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元芳背著受傷的米娜回到刺史府內宅,迅速安排好大夫治療米娜受傷的腿。緊接著,他來到刺史府書齋,看到狄公正在燭光下寫信,並未留意到他的到來。

元芳對著狄公跪下:“大人!”

狄公猛地抬頭,連忙放下手中的筆,起身將元芳扶起,眼中閃著淚光:“元芳,你總算回來了!”

“大人,終於又見到您了。”想起這幾天的遭遇,元芳心頭五味雜陳,不知道說什麽好。

“你平安回來就好。”狄公恢複了常態,“剛才我閱讀了從東都來的邸報。洛水祭天高台快要完工了,專等良辰吉日,太後親自登台祭天。之後,我估計太後會廢掉皇帝,自己登基稱帝。”

“啊!”元芳驚歎著倒退一步,“女人做皇帝?”

狄公點了點頭:“一個才幹和心機勝過尋常男人千萬倍的女人。”

元芳道:“也難怪,祭天本就是天命之子才能做的。而這‘子’,老天爺也沒規定非得是個男兒。大人,良辰吉日定下來沒有?”

狄公點頭:“我覲見太後時,裴炎說天師已經定了祭天的日期,想必登基的日期也一並算定了。這日期是絕密,你我不可能知道。”

狄公又道:“這正是太後讓我們盡快破獲惡麒麟之案的原因,她想在登基之前消除天降噩兆的傳言。”

元芳點頭:“原來如此,怪不得太後隻給了大人一個月的時間。”

狄公點頭,不無擔憂地說:“相比所謂的天降惡麒麟的傳言,我更擔心朝堂上的清洗。在東都,告密之風愈演愈烈。來俊臣等人橫行於朝堂中,無數開國大將因為莫須有的罪名被囚禁於牢中,遭受折磨。更有許多李氏子孫遭遇橫禍,幸存的人也被流放至嶺南,李唐宗室風雨飄搖。更為可怕的是,在幽州的北部,突厥人因為吉利可汗的失敗而耿耿於懷,始畢可汗對幽州虎視眈眈。而大唐的朝堂陷於內鬥中,混亂不堪。如果突厥人打過來,我們能否自保還是個問題。這一切引人深憂!”

“太宗兒輩中,唯有越王李貞實力尚存。”元芳說道,“大人,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如果太後登基稱帝,越王李貞和琅琊王李衝的日子會更不好過。”

“正是。”狄公的臉上布滿了憂愁,“所以,他們起兵反抗太後也是為了自保。”

元芳驚呆了:“大人,難道您已經證明惡麒麟之案的幕後黑手是李衝?”

狄公笑了笑,將元芳引到書桌前。元芳看到書桌上有幾張紙片疊在一起。

狄公呷了一口茶,道:“我苦苦思索,終於將幽州發生的幾個案件大致串到了一起。你看,分別是——”他翻開第一張方形紙片,上麵寫著“客棧殺人案”。

元芳驚訝道:“客棧殺人案難道不是巧合嗎?”

狄公微笑:“元芳,咱們剛到幽州,住的客棧就發生了殺人案。這不是很奇怪嗎?以我多年的斷案經驗來看,這世界上根本沒有什麽巧合,一切都是人為運作的。我斷定這個案件跟咱們來幽州要解決的案子必有牽連。”

元芳問道:“是因為鄧逸的出現?”

“正是。你想想,為什麽那兩個被害人會引來刺史府的人?”狄公問道。

元芳點了點頭:“客棧殺人案是不尋常。難道鄧逸也與惡麒麟之案有牽連?”

“現在並無證據表明鄧逸涉案。”狄公踱步道,“我可以肯定的是,幽州的反叛定會牽涉到朝堂上的大臣。”

元芳恍然大悟:“我知道了,那兩個被害人一定是朝堂上的內應派來的,沒想到他們最終被謀害於客棧中。”

狄公道:“幽州除了謀反的勢力,應該還有太後的人。在雲州時,我曾聽說內衛已將幽州監視起來了。另外,衙役此前報告,客棧被害人的屍塊竟然被人盜走了。我由此懷疑,被害人身上的藥方一定藏著一個驚天的秘密。可惜我們暫無線索。先把藥方的事情放在一邊吧,來看看眼下更棘手的案子——幽州謀反案!”

狄公翻開第二張紙片,上麵寫著“麗秋之死案”。

“大人,”元芳一直沒想明白,為什麽惡麒麟會堂而皇之地出現,並在眾目睽睽之下害死了一個胡女,“為什麽惡麒麟要殺死麗秋?”

“麗秋在死之前曾經告訴我幽州要起事,”狄公捋須,“隨即有了殺身之禍。我敢肯定凶手聽到了麗秋的話。”

“當時在您身邊的隻有四個人:李衝、鄧逸、阿史那·忠,還有駱賓王。”元芳問道,“大人認為他們四人中必有一人是惡麒麟的主人?”

“駱賓王和李衝是一夥的,而麗秋和李衝有信件往來。”狄公說道。

元芳笑道:“大人徹查麗秋的房間,看來有所斬獲。”

狄公也笑道:“說來頗為費勁。我得到了麗秋情郎的情書,卻無法根據筆跡識人。在這點上,倒是鄧逸在無意中幫了個大忙。他那裏有李衝的手跡。兩相比對,這情書是李衝所寫無疑。從內容上看,琅琊王和這位舞伎情真意切,陷入了熱戀。麗秋身上肯定有很多秘密,涉及幽州謀反一事。”他歎息一聲,又道,“她出於什麽目的將謀反之事告訴了我,你我不得而知。總之,告密之語被惡麒麟的主人聽到了,他便找了個時機放出惡麒麟,殺害了麗秋。”

“大人,”元芳問道,“我不明白,惡麒麟是如何知道要咬死麗秋的?惡麒麟如果真的像大人所說是主人控製的惡獸,那它如何分辨攻擊對象?”

“氣味。”狄公篤定地說,他現在都記得麗秋靠近他時身上的麝香味,“一定是有人提前將麝香放進了麗秋的香袋裏。之後,惡麒麟的主人放出惡麒麟,在笛聲的引誘下,它撲向麗秋,一擊致命。”

元芳猛地醒悟過來,脫口而出:“李衝吹笛!是他引出了惡麒麟!”

狄公點頭:“有這個可能。”

“看來這一切都是為了謀反。”元芳感歎,“為此不惜將自己的情人殺死,這未免太過歹毒了。大人,李衝和麗秋正在熱戀,他真能做出殺死情人這種事嗎?”

狄公道:“這確實值得再斟酌。但你還記得玄武門之變嗎?”

元芳倒吸了一口涼氣:“連同胞兄弟都能殺,那情人——”

狄公擺了擺手:“我並沒有斷言李衝就是惡麒麟的主人。相反,我看李衝磊落坦**,重情愛義,並不像是惡麒麟的主人。”

“那就可能是駱賓王或者阿史那·忠。”元芳道,“太宗是阿史那·忠的恩人,太宗死後,阿史那·忠甚至想殉葬,被高宗製止了。如今他看到太後欲代李唐江山,心裏肯定不痛快。大人,阿史那·忠會不會已經倒向了突厥人?”

“我看不像。”狄公道,“越來越多的證據指向了李衝和駱賓王……”他又翻開第三張紙片,上麵寫著“裴守德之死案”。

元芳道:“裴大人的死也與幽州謀反案有關?”

狄公點頭:“據鄧逸所說,裴大人死前正在查察另外一個案件。”他翻開第四張紙片,上麵寫著“青龍幫遇襲案”,“青龍幫在幽州死灰複燃,定是駱賓王密謀的結果。駱賓王需要人手在城內接應。”

元芳讚道:“大人說得對極了。”他將結識鑽地鼠、打入青龍幫、和米娜入鬼洞探查、被白皮怪物圍攻的遭遇說了一通,隻是隱去了和米娜暗生情愫的部分。“鑽地鼠告訴我,幾日後會有兵器運送到城內。鬼洞正是一個製作兵器的場所。”

狄公點頭:“散播鬼洞鬧鬼的謠言,抓來無辜的路人製作兵器,用於幽州的反叛,這或許正是駱賓王一手策劃的。”

“這就解釋了幽州這幾年的人口失蹤之謎。大人,”元芳問道,“青龍幫遇襲,誰是凶手?”

“突厥雌雄殺。”狄公說道,“我對青龍幫匪徒的屍體進行了仔細的屍檢。很多傷口是彎刀所致,另有一些箭傷。造成箭傷的尖頭箭鏃是突厥人慣用的,而非大唐慣用的圓形箭鏃。”

“突厥雌雄殺為什麽要帶人襲擊青龍幫?”元芳道,“青龍幫造反,突厥人正好亂中得益,豈不更好?”

狄公道:“中間的利害關係你我無從推斷。但可以肯定的是,裴守德遇害,正是因為他調查到了青龍幫遇襲案的關鍵——幽州的謀反。”

元芳道:“所以駱賓王騎著惡麒麟,咬死了裴守德?還有重要的一點,用惡麒麟咬死刺史這樣的官員,會造成更大的轟動,更有利於天降噩兆的流言的傳播,好讓天下人都相信太後祭天、登基會觸犯天怒。之後,隻要李貞、李衝登高一呼,天下忠於李唐的誌士便會揭竿而起,結成大軍,殺奔東都。”

狄公點頭:“我推測,李貞、李衝、駱賓王已經秘密聯絡了其他李唐族人,還有支持李唐的文臣武將。李貞等人占領幽州後,他們便會會合到一起。”

“那突厥雌雄殺呢?”元芳問道,“他們是否也卷入了幽州謀反案?”

狄公搖了搖頭:“這一點尚未可知。突厥雌雄殺跟幽州謀反案有牽連,但除了幾具突厥人的屍體,他們什麽線索也沒留下。”

“阿史那·忠會不會加入了雌雄殺?”

“並無證據。”狄公搖頭,“元芳你看,隻有第一個案件——‘客棧殺人案’,我們沒有頭緒,像‘麗秋之死’‘裴守德之死’‘青龍幫遇襲’等案件,都跟幽州謀反案有關。駱賓王利用惡麒麟殺死了裴守德,向天下人傳遞天降噩兆、討伐武氏的信號,又將麗秋殺死,來掩蓋奪取幽州的密謀。青龍幫是駱賓王的幫手,他們在城內的某處等待著信號,到時候伺機製造混亂,配合城外的叛軍,裏應外合,占領城牆。”

元芳點頭:“大人神斷。”

狄公翻開第五張紙片,元芳看到上麵寫著“官銀丟失案”。

狄公道:“銀庫被石匠孫羅做了手腳,這是三年前的一場謀劃——”

“謀劃之人是駱賓王?”元芳接口道。

“正是。我在銀庫的人員出入登記冊上看到,駱賓王是最後一個造訪銀庫的人。這一點足以讓裴大人起疑。所以裴守德重點調查了駱賓王,但駱賓王並沒有帶走一兩銀子,而銀庫又堅不可摧……直到事情出現變故,”狄公道,“這才讓駱賓王動了殺念。”

“什麽變故?”元芳問道。

“鬼洞!”狄公道,“當裴大人把鬼洞和官銀丟失案聯係到了一起時,駱賓王便將他殺死了。”

元芳道:“難道大人已經取得了駱賓王謀反的證據?”

“我推斷出了官銀丟失的經過,還有了人證,便做局將駱賓王套入彀中,本想將他一舉擊潰,沒想到我的險棋幾乎讓我全盤皆輸。我在宴席上失去了有力的人證。”狄公捶了一下書桌,“好個駱賓王!如今我竟然沒有一絲一毫的證據來證明他盜了官銀。”

“大人,那我們能否提前動手,將駱賓王下入牢中,以便追查青龍幫匪徒和加固城牆的防守?”元芳焦急地問道。

“不能。”狄公道,“即使我們把駱賓王抓起來,李貞、李衝的大軍和青龍幫也不會因此停手,反倒會加快行動。如果阿史那·忠加入了李衝的隊伍……元芳,你要知道,幽州距離東都有三天的路程。到時候,恐怕我們的快馬還沒有到達東都,幽州便已經落入叛軍的手中了。”

“大人,鬼洞無疑是謀反之人的巢穴,鬼洞內製作的兵器肯定是用於幽州謀反,這一點不容置疑。不過,我有一事不明。琅琊王府財力雄厚,為何要冒險偷盜官銀?”

狄仁傑答道:“元芳,你能想到這一點,不簡單啊。你自己以為如何?”

元芳道:“戰爭是耗費金銀的無底黑洞,駱賓王需要大量金銀來支撐李貞的謀反。這或許是個解釋。”

狄公點頭:“我也這樣想過,但總覺得沒這麽簡單。幽幽鬼洞,似乎藏著不止一個秘密。不說別的,單說你們遇到的白皮無眼怪物,我就從未聽聞過。”

提起鬼洞,元芳忽然想到一件事,趕緊道:“對了,大人,我們在鬼洞中經過一個洞穴時,看到有一夥人正在製作一種奇怪的粉末。”

狄公警覺道:“什麽粉末?”

元芳從衣袖中拿出包在手絹裏的黃色粉末,遞給狄公。

狄公用手指蘸了些粉末,聞了聞。“這是硫黃。”他納悶兒道,“他們要硫黃做什麽?”

狄公想了想,沒有任何頭緒,便道:“暫不管這個,我們繼續往下說。”他翻開第六張紙片,上麵寫著“人口失蹤案”。

“第六件便是幽州人口失蹤案,其中包括麗秋的弟弟沙普。他們被人強行擄到鬼洞裏當苦力,製作謀反需要的武器、盔甲。我敢斷定,這些武器、盔甲已經陸續被運到了謀反大軍的手裏。”

元芳驚呆了:“難道謀反不僅限於幽州?”

“定會從幽州開始。”狄公斷定,“他們會裏應外合,先拿下幽州,再拿下相鄰的北方各州。之後,他們會一路殺奔東都!”

“看來,除了第一個案件,另外五個都直接或間接地與幽州謀反案有關,都是幽州謀反案的子案。”元芳道,“其中,裴守德之死案、麗秋之死案還能廣泛散布動搖人心的謠言,為拿下幽州作鋪墊!”

“正是。麒麟作為神獸,隻會出現在明君在世、天下太平的時代,本為‘仁獸’,連蟲子和花草都不會踩。惡麒麟的主人就是要通過惡麒麟咬死人的事件,向世人傳達一個訊號——太後武氏登基有違天理,天下人應該奮起反抗。幽州再隨之起事,就會事半功倍。”

元芳驚歎道:“好一連串高深的運作,真是讓人目不暇接!”

狄公道:“這一切應該出自駱賓王之手。他的確是個人才。”

元芳笑道:“可惜他的對手是大人。”

狄公微笑道:“不過,我也有一個疑問。李衝、駱賓王等謀反之人為何要抓走尋常百姓做苦力?要知道,以李衝的財力,秘密雇用匠人打造兵器乃小菜一碟。擄走百姓的動靜太大,早晚會出事。拋去這點不提,其他的一切都滴水不漏。另外,眾目睽睽之下,駱賓王竟能化解死局,讓石匠孫羅喪失神誌,一頭碰柱而亡。他不光謀略非凡,還頗有手段!”

元芳感到疑惑:“駱賓王竟然能在宴席上殺人?他用什麽殺的?”

狄公歎道:“琴!”

元芳大驚:“用琴殺人?”

狄公道:“正是用琴。後來我才知道,駱賓王彈奏的是上古時代的‘魔曲’,傳說為蚩尤所作,現今早已失傳,不知他是如何學得的。處於恐懼和焦躁狀態中的人聽到這首曲子,輕者瘋魔,重者自盡。我們一幹輕鬆赴宴的人聽到曲子尚可支撐,隻可惜了孫羅。他一麵受我官威的壓製,一麵懼於駱賓王的威脅,內心憂慮至極。所以,他聽到魔曲,就神誌盡失,自殺身亡了。我本想讓他當眾指認駱賓王,沒想到駱賓王搶先一步,殺了官銀丟失案唯一的人證。”

“真是高明!”元芳歎道,“駱賓王以這樣的方式輕鬆地解決掉了心頭大患,我們還治不了他的罪。那麽大人,下一步我們該怎麽做?太後要我們限期破獲惡麒麟殺人案呢!”

狄公捋須道:“破獲幽州謀反案,就能破獲惡麒麟殺人案。元芳,我們離真相越來越近了。至於下一步……你打入的青龍幫正是駱賓王安排在城裏的內應。我們要迅速找到青龍幫的藏身之所,將他們一網打盡。這樣一來,即使叛軍團團圍住了幽州城,我們也能依靠堅固的城牆堅守數日,等待救兵。”

元芳道:“大人,我進入青龍幫之前被蒙住了耳鼻。鑽地鼠帶我出了城門,我們騎著馬朝西北方向疾馳了半個多時辰。進山後,他蒙住我的耳鼻,我們棄馬步行。我依稀感覺先是往上走,又下了幾座崎嶇的山坡,這以後便全履平地。”

“全履平地?”狄公問。

元芳回道:“大人,我看不到,也聽不到,隻是感覺走的是平地,直到被引入一個院子裏。”

“你進的院子是什麽樣的?”

“裝飾簡單,不太像是匪巢,倒像是有錢人家的下人住的院子。隻有一條長桌、幾把靠椅。”元芳回道,“之後我便被引入了插滿刀尖的房間。”

狄公又呷了一口茶,在室內踱了幾圈。最後,他對元芳說:“匪巢一定在幽州城裏。鑽地鼠帶著你騎馬來到城外的樹林裏,又蒙住你的口鼻把你帶回了城內。他這是欲蓋彌彰,想讓你以為匪巢必定在城外。”

元芳如夢初醒:“怪不得我感覺經過了一個集市,原來我又回到了幽州城。大人,那下一步我們該怎麽辦?”

狄公道:“你探查鬼洞,已經打草驚蛇了。這樣倒好。為了不讓我們的調查影響到他們數年的謀劃,李衝一幹人一定會盡快拿下幽州城。我現在就給太後寫奏折,請求支援,並安排鄧逸今晚將密信送出。元芳,我們需要知道琅琊王和駱賓王接下來的計劃。找個時機,你去夜探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