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中高麗美人詭計,元芳被嫁禍

這場由火鳳凰引起的大火燒了整整一個晚上。若不是狄公及時趕到且處置得當,太平裏整條大街上的建築都可能被夷為平地。慶幸的是,隻有韋季方的府邸和左右鄰居的府邸被燒。除了韋季方自己,韋季方全家一同被害,包括他的老父親、妻子長孫穎和剛出生三個月的兒子。

狄公和元芳剛將韋季方從廢墟中架出,一個上百人的馬隊便急匆匆趕來,卷起漫天飛雪,陣仗頗大。一名官員在一群帶刀侍衛的簇擁中急忙靠近,狄公定睛一看,原來是相國長孫無忌大人親自來了。

韋季方不顧身上傷痛,甩開狄公和元芳的攙扶,上前跪下,緊緊抱住長孫無忌的大腿,失聲痛哭,說不出話來。

長孫無忌半蹲著,雙手扶住女婿:“賢婿,我女兒呢?我外孫呢?!!!”

韋季方號叫出聲,悲痛得說不成話。狄公不得不上前簡短地說了句:“長孫大人,除了韋大人,韋府一家二百餘口全部葬身火場。”

聽完此話,饒是已曆經宦海沉浮、人間悲歡,這名七十多歲的老人還是支撐不住,向後倒去,被身後的長子長孫順德接住。侍衛拿來毯子,長孫順德將父親平放在上麵,然後從袖中拿出救心丸,用酒給父親灌下。

過了半炷香的功夫,長孫無忌醒來:“凶手……誰是凶手……”

韋季方跪爬過去,雪白的地麵上留下一道烏黑痕跡:“泰山,是火鳳凰……火鳳凰啊……”

長孫無忌咬牙切齒:“老夫年輕時追隨高祖,幫助建立大唐國祚,後又輔佐太宗,被封為趙國公,眾人捧我,讓我在淩煙閣排名第一。三子一女中,老夫最疼的就是穎兒。如今我雖然貴為相國,竟然難逃白發人送黑發人之厄運。”長孫無忌這匹老馬露出牙齒,眼中透出一抹讓人膽寒的冷光。“老夫早年取命無數,早就斷了殺伐之心。現今竟然有人敢殺我女兒,那就別怪我長孫無忌無情了!”

冬日陰冷,但長孫無忌的這番話遠比這寒冬冷酷,似乎能將四周人的頭顱凍僵。狄公自思自己不便久留,便拉著元芳離開了被燒成一片廢墟的韋府。

由於太平裏屬長安縣管轄,狄公配合長安縣縣令裴大人處置完善後事宜便匆匆離開韋府。在馬上,元芳問狄公:“大人,火鳳凰為什麽要燒死韋大人全家?”

狄公沒有正麵回答元芳的問題,而是脫口而問:“元芳,高麗人虎烈的傷好了沒有?”

元芳答道:“虎烈傷好後便不知所蹤。”

狄公心想,如果自己的推斷是事實,這會是一個驚天陰謀。“元芳,你在飛龍會時,看到飛龍會的吳孝天和三大高手都殞命了,為何單單虎烈是重傷呢?”

元芳道:“大人,您是懷疑——”

“元芳,你想想,能同時擊殺飛龍會三大高手之人,其武功必定高強,那他又如何會失手,隻將虎烈打成重傷呢?”

元芳突然明白:“大人,您是說這不可能,除非襲擊者想留下虎烈的性命。”

狄公點頭:“如果我的猜測沒錯,實際上是虎烈聯合你追的那個神秘人一起突然襲擊,殺死了吳孝天和三大高手。之後,他們將吳孝天的頭顱交給了火鳳凰。”

元芳不太明白:“大人,那虎烈為什麽要這樣做呢?”

狄公道:“或許是為了更好地掌控飛龍會。飛龍會勢力龐大,且掌握著長安許多行業的命脈。你想想,如果虎烈掌握了飛龍會,就可以運用手中資源為他的大計鋪平道路。你追擊那個神秘人到了入雲閣,更讓我心憂。”

元芳問道:“大人,您是說那個高麗美人?”

狄公點頭:“沒錯。雖然我現在看不出他們的具體圖謀,但我強烈地預感到一場暴風雪即將來襲,而你我二人絕無可能躲過。元芳,你速去追查虎烈的行蹤,看其是否有異動。另外,繼續追查那個高麗美人。”

元芳先來到入雲閣,看到四名胡姬在高台上跳舞。台下有數百名客人引頸觀看,生怕錯過這銷魂時刻。

元芳從胡人酒肆店主那裏查出,爾麗姊妹四人是他三個月前從一名叫曹大的高麗人手中購得的。這些胡姬販子不光從高麗,也從石國、波斯等西域國家采買女孩子。這些女孩從小便習得漢話,會彈奏琵琶、弦琴、二胡等樂器,更會長安漢人最喜歡的胡旋舞,擅長陪酒技巧,這樣才能在長安賣上高價。

“而這四名胡姬則全然不同,她們幾乎不通漢話,為此,我可是花大價錢為她們請了學堂師傅。”胡人店主抱怨道。

元芳問道:“那為何不將這四名胡姬轉手?”

胡人店主得意地回答:“這四名胡姬雖不會漢話,也不太擅長彈奏樂器,但她們的舞技獨霸平康裏。不是我吹牛,在長安所有的胡人酒肆中,論這舞藝,我們店說第二,沒有店敢說第一。”

元芳緊緊盯著這些胡姬。直到天快亮時,這些胡姬才回到房間。果然不出狄公所料,她們換上黑衣出了入雲閣,上了一輛馬車,往城南而去。元芳騎馬緊緊跟隨。

元芳來到飛龍會,卻沒想到這裏已經成了高麗人的巢穴。元芳看見身著左衽異服的高麗人在院內運送柴薪,虎烈正和四名高麗美人商議什麽,而此四人正是入雲閣的頭號舞妓。

元芳大驚,果然不出狄公所料,這幫高麗人正在策劃什麽陰謀。在屋頂上,元芳的腳一動,碰了青瓦一下,發出一聲微弱的聲響。屋中高麗人聽見後猛地抬頭,朝他這個方向看過來。元芳連忙閃開,過了一小會兒,元芳重新探看,四名女子已消失不見。

元芳心中暗叫不好,隻得放下高麗人虎烈,追了出去。他追到一建築處,在東側牆壁那裏,見四名高麗美人穿著緊身黑衣將牆壁前的板凳移開,露出一個漆黑的洞口。她們行動有素,像受過專門訓練一般,靈巧地鑽了進去,瞬間不見影蹤。

元芳跳下,也翻身而入。洞內狹小,隻能容一人通過,元芳貓腰前行。洞內漆黑一片,空氣潮濕,有股腐壞的味道,耳邊還有“嘀嗒”的滴水聲。元芳踏著腳下冰冷的汙水,朝前麵有光亮的洞口處快走——“嗖”的一聲,前方洞口處的一名黑衣人冒頭就是一箭,直衝元芳胸口而來。元芳下意識地側開身體,箭矢擦著他的臉皮飛出,留下一道血痕。元芳出了一身冷汗,疾速往前。

等他從洞中衝出,高麗美人早已跑遠。元芳氣運丹田,猛地一跳便上了屋頂。他看到高麗美人已然往東跑出十丈之遠,弩機已被丟落在地。元芳大跨步追了過去,漸漸地,他正要追上,突然間又是一片光亮向他襲來。元芳的身體像彈簧一般飛入半空,躲過了腳下的致命暗器。

元芳心中暗暗鬆了一口氣,雙腳落地,卻突然覺得腳掌發痛。他暗暗吃了一驚,原來黑衣人早在地上撒了無數帶著尖刺的鐵蒺藜,其中一顆正中元芳的腳掌。

還好傷口不算很深,元芳將鐵蒺藜拔出,不顧腳下疼痛飛身追出,隻是速度降了下來,這讓高麗美人越逃越遠。

元芳強忍疼痛緊追不舍,並未讓高麗美人脫離自己的視線。

高麗美人在前,元芳緊緊盯住。晨曦下,高麗美人突然間不見了蹤影,如火鳳凰突然消失一般。難道這些人也會幻術?元芳追至高麗美人消失的地方,原來這兒是一處深井。幽幽深井直通地底,看不到下麵的凶險。既然高麗美人能下,元芳覺得自己也可以。元芳飛身躍下,穩穩落在泥地上。井底並沒有水,隻是漆黑一片。元芳拿出打火石燃起火折子,然後轉動身軀看了下四周。正前方,也似乎是朝北的方向,有一處巨大的黑洞,裏麵似乎有微弱而急促的腳步聲。

元芳往前走了五丈多遠,前麵竟然分出三條岔道。元芳根據聲音選擇中間那條道追了過去。追了有兩炷香的功夫,元芳驚呆,沒想到竟然有人在帝都開鑿了這麽複雜的地下網道,密密麻麻,不知通往何處。

果不其然,前方腳步聲越來越近。元芳又追出兩三百步,前方出現一片光亮,應該是出口。出口也被隱蔽成了一口井,元芳剛露頭,又是一撥暗器——元芳低頭,暗器貼著他的頭皮飛過。元芳拔出鋼刀跳出,準備迎戰,卻發現高麗美人早逃出十幾丈遠。

等元芳重新看到四名高麗美人,她們已換上大唐男人穿的圓領長袍,駕駛著一輛馬車往城北逃逸。

元芳緊緊跟隨,沿朱雀大街往北去,來到東市。這東市有兩縱兩橫四條道路,將這片長安城中最為繁華的所在分成九宮格格局,格內的商戶多是前店後坊的樣式。他們在一爿茶肆內將馬兒放置好後便從南邊進入這東市。這裏賣的有揚州銅鏡,還有從波斯、大食、迦南帶來的稀有香料、珍貴木料、紅藍寶石、地毯、鑽石、象牙和珍珠,早市內一片喧囂。

元芳撥開人群,招來一片叫罵。他顧不得許多,飛身往前。前麵慢悠悠地行駛著一輛馬車,元芳抽出鋼刀,砍斷韁繩,翻身躍上光滑的馬背,抓住鬃毛,兩腿猛地一夾馬腹,朝著高麗美人的方向追去。

元芳所乘騾馬不擅長疾馳,還好高麗美人的高頭大馬在坊內也施展不開,熙熙攘攘的人群使得她們無法快速逃離。高麗美人幾乎站在了馬背上,一路撞到許多攤販和行人,馬的嘶叫聲和行人的怒罵、嗬斥聲響起,還有一些觀光人群甚至要阻止她們。

元芳不明白:這些人要駕著這馬車前往何處?車內放著何物?

元芳看了下日頭兒和亂糟糟的周邊,這裏似乎是胡人的聚居地——懷遠坊。密密麻麻的房屋如貝殼一般雜亂不堪,道路歪歪扭扭,擁擠異常。數不清的服飾各異的胡人在街上穿來穿去。元芳緊跟高麗美人,穿過集市和一處廟宇,來到一片開闊地。這場地正中是一座大祠,卻是白牆紅瓦,照壁上刻著駱駝浮雕,駱駝四麵有拱門,每道門都由鳥身人形祭司守衛。有不少穿著波斯服飾的胡人三三兩兩地進入祠內。

元芳雖然有在胡人聚居地行使管轄權的權力,但在胡人最為看重的宗教場所辦案,還得多加小心。他撥開眾人奮力前行。這大祠是一座三層建築,屋頂與中原建製迥異,磚瓦皆為赤色,整個建築好像沐浴在一片火焰之下。這正是波斯人的敬神禮拜之所——襖祠。

一大早,祠前信眾層層疊疊,有數百之眾,大多帶著油脂和香料,進入祠內燃起火焰,敬神用。他們將門前的小廣場擠得滿滿當當,喧鬧異常。

高麗美人的馬車闖入人群之中。單個的騾馬畢竟比負重拉車的馬要快,元芳心急,努力靠近。他縮身,雙腳站在馬背上,瞅準,一個彈跳便落在了劇烈搖晃的轎廂頂上。剛站穩,便有明晃晃的尖刀從腳下猛地鑽了出來,元芳下意識地抬腳。他抓住轎廂邊緣的木欄,身體從窗戶一側猛地一擊,將轎廂內的一個高麗美人踢出。

駕駛馬車的高麗美人毫無減速的意思,越來越快,元芳耳邊的風聲愈加迅猛。見元芳仍然在車上,她心中驚慌,便使了個險招——在前方拐彎處,她猛地掉轉馬頭,馬車以極快的速度幾乎以直角轉彎。元芳腳下不穩,被迫翻身下了轎廂。而馬車由於轉彎太急,轎廂一側的壓力驟增,“嘩啦啦”一聲,右邊車軸率先碎裂,整個轎廂往右一歪,車架轟然倒塌,以極快的速度撞到地麵上,碎裂一地。

高麗美人們早就斬斷韁繩翻身上馬,疾馳而去。

地麵上一片狼藉,轎廂和裏麵的物品散落一地。元芳聞到一股焦糊的味道,還有危險的氣息。元芳近前,原來裏麵是一堆堆的煙火,用竹管盛放。周邊有一群百姓圍了上來湊熱鬧。

元芳感覺腳下滾燙,正是剛才馬車傾倒時轎廂和石頭地麵摩擦所致。看著越聚越多的人群,元芳猛醒:這熾熱的地麵加上散落的火藥……元芳大聲對教眾叫喊:“閃開!閃開!閃開——”

話還沒說完,隻見先是一處微小的火花從邊沿噴閃出來,隨後是“劈劈啪啪”的燃燒聲,接著 “轟”的一聲,爆竹堆炸裂開來。元芳隻覺得自己被一雙巨手拖至半空,然後被狠狠地甩了出去。

等他睜開眼睛時,眼前是一幅跳動的景象:渾身是血的信眾互相攙扶著離開,一匹馬的身上著了火,背部的鬃毛燃燒著,馬兒慘鳴,人群尖叫。

元芳睜開眼睛,看到高麗美人試圖趁亂進入襖祠。元芳心中暗叫“不好”,隨即忍著傷痛追去,四處尋找高麗美人,鋼刀雖然係於腰中,但他已握緊刀把,準備隨時攻擊。五位穿著金邊白袍的襖祠長老站在祠前,正將大驚失色的信眾接入祠內避火。一位發須皆白的長老位於正中,指揮調度。

高麗美人擠開眾人,造成一片不小的混亂。元芳看得清楚,她們將外衣脫掉,露出和信眾一樣的白色長袍,很快便混跡於眾人之中。任元芳如何尋找,都不見其蹤影。

突然間,門口傳來一陣慘叫,信眾個個表情緊張。元芳連忙上前,奮力擠開眾人,來到襖祠門口。一具屍體橫在台階上,死者正是那個發須皆白的襖祠長老。

此時他脖頸處還在往外噴著鮮血,口中也汩汩湧出鮮血。元芳連忙上前,欲詢問周遭的四名白袍長者是否看清凶手的長相。剛上台階,元芳便被人團團圍住。

“你是誰?”一名憤怒的信眾問道,“竟然殺死我波斯使者!”

還沒等元芳回答,人群中又有聲音響起:“他就是凶手!”

元芳吃驚,分辯道:“我不是——我是萬年縣衙役,正在追捕——”

有人從後麵將一把帶血的陌生刀具高高舉起:“就是他,這是他的凶器!”

元芳大驚。這時他才明白自己中了高麗美人的詭計。這些美人引誘他至此,然後殺害主教,趁亂將凶器放置於他身後,嫁禍於他。

周圍人聲鼎沸,群情激昂。“殺了他!殺了他!”無數充滿敵意和殺氣的胡人似乎要將他活活吞下。

元芳自知無從解釋,便幾拳打倒了三個來扯他衣袖的胡人,一跳躍到一人的頭頂,然後踩著眾人的頭頂,如蜻蜓點水般跑出三丈多遠。腳下胡人的怒罵聲更為猛烈,還有人跳著去夠元芳,要將他拽下來。元芳早就跳起,落到外牆上,接著一個翻身跳落地麵。

他撒腿飛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