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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幾天,我每天準點到馬克劉的單人號房為他注射胰島素。馬克劉的精神狀態似乎變好了。有次打完針,馬克劉讓我多留一會兒,然後當著我的麵虎虎生風地打了一套拳法。打完後,他問我拳打得怎麽樣,和公安的擒敵拳比起來可有高下。我隻是豎了豎大拇指,並沒有多搭話。

我注意到,爬蟲最近開始出入馬克劉的號房,為他送各種各樣的補給。這些補給都是從馬克劉在看守所的充值卡中扣錢支付的。據後勤部的人反映,馬克劉入所時,他老婆給他充了五萬塊錢,讓他在裏麵好好休息,仿佛馬克劉不是來蹲監獄的,而是來度假的。

有時,在馬克劉的號房外,我會和爬蟲正麵照麵。有一次,我到號房門口時他剛從屋裏送完飯出來,臉上巴結的笑還沒完全退去。我哼笑著,其中不無諷刺的意味。爬蟲則換上一副嚴肅的麵孔,朝我點點頭,隻露出最低限度的敬意,然後便迅速離去。

就在我以為已經失去了爬蟲這個耳目線人時,一天中午他突然跑進醫務室,袖著手,像是一個犯了錯的學生。

我的語氣中不乏鄙夷:“怎麽,不給我送水果了?”

聽到我說話,爬蟲像是解了禁,湊上前來,壓低聲音:“我給你帶了一份大禮。”

起初我並沒有顯出多少驚訝的神色,但當我看到爬蟲掌心那個黑色的塑料方塊時,我還是愣住了。

爬蟲說:“這是上午在接待室,有人托我送進來的,點名要給馬克劉看。”說著,爬蟲按了方塊側麵的按鍵,然後將其掉轉方向,我居然看到了一麵小小的發光屏幕。我斜眼看向爬蟲。

爬蟲解答了我的疑惑:“這是老式的MP4,能播放視頻。”說完,他比畫了一個噓的手勢,讓我專心看視頻。

畫麵開始是一片黑暗,隨即懸在天花板上的燈亮起,照亮了一個渾身**的女孩。然後,在一陣陣尖笑和歡呼中,各種不同顏色的油漆被潑到女孩身上。女孩試圖躲避,但她的手腳被綁住了,掙脫不了。此時,鏡頭一轉,那些把作惡當成遊戲的年輕男女一個個露出麵孔。當鏡頭掃過一個穿著牛仔工裝的女孩時,爬蟲按下了暫停鍵。

爬蟲問:“你覺得這個女孩長的有什麽特點?”

我想了想,說:“臉有點長。”

爬蟲狡黠地眨了眨眼。

我突然想到了另一個有一張長臉的人,我試探著問:“這是馬克劉的女兒?”

爬蟲滿意地點頭:“是她!”

“你是怎麽確定的?”

“我已經把這段視頻給馬克劉看過了。播放到這個畫麵時,馬克劉失控了,差點要了我的小命。”

“你把視頻給馬克劉看了?誰允許的?你知不知道這樣做是違反監規的!”

爬蟲“哼”了一聲:“我這不是要爭取他的信任嘛!再說了,不給他看,我也不會知道這段視頻的意義。”

我遲疑了片刻,爬蟲立刻接著說道:“有人想通過這個視頻要挾馬克劉。”

我沒有被他帶著走,而是追問:“你是怎麽把這個玩意兒帶進看守所的?”

爬蟲笑了:“來送東西的是一個老頭兒,他說要把衣物送給一個在普通監室的犯人。為了表示感謝,他送了我一包很普通的香煙當辛苦費。這都是在門崗那個警察眼皮底下進行的。那個警察不抽煙,就沒把這包煙當回事。回到所裏,我拆煙的時候才發現裏麵居然藏了這麽個玩意兒。我把煙盒拆開,看到裏麵的包裝紙上寫著馬克劉的名字,我就明白這個是給誰的了。”

“那你又是怎麽把這個帶出馬克劉的監室的?”

“他那裏是單人號房,不能藏東西,肯定還得我帶出來。不過,離開前,我當著他的麵刪除了視頻。等出了房間,我又把視頻從回收站裏還原了。”

我站起身,拿起那個MP4說:“不行,我得把這件事匯報給所裏領導。”

爬蟲卻坐了下來:“你這樣做可就失去了一個放長線釣大魚的機會。”

我有些疑惑。

爬蟲問我:“你覺得我為什麽會把這個玩意兒拿給你看?還不是想讓你立大功嘛!”

我反問爬蟲:“你巴結我能有什麽好處?反倒應該巴結馬克劉這樣的大佬,等他被放出去,就是你雞犬升天的時候了。”

爬蟲哀號一聲:“你真把我看成一個吃裏爬外的人嗎?”

我抱著胳膊,沒有說話。

停了幾秒,爬蟲說:“難道你看不出來嗎?你們警察這次是下決心要鏟除馬克劉和他的團夥了。破鼓眾人捶,馬克劉離倒台不遠了,我還敢搭他那條船嗎?”

爬蟲的一句“破鼓眾人捶”讓我想起了前些日子衢八兩說的“牆倒眾人推”。我驚異於爬蟲對事態的洞察力,但還是逼問道:“可這樣做對你有什麽好處?”

爬蟲沉默片刻後說道:“之前我不是和你說了嗎,我就是喜歡追求螞蟻絆倒大象的快感。”

對於爬蟲提供的視頻,我不敢隱瞞,立刻向衢八兩做了匯報。看完後,衢八兩對視頻裏的內容並沒有感到很驚訝,而是反複問我爬蟲對這件事的態度。他還把醫務室的監控視頻調了出來,看了我和爬蟲對話的全過程。

起初,我並不明白衢八兩這樣做的目的。我試探著問:“你是在評估爬蟲的可信度嗎?”

衢八兩笑著問我:“你覺得他可信嗎?”

我張了張口卻沒有說話。我有種預感,爬蟲是否可信和這個案子既有很大關係,又似乎沒有半點關係。爬蟲身上可能藏著更大的秘密。

一時半會兒想不明白,我便轉移了話題:“爬蟲說,那人把視頻送進來,目的是威脅馬克劉。事實真是這樣嗎?”

衢八兩還是用反問回答我的問題:“你覺得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我說不好。”

衢八兩笑了:“說不好的話,我們就睜大眼睛,看這件事會往哪個方向發展吧。”

就在我一頭霧水時,韓江雪居然也向我打聽起了馬克劉的事情。當時,我剛陪她看完最新一版的《碟中諜》,出影城時她開口問了我。

驚訝之餘,我反問她是如何知道馬克劉這個人的。

韓江雪對我的驚訝表現出了更大的驚訝:“馬克劉不僅是凡城的名人,還是銀行的大客戶。警察最近把他在凡城各大銀行的賬戶都凍結了,經我手凍結的就有兩千萬。”

“啊?這我還不知道呢。”

“成天在看守所待著,把你關傻了吧。”韓江雪嬌嗔道。

我撓了撓頭,笑著說:“我見過馬克劉,給他打胰島素的時候,他還會疼得齜牙呢。”

韓江雪說:“也不知道這個老江湖能不能扛過這一波。”

我有些發愣,追問韓江雪那話是什麽意思。

韓江雪的語氣中有一種解謎的快樂:“你想啊,警察又是凍結資金,又是向社會征集犯罪線索,表現出這麽大的破案決心,馬克劉的那些同夥肯定噤若寒蟬、人人自危啊。沒準兒有人此時正在商量如何分馬克劉的家產,再把髒水往他身上潑呢!樹倒猢猻散嘛!”

韓江雪這句“樹倒猢猻散”瞬間讓我想起了爬蟲口中的“破鼓眾人捶”,還有衢八兩的“牆倒眾人推”。我心中暗暗驚異,身份背景如此不同的三個人,居然能在博大精深的漢語言文庫中挑選出不同的詞匯表達同一種意思。而他們那種極敏銳的洞察力,也讓我自慚形穢。

韓江雪看我發愣,繼續追問我:“還有沒有馬克劉的消息啊,說出來給我聽聽。”

我連忙招架:“我隻是一個小醫生,哪能了解那麽多啊?”

“你啊,就知道治病救人了。”韓江雪拍了拍我的腦袋,“不過,好像距離馬克劉刑拘期滿沒多少天了,結果很快就能揭曉了。”

我裝著求饒的語氣說:“大姐,你好像更適合做偵探啊。”

韓江雪掐著腰,模仿警察:“你,獸醫!舉起手來,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或許真如韓江雪所說,在看守所裏待久了,人會變得木訥,對於外麵發生的事情,反應也會變遲鈍。風起於青萍之末。回到崗位後,我開始尋找風暴來臨的跡象。但不管是馬克劉還是衢八兩,都表現得極為淡定,一絲不苟地對待生活的每一個環節。就連爬蟲此時似乎也老實了許多,麵對我探詢的目光,他隻是對我點頭哈腰,像一隻縮頭烏龜,一個字都不願多說。我暗想,這家夥肯定是棵牆頭草,倒向了馬克劉那一頭。

就這樣又過了幾天,就在我給馬克劉注射胰島素時,他突然對我說:“聽你的口音,不是本地人吧?”

我收回針頭,看著馬克劉,深深的皺紋圍著他的眼眶。我想,那是一種極度的悲哀和無奈,我停下沒走。

馬克劉又問我:“你的父母還好嗎,他們不在凡城吧?”

我點點頭。

“平時要多給他們打電話,過年時記得回家。”

一瞬間,我想起了馬克劉的女兒。

馬克劉張張嘴,停了幾秒才說:“麻煩你喊一下衢所長,我有話要和他說。”

我剛通過對講機呼叫衢八兩,他就像天兵降臨一般出現在監室門外,臉上的表情好像在說他早已做好準備。兩個60後在屋裏密談了半小時,之後衢八兩讓我親自去廚房把飯菜給馬克劉端過來,還特意囑咐我盛一碗紅燒肉給他。

馬克劉吃完飯後,市局掃黑隊的同誌趕到了看守所。他們把馬克劉帶去了審訊室,而我則跟著衢八兩去了調度室,通過視頻觀看審訊室內的畫麵。我注意到,衢八兩的嘴角帶著一抹笑容。我問他究竟發生了什麽。衢八兩像是一位大將軍般,抱著胳膊感慨道:“畢其功於一役!”接著,他向我透露了他在暗中下的那一盤棋。

“雖然身處看守所,和外界隔絕,但馬克劉對形勢看得很清楚。公安部門一定會以潘某失蹤案為契機,翻出那些陳年往事,進而把他的地下團夥一網打盡。而他的那些團夥成員也是各懷鬼胎,有想取而代之的,也有惶惶自保的。另外,潘某的失蹤也引起了老江湖們和小混混兒們的對立。總的來說,馬克劉已經成了眾人盯著的獻祭品。但外麵的人鬧騰了一段時間後,並沒有人提供任何能夠直接威脅到馬克劉的證據。這說明,馬克劉這麽多年來做事十分謹慎。後來,爬蟲從外麵帶了一個播放器給馬克劉。看到他女兒施暴的視頻後,馬克劉坐不住了。這明顯是有人想通過這個視頻相要挾,逼他認罪。馬克劉不是會坐以待斃的人,他通過爬蟲向外麵傳遞了消息:一是把他的女兒緊急轉移;二是安排人找到被施暴的女孩,用錢擺平她和她的家人,得到他們不會報案的承諾。”

“原來爬蟲真的吃裏爬外,給馬克劉當了馬仔啊。”我感慨道。

衢八兩微微一笑:“其實這就是我們所希望的。”

我表示不明白。

衢八兩接著說:“其實送那個播放器的老頭兒是掃黑隊從偏遠派出所找的一位老警察。他化裝成馬克劉手下‘四大金剛’中的一位,通過爬蟲把播放器送了進去。”

我“啊”了一聲,旋即明白:“其實掃黑隊早就掌握了馬克劉的女兒犯罪的視頻證據。”

衢八兩點頭:“是啊,我們本想通過向社會各界征集證據的方式,鼓勵人們,特別是他們團夥內部的‘四大金剛’舉報馬克劉。但馬克劉這麽多年來似乎沒有留下什麽把柄,外圍偵查的效果並不理想。於是,我們就想再使下力推雙方一把。”

“所以,這個視頻就是促成兩邊走向分裂的種子。”

“是的。把女兒和受害人安頓好後,馬克劉就開始遙控指揮,對曾經和他一起打拚的‘四大金剛’實施打壓,而這引發了對方的激烈反抗。就這樣鬥了一陣後,馬克劉眼看自己就要麵臨家破人亡的局麵,便主動找我們,如實交代了所有的犯罪事實,包括殺害潘某並埋屍的事情。”

我聽得有些發蒙,沒想到表麵平靜的日子裏居然暗潮洶湧。我說:“看來馬克劉是被逼急了,才會想著和‘四大金剛’同歸於盡。”

衢八兩歎了口氣:“是啊,先是為了保護他的女兒,接著又要保護他的家庭,他不得不這麽做。”

“結果他誰也保護不了。”

“咱們警察才是真正的保護神,我們已經把他老婆和女兒轉移到了安全的地方。等到案件的主犯落網,我們就會傳喚他的女兒。”

“不是說受害人承諾不報案了嗎?”

“其實受害人早就報了案,我們也是因此才找到了馬克劉的女兒施暴的視頻。隻不過為了能將涉案人員一網打盡,我們讓受害人在麵對馬克劉手下的收買時故意承諾不會去報案。”

我想了想,接著問:“那爬蟲呢,他怎麽辦?”

衢八兩笑了:“我們已經剝奪了他的所有特權,就讓他老老實實地在監室裏把剩下的刑期服完吧。”

接下來的幾天,馬克劉的“四大金剛”陸續被抓進了看守所。接著落網的是更下一層的馬仔,烏泱泱的好幾十人。為了不讓這些人串供,並且不讓敵對方碰麵,衢八兩費了不少腦汁,把他們分別關進了幾十間不同的監室。

檢察院批準逮捕後,省公安廳派來專人直接將馬克劉提走,異地羈押在鄰市的看守所。辦理交接手續時我也在場,當我將病曆和胰島素交給來提人的警察時,馬克劉對我鞠了個躬,對我這些天的照料表示感謝。此時的馬克劉更瘦了,幾縷頭發趴在腦門兒上,看上去既無力又淒涼。接著,馬克劉對衢八兩說:“我女兒進來時,記得對她說,她爸爸愛她。”衢八兩的嘴唇動了動,但沒說話,隻是默默地點了點頭。

三天後,馬克劉的女兒歸案,被送進了看守所。衢八兩履行了承諾,然後將女孩交給了女監管教薑高音,囑咐她對這個女孩好一點。薑高音反唇相譏道:“說得就像我對哪個在押人員不好似的。”

衢八兩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沒像往常那樣和薑高音拌嘴。

也許是受衢八兩的情緒影響,我的心裏也堵得慌。巡診時,我不停地走神。突然,我聽到有人喊我的名字:“獸醫,獸醫!”

我側過頭,看到爬蟲正扒著鐵門,半邊臉貼著門洞,一副涎皮賴臉的表情掛在臉上。我站著沒動,猶豫要不要搭理他。

“獸醫,你這是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後啊!”爬蟲的語氣中頗有股諷刺的酸味,“我這裏還有情報呢。”

我正色道:“你是因為違反監規才被限製自由的。”

爬蟲的笑聲很尖厲:“違反監規?這不是你們希望的嗎?‘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我不就是衢所長手心裏的那隻螳螂嘛!”

我一怔,突然明白了衢八兩悶悶不樂的原因:他應該是對自己利用馬克劉的女兒還有爬蟲感到有所歉疚。

“不過還是恭喜啊,”爬蟲斜著眼看我,“這麽年輕就立了個三等功,不容易啊。”

“什麽?你是說我嗎?“

“當然是說你啊。”

“我怎麽不知道?”

爬蟲笑了:“可是我知道啊,我是爬蟲啊,就屬我消息最靈通了。”

說完,爬蟲便轉過身去,不再搭理我。

果然如爬蟲所說,第二天清早,我剛和陳拒收交過班,衢八兩便把一個小紅盒子遞給了我。我打開盒子,看到一枚小小的獎章。我的心過電般地顫抖了一下。

衢八兩說:“馬克劉的案子,全市一共有八位同誌被記了功,你是唯一一個來自監所係統的立功民警。”

我說:“這案子,你的功勞最大啊。”

衢八兩擺擺手:“都老骨頭一把了,對功名利祿早就沒興趣了。”

我還端著小盒子。

衢八兩又說:“我幹警察二十年了,別說三等功了,一等功我也立過,所以早就不稀罕這些了。”

陳拒收在邊上勸說:“衢所長說得在理,我們這些老同誌幹好本職工作就行了,你們年輕人才應該多立功、出風頭。”

就這樣,我從保管箱裏取出手機,帶著小盒子離開了監區。一條短信隨即傳至我的手機,顯示工資卡上到賬五千元。我立即給單位裏負責財務的民警打電話,他反問我:“你不知道嗎,這五千塊錢是三等功的獎金啊?!”掛了電話後,我感到褲兜裏的小紅盒子更加硌大腿了。

一股強烈的傾訴欲望讓我撥了韓江雪的電話,約她晚上一起吃飯。韓江雪反問我:“發生了什麽大事嗎?”

我說:“沒事,就是想你了。”

韓江雪猶豫了會兒,答應了我的邀約。

隨後,我在凡城頂級的海鮮餐館訂了位置,隻等和韓江雪一起把錢花光。

當來自不同國家的海鮮被端到雪白的桌布上時,韓江雪笑著問我是不是在哪兒發了什麽意外之財。

我打馬虎眼說:“今天是開工資的日子。”

韓江雪搖頭:“不對,是你立了三等功,上麵給你發了五千塊錢。”

我一驚,像做壞事被老師發現的小學生,筷子夾著的鮑魚掉在了桌上。

韓江雪微微一笑,解釋道:“你們公安局除了內部專網,對外還有個網站,會把一些新聞和文件發布在外網上麵。”

我攤攤手道:“好吧,我總是最後知道消息的那個。”

韓江雪說:“那也沒必要這麽奢侈。”

我賭氣道:“錢是王八蛋,不花不道德。”

韓江雪撇撇嘴:“你是覺得這錢拿著燙手,是吧?”

我啞了幾秒,隨後不吐不快似的將這個案子的偵辦始末和盤托出,包括衢八兩的“黃雀在後”、爬蟲的吃裏爬外,還有馬克劉的護犢之情。

韓江雪掰斷海星的一隻觸角,說:“我覺得你就是在庸人自擾。”

我搖頭表示不明白。

“我覺得,你應該站在更高的視角去看馬克劉和爬蟲。他們是大惡人和小壞人,都違反了法律,都應該受到法律的懲罰。衢所長和你隻是在履行自己的職責,是在維護法律。如果真讓這些人脫罪了,那才是你們做錯了。”

“可我還是覺得不舒服。不僅我,沒準兒衢所長也感到堵得慌。”

韓江雪側著頭,唇角叼著飲料吸管,像是在等我繼續說下去。

“我記得有句話是這麽說的:當你和惡魔作戰時,要小心變成惡魔。再說了,法律上本來就有毒樹和毒果的理論。如果手段是非正義的,那麽結果即便是正確的,也需要舍去。”

“程序正義,是吧?”

“是這個意思。”

韓江雪笑著搖頭:“不要忘了,別說是法律,就算是道德,在不同的時代背景下也是不斷變化的,更別說人們製定的那些程序了。所以,我隻在乎是否能得到我想要的結果。”

“優勝劣汰的進化論。”

韓江雪拍了下我的腦門兒:“我從不相信一個人可以百分百說服另一個人。我隻是說出我的觀點罷了,信不信隨你,反正我是挺享受這桌勝利大餐的。”

我尷尬地笑了笑:“這倒是一個不錯的結果。”

酒足飯飽後,我們走出餐廳。此時正是夜市最熱鬧的時候,韓江雪說:看你發的朋友圈,你就住在附近吧?”

我抬起胳膊,指了指馬路對麵的高層住宅。

“那請我到你家坐坐吧。”

我的心髒猛地跳了一下。

在沉默中,電梯帶著我和韓江雪迅速遠離燈火的塵囂,來到我所居住的三十一層。我是個有潔癖的人,對我來說,在家裏打掃衛生雖是體能上的加壓,卻是心理上的減壓。因此,防盜門被打開的那一刻,一股淡淡的香氣從房間裏飄散出來。韓江雪閉上眼做了個深呼吸。接著,她打趣道:“屋裏住著小仙女?”

我紅著臉搖了搖頭。

韓江雪彎下腰脫掉鞋子。見她在找拖鞋,我才反應過來,帶些歉意地說:“屋裏沒有來過客人,所以隻有一雙拖鞋。”

韓江雪裝著腔調:“小仙女把她的拖鞋也帶走了啊。好吧,那你和我一起光著腳吧。”

我把鞋子脫了,接著摁亮了客廳吸頂燈的開關。

韓江雪眨了眨眼:“外麵的燈光挺亮的,不如把燈關了吧。”

我關上了燈,看著韓江雪走到飄窗前的榻榻米上,席地而坐。窗外,城市各種招牌上的霓虹燈不停地閃爍,形成一道道互相交織的彩帶,頗有點賽博朋克的調調。燈光透過玻璃映在韓江雪瘦削的臉上,形成薄薄的光暈,有如初冬葉片上的第一層白霜。韓江雪捋了捋額前的劉海兒,白霜碎裂,落在她的肩膀、裙擺和藕節般的小腿上,**起一個個令人眩暈的旋渦。我沉醉了。

韓江雪側過頭,輕聲問我:“我是小仙女嗎?”

我想回答,但不知怎的失了聲,隻是咽了咽口水。

韓江雪伸出左手,笑著說:“你可以親吻女王陛下了。”

當我將頭伏在她的手背上時,我能感受到有一隻手在撫摩我的後腦,摩挲我的頭發。我抬起頭,看到她的眸子在發光。我閉上眼,把嘴唇湊了上去,帶著從未有過的神聖感。

幾秒後,我和她分開。

韓江雪笑道:“你為什麽把眼睛閉上了,是不是挨近了能看到我臉上的小雀斑?”

我紅著臉指著心口,說:“我隻是想用心體會這一吻的感覺。”

“什麽感覺呢?”

“甜甜的、涼涼的,沁入骨髓。”

“想再感受一下嗎?”

我點頭。

於是,我們又接吻了。這是一個漫長的吻,而且時間越久越是激烈,激烈到牙齒開始打架,舌頭開始糾纏,甚至我的下嘴唇都被咬出了血。在幾乎窒息時,我們倆突然分開。韓江雪盯著我問:“是不是覺得挺意外的啊?”

我不知該如何回應這個意外,隻能故作腔調:“人生如戲,戲如人生。”

韓江雪笑了:“那我隻能說,世間的每一次響應,都是久別後的重逢。”

我不知她是在說笑還是認真的,隻是點了點頭。

韓江雪捧起我的臉龐,對我說:“我有點愛上你了,雖說就一點,但我是認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