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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回家的公交車上,我收到了李庸醫從他爸那裏轉發過來的文章,標題很簡單,就叫《嬌嬌媽》。公交車上人不多,太陽光透過玻璃照進來,曬得人暖洋洋的。我推開窗戶,在徐徐吹進來的風中點開了那篇文章。

她曾是一個美麗的女人,至少,我曾經是這麽認為的。

她住我家樓上,我住她家樓下。當然,那棟四層的老樓上還住著許多男女,大多數人我已印象不深。

小的時候,我經常在樓道裏見到她,或單獨遇到,或跟在我媽後麵。我聽到媽媽和她打招呼,稱呼她“嬌嬌媽”。我媽走路沒有聲音,不是因為她身子輕盈,隻是因為她腳上穿的是平底布鞋。

嬌嬌媽的腳步聲則不然,她腳下傳出的是高跟鞋敲擊地麵的清脆響聲。木門關閉後,我總會想到紅色高跟鞋墜落在地板上的畫麵。

當然,隨著年齡的增加,這些想象在記憶中不斷被篡改,已經無法回到人生初見時的場景。

嬌嬌媽——嬌嬌的媽。是的,嬌嬌媽的女兒被喚作“嬌嬌”。在那個不到千人的小學,她低我兩個年級。如今,她的麵容已經模糊,給我留下印象的隻有粉粉的公主裙,還有一個紅色的發卡。

說實話,我不太喜歡那樣的打扮,因為穿公主裙的女孩總是很霸道,就像我上學前班時那個同樣穿公主裙的同桌。

嬌嬌和嬌嬌媽形影不離。她們不逛街、不買菜,也不看電影。她們隻是從樓上飄然而下,牽著手穿過陳舊的巷子,從巷尾到巷口……從巷口到巷尾,然後飄然回到樓上的房間。

無疑,她們是美麗的;無疑,她們也是驕傲的。

詞窮的我無法形容她們的美。如果一定要把她們比作什麽的話,我願意把她們比作每晚少兒節目中的姐妹主持人。

多麽美啊,多麽無法觸及的美。

是的,我隻能透過窗欄偷看她們的美。

當然,不隻我一人認為嬌嬌媽美,整棟樓裏的男人和女人都這麽覺得。隻不過男人和女人對於這種美的反應是不同的:男人的眼神中更多的是覬覦,女人的眼神中更多的是嫉恨。

在嬌嬌爸從西北某個叫不上名字的縣城返回時,男人們的覬覦會有所收斂。

我聽家裏人說,嬌嬌爸是做石油鑽探的,半年在家,半年在外。在我們這個煤城,搞鑽探的並不稀罕——我們叫他們“煤黑子”“油黑子”,他們都是在挖掘地下的財富。

如果說嬌嬌爸和樓裏的男人有什麽區別,隻在於他們臉上的褶子。樓裏男人的笑紋裏是細細的煤灰,嬌嬌爸的笑紋裏則泛著光亮的油漬。

其實,對於這區別,大老爺們兒是感覺不到的。隻有我們這些小孩兒,還有老娘兒們,被男人們強吻的時候,才會留意到這細微的區別。

很明顯,嬌嬌媽不太願意和散發著油漬味道的嬌嬌爸一同出門。即便一起出門,他們也像是同極相斥的兩塊磁鐵,一前一後地走著。

因此,從我年少淺薄的理解來看,她更愛嬌嬌。盡管我並不知道每當夜晚降臨時,嬌嬌家木門後麵的臥室裏正發生什麽。

的確,那時,我不懂得愛與愛、情與情有什麽分別。

畢竟那時我隻是一個躲在窗欄後的小學生,膽怯、懵懂,充滿仰慕。

生活中的一切都在按照既定的規律演繹。直到某一年夏天,一封電報取代了那個散發著石油味道的男人飄然而至。一整天,樓裏沒有出現高跟鞋的聲響。第二天清早,嬌嬌媽帶著嬌嬌和那封電報去了大西北,領回了一筆撫恤金。

聽我媽說,她連男人的骨灰都沒有帶回來。

夏日將盡,樹葉初黃。

巷口出現了一個燒餅攤,嬌嬌媽戳在冒著熱氣的爐子後麵。

嬌嬌媽依然穿著未過膝的裙子,依然戴著鑲嵌著紅寶石的耳墜,紅色的高跟鞋鞋跟陷在腳下的泥土裏。嬌嬌媽依然很美麗,不過你得忽略她那一身蔥油味。

因而,嬌嬌媽成了被男人們暗地裏喚作“燒餅西施”的女人。除了啤酒,她的燒餅是樓裏男人最愛買的食物。不管遭遇什麽冷遇,依然無法降低他們光臨的熱情。後來,樓裏的女人們發現了這一現象,便剝奪了男人買燒餅的權利,隻派自家的孩子去買。

我因此和嬌嬌媽有了接觸,雖然這不是一個好活兒。

嬌嬌媽雖然對來買燒餅的小孩兒現出長輩應有的和顏,但是在交付燒餅前,她會讓孩子們算一道兩位數乘以兩位數的數學題。如果小孩兒麵露難色,嬌嬌媽就會說,這些簡單的題在嬌嬌那裏隻用五秒鍾就能得出答案。當然,嬌嬌每次都會親自證實她媽媽的話。我的小夥伴小輝曾拿同樣的題目考過嬌嬌,嬌嬌每次都能迅速作答,還炫耀自己是數學課代表。

我不是那種能迅速算出24乘以42等於多少的小孩兒,但是我總能察覺別人發現不了的問題。

我最近發現,嬌嬌漸漸不和媽媽肩並肩地走在一起了,她們也成了同極相斥的兩個人。

嬌嬌媽的隔壁住著夢夢媽,另一個失去丈夫的女人。嬌嬌爸還在世的時候,人們從來沒見過嬌嬌媽和夢夢媽講話。如今都成了寡婦,兩個人的話多了起來,不過不是聊天,而是爭吵。

她們會因為放在門邊的垃圾爭吵,會因為中午電視發出的聲音爭吵,會因為兩個孩子的爭吵而爭吵,會因為對方的攤位占了自己的地兒而爭吵。對了,忘了說了,夢夢媽在嬌嬌媽的旁邊經營一個鹵菜攤。

夢夢媽是個大骨架的女人,她的女兒也是,嗓音厚重、穿透力強。如前所述,嬌嬌媽和嬌嬌則正好相反:身形嬌小、嗓門兒細弱。可細弱的嗓門兒發出的聲音尖厲刺耳。

因此,如果夢夢媽和嬌嬌媽在樓道裏吵起來,堪稱驚天動地。夢夢媽的咒罵、嬌嬌媽的譏諷、夢夢粗而響的哭喊、嬌嬌尖而細的號叫,伴隨著摔板凳、踢木門的響動,還有事不關己的鄰居們在一旁五花八門的解說、評論,小樓裏熱鬧非凡。

這時,置身事外的我媽會告訴我:“以後不要娶那樣的女人。”

我會接著問我媽:“那娶哪樣的女人呢?”

我媽說:“娶我這樣的。”

吵到一定程度,看樣子必須抄家夥動手了,才有人上前拉架,拉不動時就喊警察。警察把兩個女人帶到派出所一頓訓誡,威脅她們要是繼續吵鬧就各自拘留十五天,兩個女人這才耷拉著腦袋回家。

吃過晚飯,入夜已深,夢夢媽開始向她死去的丈夫哭訴,哭喊聲一陣兒高一陣兒低,像是在唱戲。我張大了耳朵,想捕捉其哭訴中是否夾雜著嬌嬌媽的啼哭。我沒有捕捉到。

我媽感慨道:“兩個可憐的女人。”我爸跟著感慨:“兩個可憐的女人。”我媽對我爸說:“我覺著可憐就夠了。你該上班上班、該下井下井去。”

後來我爸告訴我,嬌嬌媽是不屑於和夢夢媽吵架的,但是她太驕傲了,太驕傲就會太敏感,太敏感就會脾氣不好,脾氣不好就容易傷人傷己。

我表示不太懂這種三段論似的推理。

第二天清早,夢夢媽會整理好心情帶著笑臉出門,買來豬蹄,改刀、煮熟、剃毛、鹵好,賣給鄰裏。

嬌嬌媽則不然,她會把自己關上一天,獨自在屋裏舔舐傷口,隻讓女兒給自己買些吃的。不會買燒餅,她痛恨燒餅。

嬌嬌媽和夢夢媽的爭吵就像女人的例假,每隔一段時間就要來一次,警察們也會跟著來一次。窗欄後的我因此記住了那幾個警察的樣子。

後來,我媽下崗了,我爸靠每個月幾百元的工資勉強養活我們一家五口。

小樓裏的人因為艱難的生計而迅速老去,甚至有人因此死去。三樓的韓叔從煤礦下崗後幹起了出租車生意,一天晚上遇到劫道的,被捅了個透心涼。韓嬸因此成為我們這棟小樓裏的第三位寡婦。

我媽有時候會勸我爸:“還下個什麽井喲,不要黑不要白的,不要生不要死的。”

那時我已經上初三,大概明白我媽的話。因為無法感同身受,我隻能選擇沉默。

沒有了可以炫耀的物質財富,鄰裏們便拿孩子攀比。我沒給我媽爭麵子,依然無法一下算出兩位數的乘法,也無法一口氣背出白居易的《琵琶行》。樓裏還有些比我聰慧的小朋友,但是他們都在嬌嬌媽的考題中潰敗。嬌嬌媽是個“與時俱進”的女人,總會想出比我們的能力高出不多的題目。嬌嬌媽依然會說,她的女兒能在五秒鍾內給出準確答案。可嬌嬌再也沒幫嬌嬌媽證實過。

除了一如既往的聰慧,嬌嬌仍然始終穿著雪紡的裙子,始終梳著順滑的馬尾,始終蹬著各式的小皮鞋,走過那段不長的巷道,獨自一人。

而嬌嬌媽已經不再穿紅色的高跟鞋,也不再戴鑲嵌著紅寶石的耳墜。她的胸前多了圍裙,手上沾滿了麵粉和蔥花。男人們已不會在眾人中多留意她一眼。我依然認為,如果細看,還是可以在這個女人的麵孔上尋得殘留的美麗印記。

又過了一年,嬌嬌考上了省重點,去了市中心的高中就讀;我考上了市重點,去了一所稍偏的高中住校;夢夢則輟學了,開始與她的媽媽一起做鹵菜生意。

入讀不同的學校後,小樓裏各家孩子的人生道路開始分岔。故鄉則成了陳舊印象與現世流言交織的複合體。

高中畢業後,我考上了一所二本大學;大學畢業後,我到外麵混了一年,不得意,便回了老家。在那裏,我看到了還在賣鹵菜的夢夢和她的媽媽。有時,我還會看到一個男人騎著摩托車把許多豬蹄送到夢夢家。

我媽告訴我,那個男人是夢夢的男朋友,是一個屠夫。

夢夢媽起初會把那些豬蹄從窗戶扔出去,便宜了不少路過的街坊。但經過夢夢一次以命相搏的談判後,夢夢媽無奈地接受了這個身為屠夫的女婿。那年夏天,夢夢媽給小樓裏的所有住戶發了喜帖,包括嬌嬌媽。但是,夢夢的酒席,嬌嬌媽缺席了。

又一年的夏天,夢夢與屠夫有了一個男孩,大大的腦門兒,吊著的眉毛,活脫脫一個小屠夫。夢夢媽會喚外孫“宰宰”。

當然,也有可能是“仔仔”。原諒我這個不常回家的人的穿鑿附會。

後來有一天,我問我媽:“怎麽看不到嬌嬌了?”

我媽說:“你從小時候就惦記她。”

我問:“她去哪兒了?”

我媽說:“死了。”

我啞然。

我媽說:“嬌嬌得了白血病,從大學退了學,回到家裏治病。這種病怎麽可能治得好嘛,到醫院住院也隻是燒錢。有天晚上,嬌嬌媽陪護時睡著了,嬌嬌從病房翻出了窗戶,摔在了樓下的小轎車車頂上,死了。”

我媽還說:“醫院賠了嬌嬌媽幾萬塊,嬌嬌媽又賠了車主幾萬塊,沒剩下幾個錢。”

我說:“媽,你幹嗎要告訴我後麵那段有關錢的事情?”

我媽感慨了一句:“可憐的女人。”

我爸也跟著感慨了一句:“可憐的女人。”

這次,我媽沒有攔著我爸。

後來,我開了竅開始好好學習,考上了公務員,當了警察,成了那些曾經到我們這棟樓出警的警察叔叔的同事。

嬌嬌媽依然和樓裏的住戶們吵,或者反過來說,是住戶們在和嬌嬌媽吵。

嬌嬌媽不再經營她的燒餅攤,開始酗酒。她經常喝得酩酊大醉,然後敲每一家的木門,講述她的悲慘。她會拉住見到的每一個男人,不分老少,講述她的孤獨;她會摟住所有孫兒輩的小孩兒,一會兒哭一會兒笑。

不堪其擾的住戶們因此經常打電話報案。

他們有時候會直接跑來敲我家的門。他們知道樓裏住著我這個警察。

有時候,我費半天勁才能把嬌嬌媽勸回屋裏休息。離別前,她會醉醺醺地問我:“你知道24乘以42等於多少嗎?”

我關門而出,看到我媽站在二樓的樓道口等我。她輕聲感慨:“可

憐又可恨的女人。”

燒餅攤沒了蹤影,鹵菜攤也沒了蹤影。夢夢媽隻顧著帶外孫,嬌嬌媽則消失了很長一段時間。

再次見到嬌嬌媽,是在鄰縣警隊的一次娛樂場所清查行動中。在KTV的包間裏,幾個大叔靠左牆蹲著,幾個阿姨靠右牆蹲著。有位阿姨抬起頭喊了我的名字,我轉頭,看到了臉上畫著青黑色妝容的嬌嬌媽。

那一刻,我不知是否該回應她的招呼。幸好包間裏的音樂聲足夠大,幸好包間裏的燈光足夠暗,我轉身,悄然從包間退了出來。

帶隊清查的隊長問我認不認識她。一瞬間,我突然想起了我媽多年來的那句感慨。

我告訴隊長:“她隻是一個寂寞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