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衢八兩笑說:“獸醫啊,你運氣不錯,剛來上班就碰上‘保送大學’的大鬼’了。”

我緊張地笑笑,並試圖理解這位副所長口中的黑話。

凡城的看守所有兩套黑話體係,一套是警察用的,一套是犯罪嫌疑人用的。比如,在警察的口中,有罪判決叫“畢業”,取保候審叫“留級”。又比如,在在押人員的口中,手銬、腳鐐叫“鐲子”,飯菜叫“泔水”,禁閉間叫總統套房”,如此種種,不一而足。

雖然我剛來,才接觸這套黑話體係,但也能把衢副所長的話猜個大概:大鬼”是死刑犯人,而“保送大學”應該是指執行死刑。而我,則是他口中的“獸醫”、看守所的醫警,負責全所在押犯人的身體健康。

副所長衢八兩背著手走在前麵,帶我熟悉看守所的監區:“咱們看守所就像一隻長了八隻爪子的烏賊,每一隻爪子都是一個監區。咱們現在在東北監區,一共有十二間監室,裏麵關的大多是刑期十年起步的犯罪嫌疑人。待會兒咱們會去西北監區,那裏關的全是女人。”

說著,衢八兩掉頭,帶我回到了烏賊腦袋的所在地——看守所的指揮調度中心。他抽了一根煙,又給泡著六安瓜片的茶壺裏添了開水,接著才帶我進入西北女監。坦白說,剛進女監時,我的心情是有些緊張和激動的,有種念著阿彌陀佛的唐僧初入女兒國的感覺。

聒噪的如同熱帶雨林的女監突然爆發出一聲尖叫:“呀,小獸醫來啦。”衢八兩瞥了我一眼,眼神中充滿戲謔和調侃。接著便是女人們一聲高過一聲的呼喚:“小獸,來給老娘瞧瞧啊。”“獸獸,我的痔瘡犯了,好癢,你幫我撓撓!”

走在漫長的甬道中央,我低著腦袋不去回應那些聲音。倒不是說我懼怕那些女犯人,而是覺得一旦我做了某種回應,我便成了那些女犯人的同道中人。

衢八兩停在西北12號監室門外。一個老女人扒著欄杆說:“獸醫同誌,我好像懷孕了,你給我開個單子,我去醫院檢查一下。”

衢八兩笑罵道:“你個老騙子,早該絕經了吧?還好意思說自己懷孕了。”

女騙子訕笑:“好久沒來這麽嫩的小夥子了,我看著高興。”

衢八兩點頭:“也對,咱們所裏就他一個90後,其他都是老頭子,就連我看著也鮮嫩。”

我臉一紅,自我介紹道:“我是新來的……法醫。”

衢八兩樂了:“法醫是看死人的,咱們所裏可全都是活蹦亂跳的。”

看到我卡殼了,女騙子反倒安慰我:“在看守所裏,你要學會放棄反抗,躺平接受一切,這樣你才會覺得日子還能過得去。”

衢八兩收回笑容,眼睛瞟向角落裏的一個年輕女孩,低聲問女騙子:“她還好吧?”

“還行,雖然還是神神道道的,但也是該吃吃、該睡睡。”

衢八兩說:“過兩天她就‘大考’了,給我盯緊點。”

“放心,我們排了班,保證二十四小時都有人盯著她,絕對保送她上清華、北大。”

衢八兩又看了角落裏的女孩一眼,歎口氣,帶著我離開了。

角落裏的年輕女子叫小安,是衢八兩交給我的第一個工作對象,任務是確保她在執行死刑前身體健康。

這無疑是一個殘忍的任務,就像辛辛苦苦地嗬護一朵花苞,卻是為了將她毀滅。

或許,我應該保持足夠的冷靜,甚至是冷漠,隻關注自己手裏不多的工作:每天檢查兩次她的血壓、心率,每天監測她三餐的飲食情況,還有就是記錄她的睡眠——通過監控視頻看她呼吸的起伏和因噩夢而顫抖的眼瞼。

但這是一個鮮活的生命,我無法保持那種工具理性。於是,我從女監的管教薑高音那裏借來了小安的資料,了解了她和她犯下的案子。

小安來自一個南方小城,後考到凡城師範學院,讀的是音樂教育專業。小安家境不算寬裕,因此課餘時間她找了不少兼職,其中就包括給一戶人家的女孩帶鋼琴課。其間,男主人勾引了涉世未深的小安,給了小安一種虛妄的愛情。小安一直生活在黑暗中,同時扮演著家教老師和情人的雙重身份。小安並沒有向男主人索要過什麽,更沒有提出逼婚的要求。她想要的就是一份單純的甜蜜。雖然男主人竭盡所能地采取了保密措施,最終還是東窗事發。女主人鬧到了小安的學校,還把醜事告訴了小安的同學和家人。男主人迅速和小安做了切割,還把勾引者的帽子扣到了小安的頭上。整個世界都成了小安的敵人。即便走到窮途末路,小安依舊愛著那個男人。她錯誤地以為,隻要讓攪動這一切的女主人消失,自己便可以和男主人重組家庭。於是,她用男主人早先給她配的鑰匙潛入對方家中,將毒藥摻進了女主人平日吃的減肥代餐裏,卻連帶把那個無辜的小女孩一同毒死。小安潛回房間,看著死去的母女,撥通了男主人的電話,想向他當麵懺悔。可男主人開車把小安送進了公安局。隨後,男主人獨自開車來到長江大橋中段,停下,隻身翻過護欄,被江水不知衝到哪裏去了。

小安一審被判了死刑,從法庭押解回看守所時整個人就沒了魂兒,無論對她說什麽都沒有回應,仿佛因紐特人給自己砌了一個沒有出口的冰屋,把自己冰封了。小安的父母代為提出上訴,要求法院對小安做精神鑒定。檢察院公訴人員提供了案發後小安撥打男主人電話的錄音,證明小安在作案時神誌正常,負有完全刑事責任。半年後,省高院二審維持了死刑原判。又過了八個月,也就是五天前,最高院下達了死刑複核。現在距離行刑日隻剩兩天時間。

我無法判斷小安是真瘋還是裝瘋。因此,我自然也就不知道她是否知道自己隻剩兩天的生命。倒是同監室的女騙子告訴我,這幾天小安一直在小聲嘀咕。她們湊上去聽,卻一個字也聽不懂,好像小安說的是來自陰曹地府的語言。這讓西北12號監室的氛圍變得古怪且淒冷。

行刑前一天,管教薑高音問小安:“有沒有什麽願望要實現?”

小安沒有答話。

薑高音又問:“有沒有什麽人想見?”

小安還是沉默。

薑高音有些急了:“或者,你有什麽想吃的?大娘出去給你買。”

依然是沉默。

最後,無可奈何的薑高音做了份長壽麵,裏麵打了兩個荷包蛋,給小安送進了監室。小安隻吃了一個雞蛋。

這些都是我從監控裏看到的。我像個懦弱的旁觀者,躲在鏡頭的後麵,見證著生命的倒計時。我想過小安大學讀的是音樂專業,或許我可以給她播放巴赫的《夜曲》,或者莫紮特的《安魂曲》,沒準兒是一種慰藉。音樂都下載完畢了,我卻出於說不上來的原因放棄了這個念頭。

行刑前的晚上,按照規定,小安的雙腳被鎖上了幾十斤重的腳鐐。不知怎的,錘頭砸腳鐐的聲音在我耳畔響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