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狄公仔細翻看銀庫人員出入登記簿冊,多次發現駱賓王的出入記錄,而駱賓王也正是和錢明一起發現官銀丟失之人。看著簿冊上“琅琊王府駱賓王”的簽名,狄公在腦中設想了犯案經過。他對這番推斷成竹在胸,官銀丟失案必是駱賓王一手策劃和運作的。

但是,推斷畢竟隻是推斷,除了孫羅,官府沒有一點兒證據可以證明駱賓王是背後主使,這一點狄公心如明鏡。並且,斷案過程中慣常的審訊需要耗費大量時間,而他沒有這些時間來揮霍。所以他決定另辟蹊徑。狄公思索半天,心生一計。

狄公知道鄧逸喜歡舞文弄墨,還在幽州結識了一幫詩人墨客,便令鄧逸將他們請來,還有人員出入登記簿中所涉之人,也一並宴請。狄公對外放言,要附庸風雅,請聞名天下的大詩人——駱賓王共赴宴席,興詩作賦,把酒言歡。鄧逸聞之大喜,連忙去張羅。狄公心中忐忑,生怕駱賓王拒絕他的邀請。好不容易挨到正午,鄧逸回到刺史府,興奮地告訴狄公,一切都已經安排妥當了。

狄公讚賞了鄧逸一番,隨後吩咐錢偉將石匠孫羅從牢房中放出,讓人帶他梳洗一番,打扮光鮮。之後,狄公又叮囑孫羅,叫他看眼色行事。

暮色悄然而至,燈籠剛剛點起,鄧逸便大興儀仗,帶著狄公的轎馬車隊浩浩****地離開刺史府,來到了幽州城中最繁華的地段——玄武大街上。沒想到,琅琊王府主簿、大唐才子駱賓王早就率領著王府的仆從在獅子樓的大門口恭候了。

獅子樓在月光下美輪美奐,飛起的簷角上都裝飾了華麗的燈彩,五彩斑斕,猶如仙境。駱賓王站在大紅燈籠下,翹首以盼。看到狄公下轎,駱賓王要施禮,狄公微笑著用雙手接住,各自恭維了一番,便進入了獅子樓。

獅子樓是一家雙層的豪華酒樓,也是幽州城裏最負盛名的所在。二層早就被鄧逸包下了,專門宴請駱賓王和幽州才子一行。鄧逸帶著眾人上了二層。大堂內金碧輝煌,裝飾華美,燈燭通明,顯得出奇地精巧。大堂正中的烏木大圓桌上,早就擺上了豐盛的筵席。狄公邀駱賓王坐在上座,駱賓王婉拒。狄公大笑,遂攜駱賓王之手,欣然坐了主座。駱賓王坐在次席,鄧逸、司馬劉威、參軍錢偉等陪坐,還有出類拔萃的詩人們陪席助興。

狄公一一見過陪酒的詩人墨客,雙方不免恭維一番。狄公看到,酒桌上水陸八珍俱全,有八寶飯、煨牛腱子肉、清燉甲魚、醋烹鵝、炸麻花、燒鵪鶉等,更有幽州的名菜炮羔羊。

狄公舉起酒杯,臉上露出了真摯的笑容:“本官初到貴地,未曾拜會諸位詩人雅客,此次得見,真是平生之大幸!”

駱賓王舉起酒杯,臉上全是笑容:“狄公聲名隆於宇內,今夜百忙中擺席宴客,在下感恩不盡。這第一杯酒,我敬大人,先幹為敬!”說完仰脖幹了一杯。

狄公麵上大喜,道:“觀光先生名譽四海,如雷貫耳,本官真沒想到能有幸在此地與君偶遇。也請諸位勿要拘束,必要盡興一番。”說完也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喝彩聲響起。眾人看狄公溫和寬厚,便漸漸放開了。一時間,眾人相互敬酒,聊起了風雅、楚騷、樂府歌行,不亦樂乎。詩人墨客個個眉飛色舞,神酣耳熱。鄧逸見時機已到,便命仆從將宴席撤走,擺上筆墨。

墨客中有人說道:“觀光先生風流灑脫,蜚聲詩苑,吾等三生有幸,竟然得以在幽州一睹風采。觀光先生筆下屢出神作,行行錦繡,字字珠璣,在下每次重溫都心潮澎湃,喝彩不已。”有人拿出一幅丹青,上麵畫著幾隻栩栩如生的白鵝,求駱賓王在畫上留下墨寶《詠鵝》。

駱賓王大笑:“此乃在下小時候的愚作,為何諸君到現在還不肯放過?”但他哪裏架得住眾人的堅持,隻好提筆手書:“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其草書狂野奔放,如飛龍狂舞,與畫中玩耍的鵝兒相映成趣,詩情畫意躍然紙上,讓狄公歎為觀止。

待駱賓王書寫完,整個二層人聲鼎沸,好不喧嘩。眾詩人高聲叫喊,要駱賓王以“幽州”為主題,作詩一首。駱賓王沉吟片刻,又書一首:“此地別燕丹,壯士發衝冠。昔時人已沒,今日水猶寒。”

這二十個字和《詠鵝》大不相同,筆鋒遒勁凝練,引得詩人墨客交口稱讚。突然間,有個詩人像瘋子一般嘶喊:“這是稀世墨寶!這首絕句必定會千古流芳!”

狄公歎服:“觀光先生作得如此絕句,真乃世間奇才,吾輩皆不能望其項背。”

駱賓王哈哈大笑:“眾人太捧我也。我也隻是個凡夫俗子。這二十個字本是簡單的漢字,隻是吾參悟得法,先後、輕重、緩急合宜而已。”

“此地別燕丹,壯士發衝冠!”麵對如此直白的心境,狄公陷入了深深的憂懼中。他心有不忍,便開口問駱賓王:“我大唐如今四海升平,聲名宇內,萬邦來朝,觀光先生為何發此悲壯之語?”

駱賓王又豪飲了一大杯酒,輕微地“哼”了一聲:“君不見朝堂上酷吏橫行,冤獄叢生,告密之風讓賢臣良將枉死,李氏子孫凋零?”

身後的隨從趙誌捅了一下駱賓王,駱賓王方才回過神來。他扔下筆,沒再言語。鄧逸看氣氛有些尷尬,便一拍手,屏風後頓時轉出來五個濃妝豔抹的年輕樂師,有人持鼓,有人拿笛,還有一把梧桐木製成的七弦琴端放在琴台上。一聲絲竹的脆響後,檀板、琴的柔婉聲次第響起,四位妖嬈的舞女款款而入,對著狄公和駱賓王行了萬福禮後,便長袖一拂,和著節拍翩翩起舞。

下人們又奉上糕點甜品,還有新鮮水果。狄公見時機已到,便開口說道:“本官受太後差遣,來到幽州辦案,要仰仗諸位了。”

“不敢,不敢!”駱賓王連忙回道,漸漸回過神來,“狄公客氣,為您效勞是我一幹人等的榮幸。”

狄公微笑:“幽州乃北方重地,更是防範突厥人進犯之不倒長城。讓人想不到的是,這個人傑地靈的地方竟然出了惡麒麟殺人案件。”

駱賓王沒想到狄公突然說起了惡麒麟,隻好順勢問:“狄公,惡麒麟之案可有突破?”

狄公搖了搖頭:“沒有。”

席中有個詩人喊道:“狄公,惡麒麟是上蒼降下的噩兆,我們地上之人,如何斷得了這天上之事?”

另外一個詩人附和:“是啊,是啊!如果得罪了上蒼,那就不是天降噩兆了,會是天降災難。到時候地動山搖,你我性命都不保矣!”

這個詩人的擔憂引得許多人附和。

“諸位都是飽讀詩書的儒生,”狄公老大不高興,“為何偏偏相信這些神鬼之言?實話告訴你們,惡麒麟之案本官已經有了線索,一定會將這個裝神弄鬼的人抓獲歸案。”說完,狄公盯著駱賓王。

駱賓王臉上一點兒微小的反應都沒有。

狄公繼續說道:“本官不光忙於惡麒麟殺人案件,還為官銀丟失案焦頭爛額。”

眾人不知道狄公為何當眾提起公事,不免麵麵相覷。駱賓王道:“對於這樣的小案子,狄公想必是手到擒來。”

狄公捋須,聲音洪亮地說:“官銀丟失案看似不可捉摸,一團亂麻,實際上本官已經擇得了一些頭緒,水落石出,就在今日。”

“原來狄公早已成竹在胸。”駱賓王從侍女手中接過酒壺,親自給狄公斟了一杯酒,“狄公雖新到幽州,卻碩果累累,敝人佩服之至。”

狄公麵露得意之色:“觀光先生,本案關鍵之人已經被擒。不瞞諸位,背後的元凶惡首就在你我中間。”

酒宴上的眾人愕然,酒都被嚇醒了。

狄公觀察著大家的神情,然後轉向駱賓王:“觀光先生,本案有個蹊蹺之處,我需要向你問明。在銀庫人員出入登記簿的最後,赫然有你的大名。請問,當時你為什麽在銀庫中?”

駱賓王臉上露出輕鬆的笑容:“原來狄公的宴席還帶著玄機。回狄大人的話,當時我是為了公務。我代表王府去領取我們家王爺的年例。”

狄公道:“人員出入簿冊上,你的大名出現在了最後一欄,這意味著你是最後一個造訪銀庫的外人。”

駱賓王臉上露出高深莫測的笑容:“哦?”

“我查遍銀庫,裏麵有隻銀箱引起了我的注意。”狄公繼續試探。

駱賓王笑道:“有何特別之處?”

狄公道:“這隻銀箱帶著夾層,夾層恰好能裝一個人。後來我想了想,故事是這樣的——”

狄公清了清喉嚨,對著所有人說道:“銀庫守備森嚴,經我和鄧大人嚴查,守衛們並無瀆職的嫌疑。銀庫建在地下,上麵就是刺史府的檔案館,並無通往地麵的暗道。那麽,官銀為何不翼而飛了呢?”

狄公冷笑:“讓我給你們講個故事吧。三年前,官府讓石匠孫羅修建銀庫。神秘人找到孫羅,一通威逼之後,孫羅在銀庫裏留下了一個破綻。這個破綻便是在銀庫頂部修建了一個夾層,通過一個拇指大小的機關開合。這個神秘人利用經常出入銀庫之便,留意著銀庫裏官銀存量的變化。就在數月前,他發現存銀足夠了,便開始了他的盜取官銀之計。首先,他製作了一隻一模一樣的銀箱,這銀箱和一般銀箱的不同之處便是多了一個夾層。神秘人將同夥塞到夾層裏……”狄公站了起來,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身材瘦小的王府隨從——趙誌,“神秘人和銀庫守衛極為熟稔,不需要打開銀箱便被準許進入。趁庫官清點銀兩之際,神秘人換了銀箱,又帶著所領之銀大搖大擺地走出了銀庫,毫無破綻。”

狄公踱步:“之後,神秘人的同夥根據吩咐,打開夾層,用一晚上的工夫將官銀悉數藏在了頂部的夾層之中。第二天,待神秘人再次提取庫銀時,庫官錢明發現官銀全都不翼而飛了,守衛也過來查看。當時的場麵一片混亂,神秘人趁勢帶走了同夥,沒有引起任何懷疑。”

狄公用銳利的眼睛盯著駱賓王:“案發之後,雖然刺史大人裴守德細心地查看了整座銀庫,但由於石匠孫羅祖傳的手藝精湛,將夾層做得天衣無縫,再加上惡麒麟殺人案件當頭,裴大人重壓之下,便放棄了搜查。裴大人萬萬沒想到的是,官銀竟然還在銀庫之中。碰到如此大的盜案,銀庫再無使用的可能,裴大人便將銀庫封鎖了。三個月後,也就是兩天前,銀庫的鑰匙竟然不翼而飛了。神秘人拿到鑰匙,在昨天深夜,堂而皇之地打開銀庫,將官銀從夾層中取出,這才真正地盜走了官銀。”

駱賓王猛地拍手叫好:“好一個高明的盜賊!”

狄公冷笑道:“此人雖然厲害,卻不知道法網恢恢,疏而不漏。”

駱賓王道:“狄公可找到了夾層所在?”

狄公道:“不光頂部的夾層,連那隻帶有夾層的銀箱也一並找到了。”

駱賓王道:“狄公神斷,想必已經推測出了神秘人的身份。”

狄公捋須道:“不錯,神秘人就在你們中間。今天在座的各位,除了請來的詩人墨客,都是銀庫人員出入登記簿冊上的人。”

人群嗡嗡地議論開來。

狄公微笑道:“諸位不用擔心,神秘人隻有一個,我已經知道他是誰了。”

駱賓王的臉上閃現出一絲紅暈,不知道是緊張還是因為暈酒:“隻是根據您的推演?”

這正是狄公的軟肋,不過開弓沒有回頭箭,他有信心拿下駱賓王。狄公一拍手,藏匿在屏風後的石匠孫羅走了出來。

孫羅看了一眼駱賓王,然後對狄公點了點頭。這是孫羅的暗號,表明三年前威脅他的那個聲音正是來自駱賓王。

狄公心裏頗為激動:“孫羅,指認那個三年前以你全家的性命威脅你的人!”

孫羅戰戰兢兢地走向駱賓王。突然間,管弦樂大起,聲音刺耳……

駱賓王站了起來,臉上青一塊,白一塊。他大聲叫喊:“停!”大唐才子在作最後的掙紮,“重酒靡樂讓諸位煩悶,狄公,我願為大家撫上一曲,以清頭腦。”

狄公納悶兒,不知道駱賓王葫蘆裏賣的什麽藥。最終,他還是微微點頭,看著駱賓王盤坐在了七弦琴前。駱賓王一臉莊重肅穆,猶如帶領軍隊上戰場的將軍。他輕撫七根琴弦,試了一下音,然後從容不迫地彈了起來。所有人都知道駱賓王精通音律,他們屏住了呼吸。

一開始的樂聲緩慢而憂傷,隨著駱賓王的手指越來越快地移動,音符由輕變重,由緩變疾,如潮水般洶湧澎湃地襲來。狄公正沉醉在這哀傷的曲子中,突然間,音符極度下挫,如千斤巨石一般重重地跌落,讓他覺得胸口猛地一沉。哀傷在他的體內徘徊,咽不下,吐不出,讓他目瞪口呆,臉色灰暗。

曲調越來越高,周圍已有年輕人搖頭晃腦,神誌不清。狄公越發覺得此曲極不正常,他剛要站起來,就看到身邊的孫羅臉麵猙獰,兩眼充血。孫羅呆呆地走向石柱子——狄公大驚——他想要呼喊,嘴巴卻像被封住了一樣不聽使喚,身體猶如被施了咒語,由不得自己掌控。曲調越來越高,猶如千萬把利劍襲來,讓人鑽心地疼痛。孫羅如癡呆般傻笑,猛地撞向了石柱子……“砰”的一聲,孫羅腦漿迸裂,倒在地上,不再動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