒利,笑容燦爛。她又想起他在車裏時疲憊的眼神,都市絢爛霓虹都消融在一片沉黑裏。

幸運兒與倒黴蛋都有不能說的過去,神佛又眷顧過誰?

03

出了門,經紀人依舊在門口等她,薑宛上車後,對方給她遞過一部新手機:

“六哥給你的,說等你下次賺了錢還他。”

她逐漸接受了淩然這種照顧一切的江湖作風,接過手機點了頭:“替我謝謝六哥。”

“他還說,前天的事很抱歉,他不知道那位導演私下裏專利用年輕女演員仙人跳。戲約已經推掉了。為表示歉意,讓我推薦你看看這個新本子。如果有意思,我可以與你的經紀人談一談。”

薑宛狐疑,接過劇本翻開看了幾頁,眼神卻突然凝固在某行字上。

烏隆他尼。

一個規模不大的商貿樞紐,位於泰國東北部,就算她某天化成了灰,也會記得這個地名。

她往後翻,劇本叫《紙船渡江》,是個諜戰片。女主角是臥底東南亞的緝毒警遺孤,有很多打戲場景。她從小有練舞的底子,打戲一直是長項。主線劇情緊張複雜,感情戲也不突兀。兩個男主,一個是做臥底的毒梟養子,一個是生死與共的戰友。她一路上將劇本看了一大半,等車停時,覺得恍如隔世。

“這個戲,我想接。”她抱著劇本,看向副駕駛。車停在經紀公司門口,副駕駛上的年輕人金絲邊鏡框一閃,他笑了笑,替她將車門打開:

“六哥說,知道你看完了劇本,就一定會接。”

公司門前台階陡而高,她一步步走上去,看見了淩然。與昨天一樣,通身黑色站姿筆挺,臉也吸睛,眉心一痣點得渾然天成。公司附近安保多,也攔不住幾米開外閃閃爍爍的代拍身影。最近拍他的人不少,就算是高糊的片場路透也能在黑市炒到好價錢。

陽光正盛,淩然也湊巧看見了她。薑宛與他擦肩而過,不期然地聞到了他身上的同款橙花味道。

“昨天睡得好麽?”他問了個高深的問題。想必他也聞到了那香味,笑眼微彎,看起來心情不錯。

她現在意識到,自己確實有點怕淩然。他越是看起來坦坦****,她就越害怕。

上一個對她如此坦誠以待的是誰?薑宛努力回想,然後麻木的心裏微震了一下。

是許煦。她的初戀男友,也是如今的新晉偶像男演員,

04

“這個片子剛敲定製作班底,主演待定,今天是試戲第一天,聽說來了不少人。”

她走進大樓,身後走來執行經紀。薑宛在自家公司人微言輕,經紀人手下有七八個像她一樣的網劇小藝人,根本忙不到她頭上。但今天她是與淩然一起進來的,他能吸引身邊所有人的注意,而注意力,在這裏是最金貴的東西。

“薑姐,你本子看過了麽?”

經紀人看她淡定坐下,心中詫異。薑宛揚了揚手裏的本子:“看完了。”

“你哪裏拿到……”經紀人問了一半,看見了她身邊的淩然,就意味深長地截住了下半句。

薑宛知道經紀人心裏在想什麽,卻懶得辯解。圈子裏類似的事見多了,難不成要告訴她,自己昨天在路上差點被酒鬼繼父打死,淩然見義勇為救了她一命?聽起來比她上了他還要離譜。而且她有個直覺——淩然不是她能招惹的。

胡思亂想中,她順手推開了試戲大廳的門。這裏有大小兩個會客室,小會客室供演員們等待和默戲,大會客室排練。導演早就坐在大會客室裏,門縫內時不時傳來講台詞的聲音。

各在其位。薑宛心裏又穩了一點,一回頭,看見窗邊上站著個人。

許煦。

他十月深秋穿著件紀梵希的橙紅衛衣,顏色斑斕,站在床邊看梧桐葉,黑發柔軟,側臉自帶弧光。聽見響動,側過頭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還是那雙深情脈脈的眼睛。

許煦,高中時就有外號叫許狐狸,天生知道怎麽蠱惑人。薑宛就是著了他的道,想起時依舊不後悔。

喜歡過這個人,是唯一一件讓她覺得青春尚堪回憶的事情。

“嗨。”她抬手打了個招呼。幸好今天補了妝換了衣服,不算太狼狽。

“沒帶手機麽?”他開口,沒距離的語氣,將她一把拉回六年前。許煦晃了晃自己的手機:“剛上娛樂版緋聞熱搜頭條,還敢並肩出門試戲。”

她顧不得許多,一把拿過他手機,赫然看見熱搜前幾條都是淩然。

“淩然玩太過,深夜攜神秘美女就醫。”

“神秘女子乃新晉網劇演員,疑似靠淩然上位,獲得新劇邀約” “淩然塌房,廣告商務被撤,綜藝行程取消”。

她快速劃完所有相關條目,又點進幾條看了看,果然看見了前天那位陷害她的導演在鏡頭前淚目潸然,控訴淩然的緋聞女友仗勢欺人,在劇組霸淩導演,給導演潑髒水。

薑宛抿著唇,表情嚴肅。將手機還給許煦,拿起外套就要出門,被他一把拽住手臂:“去哪?”

“去發通告啊。”

“現在誰還信經紀公司發的通告?”

他抱臂站在窗前看她,歎了口氣:“宛宛,你過來。”

鬼使神差地,她果真走到他身邊,就像多年前在暗無天日的少年時代,她從暗巷裏,從地獄裏,把彼此打撈起來。

但六年前的那個冬天還是太冷了。

“我很想你。”他拍她的頭,手勢生澀,把她所有解釋的話都堵了回去。不能告訴他,自己做盡了所有靠近他的努力,可命運把她推得離他越來越遠。

“看這兒。”他掰著她的肩膀站好,薑宛不明所以地抬頭,照片裏就留下她和許煦的合照。薑宛隻來得及看見他按下發送鍵。

“你幹什麽?”

提示音響之後,他拿給她看。許煦的個人賬號更新了一張照片,是兩人的合照,還有一行字:“演員薑宛,未來可期。”

“幫你澄清。”他笑得肆意,手還放在她肩上:“你要傳緋聞,也得是和我。畢竟宛宛,我們才是真正在一起過,是不是?”

“而且,你想和別的明星傳緋聞我都無所謂,但跟淩然,不行。”

“為什麽?”

“許煦。”門口又傳來一個聲音,卻是剛才應當已經離開的淩然。他插兜看著他,臉色冰冷,和昨天的如沐春風判若兩人。

“喲,六哥。”許煦挑眉,兩人站直了也差不多高,隻是淩然更不可接近,要是去演二郎神,下一幕一定就是放哮天犬把許煦咬個對穿。而許煦的俊美則是熱騰騰的紅塵氣,更有真實感。

“你們認識?”她詫異。

淩然眼神威壓之下,他放開了薑宛,語氣依舊挑釁:“不僅認識。算輩分,這人是我小舅舅。”接著又一步跨到她前麵,半側著身擋住她,歪了歪頭:

“介紹一下,這是我前女友,薑宛。”

“我知道。”

淩然沒理他,隻是看向薑宛。見她冷著臉,料想剛才聊了些她不願聊的事,眉頭立刻皺起來。

“你知道?”薑宛抓住重點,眼神聚焦。

“六年前,附中校門附近的胡同,我見過你。”淩然言簡意賅,薑宛卻心裏一沉。

六年前。那時她和許煦在校門外的小巷裏分手,之後獨自在暗巷裏哭。哭完抬頭,發現手裏多了一包紙巾。

她一直以為那是許煦留給她的,沒想到,竟然是他。

“怎麽昨天不告訴我?”她抿著唇,又習慣性擺出防禦姿態。

“沒什麽好說的,路過而已。更何況每次偶遇的時候,你都比較倒黴。”

此時恰好會議室大門打開,淩然插著兜看她,沒再說下去。

薑宛走進會議室。導演,製作人和片方其他導師都已經就位,驚訝的是其中一位是她從前戲劇學院的老師。那位老前輩認真,執拗,當年她執意退學,所有老師中,隻有這位前輩打電話給她,說她是個好苗子,勸她珍惜前途。

然而她當時正站在醫院走廊裏,大出血的母親在手術室。而自己手上,臉上都是傷,手機裏每隔幾分鍾,就會有一條催債短信。

那是她最生不如死的時候。

薑宛吸了口氣,先自我介紹,再準備試戲片段,熟極而流的過程。她挑了一段比較有難度的獨白,演一個孩子被拐賣的單親媽媽。台詞長,情緒轉換多。演完了久久沒出戲,就坐在那兒發呆。然後,久違的,她聽到了導演的鼓掌聲。

那位鬢發花白的導演摘下眼鏡,認真看了她一眼,才開口歎氣。

“薑宛,你終於回來演戲了。”

她立即垂下眼睛,不想讓老師看見她倉皇失措的眼神。隻能站起,深鞠一躬。

“老師,我回來演戲了。”

之後眾聲嘈雜,製片組關上門,還沒等她走出去就開始向那位老師打聽她的來曆。薑宛卻一點不在意,隻覺得腳步輕飄。接下來的雙人對戲環節,導演一招手,叫門外等候試戲的男演員來與她搭戲。

“許煦!”

門吱呀一聲打開,許煦吊兒郎當地走進來。有人天生吃紈絝子弟這碗飯,休閑西裝花襯衫,眉眼裏透著對世事的不在乎,領口隻開一顆,也莫名色氣。

這場戲是毒梟養子與她的對手戲,有打戲,有親密戲份。導演提前清場,給他們預留了準備時間。薑宛換衣服的功夫,許煦已經靠在柱子上,將台詞默記在心。

“三岔口,五道坡,七星燈,九連環。”她穿著旗袍走出來,搖曳生姿,與他對暗號。

他們跳探戈,步伐整齊一致,流暢華麗。這是經年累月的默契功夫,他記得她的肢體軟肋,一一規避。

“白小姐,聽說你這次來烏隆他尼,特意為找我。”他拉近距離,薑宛嗅到他領口凜冽香水氣味。

苦橙,與橙花同出一株,卻香氣迥異。

“是,不為做生意,隻為見先生一麵。”

她按照劇本要求,把手放在他脖頸後,往下一抹,到胸口。眼角餘光瞥見——角落裏站著淩然。心裏一抖,腳步不穩,被許煦按住了腰。

“烏隆他尼的夜市不錯,還有紅蓮海。白小姐想不想去看看?”他巧妙遮擋她看向淩然的視線,兩人舞步挪移,越貼越近。苦橙清涼甘甜,沁入肌骨。她想起從前在冀北的舊事,十八歲的許煦靠在窗前,手指纖長,點在她桌前的習題冊上,問她這題怎麽解,也是這種語調。

“隻要我有命活,就去看。”她踮起腳吻他,當然是借位。但許煦緊張了,喉頭滾動,扣著她的後背,把她攏在懷裏。舞池裏燈光閃爍,他眼神竟然有點破碎,倒真像是遊戲人生的紈絝。

“白小姐太幹淨了,這麽幹淨的人,來這裏做什麽?”

他拉她,一個趔趄,兩人靠在柱子上。

“下地獄的人,也有幹淨的。”她眼裏熾焰燃燒,繼續吻他,窮追不舍。從喉頭到鎖骨,他聽見許煦喘息聲逐漸劇烈,薑宛嘴角上揚。這麽多年,有些人的癖好還是沒變。

“行了。”他握著她的腰把她提起來,推離身邊,聲音沙啞,有點氣急敗壞:“出去吧。”

導演喊了卡,對這一段大誇特誇。許煦的喘息聲還在她耳畔,鬼使神差地,她不敢去看淩然。

05

試戲之後,許煦被拉去對行程,導演特意向經紀人問了她的聯係方式。薑宛拿到丟在警局的包,剛換了電話卡,就接到了醫院電話,是她媽媽的主治醫師。

薑宛打了個電話過去,就立刻飛奔下樓。趕到醫院,卻發現淩然也在,且比她早一步到了診室,正在和醫生攀談。

“總院調來了新的主治醫師,排位提前了,下周進行開顱手術,親屬準備一下。”她簽了字,又去看媽媽。忙完一切,看見淩然還在走廊盡頭站著,打電話。

她走過去,等淩然打完了電話,兩人都口幹舌燥。

“餓了嗎?”

她沒說話,空了一天的胃卻剛巧咕嚕一聲,作為響應。尷尬氣息被打破,淩然撫著太陽穴,笑著看她一眼:

“那就勞駕,和我一起吃個夜宵。”

吃飯的地方選在醫院附近的居酒屋,兩人相對而坐,交換醬料,碰杯幹掉一瓶清酒。薑宛喝了一點,單手托著臉問他:

“醫院的事,你也幫忙了?”

他不置可否,笑了笑:“舉手之勞而已。”

“你要不,從我這裏拿點什麽吧。我給你錢也行。”她心不在焉地攪拌碗裏的生雞蛋:

“我不想欠你人情。”

淩然停了筷子,拿過她手裏的碗,幫她拌好又遞過去。

“我早上說,我以前見過你,但不止一次。”他抬眼,看見她濃黑鬢發與一雙明澈的眼,左手就不可控地輕微顫抖起來。於是他將左臂迅速放下去,咬牙,看定她。

“五年前,三月二十四號,城西酒吧,我們也見過一麵。”

哐啷。薑宛手裏的銀筷子沒握住,掉在了桌上。

五年前的那天她的確在城西的酒吧,記憶雖然模糊,但細節還記得。還有昨天大雪裏,他附在她耳邊說的話:“密碼0324,和手機一樣。”

她不僅是見過淩然,還跟他睡過。

06

“六年前,我工作出了差錯。表麵放假,實則賦閑。回了趟冀州,想起有個表侄,好像在這裏上高中。”

淩然慢悠悠講著,看薑宛好似五雷轟頂的樣子,覺得有點好笑,又有點失落。倒了杯清酒喝下,沒再說下去。

他慣常戴墨鏡,那天也不例外。家裏氣氛窒息,隻能出來閑逛。開了一輛邁巴赫停在路邊抽煙,惹來放學回家的高中生們紛紛側目。黃昏天氣漸涼,他打開音響思考人生,直到看見了許煦和一個女生從校門內走出來。

音響放到一個愛爾蘭詩人背誦葉芝的詩,淩然摘下墨鏡,眼睛抬起來。

“我們的腳步/總願意在美曾經悲哀生活過的土地上

好讓我們意識到/它並不屬於塵世。”

塵封往事一陣陣地漫上心頭,將他淹沒。曼哈頓的落日,教堂餘暉。跳舞的女孩在灰塵裏旋轉,高貴如天鵝,是他這輩子都要仰望的人。

Rosa,羅伊莎。

淩然旁觀了薑宛和許煦怎麽斬釘截鐵地分手,兩人如何不回頭地走開,她抬著下巴高傲地走進小巷,然後蹲下身,哭得肩膀聳動。

看到最後,淩然從車裏拿了一包紙巾走過去,然後走開。他靠在車邊,遠遠地看她哭夠了,收拾好了自己,又抬著頭走回學校裏。

黃昏結束,夜幕降臨。淩然在車裏放大了音響,聽完那首詩,那時薑宛已經消失許久。

第二次見薑宛,是在一年後。自從那次見過她,淩然總往附中附近跑,邁巴赫早不開了,換了輛蘭博基尼Huracán Syder。他從沒這麽浮誇過,但想著如果浮誇能引起她的注意,也算個奏效的戰略。

他沒算到薑宛從那天之後就沒再去上學,和許煦分手之後,她去準備藝考。淩然白等了幾個月一無所獲,而隊長也發來了要他重回隊裏的通知。

假期結束了。淩然最後一天去了校內的酒吧,然後在昏暗燈光裏,人群中,一眼看見他找了幾個月的薑宛。

她看起來瘦了不少,但淩然當時完全蒙掉,站在離她咫尺的地方盯著她看。當然有很多男人也在盯著她看。薑宛的發色好像比尋常顏色更深一些,和她的眼眸一樣,屬於某種會吞噬一切的黑色。

她站在舞池中央唱歌,威士忌沒喝完,擱在高腳酒桌上。紅底高跟鞋,黑裙及膝。

“The Queen of New York City.(紐約城的王後。)

But if you send for me you know I'll come.(縱別多年,一封信至,我就會出現。)”

他看她,她也看見了他。但那沒用,淩然知道她現在是醉的。他從沒像那一刻一樣,嫉妒那個和自己八竿子打不著的表親,許煦。

然而她把話筒放回去,走下吧台,走向他。牽著他的領口,眼色從上到下瞟了一眼,他就跟著她走了。

兩人體型差得離譜,淩然肩背寬闊,擋住了身後其他虎視眈眈。薑宛把她一路拉出去,兩人跌跌撞撞走到暗巷,那個他記憶深刻的暗巷。

薑宛上下摸了他一把,就要解他的腰帶。他腦子轟的一聲,握住她的手:“不行。”

“什麽不行?”她打了他一巴掌,把淩然扇得再次蒙掉。

“你都欠我那麽多了,和我睡一覺又怎麽樣?嗯,許煦?”

他方才衝上腦子的火都被熄滅了,心涼得徹底。但又不想放手。醉醺醺的女孩靠著他胸膛,聲音近在耳邊,一隻手還抓著他的腰帶。

或許是淩然太過沒防備,薑宛的手伸進他襯衣裏,繼續摸著:“嗯……胸肌變大了?”

他被摸得冰火兩重天,還沒回過神,她的唇就湊了過來,咬了一下,又舔了舔。

“鹹的。”她眼裏流光飛舞:“我十八了。你說過,十八之後就可以…”

“我不是許煦。” 他打斷她的話,眸色深沉,捏起她下巴強迫她看清,自己卻先看清了她眼裏的淚,鬆開了手。

“我知道你不是,可你長得這麽像,配合一下,不可以嗎。”

淩然被噎住,眼看著她啪嗒啪嗒掉眼淚。薑宛落淚時手也沒閑著,伸手哢啦一聲,解開了他的腰帶。

“別碰我。” 他拍開她的手。然而薑宛好像那夜鐵了心要和他作對。她原本隻到他肩膀,此時她高跟鞋直接甩掉,抬起腿跨坐在他身上,淩然別開臉不去看。

“幫幫忙。” 他僵硬得無所適從,薑宛每個動作,每個眼神,於他來說都不啻於在天堂地獄之間坐擺渡車。

“你不動,我自己來。” 兩人都打了個哆嗦。薑宛的指甲把他肩頭扣出幾道紅痕。

“知道疼了?” 他這話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他想把這個不聽話的玩意從身上弄下去,可她無論怎麽動,他都爽得想死。

“你別,唔,我害怕。” 她肩膀顫抖。淩然惻隱之心再次發作,撫摸著她頭發低聲安慰:“別怕。”

兩人在暗巷裏待到後半夜,最後抱她單獨開了一間房,放下她就走了出去。薑宛包裏有身份證,淩然反複確認過幾遍名字和其他信息,才離開了酒店。

他劃開手機,打開備忘錄,新建了一個日期,0324。

從那天之後,他買來所有橙花類香氣的沐浴用品,一個個地試,找到了她身上那款,用了五年,直到今天。

而那天的薑宛,神清氣爽地睡過一覺之後,什麽都忘記了。

07

現在,她全都想起來了。

五年前那段時間她在生死線上掙紮。某天她在駐唱的酒吧喝多了,和一個長得有點像許煦的男人上了床,萬萬沒想到,那人就是淩然。

別的她忘了,但對淩然的胸肌手感和……尺寸印象很深。

大腦宕機三秒之後,薑宛雙手合十,朝對麵的人虔誠道歉:

“我我我當年年紀小,不懂事。你別放在心上。”

淩然低頭吃飯,夾了一塊鰻魚吃完,放下筷子,看她:“那是我第一次。”

薑宛嘴角抽了抽:“別開玩笑了。”

“沒開玩笑。”他給她倒玉露茶,語氣雲淡風輕:“那年我恰巧回國,二十二歲……沒女朋友,後來也沒有。”

薑宛沉默了。他語氣如同交代案底,倒讓她點滴回憶起當年那些支離破碎的片段:暗巷裏的黑襯衣,金屬腰帶碰撞。顯然,他並不反感這段回憶。

都是聰明人,現在薑宛確認,淩然至少不討厭她。這就麻煩了。

居酒屋昏暗燈光下,淩然把倒滿茶的杯子推到她手邊。今天他也是黑襯衫,袖口解開挽起,露出手腕處暗藍色的血管,濃密眼睫中間點痣,昏黃燈光下更像神佛,有點憐憫的意思。她想起今天淩然陪她進公司大樓時,別人看她的眼神。

他喝了一口茶,打斷了她的話。“提起這件事,無非是想讓你知道……雖然最初是你找上了我,但如果你想,我隨時對那件事負責。”

她接過玉露茶喝了一口,暖意流進五髒六腑,緩過了一口氣。

“對不起。”

“別說對不起。”他微歎,笑著又揉了揉額角:“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門外說不定有狗仔。”她突然想起來,連連搖頭:“你先走。”

“怕和我一起上熱搜?”他嘲諷她。

“我怕連累你,和我一起上熱搜。”她斟酌回複,但這人像是早就看透了她。

“我無所謂。”他拿起空杯子晃了晃,發現清酒已經見了底:“倒是你,剛出道沒兩年,今天連爆兩條大新聞,壓力大嗎”

她倒了她杯子裏倒殘酒給他,不在乎地一笑:“黑紅也是紅。隻要能讓我再紅一點,和誰上熱搜,上什麽熱搜,我都無所謂。”

燈光照著薑宛標誌性的敷衍笑容,眼尾上挑眉目含情,經得起最苛刻的鏡頭打量。她還沒來得及卸妝就趕來了醫院,還是諜戰劇裏的端莊發髻,耳邊掉下幾絲碎發,小顆珍珠耳墜。

明明纖細脆弱,昨夜風雪中卻看起來像根鋼釘似的,釘在路燈底下。

“薑宛,今天開始,住我那吧。”他喝光了她倒的酒,眼神定定看著她。

“什麽意思?”她安靜聽著。

“你不是說,要我從你這裏拿點什麽東西,你才能安心?昨天的事發酵很快,你現在的住處已經不安全了。”他眼神似乎有點醉,比剛才直白很多。

“你同情我?”她繼續笑,臉上卻快要掛不住。

“我喜歡你。”他向後一靠,雙手交疊。

“而且,你也可以利用我躲開許煦。不是不想見他麽?”

或許是悶熱,他順手解開了一顆衣領扣子。她看見他領口有一條若隱若現的銀鏈,掛著幾塊方牌,銘刻一串字符,表麵斑駁。她想起在他家裏看到的泛黃合影上那幾個笑容燦爛的青年,角落幾個簽名被圈了黑框。

Joshua Ling,在恒安街一環有隱秘宅院的淩然,連向來高傲的許煦都叫他聲六哥。他說喜歡她,她能信多少,又能信多久?

但淩然是她能借以擺脫許煦的最優選項,何況,她確實欠他的人情。

“你說得對,我是不想再見他。”薑宛點頭,耳邊珍珠耳墜閃了一下。淩然沒動,手摩挲桌麵。

“走麽?”他再次問她,十拿九穩的語氣,像在拍賣會上,最後一次出價。

“走。”她站起身,踩著高跟鞋的腳步虛浮,像站在懸崖邊上。

08

薑宛和淩然回了家。兩人都心照不宣,知道這是什麽意思。就算喝了酒,也有點不自在。

進了玄關,薑宛有氣無力靠在他身上,淩然順手幫她脫了大衣。溫柔,周到,不越雷池一步。她承認他有吸引力。

“演得太假。”他頓住腳步,無奈低笑,彈了她腦門一下:“我又不是……”

他又向前一步,用膝蓋將她頂在玄關兩側的玻璃牆邊,玩味地打量她。

“不是麽?”她問他,語氣嘲諷。

“要做,也要等到你真心想和我做的那天,我等得起。”

他扣住她後腦,手指摩挲她右耳垂,珍珠耳墜應聲掉落在他手掌心,然後是另一顆。做完了這莫名其妙的舉動,淩然拍了拍她的臉,眼裏是戲謔的笑意:“不早了,睡吧。”

他收拾出一間客房,薑宛那一夜意外睡得踏實,像回到六年前。那時世界尚未崩塌,她曾以為自己的前途還有光,所愛的人永遠在身邊,隻有死亡能將他們拆散。

許煦和她相識於十七歲的冬天,分手於十八歲的冬天。

她第一次遇見他的時候,許煦被附中一群校霸堵在巷子裏,她知道,那幫混混大多與校董事會和其他政商要人沾親帶故,且喜歡淩虐男孩子,特別是剛轉學來,無依無靠,家境一般,成績不突出的男孩。假如那人長得再清秀一些,那就完了。

逆光,她隻看見許煦側臉。刀鋒般筆直的鼻梁,校服在他身上晃**,整個人高且瘦,戳在牆邊,抽煙。那群人走過來,將巷道一側堵得嚴實。他沒理會那個老大的眼神,把眼圈吐在對方臉上,聲音冷淡。

“滾。”

她停住了腳。去年有個低年級的被那幫人盯上,也是被堵在這條巷子裏。後來失血過多,送到醫院的路上重傷身亡。死者是孤兒,七十歲的外婆天天在學校門口舉牌子要求徹查,半年後人也沒了。這個剛轉校來的多半不知道。

薑宛不知道他叫什麽名字,但被刀劃到時有多疼,挨拳頭時有多疼,尊嚴被別人隨意踐踏時有多疼,她太知道了。

“哎,你怎麽在這?”

她沒過大腦,站在不遠處的巷口,大聲衝他說這句話,努力笑,用力揮手,假裝沒看見他身邊圍著的人。

“快走,全班就差你一個。”她揮了揮手機,屏幕亮著,通話界麵。

她開了錄音。賭那幾個混混不敢當著她的麵犯案,留證據的可能性太大了。其實她腿在抖,但隔著厚重校服,看不出來。

黑暗深處,那個少年緩緩地,緩緩地轉過頭,看向她。薑宛隻心空了一瞬,還是努力保持微笑。

艸,這男的也太好看了。

終於,他嘴角翹起,對她笑了一笑。也朝他揮手,眉毛皺了皺,好像兩人真的很熟,不勝其煩的樣子。

“來了。”

她捏著手機,手機被汗水浸泡得透濕。一步,兩步,三步。她數著步子,等他走進陽光裏。

黑暗深處,那群人抽著煙,看他,也看她。

“那妞叫什麽名字,高幾的,去查查。”她聽見那群人的絮語,笑容快要掛不住。但就在此時,許煦走出巷子,跑過來,拉住她手腕。

她低聲說了一句,然後牽著他就跑。他沒想到她還跑得挺快,風聲在她耳後呼呼響,把一切都拋在身後。她帶著他從鬧市穿過,絢爛光影從左右飛掠,她看見他被風吹起鬢發的側臉,發茬青黑細碎,眼睛裏有星光。

終於他停下來,放開她手腕。兩人氣喘籲籲,他插兜,朝她點點頭:“我是許煦。”

“薑宛。”她上氣不接下氣,卻聽見他緊接著又說了一句:

“以後看見我,就當不認識。”

她把散下來的頭發攏在腦後,重新紮起馬尾,不在乎地笑:“已經被盯上了,怎麽辦?”

還沒待他反應過來,她又笑:

“無所謂,我也不太想活。”

他站在黑夜裏,她站在燈光下。許煦第一次認真打量她,沉黑發色,漂亮得顯眼。跑得太快,鼻尖發紅,眉梢眼角沾著霧氣。

“你在幾班?”

“問這個幹什麽?”她有點意外。

“明天起,一起走。”他摸了摸鼻子,插兜,語氣正經:“我送你。”

從那之後,高二3班的藝術生薑宛和隔壁理科火箭班的轉校生許煦在一起的消息就悄悄傳遍了整個附中。但沒人知道他們是怎麽在一起的,畢竟許煦第一天來學校辦入學手續,第二天就等在了薑宛的班門口。

她也沒想到許煦是來真的,有點吃驚。樓道裏人來人往,他靠在窗邊,手裏一本物理競賽集訓試題,轉筆的手骨節清晰。校服拉鏈略開著,風吹過,像一麵張揚旗幟,誰見了都要看一眼。

“才出來?”他看她走出來,伸手,非常自然地接過她書包自己背著:“走啊。”

“在複習。我想考戲劇學院,文化課夠高才行。”她歎氣,耳朵藏在頭發裏,紅了一點。路過的人都在偷看他們兩個,戀愛?薑宛想都沒想過。

“哦,複習。”他點點頭,朝她的班級教室裏張望了一眼,幾個男生立刻低下頭去。很少有人能抵擋他的鋒利眼光。

走得遠了點,他裝作無意問她:“幫你補習?”

薑宛搖頭:“不不不需要。”

“別客氣,救命恩人。”他陪她過馬路,走在右邊,紅燈時無意識伸手擋著她。許煦肩背寬闊,模特身材。她雖然個子也高,走在他旁邊,第一次有種被保護的錯覺。

兩人若即若離地走著,路過那條暗巷,她步伐僵硬,許煦想了想,隔著衣服握住她的手腕,走過了又放開。

家門近了,她在轉彎處站住腳:“就在這,謝了。”

風吹起他襯衫拉鏈,嘩啦嘩啦響。許煦忽然摸了摸她的頭:“別怕。”

琥珀色瞳仁,溫暖明亮。

“怕什麽?”

她聽見自己問。

他笑:“周末有空麽?月考結束,去海邊兜風。”

“不去。”她從他手上接過自己的書包,指尖碰觸,他狀似無意勾了她一下,又很快收回,薑宛笑了一下,很淺。

她關了電視,把桌上東倒西歪的酒瓶與殘羹剩菜收拾幹淨。收拾完,她回到臥室,拖出個老舊鐵箱,翻出一張黑白照,放在桌上,點了炷香。照片下邊有很小一行字:羅星沉,1997年6月攝於冀州開雲照相館。照片裏男人軍裝筆挺,眉眼七分像她。

“爸。”她拿了瓶桌上沒喝完的老白幹,倒了點在杯裏,五髒六腑都暖過來。

“今天我有新朋友了,他很照顧我,你別擔心。”她摸了摸照片:

“媽還在醫院,叔叔還是那樣,酗酒,賭錢,不過最近他不敢打我。明年畢業,我就可以工作,賺醫藥費。”

窗外車光閃爍,不遠處商鋪放著震耳欲聾的蹦迪音樂。薑宛喃喃自語的聲音低下去,隻有她自己能聽見。

“爸,你等我。你殉職的地方我查到了,在烏隆他尼。這次賺夠了路費,我就去接你回家。”

09

月考結束了,她連續幾天接受許煦的護送,什麽都沒有發生,風平浪靜得詭異。她忙著備考和專業課,幾天連軸轉,眼圈烏青。直到某天,從鄰桌那裏才聽說,許煦今天被警察帶走了。

她等到下課,跑去隔壁打聽他的消息。誰都不知道為什麽,以及他什麽時候回來。她沒有去上專業課培訓,一直在教室裏等,等到樓裏人漸稀少,才覺得自己傻。

這麽久了,連他的手機號都沒問過。

“這麽晚了不走,等我接你?”

樓道盡頭,傳來許煦的聲音。校服脫了掛在臂彎,白T恤。明明是暗夜,他自帶追光。

她跑過去,差點撞上他:“他們……你,你沒事吧?”

許煦扶了她一把:“你是女朋友?這麽擔心我。”

看她認真生氣,他收了笑:

“我最近一直在搜那幫垃圾的資料,在他們路過的地方都裝了攝像頭。今天恰巧拍到作案,剛報了警。過去的檢舉資料寄到了上一級檢察機關,馬上就有人來查。”

他連著說完一大段,緩了緩,才重新開口:“再問你一次,周末看海,去麽?”

他熟練接過她書包,薑宛一顆心轟隆落下去,才知道自己的心原來那麽沉。

“去。”

許煦借了輛改裝機車,帶她去海邊。暮色四合,海邊燃起煙花,大朵大朵在天邊盛開。他帶她沿著海岸線疾馳,煙花在後麵追趕,照得天色亮如白晝。

“好看嗎?”煙花聲音太響,他扯著嗓子問她。

“好看。”薑宛也扯著嗓子回。

他停了車,兩人靠在車邊看煙花,開兩瓶汽水,碰杯。她有點微醺似的開口:

“手機號,告訴我。”

“這是什麽意思?”

“打開通訊錄,我是第一個。”他耳朵有點紅,但依然理直氣壯:“也是緊急聯係人。”

“哦。”她腳尖踮起,沒說話。

“薑宛。”他繼續看她,手臂從身後撐過去,半包圍姿勢,一點沒碰著。

“嗯?”她回頭,桃子汽水的味道。

“補習麽,一起。”

煙花短暫,冬日漫長。那晚她那個從沒回家的酒鬼叔叔,如今是她繼父的人回家了。許煦送她回去不久,折返拿東西。撞見那男人向她伸手要錢,她沒有,男人就去揪她的頭發。他衝進門一腳將男人踹了出去,男人哭嚎著報警,兩人都進了派出所。

最終以互毆結案,他臉上瘀青。薑宛帶他回去塗藥,許煦全程沉默。她塗藥時手不停抖,眼淚就掉下來。

“”別哭了。”

她抹淚,有點狼狽:“對不起。”

“好了,別哭了。”他語氣異常溫柔。

她還是哭。許煦伸手幫她擦淚,但怎麽都擦不完。最後索性吻了她。薑宛怔住,他沒離開,反而拽了她一把,兩人貼得更近,她完全被攏在懷裏。

昏昏沉沉過了許久,他才離開她的唇,聲音沙啞:“渴。”

她迅速起身:“我,我去倒水。”

10

他們確定關係很快,走過冀州許多大街小巷,在沒人的地方接吻。薑宛的手四季冰涼,許煦的手很暖。

圖書館,自習室,舞蹈排練廳,電影院,海邊灘塗,盛夏夜市。他抱著她時總是很用力,下一秒就抱不到了似的。

“宛宛。”他吻她時會把她頭發弄亂,肢體節奏一致,胸腔共振,骨骼清晰。她也回應他。很多人都知道他們在一起,隻是薑宛自己還在犯糊塗——許煦為什麽喜歡她,她喜歡許煦什麽。

冬到盛夏結束之後,又是冬天。年三十到十五,許煦突然失聯半個月。回來後,已經簽了經紀公司。她能在大街小巷的廣告上看見那雙狐狸眼睛,碰麵的時間卻越來越少。

他回複她消息的次數變得屈指可數。於是薑宛打工攢錢,去他的見麵會,像粉絲一樣在場外等兩個小時,或者在後台等待他參加活動結束,和他匆匆打個照麵。

她看他所有的采訪,綜藝節目,新劇,廣告。直到某天在某個小頻道采訪裏刷到,主持人問他的感情史,他沉默了一會,然後說,沒有。但將來有的話,會和大家分享好消息。

薑宛關了采訪窗口,發了一會呆,然後想起這樣的狀態已經持續了半年。關掉屏幕,她環顧房間。冰箱上貼著下個月的賬單,冷凍櫃上有個凹陷,是她繼父醉酒扔東西砸出來的。就像做了一場美夢。無論夢裏她跑得多遠,那些黑暗往事還會回來找她。

她點開和許煦的對話框,半年裏隻有零星幾句。從上到下翻了一遍,打了字又刪,最後寫了一行字,發出去。

“許煦,我們到此為止吧。”

11

還沒出道時,薑宛就記得許煦提起過,說他想去做演員,被人看到,被人記住,被人懷念。

“從前有人教育我,要謹言慎行。可他們謹言慎行了半輩子,活得像狗一樣。”

許煦出道後,她曾搜過許煦的八卦:校園論壇,狗仔小號。沒人能搜到關於他身世的任何信息。

他有太多沒告訴她的事。而薑宛珍惜自己那點不多的自尊,也從沒主動問起。

和許煦分手之後,她就不再關注他。但他正處於上升期,或多或少,談論他的聲音總會飄到耳朵裏。聽說他和新劇女主傳緋聞,聽說他被富婆包養,聽說他被投資方大佬看上要收作幹兒子。聽久了薑宛也麻木了,後來就當八卦聽,內心毫無波瀾。但她始終記得許煦在收到短信之後當天,許煦去找過她一次。四目相對時,薑宛想,如果她撿到一條流浪狗,養了幾年之後又無情拋棄,小狗就會有許煦那樣的眼神。

“我們分手吧,許煦。”

他皺眉:宛宛,我知道這半年……再等我一段時間,我給你解釋。

“是我自己不喜歡了。”

“你說什麽?” 他低頭,眼神破碎,不敢置信的神情。

“我-不-喜-歡-你-了。” 她一字一句,告訴他。

12

薑宛在淩然家醒來之後,枕頭是濕的,頭有點沉。睡夢裏哭過也不是丟人的事,丟人的是紅著眼圈去洗漱時撞見了淩然。

“你這眼袋……今天要試鏡。”他自然得仿佛和她同居許久,順手遞給她一條毛巾:“先熱敷一下。現在預約化妝師,就在我這裏,化完再去。”

她麻木地應了一聲,淩然停了手裏的動作,把她拉過去:“昨天,我聽見你在哭。做噩夢了?”

她打開他的手:“豪宅隔音這麽差。”

“失眠,在客廳加班。”

她穿著睡衣,兩人挨太近,薑宛拉緊領口,敷衍回答:“前男友。”

淩然僵了一下,放開她。擦肩而過時,他領口扣子勾在她袖口,清脆一聲,絲綢領口被扯開,她看見他胸前傷疤,離心口不到一厘米,很深。

淩然迅速遮上領口,空出一隻手扳開她的腦袋:“別瞎看。”

“遲早要睡,看看怎麽了。”她撇嘴:“又不是以前沒看過,小氣。”

他立即把她困在洗手台邊,身後是冰涼鏡子。這距離,她該碰的不該碰的都能碰到,臉立刻紅了。淩然和她體型相差太大,簡直頭皮發麻。

眉心一顆痣抵在她臉側,睫毛扇動。薑宛推了推他,小聲認輸:“我錯了。”

“還沒洗漱。”薑宛靠著門,欣賞淩然難得的窘態。

“樓上也有。”

“為什麽不能在這?”

他撐著洗手台,眉角滴答滴水,笑著問她:“你想聽麽,還是想看?”

她瞬間明白了他要在樓下做什麽,罵了一句流氓,就迅速跑上了樓。

13

試鏡順利,她果真拿到了那個角色。諜戰劇女一號,知名流媒體平台全網宣發,造勢很強。她算是劇圈新人,主演又是搭檔許煦,還沒開播就有熱度,雖然還是罵的多。

昨天許煦在風口浪尖po合照之後,網上把她的背景資料翻了個底朝天,倒真被翻出幾張高中同框照,那是在夜市,許煦牽著她的手,她側過臉看他,眼裏曾那麽有光彩。

輿論逐漸轉向,有磕上頭的甚至給兩人的劇中cp建了超話。薑宛也刷到了那個帖子,手指停在那裏,沒再劃下去。

《紙船渡江》官宣陣容,薑宛沒想到的是,淩然作為男二號入選。他簽了同一家經紀公司,主演再怎麽帶新人,也還是要同公司有經驗的演員控場。

男二號是女主角的戰友,兩人不僅有吻戲,還有大尺度親密戲。接到卡司通知時,薑宛絕望地捂上了眼,歎了口氣。

都是什麽孽緣。

但錢還是要掙,劇本圍讀會也還是要去。

她咬著牙,在建劇組群之後注冊了演員個人賬號。說來也慚愧,從前糊到用小號搜自己都搜不到個位數條目都程度,於是連個人賬號都懶得注冊。

剛注冊成功,立即收到兩條提示音:

“演員@許煦剛關注了你。”

“演員@淩然剛關注了你。”

薑宛再次扶額歎氣,恰巧這時淩然的那個戴著金絲眼鏡的經紀人路過,手捧保溫杯看了她一眼:“薑小姐,怎麽最近總聽你歎氣?”

“打擾一下,你們六哥他,不是沒有個人賬號嗎?”

經紀人笑了,點開自己手機,給她看淩然的主頁。

“六哥今早剛注冊賬號,隻關注了你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