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二天,狄公和元芳早早起來,來到刺史府大堂。鄧逸早就帶著司馬劉威、參軍錢偉和一幹衙役在堂下等候了。

狄公見這些衙役麵色凝重,士氣不振,知道他們是被惡麒麟之案折騰得不輕,略訓示了幾句,就對他們宣讀了敕令。眾人自然領命謝恩。狄公一通勉勵後,便匆匆來到內衙書齋查看案卷,並讓鄧逸拿來幽州州誌,努力了解幽州的地理、人文情況,以便進一步展開調查。

轉眼已到傍晚,狄公將青龍幫的檔案放在書案上,呷了口茶,心中暗暗整理著了解到的諸多線索。資料顯示,青龍幫的匪首叫雷方。青龍幫興起於隋末。那時候群雄並起,雷方的祖父嘯聚了上萬人馬,在亂世中攻城拔寨,洗劫百姓。之後,雷方的祖父向高祖投降,改效唐王。狄公在書齋內踱步。幾十年過去了,在太後即將祭天這個敏感時刻,青龍幫竟然死灰複燃,在幽州等地興風作浪,有何圖謀?而且,聽鄧逸之言,青龍幫的巢穴似乎就在幽州,而幽州也是琅琊王李衝的府邸所在。難道李衝和青龍幫有關聯?

根據現場的車轍來看,在夜色的掩護下,青龍幫的四十名武林高手押運著一個龐大的車隊。狄公沉思,青龍幫的匪徒到底押運著什麽物件,竟然惹得突厥軍人襲殺?還有,青龍幫敢在深夜穿過鬼林,這就表明他們不懼惡麒麟,難道他們和惡麒麟的主人是一夥兒的?難道是因為裴大人探到了青龍幫的秘密,青龍幫才放出惡麒麟殺了他?

狄公捋了捋胡須,又想到了突厥人。幽州是北方邊界之城,突厥大軍對幽州已經覬覦多年,蠢蠢欲動。難道幽州城內真的混進了突厥軍人?

狄公正埋頭苦思,突然聽到府衙大門打開的聲音。狄公抬頭,隻見一人騎著高頭大馬,帶著兩列隨從,直接進了刺史府。此人來到狄公跟前,翻身下馬,他天庭飽滿,軀骨魁偉,有一種俯視眾生的桀驁不馴。看到來人騎著馬橫衝直撞進了刺史府,狄公大怒,正待發作,卻見來人臉上露出真摯的笑容,對狄公鞠了一躬,拱手請安:“在下駱賓王,見過狄大人!”

狄公大驚。原來這駱賓王字觀光,與富嘉謨並稱“富駱”,乃不世奇才。他辭采華贍,格律謹嚴。他的長詩《帝京篇》,五七言參差轉換,諷時與自傷兼而有之,讓人歎為觀止。駱賓王在詩詞上天賦異稟,在官場上卻連連失意。他曾做到長安主簿,之後一路走下坡,直到他辭去臨海縣丞的官職,消失在大唐官場中。狄公萬萬不曾想到,聞名宇內的駱賓王竟讓他在幽州撞上了。狄公走下台階,笑道:“真不曾想到,竟然是駱先生!駱先生的神作《帝京篇》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吾早已背誦於胸。今日一見,甚慰吾心!”

駱賓王爽朗地大笑:“狄公高看我也!狄公在大理寺做寺丞時,累計判案上千起,無一人冤訴,高山仰止,當屬狄公。我自臨海辭官後,棲身於琅琊王名下,在他府中做了個主簿。”

狄公頗為驚訝:“侍奉琅琊王當真是委屈了駱先生。”

駱賓王揮了揮手:“非也非也。琅琊王精通文墨,才略過人,也並不拘管我。王府,還有幽州的深山野林,都是我的玩處。狄公,我恰恰過著閑雲野鶴的生活哩。”

狄公大為羨慕,笑道:“觀光先生這一番調侃,竟然讓我起了歸農之意。不知道觀光先生到刺史府有何貴幹?”

駱賓王正經說道:“狄公,在下此次冒昧來訪,正是帶著琅琊王的美意。琅琊王誠邀狄公前往王爺府,出席他特意為您準備的晚宴。”

太後限定旬月內破獲惡麒麟殺人案件,如今惡麒麟殺人案引出的青龍幫遇襲案已經讓狄公忙三迭四了,他隻得委婉拒絕:“觀光先生親自前來邀請,本官本不當辭。無奈本官有重任在肩,須得在府衙等待鄧逸回府,商討諸般事宜,一時脫不開身。不過,觀光先生盡管放心,等事情完備,本官定當捧場,前往貴府把酒言歡。隻是這次不能遂琅琊王之願,還望原宥。”

駱賓王笑道:“不瞞狄公,代刺史大人鄧逸正在王爺府候著狄公哩。再說,狄公此行前來幽州,定是肩挑重任。如果在下猜得沒錯,您此次前來是為了惡麒麟殺人案件。琅琊王乃此地之東道,熟悉幽州風土人情。如您前去赴宴,有任何疑難,琅琊王必定會傾他之力,助您早日破案。”

狄公心裏一動,想,駱賓王果非尋常之人,自己剛到幽州,他便猜出了幽州之行的目的。抑或是府衙內有人將情報泄露給他了?狄公稍加思索,點頭同意:“既然琅琊王盛情相邀,那本官就恭敬不如從命了。我們即刻啟程。”

駱賓王大喜,連忙親自引著狄公上了王府的八抬大轎,自己則和李元芳分別騎乘兩匹高頭大馬,奔向王府。

駱賓王、元芳和四名王府家丁騎馬在轎前喝道,另有十六名家丁在轎後跟隨,一路往城西北迤邐而行。馬隊經過城中最繁華的玄武大街時,狄公打開轎窗,看到薄暮下的行人紛紛躲避。街道兩邊的店鋪雖然鱗次櫛比,卻隱隱透露出一絲令人不安的氣息。

王府的隊伍過了孔廟,轉了幾個彎,穿過兩條街道,便來到了幽州城西北。道路兩旁綠草如茵,白楊樹傲然挺立,望眼是一片夏日的風光。一路上,狄公看到西北城根一帶人煙稀少,房屋稀疏,直到一片深宅大院映入眼簾。

大轎在一座雕磚門樓前停下了。琅琊王府的大門前旌幡招展,幾十名侍衛整肅地站在大門兩側,恭迎狄公一行的到來。狄公下轎,穿過肅穆的黑漆大門,進入王府。前院煞是寬敞古樸,兩株巨傘般的槐樹擋住了夕陽,投下一片陰影。涼風吹過,狄公竟然感到一陣陣寒意。

狄公前後張望。薄暮下,這片深宅大院似乎看不到盡頭。他暗自感歎,琅琊王府修建得如此宏偉巨大,真是耐人尋味。狄公和元芳跟著駱賓王進入府中。

前方有四個人打著大紅燈籠,引導眾人穿過寬大的前院,又過了兩處遊廊,走了一盞茶的工夫,方才到達正廳。正廳的門樓兩側分別掛著兩盞雕龍的明黃燈籠,顯眼明亮。一排王府家丁在門邊站定,等候服侍。

狄公剛跨過門檻,一個穿著赤黃圓領袍衫的年輕人便走了過來。此人體態豐腴,細眼龍鼻,天庭飽滿,額有伏犀骨,眉毛修長,雙眼有神,頭頂戴著頭巾,束著翡翠九環帶,腳蹬藕色六合靴,腰懸寶劍,頗有太宗的風範。

此人定是琅琊王李衝——越王李貞的兒子,也是太宗的孫子。太後屠戮李氏族人,狄公早就心有不忍。看到太宗子孫英偉如此,狄公心中一陣感慨。他疾步上前:“臣——狄仁傑拜見琅琊王殿下!”

“我就知道觀光先生定能將狄大人請到府中,”琅琊王李衝目若朗星,唇紅齒白,滿臉笑容,“狄公,請原諒我的冒昧。”

狄公從容道:“殿下,多謝您的盛情邀請。”

李衝身後閃出一個人來。狄公定睛一看,此人身穿黑色圓領袍,腰懸龍泉寶劍,身材壯實,威風凜凜地立著,猶如一座黑色的鐵塔。

這人正是突厥降將阿史那·忠。突厥人向前走了一步,率領左右副將跪倒在地:“末將阿史那·忠率麾下僚屬,恭迎狄大人!”

阿史那·忠是太宗朝降臣,沒想到如今竟然做到了幽州大將軍之位。狄公細看,阿史那·忠一副典型的胡人長相,鷹眼高鼻,麵色青黑,濃髯覆臉,一臉凶煞。狄公雙手扶起突厥降將:“大將軍請起。”

阿史那·忠緊繃的臉上微微露出一絲笑容:“太後派狄公遠行至幽州,有何貴幹?”

狄公暗笑,這突厥人雖然在天朝的官場中浸**了多年,禮儀卻並沒有學到幾分。“查察惡麒麟殺人案件。”狄公一說完,便用審視的目光盯著阿史那·忠。

麵對狄公的目光,阿史那·忠臉上有些許不快:“狄大人,難道您也像裴守德一樣懷疑我?”

李衝大笑:“阿史那將軍,不要破壞宴席的氣氛嘛!我們待會兒再商談惡麒麟之事。”說完,他左邊狄公,右邊阿史那·忠,攜二人之手進入正廳。

一番遜讓後,李衝坐了主位,狄公和阿史那·忠分坐兩側,元芳坐在狄公的下首,鄧逸、駱賓王則分別坐在元芳和阿史那·忠的下首。王府的管家一拍手,仆役旋即便將菜肴端上了桌。一時水陸八珍、幽州當地特色飯食俱列,十分豐盛。管家將每人麵前的酒盅斟滿,乃退回原位聽候吩咐。

琅琊王李衝站起來,舉盅麵對眾人,道:“在這萬物蓬勃之際,小王聊備水酒,恭請狄公、阿史那大將軍、元芳兄、鄧大人來此痛飲幾杯,驅驅暑氣,稍後還有禮物奉送。人生在世,如白駒過隙,今夜請諸位務必盡歡。”他又麵向狄公道:“狄大人,本王先敬你一杯!”

狄公站起身,拱手謝過琅琊王:“下官與王爺初次見麵,更兼重任在身,尚需殿下和各位同僚相助。此刻,本官安敢敗壞諸位的心情?”說完端起酒盅,將酒一口飲盡,博得了琅琊王一聲喝彩。

管家又一拍手,數十名樂師手持管弦,從大堂兩側穿插進來。坐定後,他們開始演奏曲子,為酒宴助興。

酒過三巡,座上眾人漸覺神酣耳熱,連坐在狄公旁邊的元芳都已是微醺之態。這時,在琅琊王的示意下,管家走了過來:“我家主人特備了一份薄禮,還請諸位移步前院。”說完,他抬手指著門口,做出邀請的動作。

狄公已有三分醉意,他站起身,腳下有些不穩,鄧逸扶住了他。眾人移步前院。此時天已全黑了,狄公抬頭,看到雲彩像一條厚重的深色毯子,幾乎將月亮全部遮住了。一陣涼風吹過,狄公的胳膊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狄公披上元芳遞過來的外衣,在眾人的簇擁下,跟隨管家來到露天的前院。前院的地板由青石製成,四周點起了七八十支火把,將前院照得如白晝一般。

前院北邊設置了一座一人高的舞台,舞台下擺放了一排椅子。狄公挨著李衝坐了主位,阿史那·忠、元芳、鄧逸和駱賓王分坐在兩側。

管家拍了一下手,一隊女樂師搖曳著走進來,坐在了舞台左側。另有八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舞伎應著檀板、絲竹的節拍搖擺著魚貫而出,走到台子上,向位於主座的琅琊王和狄公行了禮,便長袖一拂,飄然成列,跳起舞來。

絲竹悅耳,舞姿魅惑,狄公卻全無心思欣賞。他觀察了一下,李衝正在欣賞舞蹈,似乎很享受;阿史那·忠正襟危坐,目不斜視;鄧逸正在喝酒,一副官宦儀態;駱賓王似乎很享受音樂,搖頭晃腦,甚至手舞足蹈,嘴中還念念有詞。

“殿下,”狄公開口問琅琊王,“高宗馭龍賓天前,您就搬到了幽州?”

李衝道:“算來,我在幽州已經住了十年。”

狄公笑道:“那幽州可說是殿下的家了。下官此次奉聖命前來查察惡麒麟殺人案件,還得仰仗殿下。”

李衝搖了搖象牙為骨的桃花扇,笑道:“狄公譽滿天下,本王今日有幸得見,歡喜非常。如有不明之事,請便發問,本王定會據實以告。”

狄公大喜:“感謝殿下。”

“我聽說狄公去過惡麒麟作案現場勘查了。”李衝問道,“可有收獲?”

狄公思考了一下:“裴大人生前在查察一起襲殺案,這是他被惡麒麟咬死的原因。此案中受害者是青龍幫幫眾;襲擊者是突厥人,有可能是埋伏在幽州城裏的突厥內應。”

狄公想以此話來試探阿史那·忠。果然,突厥人阿史那·忠麵有慍色:“不錯。當時裴大人找到了我,問我認不認識那些死去的突厥殺手。真是豈有此理!”

狄公笑道:“這些突厥人身上的刺青和阿史那·忠家族的一樣,所以也怪不得裴大人。”

“哼!”阿史那·忠漲紅了臉,“真是無稽之談。難道不管是誰在身上文了個藍狼刺青,都要聯想到我?”

狄公問阿史那·忠:“大將軍,你確定不認識死去的突厥人?”

“我跟他們毫無關係。”阿史那·忠有些許怒意。

“你見過他們?”狄公的激將法果然起了作用。

“我沒見過他們。”阿史那·忠順口說道。

“你沒見過他們,怎麽說不認識他們?”狄公問道。

阿史那·忠愣了,無法應答。狄公看了看他尷尬的臉,知道再問也問不出什麽了,便沒再說話。

兩人正在尷尬中,李衝趕緊來打圓場,勸道:“阿史那將軍莫急,有話好好說。”

元芳身邊的駱賓王突然插話道:“狄公,說起裴大人,我倒是有所耳聞。據我所知,裴大人生前的確在查察那些襲擊者,不過這並不是他的死因。”

“什麽?”狄公驚問。

駱賓王的眼睛明亮:“狄公,裴守德之死,或許是因為青龍幫的那個鑽地鼠。裴大人下了海捕文書,安排衙役全城搜尋鑽地鼠,想必鑽地鼠身上有著巨大的價值。也是根據鑽地鼠提供的線索,裴大人重回案發地,去尋找關鍵證據,沒想到被惡麒麟殺害了。而且,鑽地鼠從防守嚴密的刺史府大牢成功逃脫,這的確值得懷疑。”

狄公捋須:“原來如此。”

李衝將扇子疊起:“青龍幫的匪徒心狠手辣,有時候連我也要讓其三分。估計幽州刺史府裏也有青龍幫的爪牙。”

“怪不得鑽地鼠竟然能在裴大人的眼皮子底下逃脫,”狄公猜測道,“刺史府裏必定有內奸相助。裴大人是因為查察突厥人的身份,還是因為青龍幫的鑽地鼠而被惡麒麟咬死了,現在我還無法下定論。不過,我確信青龍幫遇襲案是破解惡麒麟之案的鑰匙。”

李衝點頭:“惡麒麟是幽州的巨惡元凶,咬死了百餘大唐子民。本王如果能抓住它,定會將其碎屍萬段。狄公,你既已到過現場,一定見過惡麒麟的腳印吧,有何特別之處?”

“所謂的惡麒麟腳印十分怪異,比老虎的腳印還要大上許多。”狄公如實陳述,“不過,下官斷定一定是有人在裝神弄鬼。”

“狄公何出此言?”阿史那·忠大咧咧地問道,“連我們突厥人都有惡獸降臨的傳說——惡麒麟下凡人間,大開殺戒。還有人親眼見過它的長相,和你們漢人傳說中的麒麟並無二致。”

“傳說畢竟是傳說。”狄公反駁道,“我盤問過唯一的目擊者,他說惡麒麟背上坐著它的主人。你們想想,麒麟怎麽會有主人?這個所謂的主人一定是背後的黑手,他訓練老虎,給老虎穿上鱗甲,戴上鹿角,老虎便搖身一變,成了惡麒麟。”

鄧逸在一旁插話道:“狄公,那麽,為何老虎的腳印能如此巨大?”

狄公成竹在胸,冷笑道:“這是障眼法。這個主人一定為老虎打造了巨型蹄鐵。我仔細觀察過你拓印下來的每個腳印的數據,長寬全都分毫不差,足以說明惡麒麟戴著蹄鐵。”

這個發現讓大家陷入了短暫的寂靜之中,片刻後,鄧逸不死心地說:“鬼神之事不可說!”

“哪有什麽鬼神之事,”狄公道,“是有人在裝神弄鬼。”

李衝微微點頭:“本王也素來不信鬼神之事。我相信狄公定會查個水落石出。”他又笑道,“下麵就是本王送給各位大人的禮物。請她們上來——”李衝給管家做了個手勢。

狄公望向四周,遠處的群山像守護王府的大門一樣,巍峨挺立。一輪皓月掛在一片樹梢上,幾顆星星在月亮旁邊閃熠。

少時,兩名舞伎翩翩而出,全都珠翠滿頭,花枝招展。兩個女孩個子高挑,肌膚如雪,眉目如畫,濃密的黃發梳成了雙垂髻,插戴黃金釵朵,釵上鑲著碧綠的翡翠,襯得她們的眼睛越發明亮。姊妹倆都穿著淺紫色羅衫和藍底荷花裙,顯得靈動婀娜,走起路來,風情萬種。

李衝在旁邊介紹:“雙璧女是一對波斯女。個子稍矮的是姊姊麗秋,那位是妹妹米娜。她們雖不是親生姐妹,但關係很好,猶如親姐妹一般,而且心有靈犀,配合絕倫,令人擊節歎賞。狄公,你可要好好欣賞。”

一名穿著胡服的胡人“咚、咚、咚”地敲起了腰中鼓,雙璧女踏著鼓點,踩著木板,和著節拍,輕挪**的雙腳,搖擺水蛇腰,翩翩起舞。舞姿隨著鼓聲的節奏時而剛健明快,時而柔美婀娜;舞步複雜,**隨著鼓點而跳動,雙腿如同疾書的毛筆一樣上上下下、左左右右;身上、頭上、腳上佩戴的金鈴發出脆響,金鈴叮叮,金靴沙沙;加上急速旋轉的旋舞,身子從上到下,如同翻騰的雲彩,真真是“鼓催殘拍腰身軟,汗透羅衣雨點花”。兩人步子輕,旋轉急,變幻莫測,而配合又完美無缺,舉高放低,皆水到渠成、天衣無縫。

狄公饒是沒有興致,也目不轉睛地欣賞著。他身邊坐著的元芳更是目瞪口呆,驚詫不已。狄公暗笑。

最後一個鼓點落下,舞步戛然而止,眾人紛紛喝彩。麗秋和米娜對眾人行了個萬福禮,走下高台。米娜下高台時,偷偷地望向元芳這邊。元芳也正好注視著米娜,覺得好像在哪兒見過她。兩人四目相對,又馬上轉移了視線。

狄公對李衝道:“雙璧女果真非同一般。”

李衝笑道:“希望狄公喜歡我的這個小禮物,權當解乏。”

李衝對其中一個胡女喊道:“麗秋,過來伺候狄公和元芳兄。”

麗秋輕移玉足,娉娉嫋嫋地走上前來,一雙既深情又冰冷的眼睛上下打量著狄公。狄公頗為意外,細細地觀察了一下這個女孩。麗秋長著一頭長發,眼窩深陷,臉如堆花,體似琢玉,嫵媚至極。她向狄公道了聲萬福,紅唇裏露出白玉般的牙齒,楚楚動人,全無胡人的粗鄙行徑。狄公感到納悶兒。

麗秋給狄公敬酒,狄公接過酒杯,一飲而盡,忽然聞到一股濃濃的麝香味,香味似乎是從麗秋的身上飄出來的。麗秋給狄公敬完酒後,便來到了琅琊王李衝身前。李衝舉起酒杯,麗秋將酒倒入杯中。兩人並沒有說話,隻是拿眼睛對視了一下。狄公覺得,麗秋看李衝那一下時,眼中的冰冷消散得無影無蹤,唯有深情。

另一個胡女米娜給狄公敬完酒後,來到了元芳的身邊。元芳看到米娜身材凹凸有致,五官深邃,肌凝冰雪,豔光四照,還聞到了一股淡淡的馨香。米娜那雙似乎會說話的眼睛大大方方地直視著元芳,她將酒慢慢地倒入了元芳的酒杯中。元芳拿著酒杯的手微微抖動,心裏早起了漣漪,久久不願散去。這天仙般的胡女,為何他感覺似曾相識?抑或是在夢中見過?元芳癡癡地想著,剛要問話,米娜卻已經離開他,給阿史那·忠敬酒去了。

狄公這邊,在米娜走後,麗秋又上前為他斟了一杯酒,恭敬地呈給了他。狄公又細細地觀察了一下,發現麗秋的雙眉似乎透著心事。麗秋看到狄公身旁的李衝轉過身去,正在和坐在旁邊的鄧逸說話,便快速湊近狄公,握住他的手,將一個物件塞到他的手裏,並在他耳邊小聲道:“狄大人,幽州要反,散場後來找我!”

狄公聽得清清楚楚,吃了一驚,另一隻手差點兒把酒杯摔落在地,半晌說不出話來。狄公死死地攥著麗秋給他的紙條,看著麗秋如沒事人一樣,嫵媚地轉身給琅琊王倒酒去了。

之後,李衝去後院出恭,不久便回來了。祝酒完畢後,雙璧姊妹去更衣間換了長袖漢裝。管家又拍了一下手,雙璧女重回舞台。

隨著一聲檀板,兩邊響起絲竹聲。雙璧女伴隨著節拍,開始演繹一段漢舞,一起輕挪腳步,共同搖擺細腰,像春風中的柳枝一樣,輕柔典雅,妙不可言。

絲竹樂入耳動聽,雙璧女舞姿悅目,狄公卻再無心情去欣賞。他身受太後重托,要在旬月之內查明惡麒麟殺人案件,宛如泰山壓頂。他星夜疾馳到幽州後,又被突然地邀請至王府。而在王府中,竟然有胡女密告他幽州要反?

造反,這可是夷滅三族的罪名。再說,是誰要造反,難道是李衝?狄公身子一顫。他在雲州就聽過李氏族人要造反的傳聞,難道麵前神態自若的李衝真的在暗中謀反?或者是麗秋欲栽贓陷害琅琊王?狄公自思,這一切和惡麒麟有沒有關係,和青龍幫有沒有關係?看看放鬆地喝著酒的鄧逸、不苟言笑的阿史那·忠、**不羈的駱賓王,狄公像泥塑一樣魂不守舍。他再一看,身邊的元芳毫無察覺,正津津有味地欣賞歌舞哩。

狄公正在沉思,樂聲戛然而止,雙璧女舞畢定住。李衝率先喝彩,目光停留在麗秋的身上。姊妹倆給眾人道了個萬福,正要下台,李衝突然站起來,舉著酒杯道:“且慢。今日時機大好,我願獻醜演奏一曲,為雙璧女伴奏。”

阿史那·忠、鄧逸、駱賓王、元芳都拍手叫好。李衝從下人手中接過一支玉笛,開始吹奏。玉笛發出聲音,先是一陣幽幽的怨曲,像是情郎離去的怨女所發,讓狄公大為不舒服。雙璧女配合著舞出了悲歡離合之狀。尤其是麗秋,她頗為動容,眼睛裏似乎有晶瑩的淚水流出。突然間,玉笛奏出嘹亮之音,似乎是在表現情郎回來後,男女之間熾熱的愛欲……

天猶如小孩的臉,說變就變。一聲巨響從天而降,蓋住了笛聲,大地似乎都在顫抖。突然間,雷電交加,閃電頻頻閃過天空。

“嗷——咣——咣——咣咣咣咣咣——”一個霹靂般疾厲的聲音從房頂上傳來,猶如魔鬼的厲吼,驚天動地,直擊狄公的胸口,壓得狄公喘不過氣來。

狄公扭頭一看,明亮的火光下,一頭怪獸三跳兩跳,竟然從兩丈高的屋頂上輕鬆跳下,像是從天上墜下來的。它閃電般跳到舞台旁,扒著舞台。狄公呆若木雞,身體像釘子一樣釘在椅子上,一動也不能動,快和空氣凝固在一起了。

那怪獸一躍而上。火把照耀下,怪獸竟然有一人多高,兩丈多長,體形大過猛牛,且更為矯健。這怪獸睥睨萬物,元芳在它的身邊隻如孩童。它長著和男人的手臂一樣長的獠牙,熔金般的眼睛有拳頭大小,充斥著狂暴。它渾身長滿尖刺,對著眾人張開血盆大口,咆哮了一聲——狄公竟然感到一陣氣流撲麵而來。旁邊的鄧逸因緊張過度,手中的酒杯掉落在地,似乎驚到了怪獸。

身形比老虎還要大的怪獸騰躍而起,撲向雙璧姊妹。元芳極速跳到高台上,他自己都沒想到自己的身法可以這麽快。“當”的一聲,他取出鋼刀擊中了怪獸的頭部。元芳萬萬沒想到,怪獸的頭竟如隕鐵般堅硬,硬生生地將鋼刀彈開了。元芳心內大駭,不由自主地後退,用身體護住了米娜。怪獸卻並不理會元芳和米娜,它露出尖刀般的獠牙,對準麗秋,一個猛撲——麗秋的身體猛地旋轉到一邊,胡女的動作之快,讓元芳愕然。

怪獸一擊不成,便停了下來,似乎在觀察麗秋。再一次,它發起衝擊,張開了血盆大口。眼看麗秋就要葬身怪獸之口,元芳身邊的米娜竟然衝了過去,推開了姊姊麗秋。米娜站在麗秋身前,手臂驚恐地胡亂揮舞,用自己纖弱的身體擋住了麗秋。

怪獸不為所動,發出憤怒的吼叫聲,它抬起前腳,明亮的利爪像匕首般鋒利,揮向了米娜和麗秋。生死攸關之際,元芳猛地撲倒了米娜。隻可惜了麗秋,她被利爪擊中了,胸前噴湧出一股鮮血。怪獸又將她撲倒,一口咬住她的脖頸,又用獠牙撕開她的腹部,將鼻子埋入她的肚子,撕扯起來。那氣味讓元芳幾乎嘔吐。

麗秋一聲慘叫,很快便沒了聲音。米娜聲嘶力竭地哭喊著。狄公大呼:“家丁何在?”又對身邊驚恐的琅琊王說道:“殿下,速速取來弓箭!”

李衝這才醒過神來,大聲呼喊:“來人——”

一群家丁圍了過來,彎弓搭箭,十幾支箭矢飛向怪獸,卻像樹枝一般彈開了。那怪獸咆哮一聲,撕開舞台上的氈布,好像那是絲綢做的似的。它跳下舞台,奔向一丈多高的院牆,一躍而上。它轉過身,對眾人又是一聲驚天動地的咆哮,轉瞬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大雨傾盆而下,鄧逸在旁邊喏喏說道:“惡麒麟……惡麒麟……”