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狀況頻出,狄公受理陳年疑案

大唐顯慶三年的一個殘午,暮雲黑沉,夕陽隱匿。雖然大火爐內的木炭熊熊燃燒,長安府萬年縣的衙署裏卻如同冰窟一般陰冷。萬年縣縣令狄仁傑大人緊了緊身上的厚重皮衣,在書齋內簡陋的書案前批閱萬年縣所轄十三裏坊的公文。白駒過隙,這已是狄公謫貶於萬年縣的第二個年頭。狄公深知,長安府乃禦輦之下,不同於地方,官場既敏感又複雜,便多了幾分勤勉。上任後,他事必躬親,絕不敢行事孟浪、草率處置。

夜已深沉,衙署內的譙樓早就起了更。書案前還有最後一批公文,狄公抽出來細細閱讀。第一卷是興元湖裏坊所報。公文上寫道,在東郊王順山,數十名獵戶發現有一隻怪異大鳥出現,其身體通紅,拖曳著長達數丈的藍色尾羽,飛行時更是帶著熊熊燃燒的赤焰。狄公皺眉,這{燃燒的鳥兒如何能飛翔在空中?定是有人誤將雨後光暈看成火焰,謅出這詭譎之事,博取酒後談資。狄公大儒出身,向來不信鬼神。再說這大鳥並沒在王順山犯下傷人之事,所以狄公意欲在除夕之後登上王順山,會會這些獵戶所謂的“火鳳凰”。

狄公略加批示,放下這卷公文,拿起另外一張刑獄案卷,卻是令每一位縣令頭疼的案件——飛龍會偷運煙花爆竹案。今歲除夕,狄公重任在肩——今秋蘇定方大將軍攻滅高麗國,生擒高麗國王等王室之人,並獻俘於太宗墓前。顯慶皇帝龍心大悅,要在除夕之夜於大明宮的太極殿宴請文武百官、各番邦酋長和來訪使節,與萬民普天同慶這太平盛世,並告慰太宗之靈。太宗在墓中等了三年,終於看到高麗國亡於兒子手中。狄公的上峰是長安府京兆尹沐大人。此人事無巨細,一絲不苟。狄公不敢怠慢,他要力保萬年縣的安全,不能出半點差錯,引起京畿岌岌。

狄公起疑,長安府乃天子腳下,這飛龍會乃一黑幫,如何會悄然做大,壟斷了長安的數個行業?這其中,京師所用爆竹煙花十有八九都是出自飛龍會之手,隻有一鱗半爪來源於官府正規渠道。飛龍會勢力之大,連官府都奈何不得。據狄公所知,飛龍會竟然還打通關節,壟斷了皇宮裏的柴薪用度。民間傳言,前任京兆尹武惟良,也就是後宮權勢通天的武媚娘的堂兄,是飛龍會的靠山。在武惟良被迫致仕後,吳王李恪又成為其白道後台。長安府各種利益、關係錯雜交織,稍有不慎便會引來殺身之禍。狄公歎了一口氣,如今京師安全重任在身,官府若不加以查察,這劣質煙花爆竹極易容易引發火災。在這萬蠻參加我天朝除夕大典之夜,狄公恐怕不得不深入虎穴,將其一網打盡。

“吱吖”一聲,狄公的親隨幹辦李元芳輕輕邁入書齋,親自端來飯食。“大人,您在書齋端坐一天了,”狄公被貶為萬年縣令時,元芳自辭了檢校千牛衛之職,跟隨狄公來到萬年縣做了首席捕快,忠心侍奉在狄公左右,“我怕您身體吃不消。”

狄公用手指梳了梳蓬亂的鬢須,“你我二人到萬年不過一年之久,萬年又乃帝都重要之所。我唯有克盡厥職,方能上報天子之恩,下慰黎民之苦。”

元芳則憤憤不平:“大人,您在中央做大理寺丞,斷滯獄萬千,無一人喊冤,聲名鵲起,又與刑部僚屬過往甚密,最為投契,人皆欽佩,無一人在您背後嚼舌。此時正是大人您得意之時,卻被一紙調令從長安北城(大明宮)調到這萬年縣。這萬年縣雖然也在長安,官位卻從中樞變成了邊陲。大人,元芳實在看不過。”

聽完元芳的抱怨,狄公隻是微笑。他放下手中吃完一半的胡餅,起身活動了下筋骨。“元芳啊,大理寺那些文案終是紙上官司,還要周旋於各衙門之間,時常還有皇帝和媚娘的掣肘,辦起事來極不爽利,哪像現在的萬年縣?我雖隻是七品官,但也是專擅一方的官員。此間斷案,卻正是我的誌向哩。”狄公捋須微笑,“再說,元芳,為官之道,不在這謫貶遷升,而在於捫心自問,是否對得住轄下的萬千子民。”

元芳笑道:“大人說得對。為官之道,不在於這官袍和品級。”

狄公故意回道:“元芳,你總是後知後覺。要不然,你為何放棄了四品的檢校千牛衛之職,來到萬年做一個小小的捕快哩?!”兩人大笑。

狄公吃完焦脆的胡餅,喝了一口熱粥。“還有,元芳,你隻知其一,不知其二。顯慶帝新立,朝廷中三位顧命大臣以長孫無忌為首,獨攬大權,鞅掌王事。長孫無忌乃三朝元老,更是皇帝的親舅舅。顯慶帝念及情分,又懼於長孫無忌的權勢,不願出麵對抗,隻能唯其馬首是瞻。而新上位的武媚娘則招兵買馬,異軍突起,漸漸和長孫無忌抗衡。隻是長孫無忌在朝中經營多年,皇帝和武媚娘想要撼動他,談何容易?就連剛剛奪得的高麗大捷,這不世的功業也未能撼動長孫無忌半分。在朝中,江山社稷的權力之爭已到圖窮匕見之時。這時候,你我能從中央這個大漩渦中抽身,豈不正是避禍?”

元芳心服,笑道:“大人說得極是。再說,我們雖然離開了中央,但並沒離開長安。如此太平盛世,在這萬年縣,我們少了拘管,可以好好享受下京師的繁華富庶、居息便利,豈不妙哉!”

狄公笑道:“你以為萬年縣靜如止水、一片盛世?我隱隱約約地感覺到,咱們倆這一番萬年經曆定會是一番坎坷。”狄公突然想起一件事,便問元芳:“元芳,你又去那座野廟拜祭了?”

元芳咧嘴笑了:“大人,說起來您還別不信。我聽女巫說,如果心誠,在狐仙神像麵前虔誠地說出心願,或者心儀女子的長相,她當晚便會在夢中與你相會哩!我所許的兩份心願都已經實現了。這座野廟裏的神仙極靈。明日,我還要再去祭拜哩!”

狄公重新坐回書案前,笑道:“元芳,你可當心被騙了錢財去。”

“大人,來野廟參拜的人絡繹不絕,很多人都說許願之後非常靈驗。那些求女人簽的,當晚就有心愛之人在夢中出現,這難道不是一片虔誠之心感動了狐仙嗎?”元芳的臉上充滿神采,“再說,女巫隻收二十文的香火錢,並不圖財。明天我就要去,讓羅娜(元芳過世的未過門妻子)與我在夢中相會哩。”

狄公臉上的笑容僵住了。他歎了一口氣,卻不知如何安慰,隻得由元芳去了。

第二日早上升堂後,狄公斷完一樁田產糾紛,拿起驚堂木剛要退堂,忽見一老婦人拄著斑駁皸裂的拐杖,搖搖晃晃地走上大堂,對著狄公跪倒。“青天大老爺,民婦有訴狀!”

這位老婦人衣著整潔,身材瘦若紙片,風吹即倒,一頭雪白的華發被緊緊紮起。她容長臉上的皺紋如皮革一般深刻,左臉頰上有一道深深的半月形傷疤。她來到大堂上,由於激動,臉上肌肉顫抖,疤痕分開,麵容十分恐怖。閱人無數的狄公輕輕放下驚堂木,心中泛起一片漣漪——這夫人雖然外貌慘淡,氣質卻冰清貞靜。

縣丞高嵐極為不耐煩,連忙安排兩個衙役將老人架起,要將其架出衙門。

狄公怒道:“停!為何將告狀之人趕出衙門?”

高嵐湊到狄公耳邊:“狄公,這瘋婆子來了縣衙數次,說有天大的案件要呈給老爺,可是每次下官都沒見到她的訴狀。問她問題,她也口齒不清,說話語無倫次。下官心想,她怕是犯了心瘋。”

狄公冷笑一聲,並未答話。他仔細端詳堂下跪著的老婦人。這女人雖然麵容可怖,但神態自若,古井般的眼睛中透出一股磐石般的堅毅。狄公站起,吩咐衙役李貴取來一把椅子,親自將老婦人扶到椅子前坐下。“老夫人,你有何冤屈,盡管告訴本官,本官定為你做主。”

老婦人激動地流下熱淚。她站起身給狄公叩拜,全身**。“民婦徐周氏,今年四十一歲,長安萬年縣人。我來是為家主王銀新——”老婦人悲痛過度,輕聲抽咽起來。

狄公詫異,這徐周氏看起來老態龍鍾,年齡卻隻有四十一歲,這得是多沉重的經曆才能將她壓榨至如此形容?狄公暗暗歎息,命李貴將徐周氏扶回座椅上,並遞給她一杯香茗。“徐夫人,無須著急,你且緩緩道來。”

徐夫人喝了一口濃茶方才回過神色,將狀紙遞給狄公。這狀紙雖然焦黃不堪,已然有了歲月,但狀紙上麵的瘦金楷體剛勁有力,明顯出自內裏行家之手。

閱讀完狀紙,又聽完徐夫人斷斷續續的解釋,狄公終於明白了此案的來龍去脈。這案卷上寫的是十八年前徐夫人的家主王銀新一家百餘口被害始末。狄公當即在大堂上呆住,半晌沒有說話,周遭百姓議論出聲。高嵐扯了扯狄公的衣袖,狄公方才回過神來。如此驚天案件,狄公知道這案子在萬年縣衙必定有卷宗,所以他命令縣丞高嵐前去查找,沒想到高嵐竟在大堂上左右推諉,不願前去。狄公發怒後,高嵐才勉強和元芳一起去了檔案館,將卷宗取了來。

狄公看到盛放卷宗的公文箱上滿是灰土黴跡,上麵寫著“長安府萬年縣王氏滅門案”,落款的確寫著十八年前的日期。狄公質問縣丞:“十八年來,難道沒有一個縣令調查此案?”

高嵐皺眉道:“大人,此案乃陳年舊案,早已經過了追溯期。並且王家人都已死絕,沒了苦主。上頭下的命令,將案卷封存。八年前,縣衙按例要銷毀這些卷宗,被京兆尹沐大人按住了,所以留了下來。要不然,您連這份卷宗都看不到。誰也不曾想,王家人今天又出現了。”

狄公心裏愕然。這驚天滅門案,十八年來竟然無人過問,還被束之高閣。庶民之事從來無小事,更何況是驚天滅門案?!狄公用衣袖抹去簿冊上的灰塵,展開案卷細細研讀了一遍,上麵的記錄和徐老太所訴幾無差別。

案卷中記載,這王家乃是絲綢行業的翹楚,雖不是長安城的豪門望族,卻也是萬年縣第一富戶。戶主王銀新有一個庶出的妹妹被選入宮中,但王銀新並未倚勢斂財,而是靠自己的兢兢業業和奮發圖強慢慢積累財富。他重信守義,持家有方,將生意做得興隆發達。他有一子一女,長子王輝也是勤儉之人。他繼承父親家業,勵精圖治,使家族生意更上一層樓,產業愈發龐大,還育有兩子。王銀新的女兒王蕊則在十六歲時嫁入長安城一戶破落的名門世家。這戶人家雖是世代書香之第,但家道中殂,經濟吃緊,不得已便應承了這樁婚事。王蕊在嫁給這戶人家男主人的長子兩年後,並未生得一男半女。

正所謂人有旦夕禍福,在王銀新含飴弄孫之際,兒子王輝在轉運絲綢時,在半道竟然遭遇匪徒。王輝和鋪子裏的夥計哪裏是凶惡土匪的對手,在與黑幫匪徒惡戰時,王輝不幸被害,被殘忍的匪徒吊死,並被割下頭顱,所運絲綢和錢財更是被洗劫一空。在案牘中,狄公看到,從作案手法和現場遺留武器來看,飛龍會和這番盜搶有著直接的關聯。

王銀新痛失唯一的兒子,悲痛自然難以言表。而兒媳曹氏和王輝更是相濡以沫,伉儷情深。她悲痛過度,在給公公做了一頓可口的飯菜後便上吊自盡,撒手人寰,留下兩個嗷嗷待哺的兒子。賢惠的兒媳逝去,王銀新遭受的打擊甚至大過兒子的橫死。他忍住晚年喪子的巨大悲痛,變賣了家中幾乎所有的絲綢產業,接連辦了兒子和兒媳的喪事。對於那些跟著兒子被飛龍會所害的夥計們,他拿出血本補償了他們的遺孀。自此,王家產業十停丟掉九停。再加上王銀新的妹妹在宮中失寵,得了暴病而亡,王家可謂雪上加霜。那年流年不利,王銀新的最後一份古董產業也被官府無故查抄,還莫名被官府重罰。王銀新被迫變賣了祖宅,幾乎到了流落街頭的境地。

嫁出去的王蕊聽到兄嫂逝世的噩耗,發慌起來,一麵聯係娘家親朋好友資助,一麵乞求夫君動用官府關係,為了兩家的血緣情誼,出手資助王銀新,希冀度過這潑天之禍。但不知為何,王蕊的夫君並未做出任何舉動,隻是任由王家滑入深淵。

由於王銀新平時樂善好施,多周濟王氏族人,所以見他遭受如此大的變故,王氏族人都全力資助。王銀新還有兩個孫子可以傳承香火,所以老人又挺著年邁身軀重新出山。還好王銀新在行業內名聲斐然,朋友也多有相助,王家生意死灰複燃,漸漸緩過氣來。王銀新一麵照顧、管教兩個孫子,一麵獨立支撐王家的門庭。

王銀新嘔心瀝血,終日勞累,終於有所回報。在王蕊的幫助下,王銀新在萬年縣重新置辦了一處房產,和兩個孫子安居此地,失散的家仆們也漸漸回到老主人家中。他們憧憬著平靜的生活。誰知道,剛剛過上幾天安穩日子,王銀新一家再次遭到飛龍會洗劫。在一片火光血影中,王銀新、兩個孫子、兒媳曹氏的父母及姐弟,還有幾十名家仆,悉數被害。行凶後,匪徒還一把火點燃了宅子,將它燒成一片瓦礫。院裏著火之人互相施救,卻皆沒入火中,哀號不止。場麵血腥,慘不忍睹。聽到這慘絕噩耗後,王銀新的女兒王蕊在自己家中懸梁自盡。

長安城內發生如此殺人放火巨案,長安府轄下的萬年縣衙不敢怠慢,很快便緝拿了飛龍會的九名匪徒。這些人也很快被砍頭示眾,眾怨稍平。但根據匪首的供詞,這樁巨案的真正匪首並未被緝拿歸案。而此次徐夫人所告之人,正是飛龍會的匪首——吳孝天。據徐夫人的控詞來看,吳孝天正是將王家滅門的幕後黑手。

狄公閉上眼睛,心中暗暗掂量這樁懸案的分量。天子腳下,這些匪徒竟然肆無忌憚,光天化日之下襲殺王銀新,滅其家人,之後竟然又逃出法網!這實在讓人禁不住拍案而起,又讓人頗為忌憚。

狄公沉重地搖了搖頭。除了一些王氏遠親,王家人早已死絕。十八年後的現在,這樁巨案的線索、證據更是匱乏,已然成了無頭公案。想要勘破,談何容易?再加上吳孝天背後所站之人,狄公不禁思忖連連。

狄公將案卷合上,問道:“徐夫人,你不是王家人?”

徐夫人以棍擊地麵,語調激昂:“我夫君和王輝是摯友,在轉運絲綢的路上被匪徒一起害死了。家母聽到消息後絕望自殺。民婦的小叔子要把我賣到窯子中,是王銀新老爺找到我小叔子,當時王老爺的生意剛剛起色,硬是花了五百兩銀子,從我小叔子手中買下我,把我接到家中當成親生女兒養育。”徐夫人眼中的熱淚滾滾流出,“他曾對我說:‘你失去了父母,失去了夫君,不能再讓你失去家庭。’飛龍會縱火之日,我恰巧在店中當值,由此躲過一劫。”

徐夫人的聲音越來越大,她亢聲控訴:“狄大人,殺害我家主人一家的凶手就是飛龍會。他們犯下此等滔天罪惡,卻並沒受到真正的懲罰。十八年來,飛龍會仍然橫行於天子腳下,作惡多端!”

狄公知道飛龍會身後背景驚人,另有五大高手助陣,更是如虎添翼,一般人絕不敢惹。就是官府,遇到他們也會盡量避開。關於飛龍會的五大高手,元芳尚在探查中。元芳曾經見過其中四人,分別為龍爪、虎烈、蟒吞、朱雀。最後一人也是最神秘的一個——盈蛇,連元芳也從未見過。狄公更知道,天子腳下,王室、大臣等各種勢力盤根錯節。如果接下這張狀紙,不管哪股相關勢力隨便動動手指頭,都可以將他一個小小的縣令碾得粉身碎骨。

狄公問道:“徐夫人,如果這狀紙所述真實,唯獨缺乏指證飛龍會吳孝天為罪魁的證據。”

徐夫人朗聲說道:“狄大人,隻要大人收下我的狀紙,民婦就會將我保存多年的證據呈上。”

狄公沒注意到,站在右側的縣丞高嵐已是急赤白臉,臉上滴下汗來。他再次湊到狄公耳邊,語氣已不是勸告,而是警告:“狄大人,接下此狀,你我性命、妻小不保!”

狄公陷入兩難之中,關於吳孝天背後的勢力,狄公很清楚。他知道一旦自己接下這訴狀,前方的斷案之路必定凶險萬分。但是,他二十餘年的寒窗苦讀不就是為了這萬千生活如螻蟻的百姓嗎?如果他望而生畏,貪生怕死,作為區區大丈夫,作為七尺高的血性男兒,又有何麵目見列祖列宗?!狄公猛然睜開眼睛,看著堂下百姓的期盼眼神,他眼中發出無比堅定的光來。他狄仁傑本來就是為民而生、為民而死的。再說,即使要死,也要把這些毫無人性的罪惡勢力一起拉入地獄。

狄公睥視高嵐一眼,之後將目光轉向徐夫人。狄公對瘦弱的徐夫人點點頭說:“徐夫人,你的狀子本官接了。”

“啊——”高嵐後退幾步,張大嘴巴,說不出話來。

狄公向徐夫人許諾,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無論飛龍會背後的黑暗勢力是誰,他定會將幕後黑手挖出,還世間以正義,還王家和徐夫人以遲到的正義。

徐夫人全身戰栗,痛哭流涕,熱淚像斷線珠子般落下。她的嘴唇上下龕合,良久才發出聲來:“……狄大人……謝謝您……我現在就去……將證據取來。狄大人,民婦懇請您護送我將證據取回。”

狄公指著元芳說:“這是我的親隨幹辦李元芳。有他護送,你盡管放心。”

元芳扶著徐夫人離開大堂,狄公望著二人離開的身影,臉上現出一絲愁容。隨即他猛地一拍驚堂木,大聲喝道:“退堂!”

直到傍晚時分,元芳和徐夫人才回到內廳。徐夫人從貼身口袋中掏出一塊黃色綢緞交給狄公,“大人,這就是王家滅門案的證據!”

狄公接過綢緞,那綢緞手感柔滑,一看就是用宮中上好蠶絲製成的綾錦。狄公的心撲騰撲騰直跳。他不安地展開一看,上麵隻有四個冰冷的字:除惡務盡。筆跡雖然內秀,但隱藏不住雄渾和殺氣,其力更是直透紙背,如銀鉤鐵劃,似要斬下一個人的頭顱來。

狄公倒吸一口涼氣,皺緊了雙眉。

這塊綾錦似乎勾起了徐夫人的滿腔悲憤,她扭曲、蒼白的臉異常嚇人。“大人,在大堂上民婦不敢明言,訴狀中更不敢申明。大人,飛龍會隻是打手,而這副手書的作者才是幕後黑手!我就是要上告此人,望青天大老爺給民婦主持正義!”

過了良久,狄公問道:“徐夫人,王銀新的女兒王蕊嫁給了哪戶人家?”

這個問題仿佛一記晴天霹靂,讓徐夫人臉色蒼白。她的身體不停地顫抖,仿佛在吞咽一輩子經曆的痛苦、冤屈。她淚如雨下,嘴唇上下打戰,過了好長時間才吐出一個字:“為——為——”

徐夫人過於激動,竟然暈厥。

狄公親自將徐夫人安置於後院,並叫來醫師診治。一切安排妥當後,狄公、元芳和高嵐來到前廳。

狄公看了眼惴惴不安的高嵐和元芳,問道:“高大人,元芳,你們怎麽看這個案件?”

元芳剛翻完卷宗,忙道:“大人,王銀新的兒子王輝被吊死後又被割下頭顱,王銀新和他的兩個孫子,還有家人、仆役,前後等百餘人都被害死,又被一把火燒了個幹淨,王銀新的女兒也上吊自盡——這案子慘絕人寰,人神共憤!”

狄公點頭:“這當真是血海深仇。怪不得徐夫人雖為王銀新的養女,卻也要立誓為主報仇。”

狄公問高嵐:“高大人,徐夫人所居何處?”

高嵐仍然在為狄公接下訴狀而神不守舍。聽到狄公的問詢,他才回道:“出了城牆東門的雙泉村。半年前,這徐夫人每日都來告狀,一跪就跪半天,直到暈倒為止。”

狄公發怒:“而你不經過我的同意,竟然敢將她拒之門外?”

高嵐叫道:“大人,這真心怨不得我!您也知道飛龍會在帝都經營許久,幫會中的五大高手無人能敵。首領吳孝天不光心狠手辣,還本領通天,就是因為他有無人敢敵的後台。大人,在長安無人敢惹他們啊!”

“哦?”狄公故意問道,“這後台是誰?”

高嵐臉色蒼白。“坊中傳言,吳孝天似乎是吳王李恪的家奴,從李恪家出來後和武惟良狼狽為奸。武惟良致仕後,李恪被封為長安的吳王,吳孝天利用主仆關係,又攀上舊日家主——吳王。”

元芳在一旁道:“這個雖無從查證,但吳孝天的下人在長安城尤其是萬年縣為非作歹,橫行鄉裏,卻是事實。”

狄公捋須,吳王李恪是皇帝李治的同胞弟弟,最受皇帝和武媚娘信任,怪不得縣丞如此驚駭。再說,那個關鍵的證物綾錦,狄公一看便知來自宮中。這案件牽涉的人物或許是宮中之人。別說查案,稍一卷入,便可能陷入萬劫不複之境地。這訴狀的分量太重,似乎要將狄公壓塌。過了良久,狄公的心結漸漸解開。為官之道,係於民,為民死,想到此,恐懼便消匿不見。

高嵐在一旁悄聲說道:“狄大人,飛龍會背後的勢力足以碾死你我。為了妻小,咱們現在仍然可以將訴狀退回。如果您同意,下官可以馬上將徐夫人安置妥當,並讓她不再發聲。您看如何?”

狄公轉過臉來,冷冷地注視高嵐的眼睛,竟讓高嵐後退了兩步。“高大人,休要再言退回之語。本官已經決定,無論誰是幕後黑手,要經曆多少鮮血,都定會追查到底!”狄公嗬斥高嵐,“高大人,王銀新全族滅門案發生時,你就已經是萬年縣的書辦了。你將你所知道的實情告訴我,越詳細越好。”

高嵐無奈地垂下了頭。“狄大人,我所知的情況都已經寫在案卷裏了。其他信息,下官一無所知。”

狄公審視著高嵐的眼睛。“王輝被劫匪所殺,難道也沒有結果?”

高嵐攤開雙手。“當時並沒有尋獲案犯。後來,王銀新一家人被燒死後,我隨同當時的縣令柳如是大人、長安府京兆尹武惟良大人,抓獲了飛龍會的一幫匪徒。他們都痛快地承認了罪行,上達天聽後,被武大人、柳大人責令處斬。”

狄公問道:“柳大人現在何處?”

高嵐回道:“柳大人於去年歿了。”

狄公接著問道:“處斬匪徒之後,就再也沒有追查下去?稍微有點常識就會明白,飛龍會的幾個匪徒敢在帝都禦輦之下犯下滔天罪惡,肯定不是元凶,隻不過是些替罪羊而已。”

高嵐焦躁地答道:“大人,王家人都已死絕,再往上調查於事無補。在萬年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啊——”

“高大人,”狄公打斷高嵐,冷冷回道,“你不要再說了。這裏沒你什麽事了,你先下去吧。”

高嵐彎腰對狄公一鞠,退出後堂。

元芳對高嵐多有不滿。“大人,我才不相信這個老東西說的話。”

狄公點頭:“關於王銀新案,他親身經曆過,但並不願意提及。看來,他至少對咱們有所隱瞞。”

元芳道:“縣丞大人享受生活得緊哩!我聽說,去年他的原配去世後,僅僅過了三天,他便從平康裏找來一個煙花女子給扶正了。他著急離去,說不定正是要和這位年輕夫人小紅尋歡哩。”

狄公皺眉:“元芳,多猜測無意。眼下我們已有人證、物證。醫師說徐夫人昏厥是因為怒急攻心,恐一時半會兒醒不來。待徐夫人醒後,我會問明王蕊的夫君是誰,因為這是一個重要的線索。王蕊的夫君並沒有對嶽丈家伸出援手,委實可疑。這是我們解開這件巨案的一個入口。”

之後,狄公又仔細觀察了王家滅門案的唯一證物——綾錦。狄公暗自思忖,難道飛龍會痛下殺手是來自宮中的指示?如果是這樣,王銀新作為一名商人,是如何得罪了宮裏人的?難道和他入宮的妹妹有關?難道這塊綾錦就出自宮中那位敵人之手?

狄公暗暗覺得此案異常棘手,而這證物萬分關鍵,定要好好保存。狄公雖來萬年縣已有一年,但總覺身邊無可信任之人。他不敢將如此重要的證物放於寢室之中,思慮再三,便讓元芳將綾錦貼身保存。

“這綾錦是重要證據,你一定要將它保存好,不得有失。”狄公諄諄囑托。

元芳欣然領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