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山

—1—

提起蘇小豐,我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他爸對他的毒打。

蘇小豐是從初一開始迷上打遊戲的,經常在夏天的午後敲我家的窗戶,像貓一樣地小聲叫道:“歐陽??”

我從**坐起來,透過窗戶縫,睡眼惺忪地看著他:“幹啥?”

“走,去‘樂樂’打遊戲去。”

“樂樂”是我們當時常去的一家遊戲廳,裏麵遊戲很全,從《鐵鉤船長》到《格鬥之王》,應有盡有。老板四十多歲,長了個大胖魚頭,也像是遊戲裏的人物。他時常叼著根煙,麵無表情,一元錢換四個銅幣,童叟無欺。想起那銅幣墜在手上沉甸甸的感覺,我就有些心動。

“不行啊,我沒錢。”我眯著眼睛說。

“我有啊。”他像變戲法似的從手裏晃出一張皺巴巴的五元錢,“攢了好幾天的廢報紙賣的!”

我咽了口唾沫,幾乎就要翻出窗去,跟著他奔向電子遊戲的廣闊世界。但理智同時告訴我,這樣不行,上幾次犧牲了午覺的時間跟著他去打電子遊戲,結果下午課的時候根本就睜不開眼。所謂“中午不睡,下午崩潰”,一點都不假。

我說:“不行,我不去了,我得趕緊睡覺,下午還得上課呢。”

“切!”蘇小豐揚了一下手裏的紙幣,撇著嘴道,“真沒勁,不去算了,我自己去!”

待蘇小豐走後,我抓緊時間重新進入睡眠狀態,以免下午上課的時候再被老師拎出來回答根本就不知道是什麽的問題。我還記得上一次陪蘇小豐打完遊戲後,整個下午都昏昏欲睡,偏偏在英語課上還被老師點名提問:“西紅柿是蔬菜還是水果?”

我趕緊站起來說:“蔬菜。”

“什麽?”老師瞪起了眼睛,全班哄堂大笑。

我立馬改口道:“水果!”

“Shit!”老師一拍桌子,粉筆都震飛了,“我操,我是讓你翻譯這個句子!”

所以,後來隻要聽到蔡琴唱 “是誰在敲打我窗”的時候,我就暗想她肯定沒有在睡午覺的時候被人敲打過窗戶,否則不會唱得這麽深情。

那天午覺睡完,我神清氣爽地去學校,路過蘇小豐家門口的時候,忽然聽到裏麵傳來了一聲慘叫。

我立刻斷定那是蘇小豐的聲音,便扒在他家門口,推開一點大門,湊著門縫向裏麵瞅。蘇小豐被綁在他家院子裏的那棵棗樹上,下身的短褲被扒掉了,撅著兩個圓滾滾的屁股蛋子。小豐他爹正拿著一根雞毛撣子朝他屁股上抽,每抽一下就發出“啪”的一聲脆響,同時還有他爹的一聲怒吼:“還敢不敢去打遊戲了!”

“嗷!”蘇小豐根本無暇回答他爹的問題,隻來得及發出一聲慘叫。

這一幕看得我心驚膽戰,草木皆兵,仿佛那雞毛撣子一下下抽的是我的屁股。我急忙掩好大門,快步離去了,心裏一直為中午沒能勸住蘇小豐而愧疚不已。

棗樹、屁股、雞毛撣子,這本來是三個普普通通的物件,可結合在一起就有了神奇的魔力,像一個楔子一樣釘進了我心裏,成了我每次看到蘇小豐就會聯想起來的標配。一直到現在,還是。

小豐他爸在教訓他打遊戲這件事情上不遺餘力,而蘇小豐也秉承了他爸的性格,在打遊戲這件事情上不遺餘力。

—2—

“樂樂”是我們的天堂,也是我們鎮上機子最齊全的一家遊戲廳。在這裏,會聚了來自不同學校的學生,實小的、西門的、聯辦的、五中的,他們來自鎮裏各地,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走在了一起,切磋技藝,稱兄道弟。

“豐哥,你來把這個,老板剛把機子的難度調高了,八神這一關死活打不過去。”當時比較流行的是《拳皇97》,五中的一個小子剛剛敗下陣來,回頭就看見了蘇小豐,於是慫恿著他來一把。

蘇小豐並不謙讓,冷笑一聲,從兜裏掏出一枚帶著他體溫的銅幣,輕輕地投進了遊戲機裏,仿佛完成了一個神聖的儀式。俗話說,業精於勤荒於嬉,蘇小豐打《拳皇》還是很有一套的,連續過關斬將,一路凱歌。抱著吸取先進經驗的心態,他身邊很快聚攏了一幫子人,都是各個學校電競界的傑出代表。看到蘇小豐這麽受崇拜,跟他一起逃課來的我也倍感麵上有光。

就在他晃著搖杆一路廝殺的時候,另一個人殺到了。小豐他爸不知道什麽時候出現在了我們的身後,扒拉開我們這些圍在一起的小屁孩,一下子就揪住了蘇小豐的耳朵,手法精準淩厲。後來我每次看到《三國演義》裏寫到誰誰“於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如探囊取物耳”,第一時間就聯想到這個場景。

蘇小豐“哎喲”一聲慘叫,就被拽了起來。當時家長找到遊戲廳把孩子拽走的事情並不罕見,其他人也沒當回事,很快就有人補了蘇小豐的缺。小豐他爸一邊往外揪他一邊說:“熊孩子!讓你逃課,讓你跑來打遊戲!你們老師都找到家裏來了你知不知道??”

“哥們,你這是幹啥呢?”“樂樂”遊戲廳的老板攔在了小豐他爸麵前,大胖魚頭上叼著一根煙,從鼻孔裏噴出了兩道筆直的煙柱。

小豐他爸一愣:“這是我孩子。”

“我不管他是誰的孩子,我隻知道,他隻要進了我這個遊戲廳的門,就是我的顧客。你這樣把顧客給拽走了,是砸我的買賣。”

“你??你這是什麽道理?”

“就這個道理啊,我說得不對嗎?你要不服,隨便找個人來評評理。”

胖魚頭的腮幫子抖動了一下,似乎是冷笑了一聲,他拽了拽背心,不經意間露出了身上的龍虎刺青。在那個年代,遊戲廳裏雖然是做小孩子的買賣,但也屬於娛樂業,能罩得住的老板跟社會上的一些流氓混子們關係都很好。

小豐他爸的身板跟胖魚頭比起來,就像紙糊的一般脆弱,他有些膽怯了,囁嚅著說:“這孩子是逃課過來的。”

“我管他逃不逃課呢,學校又不是我開的!”胖魚頭提高了嗓門,“怎麽著,你是不是也想在這玩兩把?用不用我賒給你幾個幣?”

小豐他爸鬆開了揪著小豐耳朵的手,不敢再看胖魚頭,轉頭對小豐說:“一會兒趕緊回家!”說完低著頭,避開店老板的目光匆匆離去。

“切,這 貨。”胖魚頭朝著小豐他爸離去的背影彈飛了煙頭,不屑地啐了一口唾沫。蘇小豐也跟著咧嘴笑起來,然後轉過身子,一頭撲在街機上,晃著搖杆沒命地玩了起來。我看到他的眼淚順著緊繃的臉頰流下來,像斷了線的珠子似的劈裏啪啦地砸在遊戲機上。

—3—

隻要是認識蘇小豐的人,都知道他為什麽如此忤逆。可以說,他的出生就是一個悲劇。小豐他媽在七十年代是縣城裏的一枝花,長得漂亮,追求者甚眾,這其中就包括小豐他爸。但小豐他媽統統都看不上,那時的她是一個標準的文藝女青年,她喜歡的是詩人。現在聽起來很荒誕,但當時是朦朧詩大行其道的年代,你隻要會彈彈吉他,寫幾首詩,泡個女朋友不成問題。

當時有一個比較出名的詩人,叫作滄田,來我縣舉辦詩歌交流會。滄田一頭搖滾巨星似的長發,張口顧城,閉口北島,文藝氣息逆流成河,把個小豐他媽迷得是五迷三道。不出意外地,兩個人發生了一夜情,然後滄田離開的時候信誓旦旦地說一定會再回來,帶著她離開這個小縣城,去往更廣闊的文藝天地。

滄田走後,小豐他媽就滿懷憧憬地等待著,她每天都因為自己與詩人發生了如此之深的關係而沉浸在幸福的海洋裏,她覺得自己幾乎已經變成了詩歌的一分子。

小豐他媽等待了許久,滄田卻遲遲不來。但小豐他媽不急,她說,詩人都是流浪的孤雁,要給他們足夠的回巢的時間。她確信滄田一定會回來,因為臨分別時他說得是那麽信誓旦旦。在潛意識裏,小豐他媽已經把自己當作了滄田的妻子,一個屬於詩人的女人。

但,有句老話說得好,人生不如意十之十一。那天小豐他媽文藝氣息忽然躁動不可抑製,便前往縣城的新華書店讀幾本詩集發泄一下。在書店比較醒目的位置,她發現了一本《滄田詩集》,驚喜萬分地趕緊抽出來拜讀。可剛打開扉頁,她就像石化般地愣在了原地,接著腦袋裏“嗡”的一聲,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那本詩集裏是附有作者照片的,而照片上的那個滄田,卻根本不是跟她上床的那個滄田!

換句話說,她被個騙子給睡了。

受此打擊,小豐他媽萬念俱灰,幾度尋死。在那個保守的年代裏,女人被睡過一次就淪落成了“破鞋”,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當年追求她的那些小年輕們全都躲得遠遠的,唯恐沾上了“搞破鞋”的名聲。但有一個人卻是例外,那就是小豐他爸。

小豐他爸不在乎什麽破鞋不破鞋,隻要穿著合腳就行。按說,就他這樣的形象,個子不高,雙頰無肉,身材薄得跟個門板似的,小豐他媽是根本看不上的。但頂著一個“破鞋”的名號,她也沒資格挑挑揀揀了,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小豐他爸對她來說是一個救星。

然後,兩個人就勉勉強強地結了婚,生了孩子,這個孩子就是蘇小豐。據說蘇小豐生出來的那天,他媽臉上沒露出一絲笑容。從一開始,她就因為自己懷的不是一個詩人的骨肉而耿耿於懷。

文藝女青年這種病,有時候生個孩子也好不了。蘇小豐降生以後,小豐他媽越看他越不順眼,隻因為他沒有繼承詩人的血脈和氣質,而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升鬥小民。小豐他媽感覺自己這一輩子都毀在小豐和小豐他爸身上了,是這兩個男人,牽製了她,絆住了她,讓她此生再也無法與詩人結緣。

在小豐五歲的時候,他媽終於忍受不了這柴米油鹽醬醋茶的世俗生活,離家出走前往更廣闊的文藝天地去了,從此杳無音信。隻剩下小豐和他爸兩個人相依為命,他們幹脆從縣城搬到了鎮子上來,離文藝的世界更遠了一步。也許他爸天天聞著牛糞、莊稼、化肥袋子的氣味感覺活得更踏實一些。

但小豐是怨恨的,怨恨他媽為什麽就這麽狠心拋他而去,怨恨他爸為什麽一點都不文藝,拴不住他媽的心。但我有一次聽我們的語文老師說,小豐他爸矮矮的、瘦瘦的,像一條風幹了的鹹魚,這本身就是一種詩意,他身上充滿了鄉土文學應有的氣息。

我們都聽不懂,不過蘇小豐記住了,每年過年他都會買些東西,去語文老師家裏拜年。

—4—

少年總要長大,愛打遊戲的蘇小豐勉勉強強地考上了縣城裏比較差的高中。在選擇分科的時候,他出於對文藝的向往和渴望,毅然決然地選擇了學校裏比較差的文科。然後就跟我分到了一個班裏,也算有緣。

我們那個高中,幾乎談不上什麽學習氛圍。大家都知道在這所學校裏考上大學的概率跟中雙色球的概率差不多,於是該混社會的混社會,該談戀愛的談戀愛,小豐也繼續重操舊業。不過經曆了幾年的巨大變革,那個時候已經不流行街機了,網吧開始大行其道,小豐一下子就陷入到了網絡遊戲的海洋中,不可自拔。他省吃儉用,節衣縮食,每天夜裏等熄燈之後翻牆出去上網。經過一年多的錘煉,小豐的技藝愈發精湛。兩米多高的牆頭,他十米之外一個助跑,腳下一蹬,雙手一扒,輕輕鬆鬆就攀了上去。在體育課上他曾給我們展示過這一絕技,簡直猶如特種兵一般。

進入高中以後,蘇小豐極少回家,他白天在課堂上昏昏欲睡,晚上在網吧裏熬夜廝殺,作息極其有規律。而我因為沒有那麽多嗜好,周末回家就成了最好的選擇。有一次經過蘇小豐家門口的時候,小豐他爸出來跟我打招呼:“小乾啊,你回來啦。”

“叔。”我喊了一聲,急忙下了自行車。

他往裏讓我:“看你騎得這身汗,進來歇會兒吧,喝口水。”

我把自行車紮在外邊,跟著他進了院子。他走在我前麵,拿著瓢給我舀新從井裏打的水。忽然間,我感覺他的背影蒼老了許多。我腦中對他的印象,還固執地停留在他去遊戲廳揪著蘇小豐的耳朵往外拽的時候。但現在的他,兩鬢開始斑白,背也駝了許多,說話慢聲慢氣,已經沒有了當年的急躁。

他把水遞給我,問:“小豐現在學習怎麽樣?”

我隻顧喝水,沒有搭腔。這個問題太難回答了,我總不能對他說小豐雖然學習不咋地,卻有一把屠龍刀可以呼風喚雨吧。

他也許知道了問也是白問,於是自嘲地笑了笑:“我就指望他能好好學習,回頭能考上個大學,有文化,有知識,那樣他娘也不會看不起俺爺倆了。”

我知道小豐他媽的故事,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麽答話。

他又歎了一口氣,說:“小豐這孩子,已經快一年沒回家看看了。”

我把頭埋在瓢裏,裝作喝水的樣子,深深地沉默著。他一共對我說了三句話,可每一句我都無法回答。良久之後,我把瓢放下,站起來說:“叔,我回去了。”

“好??”他看著我,嘴唇囁嚅著,想說什麽,卻終究沒有說出來。

雖然蘇小豐極少回家,他爸卻每隔兩個月去一趟學校,給他送去生活費。而蘇小豐就拿著這為數不多的錢去打怪升級、呼風喚雨,在另一個世界裏追求自己的人生。用一句白領點的話說:我不是在宿舍,就是在網吧;我不是在網吧,就是在去網吧的路上。

我本以為蘇小豐會一直按著這種軌跡走下去,渾渾噩噩地消磨掉自己的青春,混個高中畢業,然後像大多數村裏的年輕人一樣,隨便找個廠子出去打工。因為我見了太多沉迷於網絡遊戲中的人,他們就像吸毒一樣,不可自拔。但一次“見鬼”的經曆,卻徹底改變了蘇小豐的人生軌跡。

那天,小豐剛拿了一筆生活費。手裏有錢,心裏不慌。下了晚自習後,蘇小豐先回到宿舍洗了個臉,吃了桶泡麵,氣定神閑,養精蓄銳,等到夜裏學校保安都睡了之後,他照例翻牆出去上網。可奇怪的是,他牆翻了一半就拔足狂奔而歸,麵色古怪,我們問他怎麽了,他也不說,隻是臉色鐵青得可怕。這一下可把我們嚇到了,同學們都說他是見鬼了。

我們那個學校,原本就是在亂葬崗上建成的,後來操場在翻修塑膠跑道的時候還挖出過不知道哪個年代的屍骸。所以蘇小豐越不說,我們就越害怕,一下了晚自習之後誰也不敢沒事出去瞎溜達了,要麽在教室裏看書,要麽回宿舍睡覺。那一次見鬼的經曆後,蘇小豐不知道是怕了還是怎麽的,竟然也不出去上網了,而是一改往日的操性,刻苦讀書,努力學習,成績一點一點地往上提。

高中畢業的時候,他成了學校裏考上大學的為數不多的文科生之一。

—5—

上大學後,因為天各一方,我就極少見到小豐了。隻是零零散散地聽說他戀愛了,畢業了,工作了,結婚了,然後,有了一個乖巧伶俐的小女孩。我曾經在他的QQ相冊裏見到過,眉宇之間與他神似。而彼時,距離小豐他爸因病逝世已經過去了兩年之久。

去年夏天,高中母校校慶,很多同學都從外地趕了回來,其中就包括蘇小豐。他現在是一家文化投資公司的副總,也算是不枉他當年追求文藝的初衷。作為比較傑出的校友代表,蘇小豐還在校慶大會上發了言,也算給母校畢業的一貫失敗的文科生們正了名。

吃完校慶宴後,我們幾個平時關係不錯的同學又相約晚上去練攤,直喝到晚上十一點。大家都喝多了,說起上高中時的種種往事,不勝唏噓感慨。忽然有人提到蘇小豐當年“見鬼”的事情,便好奇地追問道:“小豐,你那天晚上溜出去上網,牆翻了一半就回來了,臉色難看得可怕,你到底看見了啥?”

小豐沉默良久,才緩緩說道:“我看見了爸爸。”

那天下午,小豐他爸來學校送生活費,錯過了最後一班回鎮上的車。他舍不得住旅館,就在牆下坐了一夜。

小豐說完,舉起酒杯一飲而盡,眼淚劈裏啪啦地砸下來,一如很多年前,他在遊戲廳裏的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